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夜, 热雾氤氲的浴房,姜稚衣像一尾湿淋淋的鱼,被从浴池里捞起来, 裹进绵软的薄衾里,轻轻打横抱起。
元策垂下眼, 看怀里人面上潮红未褪, 光裸的玉臂有气没力搭在他肩头, 猫儿似的眯缝着眼,看来被伺候得挺舒服。
被一路抱回卧房,放上床榻, 姜稚衣嗅着幔帐里还没散去的气味皱皱鼻子,哑着嗓子抱怨:都是你的味儿……都是我的?元策眉梢一扬,朝一旁看了眼,你要不再好好想想。
姜稚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那面铺在褥子上的,湿迹未干的帕巾。
自从二月里元策归家, 接连几日每晚换一张褥子,换得婢女们面红耳赤之后, 两人反思了一下,决定不糟蹋褥子,糟蹋帕巾了,好歹清洗起来方便些。
姜稚衣抬手搡他:那也怪你。
元策屈膝抵着榻沿,笑着弯下身去,将湿漉漉的人从头到脚擦干,勾起她的心衣,将人拉坐起来, 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拨开她如云的乌发。
姜稚衣想挪个身子, 一动一双腿就止不住细细打颤。
当一位横刀立马,纵横沙场的将军赋闲在家,十八般武艺无处可施,他妻子的卧榻就是他的战场。
姜稚衣撑着哪儿哪儿都酸软的身体,回头看他:要不你还是回军营去吧……元策替她系好心衣系带,拉起被衾:嗯?我觉得穆将军隔三差五来与你回报军情也怪折腾的。
西边和北边都休战了,如今哪儿有什么军情,他吃饱了撑的来说废话罢了。
没有军情的日子不也需要练兵吗?所以呢?姜稚衣泪涟涟仰头望着他:你去练兵吧,不要练我了……以棘竹在军中的威望,定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里才是我阿策哥哥的用武之地。
元策笑得肩膀打颤,拥着人低下头去:今晚不是你先手痒的?那你要拦着点我呀。
小祖宗,我都拦不住我自己,我还拦你?姜稚衣揩了揩后悔的泪水:明日一定,明日我一定忍住不碰你,我们一起严于律己。
明日倒还真破不得戒。
姜稚衣一愣。
忘了明日什么日子了?姜稚衣昏头昏脑地回想着,一个醒神,一下从他怀里直起了身子。
翌日,姑臧城外沈家坟园。
艳阳高照,染亮层林,天光漫过新立的墓碑,姜稚衣和元策一身素服,并肩立在墓前,静静看着沈夫人执笔将石碑上所刻沈元策三字一笔一划描黑。
两人先后上前上香,俯身拜祭。
其实正月里元策结束一切之后,本想当即为沈元策迁坟,但迁坟是大事,有许多讲究,虽然元策自己行事百无禁忌,在兄长的事上还是听从了继母安排,择定了清明时节的这个日子。
看着面前这座牢靠坚固,可遮风挡雨的墓,姜稚衣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座潦倒的无字孤坟。
幸好英雄最终不再埋骨荒山,得以归葬祖坟。
只是拿到见微天师的手书以后,难免更觉惋惜,不论是见微天师所说的那个前世,还是他们正在经历的今生,沈元策的人生都停在了十八岁。
当初尘埃落定之前,姜稚衣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元策话本的真相,怕他厌恶见微天师又操纵了他的人生。
等他二月归家,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封手书给他看。
想不到元策沉默良久,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可惜见微天师窥见的天机没有救下兄长。
姜稚衣早前在太清观也曾问过张道长,见微天师既可窥见天机,为何不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张道长说,凡事由因生果,因谁而起,方可由谁结果。
姜稚衣才明白,沈元策以沈家独子的身份死去,与见微天师的预言无关。
他的因果不在见微天师那里。
但姜稚衣还是忍不住想,沈元策的因果总会在谁那里。
在属于他的那个来生里,或许他也能拥有一种新的可能。
姜稚衣捱着元策的肩感慨:要是他还在呀,如今估计日日在我跟前炫耀,说——‘嘿,郡主跟我斗了这么久,还得跟着我弟叫我一声兄长,你说咱们俩谁赢了?’元策侧目看她:倒是委屈你跟着我降辈分了。
我怎么会委屈呢,雪青阿姊肯定站在我这一边,有雪青阿姊帮我说话,他不得一声不敢吭?姜稚衣一扬下巴,最后赢的人,还是我。
这么一算,我沈家地位最低的便是兄长了,我还能排兄长上头一个。
元策抱臂看着面前的墓碑,满意地啧了一声。
两人从坟园出来,送沈夫人上了马车,而后决定一路踏青回城。
元策牵着姜稚衣走在晴日的春野里,忽然听见她问:你说你兄长要是知道你给他添了这么一笔弑君谋逆的罪名,会不会来梦里找你算账?我不也给他添了年少封侯的功绩?元策挑眉,是非功过,任后世评说,身后之名本无意义。
那你呢?姜稚衣晃着他的手,偏头看他,如果连姓名也不曾留下,你会遗憾吗?不是有你一天叫我八百回吗?元策笑着回看她。
或许曾经的他会觉得不甘,会觉得不公,可如今——世人不知他来处,不知他姓名,但她唤他姓名,便胜过世间千千万万人。
姜稚衣笑起来,与他并肩漫步朝前走去,看远方碧空如洗,春山如笑,身侧绿茵遍野,花团锦簇,正是春和景明,四方安宁的好光景。
若烽火再起,他便做世人的战神。
若天下无战,他便做她一人的元策。
【后记】永宁三年,北羯趁玄策军失主,卷土重来。
自兴武十一年兵败于沈氏,北羯蓄力四年,欲一雪前耻,举倾国之兵进犯河西。
大烨边关告急之时,一兜鍪遮面的将军横空出世,率玄策军迎敌,首战狂歼北羯十万骑兵,一战封神,震惊四海。
北羯愤而举兵再攻,再失一战,节节败退。
玄策军乘胜追击,连战连捷之下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杀至北羯王庭。
北羯二十万控弦之士全军覆没,几遭灭族之灾,却连玄策军新主面容也未曾看上一眼。
大烨上下亦惊叹于本朝数年之内竟得两位百年难得一遇之少年将才。
听闻将军十岁入玄策军,为玄策军中顶尖斥候,十余年来却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军中亦只知其代号棘竹,不知其姓名来处。
探究之下,有人惊觉这位面具将军与永宁元年已故沈氏身形、声音皆酷似,一时流言四起,众说纷纭。
永宁四年,世人方知沈氏元策在世尚存一孪生胞弟,为当年见微天师双生子祸国预言所害,一生隐匿暗处,不得见天光。
举朝震动,永宁帝叹天纵奇才不当埋没于尘,亦不当为无稽预言所累,因其过去戎马半生,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亦无惧此身,再救河西于水火,故免其欺君之罪,亦免其与其兄连坐之罪,封破军侯,令领玄策军,愿忠臣良将,永执戟明光。
传闻破军侯身份曝光后,有好事者前往姑臧瑶光园,提议若永盈郡主对沈氏元策心有所憾,或可以破军侯为替,再续前缘。
不料话音刚落,破军侯横眉冷目,从里步出。
来人仓皇离去,临走见府邸门匾之上瑶光园三字,方才后知后觉——瑶光,北斗七星第七星,又名破军星,永盈郡主与破军侯或早结连理。
【—正文完—】第99章 主角前世·上(我的命我认了就是了)兴武十三年冬,冷宫。
荒僻的宫室门扇紧闭,除去通风的孔洞,四面窗子皆被木板钉死,即便是一天当中日头最盛的时刻,也只有几缕缥缈的光束从木板间的缝隙漏进来,照见殿顶飞舞的尘芥。
一室清寂里,快烧尽的炭火发出微弱的残喘,惊蛰趴在榻沿,被噼啪一声惊醒,猛然睁眼才惊觉自己不小心睡了过去,立马抬头往榻上看去。
榻上人乌发披散,面色苍白,不安地蹙着眉头,昏睡中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攥紧成拳,用力到浑身打颤。
惊蛰慌忙将姜稚衣掐进掌心的五指掰开,看见她掌心紫红色的月牙印,匆匆起身去屉柜取药膏。
旋开瓷瓶的盖子,却发现药膏已然见底,往外唤人,唤了好几声,回应她的只有窗外乌鸦粗粝的呀呀叫响。
一个已然无用的人质,连看守的人也不再在意。
