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25-03-22 08:02:51

半个时辰后,元策回大帐换下了一身酒气的外袍,穿着干净的行头出来时,瞧见穆新鸿与一群士兵正围在篝火旁喝着酒有说有笑。

来信没?元策走到几人身后问了句。

一群醉意酩酊的士兵惊得一回头,笑嘻嘻的脸立马严肃起来:少将军说什么信报……穆新鸿笑着将几人紧张的肩膀一把摁下去:别慌别慌,少将军跟我一样想媳妇儿了而已!元策:......少将军,郡主今夜怕是忙得想不起您了,您要实在没事做就去歇着吧!穆新鸿大着舌头嘿嘿笑。

.....几两酒喝成这样。

戎马倥偬的沈少将军也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一道隔岸观火的看戏声悠悠响起。

元策偏过头,看见李答风独自坐在远处另一堆篝火旁,那回春妙手捏了根树枝,正在拨弄篝火——准确说,是篝火里一堆已经烧得没样儿的破灯纸。

救死扶伤的李军医也吃饱了挺撑。

元策闲闲抱起臂来看他。

怎么是吃饱了撑的?这写了全名全姓的灯既不可再用,又不可胡乱丢弃,自然烧了最妥当。

是烧了最妥当,还是有些人担心这灯应验?李答风不置可否地一笑,眼尾轻扬:姑娘家家的,许这么恶毒的愿容易遭反噬,烧了是为她好。

元策走过去,在篝火边坐了下来。

李答风朝身后另一只孔明灯一抬下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也烧了。

元策回过头,看了眼姜稚衣的那张灯纸,没有说话。

人家许的愿可是‘生死不渝’,是无论他生、他死都不变的情意,倘若应验,我看孤独终老的人就是你了。

李答风拿树枝挑起灯纸,笑着递给他。

元策面无表情转回眼,下颌紧绷成一线,没有去接。

李答风干脆将树枝往前一丢,连带灯纸一道丢进了篝火堆里:你若不拦,也算你亲手烧的。

火焰熊熊燃烧,洁白的灯纸迅速焦黑卷边,元策伸出手去一顿,张开的五指僵在半空,眼看着灯纸一点点烧成灰烬,有关于灯主人和她心上人的美好愿望一个字一个字消失——元策僵在半空的手慢慢攥紧。

季答风快意地朗声大笑起来。

恰此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烧什么呢笑这么开心?元策:……两人一齐回过头去,第一眼看见两幅与这泥巴地格格不入的鲜丽裙摆,掀眼向上,再见两道亭亭袅袅的婀娜身影。

意识到这两道疑惑的目光是从一览无遗的高处落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元策和李答风一并站起,肩碰肩靠拢,齐心挡住了篝火。

元策一脚踢出,将那未烧尽的灯架推进火里,靴尖顺势踹向李答风的脚后跟:问你呢,烧什么笑这么开心?李答风:……姜稚衣和宝嘉从单纯的好奇到满腹狐疑。

你们在做什么坏事吗?姜稚衣背着手歪过头,往两人身后瞅去。

郡主多虑——李答风拱手朝姜稚衣行了个礼,并非我们,是少将军命在下动的手。

元策:……李军医睁着眼也能说瞎话——元策哼笑了声,却怎么只向郡主行礼,看不见公主在旁?李答风颔首躬身,转向宝嘉。

不必,宝嘉笑盈盈的,看也没看李答风一眼,也不是谁人的礼,本公主都受的。

姜稚衣瞟瞟李答风,又瞟瞟宝嘉,感觉到一股尴尬的气氛悄然蔓延。

眼看远处一堆堆篝火边上的士兵不知何时已肃然起立,姜稚衣端着手转向众人,清清嗓子:诸位将士不必多礼,我与公主此番前来是为犒劳诸位,给你们带来些下酒的消夜,长夜守岁,莫饿着了肚子。

话音落,一行十数名穿着体面的仆人端着一盆盆鸡鸭鱼肉的大菜进了营地。

沈某代军中将士谢过公主、郡主体恤。

元策向两人一拱手,朝那些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各吃各的去。

打过官腔,眼看众人全被那些山珍海味吸引,三五成群地兴冲冲围了过去,无人再看这边,姜稚衣上前一把挽过元策的臂弯:想我没?元策缓缓偏头,看了眼一旁互不相视,各朝一边的李答风和宝嘉,又看了眼远处背对这里的士兵们。

