第六十章

2025-03-22 08:02:24

李宝珍开始闹着要离婚。

张爱菊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说她脑子糊涂了,村里哪个女人能有她嫁得好?现在孩子都怀上了,非要作妖闹离婚, 等着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李宝珍把自己身上的淤青给她看,那些外人看了都觉得不忍心的伤口,张爱菊看了却不以为意:哪个男人不打女人?他在外面工作, 有个不顺心的地方你不得包容些?你怀着孩子呢,他不敢打太重, 他要打你,你护着点肚子, 孩子不能有事。

他本来就有孩子,不一定稀罕你这个, 但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总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张爱菊还在说,那声音重重叠叠, 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李宝珍也不想去听, 她心里凉透了。

这就是她妈。

这就是她的家!李宝珍没再跟张爱菊顶嘴,张爱菊还以为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后面得有一个多月没见着她, 才反应过来:嘿, 这个不孝顺的东西, 起了那么个心思还不让人说, 现在娘家也不回了!张爱菊倒是想去找她,但她坐不得车, 又嫌走路太远, 就那么拖了下来。

很快又入了冬, 大伙儿伸长了脖子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分工分的时候。

张爱菊拿了钱,买了几只鸡仔回来,说要自己养鸡。

李忠国起不来了,家里的日子看着没什么不同,儿子李宝祥不时给她一笔小钱,但她不能安心。

她跟李宝祥问了好多次怎么来的钱,李宝祥只让她放心花,却从不跟她交底。

这让人怎么放心?这年头大伙儿都埋头挣那点儿工分,除了种地、上工厂做工,哪有什么稳定来钱的路子?张爱菊怕这钱来路不正,但是问不出来,钱还是要花,花着花着,这个问题就放在那儿了。

但她心里没底啊,就想自己多种点地,多养点鸡,让林芳芳好生照料着,明年自己吃喝不愁,多的还能卖掉,补贴家用。

没料鸡才提回来,儿子也回来了。

见了那些鸡,脸色就不太好:妈,你怎么买这么多鸡仔?张爱菊高兴:这不,今天碰上便宜卖的,不得多卖几个?李宝祥皱眉问她:你在公社买的?多便宜?张爱菊报了个数。

李宝祥就恼了:你怎么买鸡不跟我说一声?!张爱菊听他嗓门一大,火气也来了。

两个人为了几只鸡大吵一架。

张爱菊不以为意,别人家都买呢,又不是他们一家买。

那么便宜的鸡仔,不买是傻子!结果过了两天,听见桂芬婶子跟大伙儿说:最近外边那些鸡啊,你们可别买!我听赵知青说了,现在公社里好多卖的是电抱鸡。

电抱鸡,听说过没?就拿机器孵化小鸡,听说一批能孵化大几十几百呢!那不是好事么?这不比母鸡孵化来得快多了,难怪最近鸡仔便宜……兰花嫂子闹不明白了。

她原先还怕卖那么便宜的鸡仔是坑人,现在听桂芬婶子这么说,反倒不怕了,想买几只来养养。

桂芬婶子哎呀一声,一拍大腿,把这中间的利害掰碎给大伙儿听。

电抱鸡节省了抱蛋的成本,抱出来的鸡能跟普通鸡一样?那些鸡容易死,有些根本养不大!听了这话,买了鸡的人家都愁得不行,大骂那些卖电抱鸡的人没良心。

张爱菊回家也哭,看着那一窝鸡仔,痛骂卖电抱鸡的。

李宝祥臭着脸听着,冷声喝止:行了,别骂了!你要是不贪便宜,能买到电抱鸡?林芳芳从地里忙完回来,就听见他娘俩在吵。

没事吵吵也好,反正张爱菊正事不干,不找李宝祥吵,就找她吵。

她每天干活够累了,不想跟她吵。

偶尔看看这娘俩儿黑脸,还挺有意思,跟看鸡啄鸡似的,能勉强当个消遣。

为了那几只电抱鸡,张爱菊好长时间愁云惨淡。

那鸡确实不经养,特别不好过冬,她短短半个月养死三只,其余几只也长得瘦瘦小小,不成样子,可把她心疼坏了,每天都在家里咒骂那些卖电抱鸡的,咒他们不得好死。

有赵琼英的提醒在,三队损失算少的,除了第一批买得早的,后来没人敢再沾这个电抱鸡。

大伙儿看着张爱菊家,还有别的人家买的电抱鸡一只只死去,那真是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没图便宜,没上这个老当,对着赵琼英又是一顿感谢。