谁还记得此刻躺在这废弃冷宫,无人问津的姑娘,曾是长安城中最最骄纵恣意,比天家公主还得圣宠的千金贵女。
从珠围翠绕,众星拱月到跌入尘泥,不过两年。
惊蛰抬眼望着这座凄暗的囚笼,拖着步子走回床榻,用指腹刮起残余在瓷壁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姜稚衣掌心,看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印,看着脚边烧尽的炭火,无声落下泪来。
这一切的开端,始于两年前的永恩侯府。
那年冬天,夫人为了拿郡主给大公子冲喜,趁侯爷南下修渠,对郡主暗施巫蛊之术,利用安插在郡主身边的婢女,在一场权贵云集的宴会上使了下作手段,将郡主送进了大公子的院子。
她察觉不对赶去,拚死护下郡主清白,却挡不住这桩丑闻被传扬开去,令郡主陷入了无尽的流言蜚语。
满城风雨里,郡主夜夜噩梦,恶心得一日也无法在侯府待下去。
侯爷不在,圣上出面严惩了夫人与大公子,将郡主接入宫中,让她住进那座这些年一直为她留着的寝殿。
郡主从来都知道,圣上给予功臣之后这般荣宠,是因当年初初登基,需要巩固皇位笼络人心,可失去的已经太多,若还去追究拥有的东西纯不纯粹,岂不太可怜了吗?郡主不愿多想那些,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接受了这份圣宠。
此后两月,郡主幽居深宫,足步未出,虽是躲清静来的,衣食住行依然万般金贵,又得宝嘉公主三不五时入宫作伴,日子过得尚算惬意。
当时的郡主也是真心感恩圣上给的这处避风港。
天子威压之下,流言渐渐平息,郡主的噩梦也渐渐消散。
临近年关,夫人娘家康乐伯府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贪污军饷案,钟家上下锒铛入狱,钟氏依仗娘家的美梦彻底破碎。
郡主终于有了拍手叫好的心情,问是谁做了这等好事揭发的钟家?她替郡主去查探了一番,听说是宣德侯府卓氏状告,但宫里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河东节度使范氏曾在圣上跟前暗指,此事是沈少将军幕后操纵。
沈元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郡主很是惊讶。
毕竟倘若让郡主猜上一猜,恐怕等郡主将满朝文武都猜个遍,也不会出现沈元策这个名字。
郡主也是那时才知,那个少时为了一只蛐蛐跟她跳脚作对的纨袴公子历经三年战事,已与从前大不一样,如今的沈元策身负少年战神之名,两月前凯旋那日,长安街头万人空巷,漫天花枝雨,连三年一度的状元游街也不及当时盛景。
郡主冬日畏寒,鲜少出门,又刚好在沈少将军凯旋之际出了事,这两月一直不曾同他打过照面,听到这里还觉不可思议,问她真的假的?她便将从外头打听来的事悉数与郡主讲了,从沈少将军在河西打下的战绩,说到沈少将军现下在天崇书院的风头无两。
郡主依然将信将疑。
侯爷因差事没能赶上除夕回京,除夕那天,宝嘉公主来宫里陪郡主过年,颇有闲情地对郡主说,该不是沈元策自觉当年太恶劣对不住你,扳倒了钟家给你赔罪吧?郡主说得了吧,先不说他沈元策有没有那个本事,就算有,也没这良心。
宝嘉公主不嫌事儿大,回头便去向沈少将军求证,问他可是为郡主出的头,谁知沈少将军却说:三年不见,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倒是渐长。
郡主听说后气得七窍生烟,气沈少将军恶劣不减当年,也气宝嘉公主自作主张:谁说他不一样了?这不还是死性不改吗?宝嘉公主哄着郡主道了许久的歉,说谁想到沈元策在外瞧着人模人样,对郡主还是那个死样,往后再不搭理他。
不过眼看郡主有了与人置气的心情,想来大公子留下的阴霾总算过去了。
正月初二那日,圣上宴请各邦来使,郡主也与一众皇子公主一同出席了那场盛大的宫宴。
宫宴进行到一半,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从西面八百里加急传来。
像一石激起千层浪,西逻使团当即匆匆离京,宫里人心浮动起来,众人各打起各的算盘。
宫宴结束后,圣上也急召沈少将军入宫商议对此事的看法。
郡主便是那日在宫里与阔别三年的沈少将军见上了第一面。
擦肩而过一眼,郡主气着沈少将军那句自作多情,沈少将军似乎也懒得与郡主多生口舌是非,谁都没有与谁搭腔。
纵然那时朝堂风云变幻,却都与郡主无关,对郡主而言,那只是万千日子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那日过后,沈少将军启程回河西,侯爷回到长安与郡主团聚,一封休书逐夫人出了侯府,钟家满门男丁被判流放,在流放途中失踪。
郡主讨厌的人都不在长安了,只除了大公子身为侯爷嫡子,仍留在侯府。
郡主不愿侯爷在儿子与自己之间为难选择,藉口说宫里住着更舒坦,不打算回侯府去。
她便陪着郡主继续留在宫中,直到二月里惊闻侯爷感染风寒,突发肺病。
她们这才知晓此前侯爷没赶上回京过年,并非因差事耽误,而是下渠时被巨石意外砸伤,落下了病根。
郡主急急忙忙回了侯府,顾不得对大公子的憎恨,从那日起天天在侯爷病榻前侍疾。
可好一阵子过去,请遍了全长安的名医,却始终不见侯爷好转。
宝嘉公主说也许有一个人可以救侯爷,写了一封信去河西。
原来沈少将军麾下有一名叫李答风的军医是宝嘉公主的旧识,拥有一双回春妙手。
经由李军医回信中药方的调理,侯爷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
郡主准备送些谢礼去河西,想到李军医人在姑臧玄策大营,万一沈少将军听说后小心眼儿,不让麾下帮她,便给沈少将军也硬是送了一份,好堵住他的嘴。
侯爷的身子日渐好转,郡主也在这个契机下搬回了侯府,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
直到那天,西逻王后过世百日之后,一个噩耗再次打碎了郡主好不容易修复好的人生——西逻向大烨上书请求再续联姻,求娶的人,竟是郡主。
她们后知后觉想起,正月初二那日郡主出席宫宴之时,西逻使臣正坐在郡主对面,曾问起宫婢这是哪位公主。
贪色的西逻老王或许是这样知道了郡主的存在。
可当年德清公主前往西逻和亲是因大烨积弱,不得不以此维系边关稳定,如今的大烨自有一战之力,圣上在位多年也一直尚武,怎会答应和亲呢?再说郡主之前出事的时候,圣上还对郡主说:我天家的闺女用得着为几句流言便委身下嫁这等小人?不必在意外头说什么,皇伯伯往后自会给你指最好的亲事。
圣上不可能将郡主送去西逻,起先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几日后,圣上却召郡主入宫,万般头疼地说,河西是沟通中原和西域的咽喉,也是大烨抵御外敌的屏障,千百年来素是兵家必争之地,与北羯的仗打了三年才歇,若与西逻再来上一个三年,河西如何支撑得住?大烨如何支撑得住?郡主从宫里失魂落魄地回来,明白了圣上真正的用心。
河西、河东和朝廷本是一个稳固的三角,现下河东范氏势大,恐已生不臣之心,又有二皇子这位外甥在京策应,天子必须依靠河西这柄剑去掣肘河东。
而一旦河西与西逻开战,便将无暇他顾,很可能令河东趁虚而入。
天子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所以要牺牲郡主去成全西面的和平。
半年前,天子张开他的羽翼,为郡主遮风挡雨。
半年后,天子亲手将郡主推进了狂风暴雨里。
一夜之间,从前藉以拉拢人心的功臣遗孤成了弃子。
一个尚未遇见心悦之人,也不曾认真想过要嫁的人是什么模样的小姑娘要为了政局接受这样残忍的命运。
原来在郡主以为再寻常不过的那天,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命运的齿轮早就悄然转动起来。
侯爷痛心到咳疾再犯,拖着病体去求见圣上,宝嘉公主与圣上大吵一架,幼年与郡主交好的四皇子也恳请圣上三思。
