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时候, 气温最高。
眼看着地里的活儿就要干完了,大家伙儿不免有点松懈,那最后的一口气儿没提起来, 动作也变得软绵绵的。
贺春耕有事不在,平时领头的几个赶紧顶上,给大家鼓舞干劲。
随着他们大声吆喝, 大家伙儿都使出了大力气,一时挖地的壮劳力都挖得嘿咻嘿咻, 处理秸秆的女人们也忙得热火朝天。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叮铃叮铃的声音, 在这农田的上方突兀地传开。
呵,好威风的洋车子!打眼望去, 从坡上下来一行两人,都骑在自行车上。
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一些,穿的却很朴素。
后面跟了一个年轻人, 瞧着倒很神气。
他们的车子停在玉米地旁的毛路上,年纪大的那个男人笑呵呵的:各位老乡, 今年这玉米的收成怎么样?是个生面孔,但看着挺和气,就有人回答:还成, 比去年多收了五六十斤!那好, 那好。
男人点了点头, 又问:现在开始沃肥, 后面是要种小麦么?阳光下,被汗水浸湿的脸呈现出赭红色, 笑容里却充满了对丰收的憧憬:是咧, 趁着刚收完玉米, 这么多秸秆拿来肥田,小麦一定丰收。
粮食嘛,谁会嫌多呢?男人听了,夸赞道:那是,老听说我们三队的粮食种得好,有赖于你们勤劳肯干啊!他的表情很真心,说话又中听,一下子就跟大家伙儿拉近了距离。
就有人问他:叔,你来我们三队是干什么来的?男人被这一声叔叫愣了,他身后那个小年轻就要说话:你可别瞎叫……哎,小罗。
男人不让他说下去。
我是来找人的,他告诉那个喊他叔的小伙子,我找你们队上的赵知青,赵琼英。
铡草机还在吐着秸秆,女人们放慢了动作,正往这边张望。
这年头交通不发达,村里难得来个生人,她们瞧着也稀罕。
就听那头有人喊:赵知青,赵知青,这人找你的!原来是找赵知青的。
看着挺体面的人,是赵知青什么亲戚?不像啊,看赵知青的反应,应该不认识他……在赵琼英往男人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女人们已经议论开了。
贺擎挖地的动作停下来,贺宝生咂摸,他这是装都不装了?在意就差写脸上了。
赵琼英走到男人跟前,她在记忆里没找着这个男人,便友好地问了一句:你好,请问你是?你好,赵知青。
男人跟她打了个招呼,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方便的话,我们去那边说吧。
他看向不远处的大松树,树冠又大又绿,投下一片阴凉。
赵琼英想了想,同意了。
这年头民风淳朴,男人来到他们地方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做什么。
再说了,看他眼神清明,一身正气,也不像个坏人。
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充满了闷热的泥尘的味道,被松风一吹,淡去很多。
三人站在树荫下,说了一会儿话,那个中年男人从自行车上拿出一包东西,递给了赵琼英。
隔得远了,看不太清,但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难得来个生人,大家都稀罕地看着。
看到这一幕,不免纳罕。
你们瞧瞧,那人给赵知青递东西呢,他是专程给赵知青送东西来的?赵知青明显不认识他啊,是她家里请托来的么?送的那是什么?那么厚一叠,啧啧。
你们看那东西,竟然拿布料包着,那是什么稀罕东西,竟然用布料来包?要知道这年头,买布不仅花钱,还要布票,一般人都省着花用,就算一点布头都要留着缝破衣,哪有这么霍霍的?赵知青真是有福气啊,家里这么惦记着她。
一时都是惊叹,羡慕的声音。
林芳芳原本没打算说话,听她们一直说,一直说,也跟着加入话题:琼英她们家里人对她是真不错,她刚来那会儿啊,手里大把的钱和票。
她是个不懂得藏事的性格,都拿给我看……她这么说着,语气亲昵,让人想起她们没闹翻的时候,那是真真的好。
女人们看着她,都不说话了。
她笑了笑,又有些失落:好了,不说她了。
强打起精神,鼓舞大家:琼英家里条件是好,我们比不得,但我们可以依靠我们勤劳的双手。