林芳芳现在已经不会多给赵琼英一个眼光了,她哪怕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

她努力告诉自己,村里的男人没几个不打女人的,但贺擎就不是啊,他对赵琼英那叫一个疼,只差没疼到骨子里去。

她原以为,那是处对象的时候献献殷勤,等结了婚,男人就会改变。

是,贺擎也变了,却是越来越宠赵琼英。

哪怕他给赵琼英倒洗脚水被人瞧见,也不嫌丢人,只是笑笑:琼英今天去红桥公社参观学习,走累了,我替她干点儿活没什么。

这份恩爱,村里谁不羡慕?这天晚上,林芳芳洗了脚,洗脚水搁在地上,不想去倒。

外头冷,刮着大风,可能要下雪,好不容易把脚泡热乎,出去一趟又得冻成冰块。

李宝祥刚从屋外进来,差点踢翻水盆。

顿时不高兴了:你干嘛,摆盆水在这里!差点把他鞋子弄湿。

林芳芳对他没抱期望:等我把脚烤干,马上去倒。

水还在流,地板润湿了一大块。

李宝祥这几天情绪不太好,这会儿火噌的就起来了:马上去,快去,不然老子揍你!他看着斯斯文文的人,其实有把力气,不说力气多大,打一个女人,总能让她反抗不得。

林芳芳在他那里吃过苦头,哪儿敢抵抗,赶紧去倒水。

出了屋门,被风一吹,脸上沾水的湿润一下子被吹干,像裂开似的疼。

风多冷啊,吹得她脸是冷的,脚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她上辈子过得不如意,所以这辈子才算计来算计去,想过上好日子。

但她现在过的,真的是好日子么?她又一次陷入茫然的情绪中。

这时,篱笆外边响起一个声音:哎哟,这不是林知青么?……寒冬腊月里,三队的塘竟又出了事——有人跌了进去!救命啊——呜,救命!深更半夜,求救的声音刺破天际,屋里酣睡的人都被叫醒,一个个拿着手电筒冲出去。

是林芳芳。

啊哟,人没事吧?谁救她上来的?这大半夜的,天又冷,她出来做什么?怎么掉塘里去了?人已经被救上来了,李家人还没来。

救人的是贺老五,没人想到会是他。

他是村里有名的混子,因为懒惰,不着调,至今找不着媳妇,是个光棍佬。

他冻得直哆嗦,抹一把脸:唉,没成想救的是个小媳妇儿,这要是黄花闺女……本来是救人的好事,他倒是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居心不良,被女人们好一顿唾弃。

林芳芳还有气儿,就是冻狠了,脸色不太好。

贺擎跟贺春耕提议:贺队长,这人冻得不行,等不及李家人来了,您看,先把她就近送谁家里去换身衣裳,烤烤火?贺老五也磕碰着牙齿,说自己想烤烤火。

这儿离贺狗儿家最近,夫妻俩都是热心肠,不用贺队长来问,王红妮第一个响应:那成,先送我家里去,来人去喊一下李家人,回头上我家接人就好!王红妮跟赵琼英关系好,对林芳芳那些不阴不阳的行为是很瞧不上的,但现在人命关天,她也不至于为了那些旧账袖手旁观。

于是女人们上前,拍林芳芳的脸,让她转醒,然后搀着她,把她送去了王红妮家。

这事先这么着,大伙儿一块往回走,贺春耕问贺老五:你和林芳芳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掉进塘里的?他看林芳芳被淹得昏昏沉沉,还得先问贺老五。

我也不清楚什么情况啊!贺老五搔搔脸,我这不,白天去了趟城里,卖了点山货——咳咳咳,回来晚了,远远瞧见这边一团黑,扭啊扭啊,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噗通一声,林芳芳掉水里了!我看出是个人,那不得救?虽然不是黄花闺女很可惜,但是人命当前,他虽然混了一点,也不会见死不救。