可惜谁都没能阻止圣意已决。
郡主捧着册封的圣旨枯坐一夜,除了认命别无他选,却还要安慰侯爷,不到真正嫁进西逻,一切都还有转机。
螳臂当车,还能有什么转机?在大局面前,郡主知道自己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习惯了,连恨都变得平静。
等待婚服以及和亲仪仗筹备的日子里,郡主不哭不闹,只是整日整日抱膝坐在床榻上。
她劝郡主不要就这么认命,如果圣上的顾虑在河西,沈少将军会不会能够改变局面?沈元策怎么可能帮我?再说我不和亲,他不就要打仗了吗?当时的郡主根本没去设想这个可能。
那周寺卿呢,奴婢打听来了,护送您去和亲的使臣是鸿胪寺卿周正安,周寺卿也很惋惜大烨秣马厉兵十年,却还要走和亲这一步,咱们有没有可能拉拢他?她继续劝郡主。
如果能得周寺卿相助,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郡主喃喃着说。
虽然机会渺茫,好歹有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她陪着郡主打起精神来,辗转弄到一张假死的药方,准备起金蝉脱壳的计划。
临行前,郡主骗侯爷这药方不伤身,不必担心,在使团的护送下踏上了西行的路。
那是大烨十载难逢的一个热夏,烈日炎炎里,和亲队伍每日行不足二十里,郡主吃着暑热的苦头,但也拥有了更多时间和机会收买人心。
一路艰难行路,郡主待下温和,从无一句抱怨,时常将自己的藏冰分给队伍里中了暑气的仆婢侍从,渐渐地,大家对传闻中娇生惯养的郡主有了改观,照顾郡主也更上心。
但最关键的人物是周寺卿,她们想尝试潜移默化地动摇周正安,待之后时机成熟,再与他谈判。
快出京畿地带的某天,和亲队伍扎营在野,恰好有饺饵为食,郡主决定用一出苦肉计,让她装作疏忽,放任饺饵送进大帐。
郡主因幼年吃饺饵时听闻母亲自尽的噩耗,这些年别说吃饺饵,连看到饺饵都会窒息。
面对送到眼前的饺饵,郡主浑身直冒冷汗,作呕不止,吓得周寺卿慌忙请医。
她便装作伺候不利的样子迟迟赶到,顺理成章地对周寺卿和医士说起这饺饵背后的往事。
周寺卿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看见光鲜在外的郡主背地如此苦楚,叹息着下令往后队伍里再不可出现饺饵。
那之后,郡主时而示一示弱,其实所示的弱也都是实情,只除了一件事。
有次郡主因暑热晕厥,周寺卿慨叹说,若公主早些成婚,也不至于有这一遭了。
她听周寺卿这意思像在遗憾郡主早年挑剔,如今才落到这步田地,想着火候还是不够,便添添油加加醋,顺势扯谎说郡主原本有一段定好的姻缘,都是被钟氏所害,遭受流言非议才告吹了。
周寺卿惊问怎么没听说过这事?她圆谎说起先侯爷瞧不上人家,郡主只能与对方暗中来往,所以长安城里谁都不知道。
假话掺着真话说,周寺卿果然信了。
她再接再厉地加以渲染,周寺卿看待郡主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怜悯。
但这点怜悯之情还不足以拉拢一名钦差使臣,郡主琢磨着铺垫起下一步计划。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六月末,二皇子和河东范氏利用南面三州旱灾趁势起兵谋反,阻断了和亲的路。
叛军来得太过突然,一路发兵直取长安,一路主攻关内去拦截河西援军,他们所在的地方暂时没有遭遇战火,但兵荒马乱里和亲队伍不得不滞留原地。
周寺卿带着使团避进京畿附近的一座城中,等待朝廷联合河西平反。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听说河东起兵之后,玄策军从河西出发驰援,急行一千多里,抵达杏州遇到了阻力。
杏州治所杏阳城出了叛徒,本该易守难攻的一座城池被叛军轻易攻破,成为了叛军抵御玄策军的堡垒。
玄策军千里驰援,再能打也已是疲兵,在那里不可避免地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牺牲了大量的兵马,所幸最终拿下杏阳。
过了这个关卡,玄策军终能长驱而入,一路所向披靡,收复关内,换叛军落荒而逃。
眼看叛乱将要平息,一个坏消息传来——范氏撤出京畿的方向,正要经过和亲使团所在的城池。
周寺卿预感不妙,怀疑范氏走投无路之下身无筹码,可能拿和亲公主当人质,连忙让郡主乔装改扮,躲进城中百姓家里。
很快,周寺卿的预感成了真,叛军当夜便杀入城中,挨家挨户搜寻过来。
她保护着郡主死藏不出,奈何叛军丧尽天良,放话若不交出公主,便要屠杀城中百姓。
她们主仆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外面叛军举着火把踏踏来去,当叛军向一个稚龄孩童举起屠刀,倒数到一的那刹,郡主挣开她的手,颤抖着冲了出去。
我就说宁国公的女儿岂会置黎民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真可惜,公主身上流的血太过良善,范伯伯今日便给你上一课——良善之人软肋太多,所以好人永远不会有好报。
范氏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着看向自投罗网的郡主。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一刹,一支重箭自黑夜里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范氏的胸膛。
四下叛军惊愕得连绑郡主都忘了,范氏缓缓低头看向胸前的箭矢,难以置信地摔落下马。
那我也给范节使上一课——废话太多的恶人,也没什么好下场。
一道含笑的男声从屋顶传来。
那就是郡主与沈少将军见的第二面。
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黑夜,在郡主最绝望的一刹,那个少年单枪匹马奇迹般潜入被叛军占领的城池,如同神祇从天而降。
郡主终于相信世人冠给他的战神二字并非虚名,也终于动摇了记忆里他曾经的模样。
那一夜,沈少将军一人一枪,为郡主杀出了一条血路。
她带着郡主沿路撤出,后续赶到的玄策军也解救了被俘的和亲使团。
然而天亮时分,当她们与周寺卿在军营会合,却发现使团的人少了一多半。
原来前一夜,叛军放话屠城之前先对使团下了杀手,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无人交代郡主的下落,叛军这才转而搜城。
周寺卿不忍地说,这一路走来大家都承了公主的恩,当时想着只要能拖一刻,援军就近一程。
天光大亮,满地尸首横陈在眼前,比起自投罗网的绝望,那时的郡主才像真正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郡主跪在军营地上,对着尸山血海失声痛哭,嘴里反反覆覆说着对不起。
在场的周寺卿,沈少将军,李军医或许都不知道郡主何以狼狈至此。
只有她知道,郡主口中的对不起,是因为郡主对使团里每一个人的好都有目的,都是为了拿捏人心,可到最后,这些人却拿命回报了一份别有用心的、微不足道的恩情。
她扶着郡主回帐,一路看过那些伤痕累累的侍从和士兵,经过沈少将军的帐子,看见士兵端着血水出来,帐子里,沈少将军浴血鏖战之后满身的新伤叠旧伤,正漫不经心处理着伤口。
郡主却震撼得驻足不前,直到周寺卿过来引路方才回过神。
后来回想,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郡主对沈少将军不再那么厌恶了。
其实沈少将军来救郡主,不是因为郡主这个人,而是因为郡主和亲公主的身份,一旦和亲公主成为人质,便会令沈少将军陷入两难,若放过范氏,则平叛失利,可若令和亲公主发生意外,即便平叛成功,玄策军也会落人口实,被有心人冠上无视和盟,好战喜功的罪名。
但对郡主来说,不论最初的缘由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沈少将军的的确确是为救她伤成了那样。
