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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肆

2025-03-22 08:02:51

宝嘉静静望着对面人的眼睛,明明是双桃花眼,放松下来看人总含着若有似无的情意,方才见他在帐外与沈元策插科打诨时也带着笑眼,可偏偏看她时,这双眼睛便会用尽全力将那些情愫撇得干干净净。

倒也是种别出心栽的心虚。

宝嘉忽然笑了。

她本就不是当真邀请他,就像开那间酒楼,取个深情款款的名字,挠挠他心里的痒,邀请他入府,说些模棱两可、忽近忽远的暧昧之言,看看这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目会不会在哪一句松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可能根本也没想得到什么,就是看这人太能忍了,想欣赏欣赏他忍不住的样子,给乏味的日子添点意趣。

等他哪时候当真了,她便啧啧摇着头说上一句——李先生的心志也不过如此,然后拍拍手扬长而去。

想着,宝嘉视线下挪,从他端正挺直的鼻梁,到深陷的人中,再到那颗唇珠,忽然像注意到什么,眯起眼凑上前去。

李答风目光一闪,搁在膝上的手蓦然握紧。

宝嘉前倾的身子顿住,垂眼看向他青筋坟起的手背。

紧张什么,宝嘉轻笑一声,打量起他唇珠边上那一道细小的瘢痕,抬起食指,指了指,只是看到了这个,突然想起当初送别李先生时我好像做了些无礼的事,这不会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李答风在她的注视下微微别开了目光。

七年之遥,明明应当早就模糊的记忆,却不知是不是这七年间回想过成千上万次,那一夜的每一幕都像发生在昨日。

记得他抛下冷言冷语之后,她踮起脚恶狠狠不管不顾地撞上他的唇。

记得他脖戴枷锁,手戴镣铐,毫无推拒之力,任她如同撕咬猎物一样吻着他。

记得她被他的胡茬刺痛,也像要回敬他,用力咬破他的嘴唇。

记得咸涩的眼泪淌进嘴里,含混着津液和鲜血,酸咸甜腥无数杂陈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一口口吞咽。

李答风眼前画面联翩浮现而过,最后似答非答道:劳公主记挂。

那就是了。

虽然这瘢痕已经很淡,凑近了也只能瞧出些微痕迹,可七年了居然还有痕迹,也是件神奇的事情。

嘴巴居然也能留疤,我咬得有那么重吗?宝嘉在近他咫尺的地方盯着他的唇。

李答风喉结轻轻滚动了下。

寻常来说嘴唇自然不会留疤,但伤口深了,事后又没有好好料理,也会有例外。

他是医士,最知道怎样可以让伤口早点愈合,是他自己没想让它愈合。

那一路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冬日里满身都是发烂的冻疮,那么多疮痍里,只有她咬出的伤口能带来鲜活的痛感,在他躺在雪地里,想就那样麻木地死去的时候,又将他拉回人间。

……没有。

半晌过去李答风说。

隔了一阵,宝嘉似乎忘了他在答什么:没有什么?    李答风再答:没有很重。

咬字儿烫嘴?宝嘉笑着坐了回去: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好聚好散的道理,做得难看了些,李先生切莫介怀。

公主言重。

宝嘉执起手边的酒壶,斟了一盏酒,朝对面一敬:那——敬李先生的不后悔。

宝嘉落落大方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一扔酒盏,站了起来。

李答风跟着起身:公主还未喝醒酒茶。

李先生不知道夜里醉一点儿更快活吗?宝嘉笑着款款走了出去。

帐子里,李答风目送她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向满案的残羹冷炙,默了默,弯身捡起地上的酒盏,执起酒壶也斟了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三日后夜里,军营主帐,李答风等了整日,终于等到元策从城里出来。

今日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突然传来,玄策军上下为防当日就要开拔,全都集结在营地里待命,李答风也就在这儿无所事事地坐了一天。

元策这一天倒是忙碌得很充实,先谈妥了亲事,又进了趟宫,晚上还陪未来岳舅手谈了一副。

看这样子,是不着急回河西了?李答风站起身来,抄着宽袖问他。

掐上钟家流放的日子再回,还得忙着给我未婚妻下定。

李答风笑了一声:骗来的未婚妻也叫未婚妻?总比骗都骗不来的好。

元策眉梢一扬,对了,今日进宫听说公主府这两天请了好几拨太医过去,不知府上谁病了。

李答风收起笑意:谁?说了不知道,你以为我闲得跟你卖话本关子,看那些太医慌手慌脚的,总是要紧的人。

李答风蹙起眉头:太医去时拎的医箱什么规制?这还问没完了,想知道自己去一趟不就得了,元策闭上眼回想了下,檀色,正面七个屉,反面三层屉。

那就是最高规制,应当有复杂的全身症状。

元策:好像听那太医在问是家猫还是野猫,可能跟猫有关系。

跟猫有关,又是复杂症状,需要询问家猫还是野猫,若是猫抓病——李答风垂落在宽袖下的手慢慢攥紧。

想悬壶济世就去。

元策抛了枚入城的令牌过来。

李答风险险接过令牌,在帐子里犹豫几息,转身匆匆出了大帐。

*半个时辰后,公主府卧房内,宝嘉坐在榻沿,手里捧了碗米油,看着被翠眉带进来的李答风,稀奇道:大晚上的,什么风把李先生吹来了?李答风看着面前安然无恙的人,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下去,随口借了个名头:徐太医说公主府在请医,托在下来看看。

那徐太医没告诉你病的人是谁?翠眉怎么说……宝嘉指指一旁的翠眉,李先生在府门前下马时问的是公主?李答风目光稍转,望向宝嘉身后榻上躺着的年轻男子。

病的是我府上门客,前些天与你提过的江近月,江先生。

宝嘉朝榻上指了指。

榻上男子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他三分五官相似、五分神韵相似的脸。

四目相对一刹,江近月的呼吸和李答风拎医箱的手齐齐一紧。

这徐太医也真是,治不好我的人,我难免冲他发发脾气,怎么还劳烦到李先生头上了。

宝嘉拿勺子一圈圈在碗里打着转,李先生在旁稍坐,我先喂近月用晚膳。

李答风被请入座,坐在一旁眼看翠眉将江近月扶起,宝嘉对榻上人温温柔柔放轻了声道:乖,将这米油喝了,厨房熬了半日的。

再转过头时,又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对李答风说:徐太医说是伤痉之症,大概十日前手臂被猫抓伤了,这两天才发作,一遇到刺激的光、声、风便浑身痉挛,徐太医刚施了针,这会儿暂时压着。

李答风看了眼屋里昏暗的光线,紧闭的门窗,点头。

江近月病中面容僵硬,牙关咬合困难,张嘴也不便,只能张开一道缝。

宝嘉勺了一勺米油喂进去,见一半汁液从他嘴角漏出,掖着帕子给他擦了擦。

李答风搁在膝上的长指一根根蜷起,想转开眼,又跟有病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江近月绷着嘴巴不再张开。

谁都有生病的时候,有什么好丢脸的,宝嘉朝一旁努努下巴,李先生医者仁心,也不是在看你笑话,只是观察你的症状,是吧,李先生?对上宝嘉看过来的目光,李答风继续点头。

宝嘉又勺了一勺米油,喂到江近月嘴边,见他迟迟不张嘴:怎么,还要我用嘴喂你?李答风撇开头去。

江近月说不成话,冲宝嘉瞪大了眼,摇摇头。

宝嘉:那就乖点,张嘴。

一碗米油喂了足足快两刻钟,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空气越来越稀薄,稀薄到让人透不过气来。

半晌,床榻那头终于响起搁碗的声响:李先生,来诊脉吧。

宝嘉起身让出了位子。

李答风走上前去,拿迎枕垫在榻沿,示意江近月将手腕搁上来,而后伸出三指切脉。

如何?片刻后宝嘉催问。

李答风与江近月大眼瞪小眼对视着,一个用力瞪着眼,一个平静微眯:哪儿这么快。

嗯?宝嘉听着这语气,诧异地低头看向他。

李答风微微一滞:公主稍等。

宝嘉倚靠上床柱,别开头去,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嘴角一点点扬起。

等了一晌,李答风诊过脉,又看过江近月手臂上的伤口,判断道:是伤痉,中症,用药辅以针灸,十日内应当会转轻症。

宝嘉松了口气:还得是李先生,那徐太医真是越发不中用了,害我担惊受怕了两日,整觉都没睡。

这下放心了,不寻死觅活了吧?宝嘉看向江近月。

江近月点点头。

知道你是担心我往后不让你照顾如意了,那也不能被如意抓伤了都一声不吭吧,下次还敢不敢了?江近月摇了摇头。

李答风目光一顿,恍然间陷入了遥远的回想。

如意,那是当年三只小猫里最黏人的一只,每次他一走进那座香气缭绕的宫殿,那雪白软糯的猫儿就会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