姜稚衣自顾自接着说下去:本是放完灯就要让你来接我回府守岁的,但我想看看你们军营里头是怎么过年的,就拉着宝嘉阿姊过来了,我们今晚就在这儿守岁吧!元策看着她这一身雪白的、毛茸茸的银狐斗篷:在这儿不脏?不冷?姜稚衣自然更喜欢干净暖和的家里,只是她与阿策哥哥已是可以坐在一张榻上守岁的关系,宝嘉阿姊和李军医却连个面都不肯见,为着投桃报李,给宝嘉阿姊和李军医创造重归于好的机会,她只能装着任性非要过来了。

有你在哪里都是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

姜稚衣笑得两眼弯弯。

元策轻咳一声,拉过她的手往大帐走去。

姜稚衣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你这么急做什么!你以为他们真在专心吃东西?啊?姜稚衣回头朝那群士兵看去,一个个演得是挺像,他们在偷听我们说话?跟我来京的都是玄策军最精锐的士兵,你这个声量,不需要偷就能听见。

姜稚衣脸热地加快了脚步:你们军营真危险……四人前后脚进了元策的主帐,在重新布置过的长案边坐下,仆人将主子们单独的消夜送了进来——烧鹿筋、酒煎羊、洗手蟹、罗汉虾、水晶鱼脍、鸳鸯炸肚、五珍脍、三脆羹……都是风徐来的菜品,一碟碟精致地上了桌,挤得整张桌案满满当当,正中腾出一片空地,摆了一只热腾腾的、咕噜噜沸着奶白色羊汤的暖锅。

离年夜饭也有两个多时辰了,这会儿刚好是有些饿的时候,眼看旁边的宝嘉是不打算说话了,姜稚衣便代为做主,招呼对面的元策和李答风:都动筷吧!元策和姜稚衣先执起筷来。

一旁的仆人瞧着暖锅里汤水已沸,给几位主子下起薄薄的涮肉片。

姜稚衣瞥过去一眼,打住了仆人的筷子:这是什么肉?回郡主话,是牛肉,上好的牛里脊。

李答风看了右手边的元策一眼。

元策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下一瞬,对面姜稚衣摆了摆手:撤了换别的,沈少将军不吃牛肉。

元策筷子一顿,蓦地抬起眼来。

李答风也是目光一闪,朝姜稚衣看去。

一看对面两人齐齐怔住的模样,姜稚衣眨了眨眼:怎的了,是李军医喜欢吃牛肉吗?那要不拿两个锅子来吧。

李答风摇头:不,不是。

不是他喜欢吃牛肉,而是元策确实不吃牛肉。

可不吃牛肉的人是元策,不是沈元策。

元策迟疑地握着一双空筷子:我——不吃牛肉?姜稚衣一愣:不是吗?我记错了吗?元策眯起眼盯住了她:我为何不吃牛肉?姜稚衣眨着眼回想片刻,却奇怪地没想起来。

你好像没同我说过原因,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你很讨厌牛肉的味道,不是吗?是,他讨厌牛肉的味道,因为军中有种救治濒死伤患的特殊医术,要剖开活生生的牛腹,将濒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热乎的牛血里浸泡一场,便有机会起死回生。

当年有次重伤,他也曾进过牛腹。

若是如今的他,过后或许不会留下什么忌讳,但当时实在年少,打那以后,他便不可再忍受牛肉的味道,每每入口便欲作呕。

但这是他的忌口,不是兄长的忌口,在视牛羊肉为珍馐美馔的长安贵族宴席上,他这两月已忍着吃下不少牛肉,习惯了也不是难事。

方才李答风听说是牛肉看了他一眼,他也并未打算让对面这一位公主和一位郡主看出异样。

虽非要紧之事,少一事与兄长不同总是更为妥帖。

可是——姜稚衣怎么知道的?她既然这么说,便是兄长与她提过。

但兄长在京时根本也不知道他这弟弟的忌口。

一个个怎么了这是?宝嘉莫名其妙地瞥瞥对面两个男人,姑娘家好心好意记着你的忌口,就算记错了,也不必如此拆台吧?元策回过神看了眼姜稚衣: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没有不吃牛肉。