那些少时的口角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面前,或许已经不算什么。
那几日,和亲使团和玄策军同留原地休整,郡主前后让她给沈少将军送去了一些药物和吃食,一来二去,一个误会闹了开来。
有日她照顾完郡主,端着面盆走出郡主的帐子,被周寺卿叫了过去。
周寺卿问她,曾与郡主私定终身的人不会就是沈少将军吧?她没想到当初随口编造的谎言会被对号入座,一愣之下连忙否认。
仔细一想,过去的沈少将军的确很符合侯爷瞧不上的样子,与郡主也诸多交集,此前朝堂上本就有沈少将军扳倒钟家的传言,如今沈少将军又孤身营救郡主,加上郡主这些天心情复杂,一面为着沈少将军相救之恩去探望他伤势,一面又碍于过去别扭着抹不开脸,好像真能当成旧情人见面那回事。
她当即解释说郡主和沈少将军只是单纯的冤家对头,本是为扯谎心虚,看在周寺卿眼里却仿佛成了因被猜中真相而心虚。
周寺卿面上自然没多说什么,只道是他误会了。
她心想万一周寺卿与沈少将军提起这事,被沈少将军猜到她们的用心就麻烦了,忙问郡主该怎么办。
郡主却说:没关系,露馅不露馅,都不重要了。
她隐约感觉郡主做了什么决定,当下却不敢肯定。
直到长安传来诏令,命和亲使团休整完毕后继续启程西行,因随从伤亡惨重,由西回的玄策军顺路开道护送。
和亲既已定下,此时拖延,便会令西逻看穿大烨内乱之后元气大伤,西逻很可能改和为战,圣上不愿河西再战,所以和亲仍要继续。
启程前夜,郡主吹着埙给那些牺牲的随从送葬,回到帐子以后,碾碎了那颗用以假死的药丸。
她拚命拦着郡主,郡主却平静地看着那些齑粉:惊蛰,你可知河东起兵造反,和亲被打断的第一时刻,我在想什么?她问什么?郡主答:我竟然在想,河东反了,我会不会不用去和亲了?这么多城池将要沦陷,这么多无辜的人将要死在叛军刀下,我第一时刻想到的竟然是这个,我是不是很自私……您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一仗会这么凶险。
她安慰郡主。
可我现在知道了,郡主看着她说,螳臂当车之人若不认命,便会赔上别人的性命……我的命,我认了就是了。
翌日,郡主在余下随从和一支玄策军精锐的护送下,再次坐上西行的马车。
头顶新生的太阳冉冉升起,郡主靠着车壁,淡淡望着窗外高踞马上的玄甲少年,与她说:没想到,陪我走最后一程的人会是他。
以后就是故国了,这最后一程,还是走得开心点吧。
郡主望着远方的山河笑着说。
那天过后,郡主好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地,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
因官道尚未完全解封,关内一路,使团走的多是野路。
郡主自小待在深闺,从前嫌野地脏,从未体味过野趣,如今倒是什么都不嫌了,八月秋高气爽,有日途经溪河,郡主一时兴起说想捕鱼。
周寺卿说由着公主去吧,随行的玄策军也知道郡主和亲是做了他们本该做的事,大约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教起郡主捕鱼的技艺。
可士兵们教是教了,郡主哪里学得会,握着鱼叉站在溪边,鱼没叉着,却被水蛇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反成了大家着急忙慌的捕蛇乱战。
好端端一群军中精锐,被郡主闹得人仰马翻。
沈少将军看得忍无可忍,叉了一剑的鱼递到郡主眼下,问她:够公主吃了吗?郡主看着串在剑上密密麻麻的死鱼,扭头呕了个七荤八素,整整十日没再吃过鱼。
捕鱼失败后的某日,途经山林,郡主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对打猎起了兴致。
可要打猎便要先学射箭,并非一日之功,士兵们说有种袖箭倒可速成,只是军中不用,不过他们少将军会做。
郡主本来许是想着这么麻烦就算了,记起沈少将军上次坏她意趣,改口说:那便传令下去,本公主要一支袖箭。
第二日,一支袖箭经由士兵送到了郡主手里,看得出来沈少将军很不情愿,做了一天袖箭,连面都没露一眼。
到了林中,士兵们知道郡主就算用袖箭也不可能射中猎物,早早做了准备,等郡主射出一箭,便去抓来早就藏在草丛里的野兔,告诉郡主打着了。
为了避免郡主看见残暴的场面再作呕,士兵们提前打兔子的时候十分文雅,连血都没见。
郡主兴高采烈,打了只野兔像打下了大烨的江山,豪情万丈地说要拿她此生第一只猎物犒赏全营。
等兔子烤好,却发现这哪里够分,只能给参与狩猎的几个士兵分了些肉,自己留了一只兔腿。
刚好沈少将军经过篝火前,郡主才记起这袖箭是沈少将军做的,漏了他的份倒显得她还在为当年的事斤斤计较似的,便将到嘴边的兔腿送了出去。
沈少将军似乎很看不上这点不够塞牙缝的肉,没有去接,走到一旁烤起自己随手打来的一头鹿。
这么大一头鹿才真够犒赏全营,郡主一边碎碎念着鹿肉有什么好吃的,一边将手中宝贝的兔腿细嚼慢咽品味着吃掉。
最后沈少将军真没分给郡主一块鹿肉,被郡主瞪了两眼,还冷哼着说:公主不是说——鹿肉有什么好吃的?整个使团里也就沈少将军敢这么对郡主说话,郡主回到帐子,气哼哼说下次自己也要打一头鹿来。
那之后郡主便爱上了打猎。
每逢行路歇脚都要带上袖箭,招呼人马出动。
从野兔到野鸡到野鹿,郡主百发百中的名号在使团里传开了去。
她当然知道真相,却没有告诉郡主,反正都是哄郡主高兴。
吃多了野味自然也会腻,等官道解封,中秋那天刚巧途经城池,郡主拿了一袋金叶子,让周寺卿派人去城中置办好酒好菜,说要请大家过节。
可军中有纪律,行军途中谁敢沾酒?最后好菜倒是分了下去,好酒全留在了郡主这里。
郡主吃着珍馐美馔喝着酒,叹气说就差表演助兴了,酒劲上了头,让人请来沈少将军,叫沈少将军耍枪给她看。
沈少将军烦不胜烦转身就走,郡主却自顾自哭了起来:大家不是都在哄我高兴吗?还没出边关呢,怎么这就不哄了……她也是那个时候才晓得,郡主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射不中猎物,只是给自己一个高兴的理由,假装不知道罢了。
就像假装这只是一场美好的秋游,终点仍是归家的路。
中秋团圆夜,她知道郡主想家了,郡主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到后来已经不是在说耍枪的事,说着阿爹,说着阿娘,说着叫了十年的皇伯伯,说为什么没有人选她。
她没有拦着郡主,盼着沈少将军动一动恻隐之心。
她不知道那天沈少将军停在帐门边想了什么,良久过去,沈少将军背着身对郡主说了五个字:想看就出来。
她陪着郡主出了大帐,看沈少将军在月下耍枪舞剑。
郡主又破涕为笑,在旁醉醺醺地鼓掌叫好。
那天夜里送郡主回帐子以后,她出去打水,看见沈少将军屈膝坐在树枝头,正在吹奏一片树叶。
那乐声听起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时她不曾多想,只当沈少将军闲得无聊。
直到很久以后再次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一晚的乐声,才恍惚明白过来那种感觉是什么。
是沈少将军好像听懂了郡主的话。
是那一晚的沈少将军好像和郡主一样孤独。
中秋夜醉酒过后,郡主自觉丢了脸面,避了沈少将军好几天。
过了一阵,郡主的野趣玩腻了,新找了乐子,让进城置办补给的随从顺道买了几副叶子牌,行路歇脚时说要凑人头玩叶子戏。
想到沈少将军从前就是出入赌坊的熟手,郡主那点尴尬也过去了,看在他给自己耍枪舞剑的份上,不计前嫌地邀请了他。
沈少将军说没空,当天晚上,她和郡主却发现沈少将军和李军医两个人偷偷在玩叶子戏。
他这是什么意思?郡主很生气。
她猜测着宽慰郡主说:想是沈少将军有几年不玩了,怕在您跟前露怯,所以先温习一番。
没想到还真被她歪打正着猜对了。
之后郡主再凑人头,沈少将军便应邀了。