宫里的画师要给如意画像,如意拱在他怀里不肯下来,画师便将他和如意一同画了下来,那幅画——余光里瞥见什么,李答风转过头,瞧见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长大了的如意拱在江近月怀里,眯缝着眼睡得舒舒服服。

没有缺谁不可的样子。

放心,如意如今同你最亲,我不会把如意交给旁人。

宝嘉探身摸了摸江近月的额头,眼角瞥着李答风僵硬的侧影,唇角慢慢勾起。

江近月点点头,看见李答风落在墙上那幅画的眼神,抿起唇,对宝嘉指了指一旁的茶壶。

宝嘉走上前去:李先生,他要喝水,是你让让,我来喂呢,还是——李答风看着江近月,拿起手边茶壶,斟了盏茶水,递到他嘴边。

江近月闭牢了嘴,眨起一双不知何时盛了泪的眼,委屈巴巴地冲宝嘉摇了摇头。

怎么比如意还黏人,宝嘉笑看着江近月,行,我来,生病的人最大。

李答风捏紧了茶盏。

生病的人最大——她当年宫寒发作时,肚子疼得厉害,让他留在她宫里不许走,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他的。

等他留下,她又得寸进尺,让他给她按摩穴位。

他说不行,让女官来。

她说医者眼里不是不分男女吗?医者眼里不分男女,可他对她有男女之情。

看着她苍白到冒冷汗的脸,他伸出手去:行,我来,生病的人最大。

李答风正出神,忽然看见宝嘉朝他摊开了手。

雪白的手掌递在他眼下,在问他讨要一盏要喂给别人的茶。

李答风将茶盏交给宝嘉,给她腾出位子,起身背过身去,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狼狈的回避。

第111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伍(男用避子药。

)李答风没想到,在京郊住了一个多月,也遥望着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忍了一个多月,却在离开长安前的最后十几日功亏一篑,连日往公主府奔忙,在府上一待就是整日。

只是忙上一整天也不见公主府主人几眼,光在乱花迷人眼里见公主府一众门客了。

头两天原本只有江近月一个病号,第三天宝嘉说:我看李先生如今在医术上的造诣可胜过宫中太医,来都来了,不如李先生帮我个忙,顺道替我府上所有门客都把把脉,调理调理身子,好让他们将来更好地为公主府效力。

调理好身子才能更好地为公主府效力,伺候公主的时候才能令公主更满意——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沉默良久,却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听上去并不过分的要求。

公主府便专门给他辟了一间院子,让他坐在庭院里给那些门客看诊。

八个门客人人一身飘逸的白衣,齐刷刷在他跟前排着号,这个身形像他,那个眼睛像他,那个鼻子像他,那个嘴巴像他,亲眼所见的震撼,远胜过当初姜稚衣轻描淡写的一句——你这军医怎么和宝嘉阿姊的面首长得这么像?他坐在案后,看他们一个个轮番上前,按脉的指尖像麻了,执笔写方子的时候每一笔每一划都似在飘。

那些门客也对他的到来倍感威胁,尤其当发现他汇集了他们所有人的相貌特征之后,一个个跟那天的江近月一样眼神复杂,如临大敌,仿佛生怕他夺去他们现有的宠爱。

他成了他们一致对外的那个外,众人一面候诊一面闲聊,话里话外你争我抢地彰示着自己的地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公主前日给我过了生辰,这是我进府第三年了,年年生辰公主都让厨房给我做一碗长寿面,还会看着我吃完。

除夕那天公主回府晚了,看我在外头等她等睡着了,亲自送我回的房。

过阵子就是上元节了,公主说今年带我出去赏灯,只与我两个人。

不远处楼阁之上,宝嘉倚在窗边,听着底下聒噪闹腾的人声,望着李答风面无表情给人搭着脉,像恨不能不长耳朵的样子,笑得乐不可支。

江近月的病是除夕后半夜起的,徐太医说只能暂时压制病情,减少痉挛发作的次数,但没有治愈的把握,她实在自责,那些天的确一直在亲自看顾江近月。

毕竟如意是她交给江近月照顾的,江近月知道如意是她的爱宠,一直想跟如意打好关系,借如意跟她走近些,所以被抓伤了也不敢说出来,这才导致伤口没有及时处理。

若江近月因此丧了命,她当真难以自处,那几天确实着急请遍了宫中太医,自然也不可能有心思去想李答风的事。

只是不知道怎么李答风就得到了消息,还误会成是她得了病。

既然人都来了,她便顺水推一推舟,看这两天江近月的病情已然稳定下来,干脆发挥一下李先生的余热。

宝嘉正望着庭院那头热闹的景象,忽见李答风面色一变,沉静的脸像裂开了一道缝似的,好像搭着了什么不寻常的脉象。

宝嘉探头出去,看了眼坐在李答风对面的男子,认出了人。

此人名叫柳临飞,大约去年年初进的府,论相貌是她府上这一众门客里公认最俊朗的一个,比起李答风也不逊色。

但柳临飞进府不久以后便有了些不干净的手脚,偷摸拿了府上的东西出去典当换钱。

她在用度上一向大方,从不亏待府上人,知道以后自然生气。

不过念在初犯,也就没报官押送衙门,本想将人打发出府就算了,但柳临飞苦苦哀求,说往后定然洗心革面,留在府上打杂也行。

她看他身世凄苦,想着行吧,这么大个公主府,多管一口人的饭罢了,便给了他一些文墨差事,为防他再行偷盗,让他住进了偏僻的院子,后来她宴饮作乐也不再召见柳临飞。

若不是今日下令所有门客过来看诊,她都许久没见过柳临飞了。

看李答风诊脉从来云淡风轻,这会儿反应这么大,莫不是柳临飞在那冷宫待得太久,得了什么重病?宝嘉观察着李答风的侧影,见他胸膛轻轻起伏,搭完脉之后便将手垂落下去,搁在膝上蜷起指头,像在消解什么,过了片刻,忽然一言不发起身走出了庭院。

雪白的衣袂拂风而过,走得掉头不顾。

留下一众门客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答风在人前从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就连七年前都没见他这样当众失态过,更不必说如今。

宝嘉也是愣得不轻,匆匆下了楼阁,本想去问问李答风出了什么事,半途却被柳临飞一个扑通下跪拦住。

怎么了这是,李先生给你诊出什么来了?宝嘉惊讶垂下眼去。

回公主话,李先生说小人……柳临风埋头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没说下去,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先去看看李先生。

宝嘉绕开他就要往外走。

柳临风却急了,膝行着再次拦住宝嘉:公主,您若去问李先生,小人怕您误会,公主可否先听听小人的解释?*半刻钟后,宝嘉端着茶盏坐在正堂上首,被茶水一口呛着,掩着嘴咳嗽起来。

翠眉连忙拍抚她背脊,一面替她向下首确认:你说,李先生断你肾阳亏虚,是房劳过度之症?柳临飞点头,伸出三根指头:公主,小人指天发誓,绝没有与府里府外任何女子私通,只是、只是……宝嘉听着这结结巴巴的声儿,看着柳临飞涨红的脸,大概明白了。

那就不是两个人的房事,是一个人的房事。

宝嘉抬手虚虚一按,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想起李答风方才裂了道缝似的脸,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你与李先生可解释了?小人没来得及解释李先生就走了,小人心想着,李先生是不是知道小人根本见不着您,所以怀疑小人与人私通……柳临飞话没说完,听见上首噗嗤一声笑,一抬头,看见宝嘉笑盈盈托起腮来,心情极好的样子。

他哪儿知道这么多……上首之人弯唇说着,不知在答他,还是在自语,他若是知道,就不会走了。

那公主可是相信小人了?宝嘉从快活的遐想里回过神来:你呢,如今也就在我府上做些文墨差事罢了,若真有了相好的姑娘,与我说一声就是,我不会怪罪,若确实没有,那就听李先生的,注意节制,莫年纪轻轻就伤损了身子。

柳临飞连连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见宝嘉站起身来,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了正堂。

