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 贺擎估摸着赵琼英吃过饭了，找到贺富强家。
贺小宝一见他就高兴，迈着两条小短腿撵着他问：贺擎叔, 听说你昨天又上山了，你逮着山鸡野兔了么？山里的小孩对于大山有种天生的亲近，贺小宝尤其是。
他听说贺擎从外面当兵回来, 看他样样本事都好，就很崇拜他。
只盼着自己长大能像贺擎叔一样厉害, 不——要比擎叔更厉害！到那时候家里再不愁没肉吃了，他一顿就吃一只兔, 那滋味，光是想想都美得冒泡。
贺擎照实跟他说了, 把他听得两眼放光，哇哇直叫。
你琼英姐呢？贺擎问他。
贺小宝正激动呢，脸红红的把他领到赵琼英面前。
太阳还不肯下山, 月亮光光已经爬上了天。
天色却很黯淡，山林像是喷出了雾, 那朦胧的雾往这儿一罩，看什么都模糊。
赵琼英就坐在模糊的院子里，在模糊的豆角架子旁, 她是贺擎眼里唯一的亮色。
贺擎？赵琼英先看到他, 熟络地跟他打招呼：你怎么来了？贺擎走过去, 看见她面前拆了一堆零件：在修手电筒？他想起贺宝生说的那些话, 眼眸微沉。
是啊是啊，不等赵琼英回答, 贺小宝抢先说道, 今天有好几个人来找琼英姐修手电筒呢！是什么人？也跟贺宝生一样的心思？赵琼英却不多说, 只是把零件收好，问贺擎：你是来找我的？有什么事么？贺擎没吭声。
赵琼英便凝眸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满载着沉静又温柔的波光。
贺擎被她看着，心一下子热起来。
他喉结滚动，还是觉得干渴：我也是来找你修手电筒的。
贺擎叔，你的手电筒也坏了？贺小宝凑过来，伸长了脖子，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看贺擎猎兔子觉得威风，想学，看赵琼英修手电筒也觉得神气，那自然也是他的模仿对象，就想摸摸贺擎的手电筒过过干瘾。
贺擎没让，一手把他提溜起来，让他坐自己臂弯上。
他浑身是力气，手臂上坐个半大的孩子也轻轻松松，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上生出一棵矮矮的松。
贺小宝高兴得吱哇乱叫，一不留神就被贺擎带出了院子。
你听，栓子叫你，玩去吧。
贺小宝还有点懵，他家院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
贺小宝搔搔头，没想明白，他干脆不想了，上贺春耕家找栓子玩去了。
收拾了贺小宝，贺擎走回去，跟赵琼英说：小孩子爱闹。
赵琼英笑：那还不是被你降住了？带点打趣的意味。
又说：没想到你也来找我修手电筒，看来今天刘书记来这一趟，给我打了个活广告。
她给贺擎算了一遍：彩云婶子、秀兰婶子、美花嫂子……再加上你。
你是第四个！明明还是那张秀美的脸，语调一扬，就有了不同的风采。
贺擎说不上来，那感觉像是枝上的桃儿透出了粉，比起没熟透的青绿色，更招摇，也更惹人爱。
她像是有几分得意，想跟人分享，又藏着一点，故作矜持，跟平时很不一样。
贺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见赵琼英朝他伸手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手电筒给我吧，我先给你看看。
贺擎就把手电筒递给她。
赵琼英拿着就要看，贺擎不让。
太晚了，明天再看吧。
我不急的。
赵琼英就把手电筒收起来，说：我会尽快修好给你。
贺擎点点头说：那先谢谢你。
结果第二天下工，赵琼英就把手电筒拿给他了。
贺擎有些意外：这么快？赵琼英让他试试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贺擎没急着试手电筒，皱眉跟赵琼英说：你不要太辛苦，在我前面还有三个，你……赵琼英听他这么说，下意识拉他一把：你别说了，彩云婶子她们的手电筒我还没修好，先修了你的。
她的手指又细又软，像一片柔软的云落在他的手上，体温比他要低，搭上来就是一片微凉。
他的心却火热，热得他耳朵都开始发烫。
但他没有挣开，任她抓着，只是偏头看她，看她突然靠近的好看的脸颊，看她脸颊上细软的绒毛。
那真是谢谢你。
他声音有些哑了。
这没什么，你跟她们不一样。
赵琼英说。
贺擎心里一跳，没细想就问出来：怎么不一样？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赵琼英，燃起了无形的火。
赵琼英愣了愣，下意识松开手：你找我是因为信任，她们找我是出于愧疚，想法不一样，情分也不一样，我就给你插了个队……我先修了你的，好紧着你用，这事你可别让她们知道。
原来是这样。
赵琼英猜他听到的流言跟事实有些区别，就把当时的情况说了：昨天铡秸秆的时候，彩云婶子、秀兰婶子、美花嫂子都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可能是愧疚吧，听小燕说我会修手电筒，就拎着东西上门来了，说请我帮忙修手电筒。
她们并不是真的要修手电筒，秀兰婶子家的手电筒我看了，估计放了好几年了，她就是拉不下脸，要找个理由。