本以为到了需要温习的地步,沈少将军必然手生了,不料牌场如战场,沈少将军玩个牌还能玩出横扫千军大杀四方的架势,牌一翻一扔,弯唇一笑便定乾坤。
郡主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刻苦钻研推算叶子牌的技巧,向沈少将军再下战帖,却屡战屡败。
直到打到忍着呵欠摸牌的时候,郡主终于拿到一手绝世好牌,赢了沈少将军一把。
至于这手好牌是上天动容还是沈少将军动容,就只有沈少将军知道了。
长路漫漫,郡主变着法子找花样,将能玩的博戏全玩了个遍,正经些的乐子也有,譬如一路上,郡主也精进了不少棋艺。
周寺卿大约知道这是郡主最后的狂欢,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看不见这荒唐。
闲时玩归玩,行程当然也没有落下分毫,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到了深秋,有一日,一场暴雨打乱了他们行路的脚步。
队伍遭遇暴雨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道旁正是荒山,阴云密布的天,仿佛末日提前来临。
马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活像要将车顶砸穿,她安抚着担惊受怕的郡主,移开一道车门缝隙去看路况,看见前方沈少将军忽然竖掌,下令所有车马掉头。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掉头,半天也没转过弯来,沈少将军移开车门登上马车,扬声说了句弃车撤退,催促她们下车。
她们起始还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见沈少将军前所未有的严肃,慌慌张张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要去给郡主打伞,沈少将军站在车边像是没了耐心,解下自己的披氅给郡主兜头罩下,将郡主一把抱了下去,抱上他的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郡主扬鞭而出。
听见郡主的惊呼声,她匆匆忙忙也上了一匹马,急急跟上了两人。
使团上下所有人跟着沈少将军飞快撤离,撤出一段路,一阵有别于雨声的潮响在身后惊起,霎时间山鸣地动,水涌土裂。
大家回过头去,看见石流顺着山脊滚滚而下,正爆发在他们本要前往的方向。
她一路后怕地策马追着郡主,等抵达安全地带,看见沈少将军一手勒缰,一手揽着身前的郡主,下令所有人转移向高地。
外面的世界疾风骤雨,天塌地陷,郡主在沈少将军的披氅里安然无恙。
沈少将军将郡主抱下马,单膝屈地弯下身去,拿背脊对住了郡主,说:上来。
郡主一脸惊魂未定的怔愣,迟疑着趴上沈少将军的背。
沈少将军从她手里接过雨伞,让郡主自己撑好,背起郡主往高地走。
人命关天,想来沈少将军也只是事急从权,但跟在后头看着这一幕的人似乎都出了片刻的神。
恍惚间像看见一对真正般配的璧人。
她紧跟上两人,看沈少将军一脚脚踩着泥水往山上走去,一手托着郡主的腿弯,一手偶尔抓一把沿路的树干借力上坡。
两人细碎的对话掺着雨声传过来——伞往后点,挡我视线了。
那你不就淋着雨了吗?公主以为人人都像你金贵,这点雨也叫雨?她抬起头,透过白茫茫的雨幕,看见郡主将伞往后挪去。
伞遮严实了郡主,沈少将军却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郡主捏着一面帕子,手伸出去又顿住,顿住又伸出去,反覆犹豫几次过后,终于擦拭上沈少将军满是雨水的额头。
沈少将军脚下步子一顿,一瞬停滞过后,继续背着郡主一步步往上走去。
第100章 主角前世·中(饮鸩止渴...)那场暴雨过后,使团在附近安营下来。
郡主虽然没淋着雨,还是难免吹着了风,当日便感染了风寒。
李军医来诊脉时说郡主近来思虑过重,所以身子骨虚弱,这才稍有风邪入体就抵抗不住。
郡主问李军医,沈少将军怎么样,喝了驱寒的姜汤没,可有感染风寒?李军医似乎愣了愣,掀开帐门出去的时候向郡主指指外头。
郡主顺着李军医所指望去,看见沈少将军好端端负手站在营地里,与士兵交代着什么,仍是一身单薄玄衣,不知冷暖的样子。
等李军医走了,郡主拥着被衾,看着挂在一旁的那件玄氅,说这人披氅给了她,连大家都有的蓑衣也没穿,淋了这么一场雨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
她伺候郡主喝着汤药,说习武之人体魄自然比常人强健,打仗的时候不管日晒雨淋都要打,习惯了吧。
以前也是个金贵人呢……郡主神色恍惚地遥想起来,与她感慨这一路走来,发现沈元策当真脱了胎换了骨。
丧父,战争,都是残酷的事,一个人经历过这些,又在鬼门关前打过几趟来回,若还和从前一样,岂不成了怪物,变稳重才是应当——当时她们和长安城里的人一样都这么想。
郡主说话虽如此,走了一路了,还是很难将如今的沈元策与从前那个无所事事,嬉皮笑脸的纨绔对上,偶尔看他露出和从前一样的姿态,回想起他过去那些丑恶的嘴脸,其实还是对他无甚好感,但有时候看看眼前的人,又觉得和记忆里的人好像割裂成了两个人似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郡主对沈少将军的情绪似乎都很复杂,复杂到可能连郡主自己也分不太清,千百种情绪里到底哪种情绪占据了高地,那些割裂的瞬间又是什么情绪在作祟。
因着郡主那场风寒,使团在原地耽搁了几天。
那段日子,沈少将军一步也不曾踏进郡主的帐子。
她替郡主去归还洗净的披氅,他也是不咸不淡,对郡主连句顺道的关心也没有。
她想沈少将军或许是在避嫌,暴雨石流里事急从权,大家都理解,但送嫁将军与和亲公主毕竟不该走得太近。
此前几人博戏或对弈都是露天在外,大大方方给人看,可天气冷了,郡主又风寒在身,便不宜在外逗留了。
果然之后再次启程,郡主嫌无趣的时候两次邀请沈少将军博戏,沈少将军都说没空。
郡主便将那些玩物都收了起来。
旅途变得乏味了许多,白日在马车里也好,夜里在帐中也好,郡主常常空落落地坐着发呆。
郡主遗留的风寒之症也始终没有断根,时不时便咳上几声。
李军医倒成了郡主这儿的常客,早晚都来诊一次脉。
她担心地问李军医,这汤药喝下去怎么不见起效?李军医说沉痾难愈,根因在心绪,郡主还是思虑过重。
郡主这些天并没有因为没乐子玩而生怨气,连发呆也是安安静静的,听到这句话突然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红着眼睛说:我已经在努力开心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她和李军医对视着,谁都没能说上一句劝慰的话。
当天夜里安营之后,沈少将军来了郡主的帐子,对着闷声不吭的郡主招招手说:拿出来。
郡主一楞,问拿什么?沈少将军叹了口气:你的玩具。
从那天起,郡主的帐门时常敞开一半,沈少将军就坐在风口,从外边能看见的位置,继续陪郡主玩那些幼稚的博戏。
说来也神奇,这博戏就像灵丹妙药,过了几日,郡主真就不咳嗽了,风寒也痊愈了。
生龙活虎的郡主又有了兴致自娱自乐,入了冬的天下起雪来,初雪过后,郡主与周寺卿说想操办一场喜雪宴。
长安贵人冬日常办喜雪宴,不过通常是一群文人墨客在宴上咏诗作乐,周寺卿问郡主想如何操办?郡主说咏诗就算了,这里除了她也没人会咏,就操办一场竞射吧,她来出彩头,参赛之人都有赏,前三甲重赏。
周寺卿安排下去,翌日晚间,雪后初霁的夜亮堂堂的,营地里众人围炉吃着暖锅,一群玄策军士兵们为着彩头跃跃欲试,热热闹闹簇拥在箭靶前。
郡主一面吃暖锅一面观赛,见沈少将军在旁坐在席上岿然不动,问他怎么不去。
沈少将军眉梢一扬:我去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她在旁替郡主涮着肉,跟沈少将军说:沈少将军放心,公主准备了两份一甲的彩头。
郡主悄悄搡了她一下,像在责怪她多嘴了。