宝嘉到了庭院,让聚在一起的那群门客都散了,正打算出去看看李答风,一抬眼刚好看见他踏进庭院。

这是消解了会儿,思来想去撂了挑子面上过不去,又回来了。

宝嘉停在原地,在李答风方才那把座椅上坐下来,靠着椅背闲闲打量起他的脸色。

看李答风若无其事慢慢走近,瞧着一切如常,脸上已看不出油盐酱醋打翻的痕迹。

李先生一声不吭,又什么都没拿,这是去做什么了?宝嘉支着扶手,撑腮看着他。

李答风在她面前站定,隔着一方桌案道:回公主话,在下去歇息了会儿。

哦,看诊累着你了?公主给了在下丰厚的酬劳,在下并未觉受累。

宝嘉指尖在额角轻轻敲着:无妨,我听闻沈少将军下定的吉日还未到,李先生慢慢诊就是,今日我已让他们先回了。

李答风颔首:那在下去看看江先生,再给江先生施一次针便也回了。

他还没睡醒呢,宝嘉倾身向前,笑着仰头盯住了他,不如先看看我?李答风垂下眼,目光在她朱唇贝齿间一落,又移开视线去。

怎么,我还没有我的门客好看?宝嘉笑吟吟看着他,李先生今日见了我的门客们,应当也看出他们在我府上多得宠幸,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那日的提议?公主已有九位门客要宠幸,在下就不给公主添忙了。

你在担心这个啊,这不必李先生操心,那九位是四年间陆续招进府的,每年实则也就两个新人罢了,我忙得过来呢。

雨露均沾这等事,熟能生巧。

凡事过则损,公主勿因雨露均沾伤了元气。

宝嘉发笑:李先生的暗语真有趣,医者出言有什么好忌讳的,直说不要房劳过度就是了。

李答风别开眼眼没说话。

那我有没有伤了元气,要不李先生给我也诊诊脉?宝嘉拉起袖子。

李答风默了默,转头去取丝线。

讲究什么,李先生连足穴都替我按摩过,怎么越活越过去了?宝嘉打断了他的动作。

李答风看了她一会儿,收起丝线,在她对面坐下,指腹搭上她的腕脉。

宝嘉静等着,见他眉心一点点蹙起,好奇道:怎么,难道有与柳先生一样的症状?李答风沉出一口气:是公主的宫寒比从前更重了。

哦,这不是老毛病了吗?大惊小怪什么。

我走之前,已将公主的宫寒调理好了。

可是你走了呀。

话音落定,过境的风都似停了一刹,一刹过后,庭院里的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明明是开春的季节,却像将人带回那个凄风阵阵的冬夜。

李答风对上她含笑的眼睛,无可辩驳,半晌后,指腹再次往下压脉。

公主这宫寒好转之前不能再饮酒了。

连酒都不能喝,人生岂不少一大乐子,宫寒就宫寒吧,不治也行,不就是日子长了怀不上孩子吗,我又不想生。

不是生孩子的事,这宫寒若不治好,长此以往会引发更多顽疾。

那这样,你入我府给我添点乐子,我便戒了酒,如何?宝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身体是公主自己的。

宝嘉收起笑脸:既然不是你的,你管什么。

李答风撇开头去,冷静着闭了闭眼,又问:公主这些年有没有用过伤身的汤药?伤身的汤药?——避子汤药。

宝嘉笑出声来:这你诊不出来?在下并非大罗神仙,几年间的事不能悉数靠诊脉知晓。

你看那种糟践人的东西我会喝吗?以后也不能喝,比酒更不能喝。

以后?多久以后?宝嘉看着他按在她腕脉上的手指,是又一个七年以后,等李先生再来给我诊脉,说——你并非大罗神仙,几年间的事不能悉数靠诊脉知晓?李答风皱眉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几次张嘴又闭上,反反覆覆,最后一个字也没能出口。

*这天过后,李答风日日来公主府,一面给江近月治病,一面给其余八名门客开方,最重要的自然是给宝嘉调理身子。

若知道她这些年从不听太医话,平安脉总是请了与没请一个样,他该在进京第一天就来给她诊脉,至少会有两个月的时日,现在当真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十日之内根除这样迁延不愈的慢病,只能提前开好方子,嘱托宫里太医跟进她的病情。

李答风焦头烂额,宝嘉却满不在乎,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宁肯在酒池肉林里死,也不要靠汤药活。

她这宫寒当然还不至于牵扯到生死大病,可李答风听见这话,额角青筋依然突突直跳。

不知她到底在气他,存心让他走不踏实,还是当真如此作想。

酒池肉林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答风跟她说。

可我除了酒池肉林,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啊。

宝嘉理所当然。

话是这么说,看李答风每天在她面前绷着一根弦,好像下一刻弦就要断了的样子,宝嘉心里畅快,还是给了他这面子,戒了十日的酒,喝了十日的汤药。

十日之期,短得像一眨眼,又长得像七年之前,那填得满满当当的一整年。

有些瞬间总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可又有更多的瞬间会撕裂这种幻觉。

譬如每当如意出现,从前那个会将如意抱进怀里的人,如今却会远远避开,从不与如意打一次照面。

不需要李答风解释,宝嘉也明白为什么。

当年他走以后,三只小奶猫沉郁了很久,尤其如意病了好大一场。

他知道自己是要再次离开的人,所以在如意早就忘了他、已经有了旁人陪伴的如今,不必再唤起它关于过去的记忆。

在以为她病了,匆匆来公主府那天之前,李答风对她也像对如意一样。

宝嘉早就从姜稚衣口中得知他们将在上元出发回河西,但李答风一直没提,她便想看看他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提,准备怎么提,所以也从未主动问起。

上元前夕,李答风在公主府忙到入夜,给她的门客们各留下一张方子,而后终于来了她的院子。

宝嘉抱着如意坐在庭院的凉亭,已经等了他许久,见他来了,将怀里的猫交给院子里的婢女。

等婢女将猫抱下去,李答风才拎着医箱走上前来。

李先生忙完了,照旧让翠眉与我打声招呼就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宝嘉抬起眼明知故问。

李答风拎着医箱的手稍稍收了收紧,站在她面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我来与公主辞行。

李先生还真是心志坚定,什么样的温柔乡都留不住你。

宝嘉脸上没什么意外之色,以茶代酒斟了两盏,一盏推向对面,示意他坐。

李答风垂眼默了片刻,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公主后续的药方我已经交代给了徐太医,食疗的方子交代给了翠眉,往后翠眉会盯着公主喝药食疗。

我若不愿,翠眉管得住我?宝嘉笑着转转手中的茶盏,人呢,是不能什么都要的,又要走,又要走得心安理得,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既然要走就不必交代这些了,你觉得你李答风当真这么招人惦记,能让人十年如一日记着你的交代?一年。

宝嘉眉梢一挑,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他离开的时日。

过去三年他不曾进京,是因河西爆发战事,战时他这军医自然也跟着将军在最前线参战。

眼下既然无战,年关边关守将便要依例进京,他也可随元策回来,所以是一年之期。

宝嘉上下扫视着他:李先生如今好大的排场,年关进京,正月又走,让人指着这一个月去吃一年的苦药,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有些没做完的事,我得去做完,如果做完以后还留着命——李答风定定看着她,我答应公主入府。

宝嘉像是被逗笑了:李先生,我府上门客人人以我为先,到了你这儿,你要做的事排第一,你的命排第二,我这公主府只排第三?李答风沉默着无从狡辩。

其实元策这些天跟他说过,他要是想留在长安就留,不必再跟他回河西,但他知道元策接下去要做什么。

除掉钟家尚算小事一桩,可钟家背后还有河东范氏和二皇子。

如果因为他的缺席,元策在哪个环节丢了性命——宝嘉看着李答风眉眼间的挣扎,敛起色来:跟北羯的仗都打完了,还有什么事要拿命去做?李答风抬眼看向对面人。

就算他相信宝嘉,也不能把属于沈家的秘密说出来,这是唯有元策自己才能选择对谁讲的事情。

对不住。

半晌过去,李答风只答了三个字。

宝嘉搁下茶盏撇开头去。

行,我不问。

宝嘉喃喃着望向头顶的灯笼,一瞬不眨望了会儿,站起来背过身去,自顾自点了点头,我不问,你走吧。

李答风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宽袖下的手攥拢成拳,良久后慢慢松开。

还有样东西要给公主。

宝嘉没有回头:什么东西,搁在那儿吧。

李答风从医箱里取出一个瓷瓶,轻轻搁到石桌上:不是给公主用的药,是给公主的门客们。

宝嘉回过头来,疑问道:你不是给他们一人开了个方子?这是他们都可以用的药。

宝嘉眨了眨眼:什么药?李答风垂下眼睫看着那个瓷瓶,一句句道:我知长安权贵通常用鱼肠羊肠做成阴枷避子,但若尺寸不合又或肠衣破损,此法也并非万无一失,公主眼下的身体状况绝不可受孕,若有双重关卡便可放心些。