贺擎想，她真的是很通透的一个人。
她清楚那些人的心思，却不跟她们计较，还愿意给她们台阶下。
可她偏偏看错了她。
他也存着私心。
贺擎把手电筒揣身上，就上紫木冲去了。
紫木冲翻过山去有个山塘，是十年前三队人挖出来的，专门蓄水用。
他在山塘边上呆了很久，打从竹林返回的时候，逮了只竹老鼠。
正是收获的季节，竹老鼠吃成了肥球，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天黑了，竹叶层层叠叠，把月亮光光拦在外边。
贺擎打开手电筒，一束昏黄的光照亮前路。
他想起昨天傍晚看见赵琼英的模样，她像一朵盛开的夜来香，恬静又芬芳。
她说她喜欢吃葡萄，他答应要帮她找……月亮又下去了，太阳爬上来。
清早上，三队的男人们就开始忙乎，趁着还没出工，上自留地伺弄蔬菜。
女人们也没闲着，早起摘菜、洗菜、淘米、做饭。
到处是一派热闹的情景。
贺擎从屋里出来，打开院门，正有个年轻汉子从他家门前过，要去割草。
哟，贺擎，你打哪儿逮这么大只竹老鼠？！那竹老鼠被绑了一夜终于没劲了，被提起来也不挣扎，就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蜷着四只小脚。
看它那皮毛油光水亮，可真爱人——吃起来一定香得很！至于贺擎另外一只手上的东西，就没这么稀罕了。
他这么一吆喝，前后经过的人都凑过来看了。
就有人问贺擎提着这竹老鼠是要上哪儿去。
都说财不露白，村里人习惯了得点什么好处都藏着掖着，就没见过贺擎这样的，大清早提出来让大家伙儿都看到了。
他也不是爱现的性格，这是要干嘛？贺擎就说：我上富强叔家去。
贺富强？去他家干嘛？贺富强正从家里出来，瞧见贺擎，比在场的社员还懵。
贺擎跟他打了个招呼，说：富强叔，我来送竹鼠给赵知青。
贺富强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大侄子这么上道，他就点拨那么几句，贺擎就给人家姑娘送竹老鼠来了！这竹老鼠要说好看，肯定顶不过漂亮的花儿，但实在啊，这可是肉，又软又嫩的肉！要说这村里上上下下，追姑娘的时候拿出这么大手笔的，他也是没瞧见。
就笑：赵知青啊，她刚洗脸呢，你先进来，进来。
他特地把嗓门拔高，替贺擎吆喝，好让大家知道贺擎中意赵琼英，还给人家送这好东西，要是哪个年轻人还要点面子，拿不出更好的东西，那肯定不好意思跟他一起追了。
贺富强的心思很好懂，贺擎明白了，村里人也明白，他们当着贺擎的面不好说什么，心里却不免有些想法。
不料贺擎没急着进门，先说：我托赵知青帮我修手电筒，修得可好，比没坏之前还亮。
这是谢礼，叔你帮忙带进去吧，我要下地拔草，就不进去了。
哎，你这小子——贺富强把他拉住，非要他自己送。
院门一关，拉长了脸：叔这是帮你呢，你怎么这么不会来事？贺擎正色：叔，你是好心没错，但这样不好。
我喜欢人家，不用别人知道，我对她好，让她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
贺富强顾不上乐他终于承认自己的想法，直骂他脑子不开窍：那算哪门子别人？你难道不清楚这三队上下有多少人稀罕赵知青，你还帮她吆喝出去，等别人都发现她的好，来跟你争？她是真好，不用我吆喝，别人也会发现。
贺擎不并因此紧张，反而因为说起赵琼英，眼眸微沉，又亮起光。
他说：总之我不能让赵知青被别人说嘴。
我稀罕她，只想让她好好的，我不能把流言带给她，让她为难。
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对我来说，她的感受最重要。
他说得很实在，语气不重，话的分量却不轻。
贺富强半晌说不出话，他这会儿也想明白了，叹了口气：你小子比我想得清楚，我当初对你红梅婶子也是一样，哪舍得她受半点委屈……但在贺擎这事上，他却存着私心，偏向贺擎，忽略了人家赵知青的感受。
是他不该！贺富强有些惭愧，又感慨贺擎对赵琼英是真的上心，他们要是能成，绝对是件美事。
不过，贺擎右手抓的什么？枝枝蔓蔓一大把，看着就寒碜人。
这追姑娘怎么还带一大把山葡萄，以为是哄小孩呢？！贺富强又急了，要跟贺擎说，让他赶紧把东西丢掉。
他才伸手拉住贺擎的袖摆，就被一把贺擎抽走。
也不算抽走，贺擎就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因为赵琼英端着水盆过来了。
贺擎？她笑着看他，脸上的水渍还没干，那一笑好像会发光。
赵知青。
贺擎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
他走上前，送上那只竹老鼠，并他天没亮时上山摘的山葡萄。
这是我的谢礼，你收着。
赵琼英低头，没注意看那只肥硕的竹鼠，先看到那一树山葡萄。
是的，没错，贺擎直接拖来一树的山葡萄。
那山葡萄小小的一颗，结在枝干上，密匝匝的，紫得发黑的果实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一大树从山上带下来，横生的枝叶在路上牵牵绊绊，却因为贺擎的特别留意，一颗也没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