就算我们没有琼英那么好命,也能过得不赖!唉,看来不单单是她们,就算同样从城里来的林知青,也跟人家合不来。
难怪她们给她介绍那么多对象她都瞧不上,他们哪里是一路人?算了算了,是她们命苦。
认命吧,干活吧!大家埋头收拾秸秆,就有人收着收着,难受起来:唉,平时看赵知青学着干活儿,我还想着这姑娘挺踏实的,肯学。
但到底是命好,人家上我们这儿来才用学,在家里可是不用干这些的……有人开了口子,那些带着酸意的话就流了出来。
听说城里人吃的都是好米好面,还常常能喝到甜滋滋的麦乳精。
我们现在看赵知青就觉得羡慕,人家之前过得该是什么神仙日子?就算是神仙,也落到我们这块凡地来了,能不能回去还不知道呢!家里给她送东西,能送多久?她家不会只有她一个吧?但凡有个兄弟姐妹,常在父母面前尽孝,日子久了,做爹妈的心总归是要偏的……哎哟,真到了那一天,他们估计也不会这么给赵知青送东西了!林芳芳默默听着,没吭声。
但也有替赵琼英说话的:赵知青人挺好的,踏实,肯学,肯干活。
你们瞧她修拖拉机那本事,真没得说。
她有因为自己本事好,就看不起我们么?人家是个好姑娘,不兴这么说她。
再说了,人家就算不靠爹妈送东西,凭她修东西的手艺,也能自己走出条好路子。
太阳底下晒着,心火本来就旺。
林芳芳在中间调和了几句,那些嫉妒的酸水开始冒泡,根本停不下来:我们又不是要害赵知青,就说她家里的情况,情况确实是这样,我们说不得嘛?就是,再厉害的人不得有个家。
她现在爹妈不在身边,只能寄住在别人家里,做什么都不自在,有什么滋味?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给我十块钱我都不过!这话说得,林芳芳心里也不好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有人啐了一口,骂道:呿,还想要十块钱呢,美得你!可别说那么多了,瞧瞧人家在树荫底下说着话,我们还得赶紧干活,不然晒死在这里!正说着呢,瞧见赵琼英往这边来了,把那两个男人也领了过来。
来了来了!赶紧干活,别做声了!李小燕闷声不吭地捡着秸秆,一开始没人注意她。
现在大家伙儿不说了,她却把手里的秸秆一摔:说啊,怎么不说了?既然你们说的都是实情,怕在赵知青面前说?大伙儿就急了,不让她说。
她偏要说,脸都气红了:人家是来插队学习的,我们不该好好接纳人家么?正儿八经在城里享福的,没看到你们说,愿意下乡吃苦的,你们这么酸她!你们只记得人家修了拖拉机,能耐,是不是忘了人家修的哪里的拖拉机?那是我们红旗公社的,是上我们三队运粮来的。
要是没有赵知青帮忙,那批粮食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运走。
后面连下那么几天的雨,烂在仓库也不一定!赵琼英一行人过来的时候,把李小燕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前因后果并不难猜,那个男人原先还和和气气的脸一下子沉下去:赵知青是优秀知青,她能来三队插队,是双溪口生产大队乃至我们整个红旗公社的福气。
你们不想着学习赵知青乐于学习,勤于思考,敢于实践的优秀品质,反而在背后嚼她的舌根,这太不应该了。
当事人还没发话呢,他倒好,火药味这么重!女人们脸上挂不住,都有些不满。
我们又没说什么……就是,我们就闲聊几句。
小燕听岔了就算了,你一个外人也来说我们的不是?就是就是!几个帮赵琼英说话的女人脸色都很难看。
李小燕更是直接赌咒:谁说谎话烂舌头,我是不怕的,你们怕么?林芳芳不跟她闹,看向那个中年男人:这位外来人,你从外面来,是我们三队的客,但你得把自己当客,怎么还说起主人的不对来了。
赵知青是很优秀,我跟她是同伴,这我认可,但我们是下乡学农来的,都该把自己放得谦卑点,做人太骄傲可不是什么好事。
又看向赵琼英:琼英,我知道你性子好强,但你下乡这两年,大家伙儿是看着你从满手血口子过来的,农活还是大家教你的。
现在你的亲戚?朋友?说这么得罪人的话,要大伙儿向你学习,你听着就不觉得亏心么?女人们想起赵琼英这两年务农的经历,确实像林芳芳说的那样状况百出。
就这,优秀知青?还让她们向她学习?她们嘴上不说,脸上都流露出不屑来。
林芳芳话术高明,听着像是关心,实际却是揭短。