但公主事后喝汤药太伤身体,所以我这些天研制了男子事前可用的避子药,连服七日之后,肾精便可失活,轻易无法再致孕,公主可令他们长期服用。

宝嘉愣愣看着他,见他面容平静,好像当真只是在以医者的口吻说这些话。

我还以为……李先生要劝我戒酒之后一并戒了色。

房事只要不过度,并不影响公主的身体,这是公主的自由。

李答风将冲撞在胸臆间的浊气往下压,继续平静道,当然,不能吃了药便不用阴枷,两者都需用上。

公主放心,这些药对男子不会造成伤害,停药一阵过后,肾精自可慢慢恢复。

哦,宝嘉干巴巴应了声,这个我自然相信李先生,不过这药是你刚刚研制,你怎知吃七日起效?李答风抬起眼来,对上宝嘉疑问的眼色。

漫长的四目相对里,宝嘉听见他缓缓开口:我试过了。

什么?李答风闭了闭眼:我这些天试过药了,第七日起效。

宝嘉看着他卧薪尝胆般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辛苦李先生了。

第112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陆(一个如果明日会死,今日要了的心愿。

)翌日上元,十数名玄策军精骑簇拥着一辆高大阔敞的马车自京郊缓缓向西而去。

从清晨到黄昏,一路离身后的长安城越来越远。

李答风跟在马车后方,看姜稚衣趴在窗沿,正仰头与窗外的元策笑说什么。

元策坐在马上,弯唇一句句应着她,似是感应到来自身后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与姜稚衣说了句什么,稍稍拉了拉缰绳,放慢了骑速。

李军医眼馋一路了,元策落到了后方来,少看几眼,有益身心。

李答风弯了弯眼:沈少将军倒会强人所难,这马头朝着前,我不朝前看,朝哪儿看?你掉个头,后边不就成前边了?元策朝身后长安的方向一指,我玄策军不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李军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多谢沈少将军指点迷津,我在曹营挺好的。

那倒是不知上元佳节,汉营里头是何等热闹的情状。

——李先生上元一早就走?那真是好可惜,明日我这院子的灯彻夜都不会熄呢。

昨夜宝嘉最后的话忽而掠过耳畔。

李答风没再作声,也没再往下细想,这彻夜不熄的灯下,烛影摇红间,与她共度良宵的是哪位门客。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入夜时分,队伍抵达驿站。

李答风在驿站门前翻身下马,将马交给士兵,望着头顶红彤彤的灯笼出了片刻神,刚一抬脚跨过门槛,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院里传出:真是叫我好等!李答风眉心蓦地一抖,一抬头,看见一身飒爽骑装的宝嘉款款从里步出。

本该身在数十里之外,在众星拱月下宴饮作乐,又或出游赏灯的人突然出现在了这僻壤之地的驿站。

一如七年前,当他以为早已与她见过最后一面,她却在他意想不到的黑夜穿过冬夜的浓雾,出现在他眼前。

姜稚衣与他一样惊讶地停住了脚步:阿姊怎么在这里!这不是没来得及与你道别,想着过来陪你过个上元佳节?宝嘉笑着与姜稚衣说话,并未朝他这里看来。

李答风站在原地,看宝嘉与姜稚衣一来一回笑语晏晏,直到宝嘉转身走向上房,姜稚衣回头邀请他一同去上房用晚膳。

李答风看了眼宝嘉的背影。

虽然她从方才起一直在笑,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好气。

毕竟昨夜她说那句明日我这院子的灯彻夜都不会熄,应当是想他多留一天再走。

可他却只回了她一句:那祝公主良辰美满。

其实元策是为了对钟家动手才非得今日出发,他晚一天走,与宝嘉在长安过个上元,之后加快脚程追上队伍也并非不可。

可他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什么样的温柔乡都留不住。

良辰美景,一年一度属于有情人的日子,这上元若是过了,他可能真就走不成了。

多谢郡主相邀,我与士兵们去偏房即可。

李答风朝姜稚衣拱手道。

姜稚衣似想撮合两人,冲元策小声嘀咕:你的军令如山呢?元策瞟他一眼,军令。

李答风看向上房里头已然在八仙桌边坐下的宝嘉,跟着元策和姜稚衣走了进去。

八仙桌四条边,元策和姜稚衣分不开似的挤坐在同一边,宝嘉坐在两人对面。

李答风进去以后便在宝嘉隔壁落了座。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元宵,宝嘉等他们等得早就饿了,拿起勺子舀了一颗团子就往嘴里送。

还没入口,却忽然被李答风摁住了手。

宝嘉眉梢一扬,看向那只落在她手背上的手。

李答风很快将手收回,解释道:汤里放了酒酿,公主还是不吃为好,请人换一碗吧。

酒酿也算酒?宝嘉好笑道,李先生活得还真是够累的呢。

只是担心公主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

李先生是在担心自己吧?宝嘉意有所指地问。

李答风哑口无言。

本公主行事没有条例,只要心情好,想破几次破几次。

宝嘉将元宵送入口中,自顾自吃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姜稚衣瞅瞅两人,收敛了一丝与元策的卿卿我我。

眼看宝嘉将一碗元宵连团子带汤水吃得精光,李答风沉出一口气,低头吃起自己这碗。

不等他吃完,宝嘉已经摆出不再奉陪的姿态,起身冲姜稚衣招了招手:不是说想做花灯吗?走,阿姊陪你。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了席。

*元策趁夜出去办事,上房留给宝嘉和姜稚衣姊妹两人同住。

用完晚膳,李答风在浴房沐过浴,洗去赶路一日的风尘仆仆,途经廊子时透过上房半开的窗子看见里头烛火荧荧,宝嘉和姜稚衣正专心致志编著花灯,两人有说有笑,皆是看也没往外看一眼。

李答风脚下顿了片刻,转头独自走进偏房,点亮灯烛,坐在窗前可以看到整间院子的位子,拿了卷医书打发时辰。

长夜漫漫,时不时有风拂过,沙沙吹动书卷的页尾,李答风手握书脊,每次风起便抬头朝上房看去一眼。

看屋里的人好的花灯挂起来。

看一桶桶沐浴用的热水往里送。

看谷雨阖上窗子,屋里一多半烛火熄灭,整间上房陷入寂静的沉睡。

李答风低下头去,从一个时辰前便停在那里的书页继续往下看。

看了几页,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咔哒声,一抬起头,见是上房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一道乌发披散的身影走了出来。

李答风一眼认出了人,握在书脊上的手微微收紧,却看宝嘉只是拢着披氅坐在了廊下,并没有朝他这里来的意思。

有七年多没见过她乌发披散,随意拢衣的模样了。

当年他去她宫里,她有时午睡起来懒得梳妆,便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身为外男,又是臣子,自然不宜见公主这般闺中模样,便与她说,等婢女伺候公主梳妆好,微臣再进来。

她说这样不好吗?他说不好。

她又仔细追问,是不好看,还是不好?他看着她云鬟雾鬓,娇艳面庞的模样,实在不可违心,只能说——不好。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笑起来说,那就不梳妆了。

李答风将神思从回忆里抽离,视线也落回到眼前。

廊灯下,宝嘉的脸一半被朦胧的微光照亮,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坐着,正仰头望着驿站正门的方向。

李答风可能知道她在看什么。

他没想错的话,她应该在看那盏红灯笼。

那盏他方才来到这间驿站时,也看出神过的红灯笼。

偏是这临别夜,偏是有情人的佳节,偏是一盏失信的红灯笼。

李答风一动不动望着宝嘉,直到凉风拂过,吹起她乌发,看见她拢了拢披氅。

他合拢书,回头拎起一只袖炉,用指腹试了试温,起身走了出去。

宝嘉听见脚步声,抬眼朝他看来,眼看着他慢慢走近,却没有说话。

李答风走到她跟前,将袖炉递给她,也没开口说什么。

宝嘉接过袖炉捧在手里,暖了会儿手,见他还干站在一旁,掀眼道:还有事?如果公主睡不着,我可以陪公主聊会儿天。

聊什么?我与李先生近来聊天,好像没有一次愉快收场吧。

那我陪公主坐会儿吧。

李答风在宝嘉身边坐下来。

知道如果换作我的门客,这时候会说什么吗?会说什么?他们会说——那我今天就只说让公主高兴的话。

李答风偏头看向她。

不是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吗?有空先学学怎么当门客吧。

宝嘉瞟他一眼。

李答风看了她一会儿,将视线从她脸上移了开去。

宝嘉跟着移开了眼,扫兴地靠上廊柱,正心想着果真还是孺子不可教,忽然听见李答风开口:当年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宝嘉眼睫一颤,轻轻眨了眨眼。