哦,那可能真是我记错了,确实想不起他不吃牛肉的理由,姜稚衣也糊涂了,小事一桩,我现在重新记好就是了!吃过消夜,已临近子时,姜稚衣漱过清口茶,眼看宝嘉微醺着坐在案边,懒懒支着额不愿动弹的模样,灵光一闪,说要出去散步消食,让李答风代为照顾宝嘉,快快拉走了元策。

元策看出姜稚衣的意思,配合地将帐子留给了两人,跟她走了出去。

本想给她换顶帐子待,她却说想散步消食是真,这便带她出了营地。

回想着方才席间的事,元策仍未想通姜稚衣的记错到底是巧合,还是这其中有什么异常。

正皱眉思索着,忽然感觉小指被人勾了勾:这么冷的天,我都为了跟你牵手没带袖炉,你不牵着我吗?元策把她的手拢进掌心:都跟你说换顶帐子待就是了。

你这人真没意趣,都来了山野,鞋也踩脏了,不换点美景看岂不吃亏?姜稚衣一面走着,一面仰头望向头顶,这一带不像城中灯火璀璨,可清晰看见天上的银河,满天星斗像会流淌的珍珠。

美景?元策望向头顶十数年不变的无聊星光,四下隐藏着豺狼虎豹的荒山野岭,脚下的落叶和泥巴地,也是,对他而言看腻了的东西,也许是她这闺阁贵女难得的奇遇,这里没什么好看,河西的山野比这儿强上千百倍。

那我跟你去河西呀!姜稚衣脱口而出。

元策呼吸微微一窒,偏过头:边关不是玩闹之地。

可是等我们成亲之后,我便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

……难道你就没想过这事吗?姜稚衣晃着他的手,歪头看他。

元策避开她赤诚滚烫的眼光:走一步看一步吧。

姜稚衣不高兴地停下来:这都要到新岁了,你还在走一步看一步,我舅父都走一步近一步了呢!……元策脚步一顿,面对向她:那你想……话音未落,忽然惊起噼里啪啦一阵炸响。

姜稚衣吓得一声惊叫,一脑袋栽进元策怀里。

元策飞快一抬手,捂住了怀里人的耳朵,看了眼远处,低头在她耳边道:是爆竹,新岁到了。

姜稚衣从他怀里愣愣钻出一双眼来,松了口气,笑着搂住他的腰,人靠着他,眼望着营地那头载歌载舞闹腾着的人群。

等这一阵热闹的爆竹声过去,姜稚衣仰起头来:你方才问我什么?元策刚想松手,却发现她这一对耳朵冻得像冰,便将手留在了她耳朵边上,叹了口气:我说,那你想怎么?姜稚衣听过欢欢喜喜的爆竹声,已然全忘了方才的计较,抱着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想——想你亲我一下。

元策摩挲她耳朵的手一顿,僵在了原地。

你不亲我,那就我亲你,反正都是一样的,姜稚衣仰头望着他,你自己选吧!元策目光闪烁着,垂眼看向那一张一合的唇瓣,一瞬过后,又移开眼别过了头。

好吧,那我亲你就是了!姜稚衣哼哼着,费劲地踮起脚来,环在他腰的那双手往上挪,够到他的脖颈。

感觉到那双手在努力地压低他的脖颈,努力地拉近两人的距离,努力地迫使他低下头配合她——脏腑间像有一股野蛮的力道在横冲直撞,试图冲破那些牢固的枷锁,关卡,屏障。

你低一下头呀!元策抬起手,摁住了她圈在他脖颈的手。

姜稚衣耷拉下眉眼,松开了他,蹙着眉头抿了抿唇,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我亲你,你还不愿意了,我是有多勉强你……姜稚衣撇撇嘴,一个转身朝营地走回去。

刚走两步,手腕忽然被人一拉,姜稚衣整个人顺着这股力道旋身而回。

不等站稳,一只宽大的手掌住她后脑勺,方才怎么也不肯弯折的脖颈低垂下来。

元策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角。

眼前是她因错愕而瞪大的双眼,透过这双澄澈的眼,好像又看见今夜那皎白无瑕的灯纸在大火里熊熊燃烧的画面,那些肮脏的灰烬像在逼迫他承认——是,他就是不希望她心愿成真,他就是一个喜欢上了自己兄长的心上人的,想要取他而代的,十恶不赦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