那个中年男人听得明明白白,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
林芳芳不怵他,继续跟赵琼英说话:琼英,你有时候也别太骄傲。
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我该帮你说话,但我这人学不会歪曲事实,我帮理不帮亲。
你说句良心话,在知青点这两年,谁是做得最好的那个人?不是张同学么?她的语气像劝告,又像谴责,偏偏带着关心,让人不好说她什么。
她说起张建民对于知青点的付出,说他是知青点的老大哥,来得最早,吃的苦最多,又团结众多知青,那么多功劳苦劳,这都没人夸他优秀,怎么赵琼英这个不知情的亲朋好友竟然替她吹起来了?女人们听了,纷纷附和。
觉得赵琼英就是太傲了,先前落水好不容易少了点傲气,从修好公社的拖拉机开始,又傲起来了。
现在倒好,她的熟人直接替她吹牛,开口就是优秀知青,还要她们向她学习,简直可笑!林芳芳说话像温吞水,听着不过瘾,就有人出头骂道:老鼠上称还自称八百斤呢,有些人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口气可真狂。
真不愧是一家子,还优秀知青,谁给的表彰?看向中年男人,嘲讽道:该不会是你吧?难不成,你是生产队队长?林芳芳听了,扯了扯嘴角,又劝,好声好气跟那个婶子说话,让她语气不要太冲,不能跟这么个素质差的人计较。
跟着中年男人的那个年轻人顿时恼了:你说谁素质差!小罗。
男人只用两个字,就浇灭了小罗的怒火,他先看向那个骂人的婶子,说:这位大嫂,你可能不清楚,评优秀这种事一般不是生产队来做,生产队负责提供资料,审核确定是在公社进行,所以奖状上的章子也是盖公社的。
又看向林芳芳:林知青,你的思想境界还有待提高。
上山下乡不是比哪个知青更能吃苦。
吃苦哪能是目的?在插队过程中,走近农民生活,学习农业生产,磨砺自我意志,最后做出一番成就,这才是国家安排知识青年下乡的用意。
你们是祖国光辉的未来,赵知青已经开始用自己的知识发光发热,你的思想却还停滞在吃苦受罪上,你是最该向赵知青学习的人,放下你没必要的骄傲吧。
他的语气分明和缓下来,说的那些话却格外刺耳。
林芳芳感觉自己被彻底看透了,她恼羞成怒:你是什么身份,你在跟我说教么?跟着中年男人过来的办事员小罗这下忍不住了,大声说:你非要弄清楚我们的身份,那好,你认真听着。
我们是从公社来的,给赵知青发奖状来的,你刚刚质疑的这位就是我们公社的——刘书记!贺春耕大步走来,人还没到,声音已经把众人震呆了。
什么书记?哪个书记?那边贺春耕跟大家介绍,说:这就是咱们公社的书记,刘民昌。
众人一听,脸色都不好了。
那个中年男人是公社书记?贺春耕平时在队上多有威望的人啊,跟那个刘书记说话却把态度放得很低。
他们不认识公社书记,贺队长总不至于认错……这人真是公社书记!公社书记来找赵琼英。
公社书记跟赵琼英闲聊。
公社书记夸赵琼英是优秀知青。
公社书记批评了她们。
对了,还有什么奖状?公社给赵琼英评了奖状?刘民昌正跟贺春耕说起这事:我今天过来看看,顺便把赵知青的奖状带来了。
本来说交给你来安排,该大会表彰就表彰,像赵知青这种先进事例还是值得宣传学习的。
没想到队上的社员对赵知青有些看法,我替赵知青说了几句话,引起大家的质疑,我的办事员就没忍住,把奖状的事说了。
贺春耕表示这没什么。
刘民昌其实没必要解释这些,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会拿出来说,这是给赵琼英说话呢。
赵琼英确实是个好姑娘,真不知道这些质疑的声音从哪里来的!贺春耕脸色不太好看,沉声说:刘书记给赵知青送来了奖章,是公社评选的优秀知青。
推荐人是我,评选人是公社干部班子全体成员,我们力求公平公正,没亏心,不怕你们质疑。
上山下乡期间,赵知青不仅积极学农,还用自己的所学帮助公社修好拖拉机,解决了双抢运送粮食的问题,这样的大功劳一件,还当不起评优秀,那你们说说,这个优秀该评给谁?众人听贺春耕这么说,都觉得他语气太重了。
贺队长,我们又不懂这个……我们也没说赵知青不好啊,就是……她们也不能说人家刘书记不对,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贺春耕懒得听:这事没什么好说的,赵知青为我们做了这样的好事,却受到一些人的质疑,我不替她说话,难道要让她寒心?女人们脸上火辣辣的,贺春耕说的什么一些人,那不就是指她们?好像她们忘恩负义,没良心似的。