她才惊觉,郡主昨日跟周寺卿说准备两份一甲的彩头吧,免得沈少将军抢了大家的份,其实不是怕沈少将军跟人抢彩头,而正是猜到沈少将军不会跟自己手下的兵抢彩头,所以才准备两份。
这一甲的彩头,本就是郡主给沈少将军的礼物。
亏得周寺卿想得周到,提醒了公主。
她连忙弥补自己的失言。
沈少将军沉默片刻,撑膝起身,挑了把长弓去了。
那群士兵果真怨声载道,说沈少将军来断他们财路。
赢了彩头分你们。
沈少将军挽弓搭箭,长指一松,箭矢正中靶心,一路走过十座箭靶,连射十箭,十箭十环。
郡主笑吟吟托腮看着那头。
等沈少将军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撂下长弓往回走,郡主端起一盏热汤:一甲的彩头就是本公主亲手涮的肉。
沈少将军站在席边,眼睫一垂,像是有些语塞,接过碗就要拿去分给士兵。
哎?郡主喊住了人,这么大的殊荣,这就分啦?沈少将军站住脚步,冲郡主哼笑了声:公主这么大的殊荣,臣一个人怎么受得起。
知道我是公主你是臣,还敢把我赏的东西分给别人?郡主不高兴地撇撇嘴。
沈少将军眯起眼低头看着碗里的牛肉,看了一会儿,仰起头连汤带肉一股脑送进嘴里,没有半分细嚼慢咽的品味,看起来当真对这份殊荣很是不屑。
郡主觑着他,拿出了真正的彩头,将一个木匣递给了沈少将军:喏,这个才是彩头。
匣子打开,一枚玄色的玉扳指露了出来。
沈少将军的目光似乎有一瞬的闪烁,静静盯着眼下的扳指,不知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郡主先打破了沉默,轻飘飘地说:之前打猎的时候听他们说射箭费手,戴扳指才不疼,不过军中弓手好像会有专门的扳指,中用的你们有了,我就挑了两枚好看的,另一枚就给除你以外的那位一甲,以示公正。
шшш●Tтk∧ n●¢ o许久之后,沈少将军才将目光从那枚扳指上移开,看向郡主。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
至今回想,仍是不懂那个眼神里到底装了什么故事。
很快有几个士兵围拢过来,问沈少将军讨要说好分给他们的彩头。
沈少将军回过神,将扳指拿给他们看:这怎么分,我砸成几块给你们?士兵们一看这上好的玉,忙说不敢暴殄天物,识时务地退了下去。
沈少将军阖上匣盖,看了眼郡主,也转身回帐去了。
等沈少将军走了,她轻声问郡主:这扳指可是有什么寓意?郡主耸肩:能有什么寓意,他当了我这么多日子的‘帮闲’,给他点酬劳。
那天晚上,郡主在外披着斗篷捧着袖炉,一直待到夜深,等大家都散去了还不肯回去睡觉。
其实郡主从前不喜欢雪,下雪的日子天寒地冻,郡主总是懒洋洋窝在暖阁,要么捧着闲书随手翻翻,要么逗狸奴。
郡主从前也不喜欢宴席,不管是操办还是出席,毕竟在长安除了宝嘉公主以外,郡主也没有什么值得往来的好友,不爱那些假模假式,所以总宣称自己喜静。
可那一晚,郡主却像是很珍惜那场雪给了她一个办宴席的机会,雪也好,宴席也好,或许都只是郡主想要热闹的藉口罢了。
只要不回去睡觉,热闹就不会散场。
郡主拖延着时间,说还想堆个雪狮子。
她便陪郡主一起堆,许是她们实在磨蹭了太久,沈少将军看不下去,已经回帐的人又走了出来。
有了沈少将军帮忙堆,她便专心在旁照顾郡主,时不时给郡主暖暖手。
很快,郡主帐门前垒起了一个半人高的,栩栩如生的雪狮子,像一座虎虎生威的门神。
沈少将军问郡主这下可以去睡觉了吗?郡主捂着冻得通红的手,心满意足地回了帐子。
翌日一早,她得了周寺卿的嘱咐,说昨晚公主歇下晚了,今日可迟一步启程,不必太早叫醒公主。
等郡主自然醒转,洗漱穿戴好出门,日头已经升高,前一夜在帐门口堆的雪狮子早就融化得不成模样。
郡主站在帐门边上,定定看着那滩雪,忽然问她:惊蛰,你说这像不像在饮鸩止渴?雪总会化,热闹总会散场。
旅途里欢喜填得再满,也不过镜花水月,黄粱梦一场。
就像饮鸩止渴一样。
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使团距离边关也越来越近。
终于还是接近了终点。
不知是这一路太长,长到足够让人接受终点的样子,还是这一路太短,短到让人压根回不过神,出关前夜,郡主格外的平静。
平静地沐浴洗漱,平静地入眠,翌日一早平静地穿上嫁衣,平静到甚至有些麻木,像一具提线木偶。
直到那日清晨临要坐上马车,她们发现使团队伍里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郡主一潭死水般的脸色才有了波动,问沈少将军呢?周寺卿说,沈少将军旧伤复发,最后一程便不亲自护送公主了。
郡主惊得瞪大了眼,问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旧伤复发,伤势如何?周寺卿说具体的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李军医判断沈少将军现下不宜行动牵拉筋骨,加上他们临时得到消息,西逻那个好战的二王子本不在迎亲使团里,后来可能是听说此行是沈少将军送亲,便找了个藉口来了边境,说不定就是想会会沈少将军,就算沈少将军身体无恙也该止步于此,若带伤到了西逻人跟前,容易被钻空子。
郡主听着周寺卿的话,看着已然整装待发的使团,一脸心神不宁地上了马车。
她也和郡主一样,像失了主心骨一般,莫名有些心慌。
想起前一夜晚膳过后,沈少将军跟郡主说明日出关,早点睡觉,当时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郡主本还想再玩一次叶子戏决一胜负,被沈少将军一扫兴,也便早早回了帐子,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与他讲。
毕竟道点的话总是最后才讲的。
可偏偏不是所有的最后都会如约而至。
错过以后,才知道毫无征兆的某一刻,根本不曾留心的某一眼,就已经是最后了。
郡主人是坐上了马车,魂却丢在了身后,等马车辘辘行驶起来,像是后知后觉这一走再无归期,忽然探头出窗外:周寺卿,你让我与沈少将军话别几句,毕竟他也护送了我三个月……公主,沈少将军一早就走了。
周寺卿也是一脸的惋惜。
怎么也没同我打声招呼,他伤得很重吗……郡主喃喃着问。
周寺卿似乎有些不忍心,却还是与郡主实话实说道:那倒不是,就是不便骑马,但还能自己上马车。
长长的车队朝着既定的轨迹而去,郡主穿着那身繁复的嫁衣呆坐在马车里,走出好长一路,忽然在某一刻眨了眨眼,眨下泪来。
那时的她们都以为那就是最后了。
后来她总在想,如果那真是郡主和沈少将军的最后,或许也不算最差。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那看起来可能就是一个被折腾了一路的送嫁将军终于完成圣命,摆脱了骄纵麻烦、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和亲公主,连道别的话也懒得讲的结局。
多年以后郡主再想起沈少将军,或许会跟人说,这个人啊,少时对我极其恶劣,让我恨之入骨,不过后来也曾救我性命,为我受过伤,陪我度过了一段非常难熬的时光,还是谢谢他。
如果有人问,只是谢谢他吗?郡主可能会说,是啊,人家救我是大局着想,陪我是圣命难违,最后都烦我烦到不告而别了,我还要对他如何?可是一切并没有到此为止。
那一天,意外发生了。
她们与前来迎亲的西逻使团会和,当夜宿在西逻边境,在帐子里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头起了争执声。
郡主吓得不轻。
她慌忙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说,有个醉酒的西逻人意欲夜闯公主大帐。
混乱之中兵戈之声响起,两边动起手来。
她护着郡主在帐子里一步不敢出,一面匆忙给郡主穿戴,一面听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打杀声,一时都没想到这意味着什么,只一心想着郡主千万别出事。
不知什么时候,一名玄策军士兵血染满身地进了帐子,让郡主跟着他们撤退。