李答风望着远处那盏红灯笼,继续慢慢地说:收到公主来信的时候,家里没有红灯笼,只有黄灯笼。

当时皇后对我父亲施压,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我被父亲禁足在府,没法上街,找了些料子拼拼凑凑,才做成了一盏红灯笼。

宝嘉慢慢直起了身子。

下狱以后听说公主为我跪了三天三夜,丢了半条性命,我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有两样东西是不可违拗的。

哪两样?一样是天意,一样是皇权,家里没有红灯笼,我却偏做了一盏,这是违拗天意,皇后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我却与公主私相授受,这是违拗皇权。

违拗了,便要付出代价。

宝嘉点点头:是啊,违拗天意,违拗皇权,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最大的代价不就是死吗?李答风眯起眼看着她。

李答风,你梦见过纸鸢吗?忽然听见她唤他全名,李答风稍稍一滞,摇了摇头。

我梦见过,梦见自己有一天变成了一只纸鸢,和很多纸鸢一起,所有的纸鸢都知道,越往高处飞,风就越大,线就越容易断,所以旁的纸鸢一看风急了,便会小心翼翼收线飞低一些,可我却觉得,纸鸢就是为风而生的。

李答风目光轻轻一闪。

若一生都没去过最高的地方感受过那里的风,做什么纸鸢呢?我就要去风最大最急的地方,痛痛快快能飞多久是多久,这样,线断的那一刻也畅快淋漓。

李答风凝望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宝嘉说到这里也停顿了许久,像在酝酿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李答风,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后悔过吗?李答风沉默半晌,终于点下头去:后悔过。

宝嘉弯了弯唇,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

但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只会那样选。

我知道,宝嘉扬着下巴,眼睨着他,我知道你还会那样选,我就想要你后悔而已。

李答风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我今天说了让公主高兴的话吗?算是吧,宝嘉语调轻快,似是卸下了什么沉沉的担子,有了得寸进尺的心情,如果还能做点让我高兴的事就更好了。

什么事?今日上元,我原本答应了一位门客,今夜要与他上街看灯。

公主想我现在陪你去看灯?宝嘉摇头:只是跟你说——我今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他很伤心,问我要去做什么。

公主怎么说的?我说,我要去了个心愿。

什么心愿?宝嘉偏头盯住了他的眼睛:一个如果明日会死,今日要了的心愿。

李答风缓缓眨了两下眼,似是预感到什么。

我想了想,你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这话实在很没道理。

如果你有命回来,那你迟早是我的人,为何不早一些?如果你没这个命,那不趁现在——我若白等一场,好像有点亏,你若白试了这么多药,好像也有点亏呢。

李答风呼吸一紧,原本平静的胸膛微微有了起伏。

宝嘉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李答风,我有点冷了。

李答风坐在原地默了许久,久到宝嘉以为他想装听不懂的时候——那去我房里吧。

李答风撑膝站了起来。

宝嘉勾着唇角起身,拢起披氅跟上他的脚步。

李答风压着步子在前面带路,走得有些慢。

宝嘉也不着急,就坠在后边,看他仿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面上笑意更盛。

走到偏房门前,李答风脚下步子一顿,停了片刻,双手缓缓推开房门,又背对着她停了片刻,这才侧过身示意她进。

宝嘉抬脚跨过门槛,将袖炉随手搁上他书案,摘下披氅递给他。

李答风一手接过她的披氅,一手将门窗合拢,而后走到里处,将她的披氅挂上木施,捋平褶皱。

再回头时,宝嘉已经坐上他的榻,手肘撑在枕上,斜斜支着额角望着他:李先生在我府上也待了快半个月,可听他们说过伺候人的法子?李答风走上前去:还请公主赐教。

行,那就本公主亲自教你吧——宝嘉伸手一拉李答风的衣襟,将人拉了下来。

*简陋的驿站偏房,昏黄烛火轻摇,一声声压抑的吟哦和着涔涔水声在屋子里低回。

宝嘉仰着脖子躺在榻上,一手紧攥着被缛,一手压在李答风脑后,五指扯着他的发根。

游鱼搅动一池春水,轻易将人卷入颤栗的深渊。

只因为这个人是李答风,只要看他一眼,潮水便会湮灭天灵盖。

抵达的那一刻,宝嘉浑身颤抖着惊叫而出,被李答风一把捂住了嘴。

尖叫逼退回嗓子里,宝嘉泛红的眼角溢出热泪,转而狠狠咬他手指泄力。

李答风吃痛地隐忍着,喘着气抬起头来。

他在军中四年,知道玄策军的耳力,这偏房虽然已经关紧了门窗,大点的声儿还是会传出去。

感觉到她在急喘声里慢慢恢复了平静,李答风才松开了手。

宝嘉低头朝他看去,目光定定落在他下颌残留的水渍。

李答风屈起一条腿坐在榻上,与她静静对视着。

片刻后,宝嘉忽然伸手探来。

李答风蓦地一僵,在避让开去的那瞬又停住。

有女人碰过吗?宝嘉盯着他问。

有。

宝嘉眉梢一扬,手下一用力。

李答风一声闷哼:……公主不是正碰着吗?公主若问有别的女人碰过吗?那就是没有了。

宝嘉笑着撑起身子,扶着酸软的腿根跪坐起来,将他推上榻,随后跨坐而上:那本公主这就开膳了。

*上元春日的夜似乎格外长,偏房的烛火晃了整夜,直至蜡炬成灰方才停歇。

临近破晓时分,宝嘉整个人像成了一滩水,没骨头似的靠着李答风的胸膛,被他拿湿帕擦拭过身体,穿上寝裙。

李答风——宝嘉哑着嗓叫他。

李答风垂下眼去,对上她媚眼如丝间投来的波光。

后悔吗?宝嘉问他。

我已经答过公主了。

我不是说七年前,我是说,年前回京没早点来找我,后悔吗?李答风目光紧锁着她的眉眼,点头承认:后悔。

早知最后还是一败涂地,不如一开始就缴械投降。

宝嘉满意地笑着,朝他轻张开一道唇缝。

李答风低头吻住了她。

辗转勾连的吻里,两道喘息再次交缠在一起,在感觉到克制不住的情潮又要起头的时候,李答风松开了人。

宝嘉却仰起头来:李答风,我还想要。

李答风喉结轻动:天快亮了。

那就到天亮为止。

李答风,对我来说,生离和死别是没有分别的,我是当你不会回来了在过今日的。

李答风眼睫轻颤,低头再次吻了下去,像要将这春夜彻彻底底地用尽。

*半年后,七月,长安城公主府。

炎炎夏日里,书房的冰鉴散发着阵阵冷意,隔绝了外头酷烈的暑气。

清晨天濛濛亮,宝嘉站在窗前悬着一颗心,紧张地读着姜稚衣寄来的信,读到末尾——关内收复,战局已定,玄策军上下此一战有伤无亡,李军医一切安好,约莫三日后抵京,阿姊放心。

从六月悬到七月的石头终于落定,宝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扶着座椅扶手坐了下来。

正月里与李答风分别的时候,其实她大约也猜到了他要拿命去做什么。

他要做的事,无非就是沈元策要做的事,也就是河西面临的威胁。

当时河西最大的敌人有两个,一是需要警惕的西逻,二是需要牵制的河东。

沈元策回到河西之后,西逻一直按兵未动,而河东也在跟朝廷僵持,她本以为会一直相安无事到年关。

结果六月里南面三州忽而爆发旱情,河东的叛旗说举就举,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稚衣被困杏阳,沈元策率领玄策军全力救援,李答风也定在其中。

她在乎的人性命皆系于这一战,而她身在长安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每天提心吊胆地等消息。