林芳芳见状,想替女人们说上几句。
刘民昌没让她说。
林知青,你不用多说什么。
上山下乡期间,团结农民群众是没错,但那是为了搞好集体生产,不是为了一己私心。
林芳芳心里打了个咯噔,想要解释什么,被刘民昌看着,根本说不出狡辩的话。
刘民昌给了她最后一句忠告:林知青,优秀往往和正直、向上结伴同行,你多跟赵知青学习,往后也是有机会评优的。
他声音和缓,用最宽容的态度给了林芳芳一记响亮的巴掌。
对待赵琼英,他的神态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
他拍了拍赵琼英的肩膀:好好表现,给三队上下做好榜样。
有机会去公社,可以去拖拉机站做客,新民很想认识你。
赵琼英捧着怀里的书,点了点头。
那是一本《毛选》,被格子布包裹着,绑了漂亮的红丝带,卡着一张卡片。
赵琼英记得那两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巾帼不让须眉。
落款是:张新民。
刘书记的妻子就叫张新民,她在公社拖拉机站上班。
赵琼英接过那本书,就是接过一个新的机遇。
她当初决定去看那台坏掉的拖拉机,就是想靠自己的维修技术走出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来。
路铺得不快,但她并不着急。
没有人靠抓住一个机遇,就能获得大成功,她可以慢慢来,该主动出击的时候,她不含糊,该耐心等待的时候,她不急躁。
这不,前缘就开出了花。
等贺春耕和刘民昌一走,林芳芳像被取了魂似的,低头干活,再没话说了。
女人们顾不上她,纷纷看向赵琼英,尴尬得不行:这,赵知青,我们没想说你的不好,就是……赵琼英摇了摇头,不想多说什么。
人是情绪动物,很容易被煽动,林芳芳又有一张巧嘴,她们被林芳芳带偏是很正常的。
但正常不代表她会体谅。
是非不分,没有自己的判断的人,她选择敬而远之。
赵琼英这边的风波落下,贺擎终于收回了目光。
贺宝生却闲不住,溜达一圈,听了一耳朵闲话回来。
他心知贺擎在意赵琼英,有意说给他听:……就上次修拖拉机那事,赵知青拿到了公社的奖状。
那可是公社的奖状,夸她是优秀知青呢,真是太厉害了!这要是谁家娶到她,那不仅仅是好看,能干,还光荣呢!贺擎听得眉心深拢,往铡草机那边看去。
赵琼英还在挑秸秆,女人们抢着要替她干活儿,她却坚持自己挑。
她穿着宽大的衣裳,在田埂上走着,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太阳也似乎特别怜惜,舍不得把她晒黑。
她来乡下两年,还是白得跟团雪似的,现在白底上蘸了淡淡的粉色,又成了春日里那俏生生的桃花。
贺擎莫名想起她皮肤柔嫩的触感,跟触了电一般,猛地收回视线。
或许是天气太热,他感觉喉头发干。
他想,这样的女人该是一朵娇花,不是他能碰的,偏偏她又活得像乡间的青草,那样坚韧,那样顽强。
她像天上的星星引人注意,遥不可及,又像他院外那株夜来香,淡淡的幽香那样近,就萦绕在他心上。
他沉默着,听贺宝生继续说。
对了对了,听说赵知青她啊,不单单会修拖拉机,还会修手电筒!拖拉机我家是没有,手电筒还是有的。
改明儿我就拿手电筒去找她修修,好跟她说会儿话。
贺宝生这是得意忘形了,话说出口,就发现不对。
再看贺擎,得,脸又黑了。
就假咳几声,说:擎哥,我是想替你试试这招好不好使,你就不用感谢兄弟我了。
真是厚脸皮。
贺擎警告他:你要是对她存着什么花花心思,趁早收起来。
你家手电筒没问题,别想着弄坏了再修,修不好没你的好果子吃。
贺宝生摸摸鼻子,真怀疑擎哥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他那点心思都被他看透了?又想,他擎哥在部队里呆这些年,怎么就没学会好好说话呢?那么喜欢人家赵知青,却说人家修不好,这话传给人家姑娘听见,能高兴?贺宝生想提醒他,被他的冷脸吓退了。
冷脸的贺擎却是想起来,他家也有把坏掉的手电筒……是真坏,不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