她们稀里糊涂地穿越尸山血海出了营地,半途才知,可能是沈少将军旧伤复发的消息走漏了风声,西逻二王子按捺不住,想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虚而入,所以安排人醉酒闹事,逼迫大烨先动手,下一步应当就是借讨伐之名追击和亲使团,趁势杀入河西。
只要除掉沈少将军,就算西逻王庭对此有异议,这样的功绩也足够这位王子将来荣登王位了。
真相反正总是由胜者说了算的。
可西逻二王子带了足够的兵马,或者说是自以为足够的兵马,却被护送郡主的玄策军反杀。
那个时候她们只当玄策军战力超群,却没去想——西逻二王子既然有备而来,这世上有谁能在敌众我寡的情形下,在敌邦境内反杀一个王子?那人伪装得实在太好,骗过了所有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们一路亡命天涯般撤退到了关口,前有关门紧闭,后有追兵来势汹汹,俨然行至绝路。
绝望之时,忽听铁骑踏踏携地崩山摧之势逼近,玄策大军浩浩荡荡压境而来。
追兵已失主心,两军对峙之下,西逻人不敢盲目开战。
眼前紧闭的关门沉沉开启。
关门外,玄甲骑兵列阵在前,燎原之火熊熊燃起,照亮了郡主回家的路。
www .tt kan .C ○周寺卿连夜启程赶去长安,满朝震动之下,群臣上奏,请天子终止和亲。
天子无奈下达诏令,宣布和亲终止。
历经多月,在郡主已然接受命运的关头,命运的笔锋陡转,似流星划破苍穹,留下一道浓墨重彩的飞白。
在边关休整等待消息的日子里,郡主仍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恍若置身梦中。
尘埃落定的时候,郡主恍惚地说,怎么又是托了沈元策的福。
她也感慨,若不是沈少将军旧伤复发,西逻二王子还不至于禁不住诱惑开战,可能冥冥之中沈少将军当真在为当年给您赔罪吧。
不过不知道他伤养得怎么样了。
郡主还是有些忧心,虽然那阵子每每问起,看身边那些玄策军士兵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都没把他们少将军的旧伤复发当回事。
和亲既已终止,年关也将近,她们就该回京了。
那两日,她在准备行囊,郡主常坐在帐中书案前,几次提笔蘸墨写信,写了几个字,又将信笺揉成团。
她起先以为郡主是在给侯爷写家书,一问才知,郡主给侯爷报去平安的信早就写好,后面这封是在犹豫要不要给沈少将军去信。
她们滞留边关的那些日子,沈少将军再也没出现过,听说早就回到了姑臧,郡主想问问他伤养好了没,打算何时进京,可要与使团同行?但想来想去,他走得这么干脆,应当巴不得没有她同行,郡主说算了,她就是为着礼数问上一问,等会儿又换来一句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渐长,自讨什么没趣。
反正过阵子在长安就能见面,山水有相逢,那时候的郡主也没再遗憾不告而别。
那信最终便没有写,郡主就这样欢欢喜喜踏上了回京的路,奔向了与侯爷的久别团圆。
山遥路远,郡主没能在除夕之前回到长安,在半途过了年。
虽然人在异乡,但想想原本这时候应当在异邦,郡主已经很是心满意足。
除夕那天,她陪郡主放灯,郡主写了三只孔明灯,一只给侯爷,愿侯爷身体康健,一只给宝嘉公主,愿宝嘉公主得觅良缘,也写了一只给沈少将军——沈元策逢战必胜,毫发不损,逢赌必输,甘为我臣。
那时候兴冲冲放出三盏灯的郡主哪里知道,这三盏灯的愿望,一盏也不会实现。
她们正月抵达长安,才知侯爷在郡主离京之后日思夜忧,咳疾越来越重,李军医的药方也已经不管用。
侯爷不愿郡主知晓自己的病情,想让郡主安心去放手一搏,就算和亲最终无法改变,也希望郡主能知道她舅父在长安好好的。
所以侯爷提前写了好多封信,叮嘱许氏若之后他一病不起,便按时一封封送出去。
郡主好不容易与侯爷团圆,却只能眼睁睁看侯爷病入膏肓,连她都已经认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看着侯爷提前写下的那些信。
那个正月,听闻沈少将军向天子上书告假,称因旧伤复发,今年年关无法进京朝见。
其实事后想想,这个消息是带了一些征兆的,但那个时候的郡主已经没有心力去管外面的世界了。
和亲终止了,和亲带来的苦果却还要继续尝。
此后数月,郡主日日侍奉在侯爷榻前,想尽一切办法医治侯爷,想留住生命里最后一个至亲,可侯爷还是在夏天病逝了。
侯爷临走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大约便是世人常说的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的时刻,侯爷终于认出了郡主。
听郡主碎碎细说着过去一整年的事,知道郡主不用再去和亲了,侯爷轻轻拍抚着郡主的手背说太好了,他可以放心去了,只可惜还是没能给郡主找一门好亲事,将她托付给良人。
沈家那小子倒是我们衣衣的福星,可惜舅父等不到他进京了,往后这终身大事便要你自己做主了。
郡主哭着对侯爷说:我又不喜欢他,他也可烦我了,舅父不要把我托付给别人。
或许是将死之人目光格外清明,侯爷说:傻孩子,别被从前那点恩怨绊住了脚,舅父看得出来,你提到他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
这就是侯爷留给郡主的最后一句话。
郡主在除夕夜放出的第一盏灯熄灭了。
送葬过后,郡主整个人浑浑噩噩,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失去母亲的那一年。
宝嘉公主将郡主接去了公主府,让郡主以后住在她那里,说交给时间吧,来日方长,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想是啊,来日方长,郡主才十八岁,还没有觅得如意郎君,将来郡主还会有新的亲人。
如果郡主真的喜欢沈少将军,就算沈少将军不喜欢郡主,绑也把他绑来做郡马。
得侯爷那句话之后,她经常反覆回想和亲一路上的事,越想越觉得或许侯爷说得对。
她想郡主可能真是被从前的恩怨绊住了脚,那一场旅途又实在太过绝望,饮鸩止渴之时,连打到一只猎物都心生欢喜,自然分不清打到猎物的欢喜和对待沈少将军的欢喜有何不同,分不清到底是喜欢玩博戏,还是喜欢同沈少将军玩博戏,分不清那一枚扳指到底是酬劳,是谢礼,还是真心。
也许等郡主想开一些,下次再见沈少将军,便没有那么多束缚和杂念了。
可是命运偏爱弄人,这个下次的到来,打了郡主一个措手不及。
三个月后,朝堂上有人查到河西去岁入贡的常赋数目有异,状告沈少将军及河西节度副使联合贪污之罪。
圣上向河西问罪,沈少将军拒无回应。
后来她们才知道,北羯、河东的威胁接连去除,圣上本就有意等西面和平之后削弱很可能成为下一个河东的河西。
加上和亲终止这件事催动了圣上对沈少将军的疑心——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戍边的将军刚好旧伤复发,消息刚好泄露,引得西逻王子蠢蠢欲动?若真让对面得逞了,倒能称之为巧合,可偏偏对面的王子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玄策军斩杀,令玄策军再添一笔战功。
圣上怀疑沈少将军为挣军功,蓄意破坏和亲,但因为拿不住明面上的把柄,年关之时曾以商议对西策略为由催促沈少将军进京。
沈少将军告假不来,在圣上心中便已经是在挑战天威,圣上也对沈少将军彻底起了杀心。
过去半年,圣上一面以四皇子提议的商贸举措,与西逻达成和盟,一面在长安与河西之间拉起警戒线,筑起堡垒。
待一切部署妥当,便随意安排了一个罪证,向河西问罪,看似是给机会陈情,但不论沈少将军回应什么,这个罪名迟早会坐实。
沈少将军拒不回应,圣上也不再兜圈子,以忤逆之罪召沈少将军入京。
但她们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已经是后来了。