所幸一封封传来的都是捷报。

宝嘉坐在座椅上,看着信中姜稚衣落款的时日——今天刚好就是三日后。

因官道被封,耽搁了私信的传递,信送到公主府的这天已是李答风随姜稚衣抵京的日子。

宝嘉唤来翠眉,让她去永恩侯府打听打听消息,看人到了没。

翠眉让人去打听了一趟,回说还没,宝嘉只好在书房干等。

这么一直等到午后,终于来了消息,说姜稚衣的车驾进城了。

宝嘉立马乘上马车去了永恩侯府。

侯府的人都与她相熟,一看她来,连忙引她入里。

宝嘉一路往里走,一路竟起了些近乡情怯的忐忑。

这半年以来,她与稚衣倒是来往了几次书信,与李答风却是一封也没有。

见不上面,她也不想做这种黏黏糊糊以字传情的事。

当初分别时,她只让他记着她的生辰,却谁知她七月的生辰淹没在了战火里,连自个儿都忘了,自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记着。

宝嘉被婢女领到永恩侯的院子,远远听见许氏的声音:幸好郡主带着李先生来了,妾还以为京畿尚未通路,要花费不少时日,没想到郡主来得这么快。

哪里快了,可是叫我好等!宝嘉穿过廊子走了进去。

宝嘉阿姊!姜稚衣惊喜地迎上来。

回趟京也这么腥风血雨,路上可有受伤?宝嘉上下打量着她。

我好着呢,倒是阿姊,宫变时可曾受惊?放心,我一个名声败坏也不受宠的公主可入不了叛军的眼。

宝嘉说着朝姜稚衣身后看去。

半年没见的人正端坐于几案前,行云流水地落笔写着方子,聋了瞎了似的丝毫未曾朝她看来一眼。

你们玄策军这军医还给人治病呢,先把自己的眼瞎耳聋治了吧。

她嘴里不饶人,心里却转着一个个弯子。

回想起当初与她在驿站别过的时候,李答风亲自抱她上马车的态度,再看他现下这不咸不淡,一朝回到年前的架势——半年过去,这人不会又有新的难言之隐了吧。

那头李答风拟好药方交给许氏,走上前来向她作揖,淡淡道:见过公主。

宝嘉的目光在他清减了一圈的脸上一落,斜眼看了看他,没应声。

李答风便转向姜稚衣:郡主,在下这便去准备侯爷的药材,先失陪了。

目送李答风离开,宝嘉面色不悦起来。

知他进京,她从早到午后等了一整天,连午膳都没心思用,听说他到了第一时刻过来,他这什么态度?这是失忆了,将上元那夜的事全忘了?阿姊莫生气,李军医五月里便给你备好了生辰礼托我带来,若是没有战事,早就送到你手上了。

姜稚衣连忙安慰她。

宝嘉眨了眨眼:哦?是吗?既然记着她生辰,也准备了礼物,那就是没失忆了。

那他摆脸色给谁看呢?宝嘉狐疑着,在侯府与姜稚衣叙了会儿旧,到天色晚了也没见李答风再现身,从姜稚衣那儿取了李答风给她的生辰礼,憋着一股气打道回了公主府。

府上一众门客见她回来都慇勤地来迎她,她有心去拆李答风的礼物,刚想将人都打发了,忽然感觉到一道用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转头一看,竟见李答风正站在一众门客之后定定望着她。

那脸色,不是她说,实在有点像来捉奸的。

她在侯府等了半天,他一声不吭跑来这里,就是为了捉奸?不是,她这也没做什么啊。

有了上元夜跟李答风那一场,回府以后她难免对府上门客冷落了些,也不是刻意要为一个不知能不能回来的人约束什么,只是确实无心与旁人风月了。

所以这些人如今天天逮着机会就往她跟前凑,生怕失去在公主府白吃白喝风风光光的机会,进进出出老围着她转。

宝嘉将身前这些门客打发了,走上前去:李先生这什么意思?人前爱答不理,人后在这儿摆一副捉奸的架势给谁看?只是过来看看公主的门客身体有没有抱恙。

宝嘉眉梢一挑:不关心我,关心我门客身体有没有抱恙,李先生真是别出心裁,这是当初给我门客看诊看上瘾了。

李答风别开头去。

七月里历经这一场生死战事,他一度担心自己连生辰礼都来不及送出就没命回来见她了。

直到战事大定,那天玄策军和京畿军对峙在楚河分界线,元策选择退军,他知道元策心里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他也不必跟着元策走上那条不归路,那条一旦踏上,就和她再无可能的路。

身上的担子一瞬间全卸了下来,进京这些天,他每天都想着脚程再快一些,好早点见到她。

一直到今天入城之前,他都打算好了,想着给永恩侯诊完脉,定下方子就来公主府找她。

结果入城之后,因着顺道先去了趟医馆提前准备药材,却在那里碰见了一个老熟人——公主府的柳临飞。

柳临飞在医馆寻医问药,治的还是当初肾阳亏虚,房劳过度之症。

看来他不在这半年里,公主和门客的日子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有他没他,并无甚区别。

李答风目光在宝嘉手里的匣子一落,看见了他给她准备的生辰礼。

宝嘉懒得搭理这奇奇怪怪的人,拿着匣子自顾自往里走去,正要打开匣子,却见匣子上了个密文锁。

什么密文?送个礼上什么锁,稚衣又不会偷看。

宝嘉没好气地回头问。

李答风接过匣子,替她将锁打开。

宝嘉一把打开匣盖——看见了一根形状颇为熟悉的……玉势。

第113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终(我对公主永远忠诚。

)如果是这个,她收回方才的话,这匣子的确该上个锁。

连她拿着都有点烫手的东西,若一路上不小心打翻叫稚衣看见了,可要把孩子吓坏了……宝嘉轻抖着眼皮盯紧了手中的物件。

她的私藏里其实也有差不多的物件,但那就是一个单纯的物件而已。

可眼下这一根是照李答风的形状,被李答风亲手一点点打磨而成,拿着它,就像拿着他一样。

你——宝嘉对着那玉轻轻吞咽了下,慢慢抬起眼皮确认,亲手做的?李答风盯着她吞咽的动作:公主觉得,这还能假手于人吗?看来李先生这几个月在军营背地里很忙呢,宝嘉弯唇看着他,我——一句很喜欢还没说出口,忽然看见李答风目光一移,朝她身后看了过去。

宝嘉顺着李答风的视线回过头,见柳临飞踌躇着站在廊子另一头,正远远看着她和李答风,像是有什么事寻她。

刚刚被她赶走的那些门客里并没有柳临飞。

柳临飞自知当初偷盗有罪,能得收留已是不易,也不敢像其余门客那样来她跟前晃悠。

有事?宝嘉收了笑合拢匣子,朝柳临飞一抬下巴。

柳临飞看了看李答风,犹疑着对宝嘉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上次他要借一步说话也是李答风在的时候,这怎么又借一步?因柳临飞寻常不出现在她跟前,宝嘉怕是有什么要紧事,转头与李答风说:你先去房里等我。

李答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了眼柳临飞又顿住,在宝嘉疑惑的眼色下方才开口:我好像不知道公主的卧房是哪间。

是了,半年前他在公主府待了半个月,可从没踏进过她卧房半步。

宝嘉噗嗤一声,看了眼柳临飞,又看回李答风。

怎么,这是不想在同僚面前落于下风?那谁让他当初自己非要大义凛然忍痛割爱?宝嘉笑着回头吩咐:翠眉,你领李先生去,让人给李先生备浴水。

翠眉朝李答风伸手一引。

李答风最后看了一眼柳临飞,默了默,跟着翠眉离开。

柳临飞走上前来,等李答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支支吾吾道:……公主,小人是想与您说,小人今日午后去医馆的时候遇见了李先生。

嗯?那怎么了?小人是去看上回那个病症的,可能被李先生听着了……宝嘉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病症。

你说午后?那可是我去侯府之前?是,小人当时在医馆看见李先生,还以为看花眼了,刚刚听近月他们说李先生回京了,才想着不会错了,小人担心李先生会不会又误会了,所以前来请示公主。

宝嘉朝李答风离开的方向缓缓扭过头去,回想起今日他在侯府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还有方才那副忍气吞声的架势,恍然明白过来。

哦——宝嘉拖长了声笑起来。

柳临飞:公主上次让小人不必多嘴,那这次……宝嘉还沉浸在回想里,过了会儿才想起柳临飞还在跟前:行,我知道了,这事不用你管,忙你的去吧。

柳临飞颔首告退。

宝嘉掂量了下手中的匣子,嘴角一点点上扬,脚步轻快地朝卧房走去。

*李答风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见宝嘉斜躺在榻上支着额角,正藉着烛火在打量他的礼物。