村里人偶尔往城里卖点农作物,这个贺春耕是知道的,只要不涉及倒买倒卖,管得也不是很严,他就装个傻。

只是听贺老五说话,那真是难懂,什么一团黑,扭啊扭的,林芳芳一个人在岸边能扭啊扭,把自己扭塘里去?怕还有别人吧?贺春耕就问贺老五。

没等贺老五回答,林芳芳从昏沉中挣出来,咬牙道:是王麻子,是王麻子把我推下去的!这事儿一下子牵扯就广了。

天气虽冷,但这样的热闹难得,有好些人打着关心林芳芳的旗号想跟去看热闹。

赵琼英却觉得困,她下午才从县里回来,大半个白天都在县农机站泡着,跟农机站的人讨论自己的方案。

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

贺擎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状况,低头问她:困了?唔,有点。

贺擎便去捉她的手。

那我们先回去,这里有这么多人照看呢。

他和赵琼英一样,对林芳芳的热闹不感兴趣。

反而蹙眉,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好冰。

他捏着赵琼英的手指,低声问:是不是冷?赵琼英把一张带着倦怠的脸埋在厚厚的棉袄里,声音没什么劲儿:身上不冷,手冷,脚冷。

贺擎就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衣兜,拿他的大手暖着。

回去烧水给你泡脚,别搞感冒。

这夫妻俩,真是蜜里调油,好成了一团。

大伙儿都笑,善意的笑,带着对他们的祝福。

于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村里都传遍了,贺擎和赵琼英才听说昨晚的后续——王麻子、林芳芳和李宝祥都被抓起来送公安局了!王麻子和林芳芳是因为蓄意伤人,李宝祥是因为投机倒把!这放哪个村不是大事?张爱菊大清早就在贺春耕家门口哭,让他把她儿子、儿媳妇还回来。

她仰着脖子,朝天哭,手在大腿上使劲拍。

哭生产队的对他们李家有偏见,哭那些罪状不是事实,哭她自己命苦,哭她男人替队上做了那么多事,贺春耕完全不顾乡亲间的情分。

赵琼英一大早被嚎醒,打开院门,就看见贺春耕站在自家院里,张爱菊哭倒在他面前。

贺春耕显然是气狠了,铁青着脸:张爱菊,你在我面前哭什么?昨天队上那么多人在场,听得清清楚楚,你儿媳妇当初故意把人家赵知青推到水塘里,又雇王麻子去救人,想败坏人家的名声,这事她自己都没否认,这不是故意伤人么?张爱菊对林芳芳是没什么感情的,但再怎么着,那也是她儿媳妇,是他们李家人,她得替她辩解。

张嘴就赖赵琼英:我儿媳妇那么安分的人,怎么会干那种事?再说了,她那人胆子小得很,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啊!赵琼英也从来没说过这事,肯定是她自己掉下去的,还赖我们家芳芳!赵琼英倒是听得一愣,没想到还有这出。

她当时是溺水穿过来的,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淹得迷迷瞪瞪,不太清楚。

记忆里,原身只感觉到一阵失重,脚下一滑,就跌进了塘里……这竟然是林芳芳故意设计!赵琼英感觉心里一阵发寒,林芳芳竟然是这种人。

原身对她那么好,她却想着损毁原身的名誉,甚至不惜把她推下水。

赵琼英至今也不能确定原身到底是没了,还是跟她交换去了现代,但可以肯定一点,林芳芳这就是故意杀人!赵琼英拧紧眉毛,决定跟贺春耕问问清楚,她不能看着林芳芳就这样轻易被放过!关于林芳芳的事,贺春耕只说交给公安来判。

张爱菊一听公安就哆嗦,到底是在村里呆着,见识有限,还以为见了公安,都要坐牢杀头。

她怕啊,林芳芳就算了,她儿子一定不能有事!于是又李宝祥,问干嘛要抓他。

说起这个,贺春耕那是一肚子气:李宝祥作为三队前会计的儿子,老子还在任上,他就敢搞投机倒把,你花着他挣来的那些不合法的钱,心里没点数?!昨晚林芳芳跟王麻子闹起来。

王麻子说林芳芳指使他干活,答应的好处没给他,林芳芳说没让王麻子干活,说他那是敲诈。

王麻子说林芳芳答应给钱,却故意把他约到塘边是想杀他,林芳芳说她力气比王麻子小,最后是她掉进塘里差点淹死,是王麻子逮着她故意坑骗,想害她。

两人正攀扯着,李宝祥来了。

三个人扯成一团,把赵琼英溺水的事扯得清清楚楚。

李宝祥一听,恼火了,没想到赵琼英失足落水竟然是因为林芳芳!他最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跟赵琼英才是夫妻,没有溺水,没有心急之下的冒认,他用真心打动赵琼英,带她去城里过上了好日子……他原本以为那就是梦,可笑的梦。

但那真的是梦么?如果没有林芳芳的设计,事情是不是会换一个走向,他跟赵琼英是不是会有不同的可能?李宝祥肝火大动,情绪上头,直接说要把林芳芳送公安局去。

他怎么绝情,林芳芳还能指望他什么?干脆撕破脸,把他搞投机倒把的事都说了。

李宝祥也是气糊涂了,忘了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林芳芳对他挣钱的那些事清清楚楚。

包括她建议他做的倒卖鸡蛋,还有他挣了第一桶金以后偷偷做的卖电抱鸡。

事已至此,她的富贵梦彻底破灭。

别说风光,她即将面临牢狱之灾。

但如果她要坐牢,李宝祥就得比她坐得更久!林芳芳恨毒了他,眼里迸射出凶光,放声大笑:这才像样,这才是夫妻,我们就要有难同当!李宝祥卖电抱鸡的事被捅出来,哪有人会替他说情?那真是赚黑心钱,活该被抓!张爱菊还要争,村里人一人一口唾沫,差点没把她淹死。

就这样,她男人倒了,儿子和儿媳妇都被抓了,家里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劳力,又要伺候男人,又要照顾婆婆,还要疏通关系顾好儿子儿媳,一通忙下来,头发都花白了,脸也瘦黑了。

她倒是想去找林宝珍,上女婿家一问,被人撵出来——她家宝珍跟人离婚了,一个人跑了!倒了,关了,跑了!散了,一家人都散了!张爱菊这时候才知道后悔,但终究太迟了。

林芳芳的事因为赵琼英不肯放过,被着重处理,但也只是关了三年。

要赵琼英说,三年真的太少,但她占着原身的身体,旁人都以为林芳芳那是谋害未遂,不可能判得更重了。

后来只听说林芳芳出来了,没回李家,在县里找了个活儿,勉勉强强维持生计。

但在赵琼英在县里规划创办的农业机械厂当上厂长的第二年,她听到了林芳芳的死讯。

说是她当厂长的那天,她在台上讲话,林芳芳就在台下看着。

没等她讲话结束,林芳芳就浑浑噩噩跑走了,失足跌进了塘里,了却了潦草的一生……有相熟的人说,林芳芳那天是来应聘的。

她听说县里办了新厂,要求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想看看能不能聘上临时工。

她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农业机械厂的厂长竟是她的老冤家赵琼英——几年不见,赵琼英风风光光,当上了厂长,她却连聘个女工还提心吊胆,怕聘不上。

曾经心比天高,都败给了实际。

因为觉得太丢人,无颜面对,竟然慌张丢了性命。

赵琼英有些唏嘘,但又觉得这就是命。

林芳芳大概是把她的命偿给了原来的赵琼英吧?下班了,贺擎来接她。

八十年代,经济开始高速发展,红旗轿车虽然还是少有,但不巧贺擎就有一辆。

四年前,他在山塘里放的珍珠蚌第一次收获,就得到了大批高质量的珍珠。

他虽然挂靠在县水产局养殖科的名下,但养殖科从没出过项目经费和人力,第一批珍珠算他的个人收获,直接交给他处理。

他挑挑拣拣,选了最好的一颗送给赵琼英,其他的都卖了出去。

圆滚滚的珍珠砸进商店里,大笔的钞票到了他手上。

贺擎就这样,摇身变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他发家以后,便从单位上退下来,但他养殖珍珠蚌的经验,却交给了县养殖科,让他们推广,带动全县经济发展。

他自己呢,也在村里带着大家伙儿养殖珍珠蚌,一起发家,共同致富!几年下来,由他牵头,村里的珍珠蚌养殖业越做名声越响。

珍珠交易市场办起来,珠宝公司也应需要而生。

贺擎在县里开了一家珠宝公司,率先把这一块做起来。

他吸纳外来的人才,又肯斥巨资送他们到处学习,在他的经营之下,公司业务能力不断提升,不论是珠宝鉴赏还是珠宝设计的水准都远超国内其他公司。

贺擎说,还要把公司的名号继续推广,要让世界都知道。

赵琼英倾身过去,去吻他充满斗志的眼睛。

好,我们一起加油!她的农业机械厂也需要好好努力呢!相信有生之年,她会带着二十一世纪的先进知识,牵着贺擎的手,和他一起走向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