听见他出来的动静,宝嘉撩眼朝他看来,指了指匣子:李先生这礼物是叫我睹物思人的,还是能派上用场的?李答风往外看了眼,没见有旁人在,答道:随公主高兴。

他选了不伤身体的特殊玉质,也仔细磨圆滑了角角落落,自然不光是可以看而已。

但可以多看,不可多用,用之前也必须清洗干净,毕竟是外物,这些我在附信里都写了。

李答风又补了一句。

一本正经的,说医嘱呢?她当然已经看过匣子里附的那封信,长篇大论的,写着清洗所需药水的方子和清洗的法子。

原本他人不在,她自然就自己看信去了,如今礼物和人一起到了,不就想聊几句不正经的吗?可以多看,不可多用?李先生这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宝嘉笑吟吟将那玉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晃了晃,我若看了,怎么忍得住不用?李答风看向她握着那玉的手:公主也有旁人可以用。

宝嘉忍笑瞧着他:李先生拿自己的勾引了我,我若去找别人的来消解,那你岂不是很亏?李答风沉默不语地站了片刻,转身打开医箱,取了迎枕上前来。

做什么?宝嘉觑觑他。

给公主诊脉。

宝嘉一愣:李答风,我这与你聊……你来给我诊脉,你扫不扫兴?我看看公主的宫寒可有好转,公主聊公主的,我诊我的,并不妨碍。

宝嘉被他这败兴的劲儿气得不轻:没好,一点没好!我天天佳人在侧,美酒相伴,能好吗?李答风朝她摊开了手。

宝嘉没好气地将手递过去,另一只握玉的手在顶上狠狠一摁。

李答风搭脉的指尖蓦地一滞,抬起眼来。

看着他像被打开了什么锁钥的反应,宝嘉眨了眨眼,试探着慢慢摁下去。

李答风呼吸收了收紧,搭脉的手指轻微抖颤了下。

宝嘉唇角勾起,在他眼皮底下轻轻把玩起那玉来。

李答风看着她上下滑动的五指:公主——你诊你的,我玩我的,并不妨碍。

宝嘉将话回敬给他。

李答风搭脉的三指压了又松,松了又压,反覆几次过后彻底松开了手。

怎么样,好转了吗?宝嘉继续摩挲着玉顶。

李答风别开眼去:没诊出来。

李先生的圣手也有失手的时候呀?宝嘉侧目看他,那到底是要先诊脉,还是先与我谈谈情说说爱?公主,战事五日前才结束。

所以呢?所以我才吃了四日的药。

宝嘉一愣之下笑出声来。

原来不是不解风情,是不敢解风情。

那还差三日,这三日你就准备晾着我了?李答风滚动着喉结看着她。

宝嘉笑着将玉交到他手里:李先生这不是早有准备吗?拿着,你来玩。

*热夏昏夜,云收雨歇的卧房里,满屋子咸甜交织的潮热气息。

榻上,宝嘉瘫软在李答风怀里,光裸的手臂搭在他的肩头,哑着嗓子道:李答风,这趟过后还回河西吗?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在长安等少将军年关进京与郡主成婚。

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呢?李答风正斟酌着答话,忽听怀里人说:李答风,饿了。

李答风低下头去:不能再——肚子饿了,宝嘉失笑打断他,真饿了!李答风跟着失笑,将人轻轻放回榻上,披衣起身:我让人传膳来。

宝嘉往上拉了拉薄衾,支着额角目送他走出卧房。

李答风在外与婢女交代了晚膳,正想往回走,一眼看到一名年轻男子正在庭院门前来回徘徊,看着像是江近月。

李先生——江近月也看见了他。

李答风走上前去:江先生可是有事请见公主?公主现下可能有些不便。

江近月摇头:李先生,我不是来请见公主,是来找李先生你的。

李答风面露疑问。

半年前我身在病中无法开口说话,等病好了,本想与李先生当面道谢,却听说李先生已经离京……当初第一天见到李先生,我以为李先生是府上新人,所以刻意在你面前争宠,后来才知李先生与我们不同,是真正仁心仁术的医士,李先生光风霁月,不与我计较,还救我性命,江近月说到这里低下头去,我实在感激又惭愧。

李答风摇头:救人是医者本分,江先生不必言谢,亦不必道歉。

是,李先生应该不需要我的谢意和歉意,不过可能会想知道柳先生的事……李答风眼梢一扬。

方才柳先生去找公主之前,先与我说了今日在医馆遇到李先生你的事,想让我帮忙出出主意,说上次你误会他,公主却不让他解释,他怕这次又让你误会……毕竟我们都看出来了,公主待李先生不同,他怕得罪了李先生,被撵出府去。

误会?李答风反问。

对,柳先生的病症全因自己而起,包括半年前,那时候柳先生一直住在偏院,根本见不着公主。

这半年来,公主别说召见我们,连宴饮都不曾有过,听着李先生的话滴酒未沾。

李答风目光一闪。

公主不轻易与人示弱,对李先生的疙瘩许是还未完全解开,应当不会解释这些,我想着我没什么可回报李先生的,便替李先生解个误会吧。

*李答风回到卧房的时候,宝嘉已经被婢女服侍着穿戴好了衣裳,坐在了榻沿。

宝嘉不满地觑了觑他:让人传个膳慢成这样,你是亲自去厨房烧柴火了?李答风跨过门槛,还在想江近月方才的话。

江近月最后说,其实自己说这些话也有一些讨好他的私信,说来日他若进了府,他们肯定就被遣散了,希望到时他别太怪罪他们这些门客,别剥夺公主留给他们的产业。

他没答江近月什么,心里却很清楚,他从来没有怪罪过他们。

怪罪他们,就意味着怪罪宝嘉,但一个先离开的人,怎么有资格怪罪被留下的人?这世上,有期限的、有尽头的才叫等待。

可过去七年对宝嘉而言,那是一段没有期限、没有尽头的,无望的光阴,这七年与七十年并无差别,这生离与死别也并无差别,它不叫等待。

离开是他自己选择的路,那么他离开以后,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

即便往后她想让他与这些门客共存,那也是他该为自己的选择吞下的苦果。

他当然不待见这些门客,但如果她想,他愿意全盘接受。

所以江近月这份讨好实在是多余的。

不过江近月确实提醒了他——宝嘉心里的结还没打开,七年的无望并非一朝一夕可治愈,她还在害怕,他有一天又会因为什么新的苦衷离开。

所以方才她问他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他的沉默只是在斟酌如何表达,她却误以为他又有难言之隐,便用传膳的藉口打断了这个话茬。

李答风一面进屋一面与宝嘉解释:江先生找我说了几句话。

他找你做什么?道谢,说是之前没机会。

哦。

李答风走到榻沿,忽听一声喵呜,回过头,见是翠眉抱着如意来了。

一见他在屋里,翠眉似是想起了他不见如意的规矩,忙要将猫抱下去。

等等,李答风叫住了翠眉,劳烦翠眉姑娘把如意抱进来吧。

翠眉迟疑地看向宝嘉。

宝嘉转而迟疑地看向李答风。

李答风上前接过了翠眉怀里的猫。

七年多不见,如意应当早就不认识他了,但好像并不抗拒他的臂弯,睁着圆眼打量着他。

李答风抱着猫走到榻边坐下:出去之前,还有话没与公主说完。

什么?宝嘉隐约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

公主方才问我要是有特殊情况,我将何去何从,我并非不能作答,只是在想如何作答。

那现在……想好了?李答风偏头看着她的眼睛:少将军于我李家有大恩,若玄策军来日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仍将义不容辞,所以我无法承诺公主,永远不再去涉险。

宝嘉瞪他:我要的是这个承诺吗?河西有难,我若不让你去,那我成什么人了?不说为国为民的大话,稚衣是玄策军的少夫人,冲这个我也不可能拦你。

李答风点头:我知道公主会支援我,所以我想给公主的承诺是,往后无论我何去何从,都会尊重公主的选择。

宝嘉紧紧盯住了他。

从前我只顾自己选择,却没有给过公主选择的机会,往后无论公主是想与我在一起,还是不想与我在一起,是想陪我生,还是陪我死,我都尊重公主的选择,也对公主永远忠诚。

宝嘉静静看着他,听见胸腔下心脏一声又一声怦怦的重响。

明明已经与眼前的人水乳交融,做过世间最亲密的事,却在这个瞬间像回到春心萌动的十五岁,所有的悸动都复苏而来。

再说话时,宝嘉的声音含上哭腔: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李答风郑重点头:是我说的,绝不反悔。

喵呜一声,听两人说了半天的如意不知怎么回过了神,认出了人,忽然前爪一扑,扑上李答风的肩头。

宝嘉惊了一跳,看见李答风往后一仰,险险抱住了怀里的猫,一如当年在那座与她朝夕相伴的宫殿。

【—宝嘉答风篇完—】【ps.这对cp还有一些后续,详见之后的主角撒糖番或者本章作话总结。

】第114章 主角今生·壹(我会叫一晚上哥哥的!)永宁元年秋,姜稚衣和宝嘉的姊妹情遇到了十几年来头一次危机。

这事还得从宝嘉自长安搬来姑臧说起。

年初皇四子齐延登基,宝嘉随之从公主晋为长公主,齐延本有意为她翻新扩建府邸,李答风也因如今河西万事太平与元策请辞,打算陪宝嘉长居京中。

但经姜稚衣险些被送往西逻和亲一事,宝嘉当真厌倦了那座冷情的宫城,加上身为前任储君的嫡亲妹妹,留在长安说不定哪天得被卷入皇室是非,所以便遣散了公主府,决定来河西与姜稚衣作伴。

西行一路,宝嘉和李答风顺道游山玩水,走了近半年,抵达姑臧后就在姜稚衣和元策的瑶光园对面置办了府邸。

隔着一条内街的距离,两家似一家亲,两姊妹三天两头你来我往地串门。

元策尚且赋闲在家休养,不曾回归玄策军,李答风也清闲,两姊妹串门,他们这连襟自然也跟着串。

串到元策有天忍不住抱臂打量起李答风:我怎么觉得——我如今见你比在军中时还多?李答风听出他话里头的厌倦之意,抄着手叹气:彼此彼此。

自然,两人面上虽是相看两相厌,心底却也盼两姊妹的日子过得热闹些,凡姜稚衣和宝嘉所提游乐之事皆无所不应。

如此这般四人渐渐熟络之后,一桩遗留已久的棘手事着实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宝嘉过去一直不知沈家双生子的存在,称呼元策姓名,又或说起过去的事,仍当他是沈元策。

这事本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一是对沈家安全,二是免令更多知情者卷进来受牵连。

此前宝嘉身在天子眼皮底下,姜稚衣和李答风自然未曾擅作主张透露沈家的秘密,可眼下一切尘埃落定,元策也无意隐瞒妻姐,总归往后都在同个屋檐下,免不得还该早些说清楚。

只是这跨越了二十年的事前因后果太过复杂,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由谁说起,这便拖延了几日。

直到这天,姜稚衣在宝嘉府上喝茶,宝嘉让姜稚衣晚间叫上元策,一道来打叶子牌。

姜稚衣本也未曾在宝嘉面前设防,脱口而出便是实话:阿策哥哥估计不会,我让他今日与姊夫学学,明日再来阿姊这儿。

宝嘉笑道:开什么玩笑,这世上还有沈元策不会的赌戏?让答风跟他学学还差不多吧。

姜稚衣沉默着看了眼一旁的李答风。

此前缺乏开口的契机,眼下话说到这里,自然不可能再圆一个谎,姜稚衣犹豫半晌,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阿姊,若是我说,这世上的确没有沈元策不会的赌戏,但阿策哥哥可能不是沈元策的话——你怎么想?这一句话,宝嘉每个字都听得懂,连起来却是真不明白了。

阿姊有没有想过,我和沈元策当年那般不共戴天,怎么会是相好呢?宝嘉一头雾水: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们只是装出来的死对头?姜稚衣尴尬一笑:我若告诉阿姊,我说这话的时候脑袋坏了,阿姊信吗?什么意思?宝嘉看向李答风,稚衣坏过脑袋?真坏假坏?李答风轻咳一声:真坏。

宝嘉愣愣眨了眨眼:所以……所以我和沈元策根本不可能相好,跟我相好的人也根本不可能是沈元策。

不是……宝嘉朝对面瑶光园的方向一指,那如今跟你成亲的人不是沈元策还能是谁?姜稚衣一字字踌躇道:还能是……沈元策的孪生弟弟?像被人在耳边咣当敲了记铜锣,宝嘉看了看姜稚衣,又看了看李答风,一把扶住了天旋地转的额头。

阿姊!姜稚衣紧张上前。

李答风握过宝嘉的手腕搭脉:你阿姊气血上涌,我扶她进屋躺下歇歇,这事我来解释。

姜稚衣目送两人进屋,焦急地在廊下来回踱步,等元策收到消息来了,与他哭丧道:阿姊定是生我气了……那也不是你的错,晚些我去请罪,先跟我回家用膳去。

元策将姜稚衣接回了家。

姜稚衣在家中用过晚膳,坐在凉亭频频往对面府邸张望,实在坐立难安,正准备派人去问问情况,惊蛰前来通传,说公主和驸马来了。

宝嘉人未到声先至:这么精彩的故事两辈子都听不着一次,竟不与我说!姜稚衣连忙上前挽过宝嘉的臂弯,一面拉着她往凉亭走一面道:阿姊莫生气,就是想着现下原原本本告诉你的。

我已经听完了,宝嘉走进凉亭,看了姜稚衣和元策一人一眼,你们这小小年纪罔顾人伦的,玩儿挺大呀?阿姊可不能一棒子打死我们两人,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姜稚衣拉着宝嘉在美人靠坐下,摇着头一指元策,只有他罔顾人伦,他玩儿得大!……元策想说句什么,嘴一张发现无话可说。

宝嘉上下端量着元策,似是对面前的人颇为叹服,又转向姜稚衣:不过我还真没看出来你那时候有什么不对劲的。

因为那话本原就是照我写的嘛!那这话本倒是写得逼真,你小时候不就那个样,成天跟在老四后边‘阿延哥哥’‘阿延哥哥’地喊,看你喊‘阿策哥哥’我也就没觉得奇……姜稚衣挽着宝嘉的手蓦地一紧,一抬眼,果见元策缓缓撩起了眼皮。

……姜稚衣清清嗓子,打着马虎眼笑,阿姊记错了吧,我哪儿喊过什么……什么哥哥的,不都是喊太子表哥,二表哥,四表哥之类的吗?宝嘉的目光慢慢扫过元策的脸,点了点头:哦——那是阿姊记错了,阿姊记错了。

*晚间,瑶光园内院,宝嘉跟着姜稚衣进了卧房:怎么非要我陪你睡?阿姊没看见方才阿策哥哥的眼神吗?阿姊今夜若不陪我睡,我会叫一晚上哥哥的!姜稚衣牢牢抓住了宝嘉的胳膊,像抓着救命稻草。

宝嘉乐不可支:哎,元策是不是老跟李答风炫耀你叫他哥哥?是吗?这我倒不清楚,阿姊此话怎讲?李答风问我能不能也这么叫他,这些男人,真无聊。

宝嘉一面嫌弃一面弯着唇角。

姜稚衣笑着说:那指不定是呢,每次我一叫阿策哥哥,他都能长出尾巴来。

两姊妹在房里你说我笑,院外凉亭,秋风瑟瑟拂过,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棋盘边缘。

元策手执一枚黑子,看也没看棋局,随意往棋盘上一搁。

对面李答风捻着白子瞥瞥他:你要是不想下就去睡觉,也没人逼你。

怎么,你这么早就能睡着?元策掀起眼皮,回敬他一眼。

李答风望向内院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次总怪不得我了吧?上次姜稚衣和宝嘉同榻而眠就在几天前,是因为宝嘉和李答风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到了瑶光园。

反正每次一家出事,就是两家的事,一家不和,准是两家都没好觉睡。

元策哼笑一声:怪得了你的时候,也没见你与我赔过罪。

那不然你看看今夜可还有挽回的机会,我还你一笔便是。

若换作平日,元策也不差这一晚,但今夜他这满耳朵都是姜稚衣叫阿延哥哥的声音,孤家寡人的,这一晚上怎么睡。

要不——元策侧了下头,老法子?一刻钟后,姜稚衣和宝嘉正打算去沐浴洗漱,忽然听见房门被惊蛰叩响——郡主,少将军突然晕倒了,李先生诊过脉,说是心气郁结,急需开解,不然恐伤及肺腑!姜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