事发之时,她们只知诏令下达,回应天子的便是玄策军东征的铁骑。
沈少将军无视在京为质的母亲,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而反。
沈夫人似乎也早就为这一日做好了准备,于长安沈府悬梁自尽。
天子蓄力半年迎接玄策军的铁骑,拿捏着主动权召沈少将军入京,同样打的是有准备之仗,可河西的兵力远超了天子的预估。
先经历三年对北战事,又经历平叛河东,玄策军依然强大如斯。
那支举兵东进的玄策军几乎人人都拥有死士的战力,一路锐不可当。
也许圣上曾想过,沈少将军在戴罪、有母为质的情形下起兵,又不像河东在京有皇子策应,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根本得不到朝野支援,改不了大烨的姓氏。
可沈少将军似乎并没有想要改大烨的姓氏,并没有打算坐上那个位子,比起谋权篡位,这更像是一场不计后果的,无惧人心的,与天子的玉石俱焚。
炎炎夏日,消息像纷飞的雪花飘进公主府,郡主在公主府里震动、不安。
宝嘉公主也和郡主一样失魂落魄。
她不敢问郡主在想什么,或许郡主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
就在她们等待消息的时候,圣上身边的内侍来了公主府,笑眯眯地说圣上召请郡主入宫。
命运铺垫了这么久,似乎就是为了那一天。
当时她们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公主府区区几百侍卫,本就是出自皇家,如何与天子匹敌,与满京城的禁军匹敌?宝嘉公主对内侍笑脸相迎,说郡主痛失至亲不久,近来精神萎靡,身子骨撑不住,可否容禀圣上?内侍的坚持让宝嘉公主确信这道召请绝没有缓转的可能。
宝嘉公主改口说要陪郡主一起入宫,却被内侍带来的禁军拦下。
内侍说圣上只请了郡主一人,连婢女也不让带一名。
当日郡主未归,宝嘉公主火急火燎去了四皇子的府邸,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那时候已经掌控一半政局,却也没有获悉圣上召请郡主的原因。
这像是一个讳莫如深,又事关重大的秘密。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直到那天,玄策军杀至长安,兵临城下,圣上亲手带着郡主上了长安城的城楼……一声痛苦的梦呓打断了惊蛰的回想。
惊蛰慌忙揩了揩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榻上的郡主。
炭火烧尽,整座废宫冷得像冰窖,姜稚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布满冷汗,在梦里不停呢喃着哀求:不要,不要……惊蛰轻轻去拍抚姜稚衣的背脊,着急地喊:郡主,郡主——姜稚衣蓦然惊醒,睁开眼来,满头乌发汗湿,惊恐地盯住了榻边的惊蛰。
郡主,没事了,没事了……惊蛰一面去给姜稚衣擦汗,一面反覆说着。
姜稚衣的瞳仁在最初惊悸的一瞬光亮之后,慢慢黯淡下去,好像记起了自己身在哪里,窒息地紧紧攥住了衣襟,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惊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是啊,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圣上召请郡主入宫,是因派人查抄沈府之时,在东院书房博古架上的一个瓷瓶里发现了一枚刻有衣字的女式玉佩。
圣上原本绝不认为一个手握重兵、狼子野心的将军会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这种笑话,话本里写写便够了,入不了天子的眼。
就算圣上怀疑沈少将军蓄意破坏和亲,也只认为是他好战喜功,根本没觉得郡主对政局有什么份量,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影响。
可是那枚存放于隐秘之处的玉佩让圣上联想到了郡主的名字。
当时的圣上正因玄策军,也失去了沈夫人这个人质,本就怒火中烧,所以当即开始去查玉佩的主人。
沈府上下无人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处,但圣上怀疑的目标既然对准了郡主,从答案去查证也不难。
圣上询问了周寺卿,与郡主和沈少将军朝夕相处三月有余,可知这两人是何关系?周寺卿当时已经明白圣上用心,其实并没有将对郡主和沈少将军关系的猜测说出来,知道那个猜测会要了郡主的性命。
但圣上如此拷问,那些摆明了的实情却不得不说,如果他不说,圣上换个人问,周寺卿便会背上欺君之罪。
天子盘问了周寺卿和亲一路上的经过,似乎对答案非常满意,便将郡主召请进了宫里。
姜稚衣在一声声急喘里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抽痛,像快死过去,可涌入喉咙底的腥冷空气却提醒她,她还活着。
被天子召请入宫,看到那枚玉佩的时候,其实她心里在笑天子抓错了人。
原来沈元策早就有意中人,将这么一枚玉佩藏在那样的地方,应当是他很珍重的人吧。
和亲一路上,那些让她感觉到异样的瞬间,果然都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她不知道这枚衣字佩属于谁,反正不是她的。
舅父过世以后,如果说她麻木的心脏还有哪个角落是鲜活的,那可能就是藏着对天子恨意的地方。
如今落到天子手里,知道天子抓错了人,她居然在想,不如将错就错好了。
她非要伸冤,岂不可能抓到这枚玉佩真正的主人?沈元策既然起兵,连对从前一向感情极好、视若生母的沈夫人都不在意,或许谁都不会成为掣肘他的人质。
但至少他在意玉佩的主人会比在意她多吧,她便当个替罪羊,还他当初救命之恩。
这世间反正也没什么她留恋的东西了,从被钟氏所害,到被送去和亲,再到舅父病逝,再到被俘虏,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如果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眼可以看到沈元策兵临城下,将天子诛杀,那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以为,那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当她抱着必死之志走上那座城楼,看见的却是沈元策为她缴械弃马,万箭穿心。
或者说,她不该再叫他沈元策,而是——元策。
天子在城楼之上与玄策军谈判,承诺降者不杀,除了元策必死的结局以外,玄策大军活了下来。
李答风也活了下来,得以将真相送到她手中。
二十一年前,见微天师夜观星象,预言当年将有双生妖星临世,来日恐动摇国统,危及皇权,那一年,从京畿到边地,所有出生的双生子都被先帝秘密处死。
沈家原夫人在那年诞下的不是独子,而是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为了躲避祸患,这对孪生兄弟当中的弟弟被秘密送去边关,自小在河西长大,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接受残酷的训练,活得就像哥哥的影子一样。
真正的沈元策已经死在兴武十一年的热夏,兴武十一年冬从河西凯旋的人,不是沈元策,是元策。
与她在和亲路上朝夕相处,相伴三月的人,也是元策。
那些所有让她觉得割裂的瞬间,不是因为沈元策变了,而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为了扮演兄长,那个少年将身上所有陈旧的伤疤全都新剜了一遍,去掉了胎记。
他淋一场暴雨也安然无恙,是因为他十岁便入玄策军,是玄策军中最精锐的斥候,荆天棘地,无所不达,日晒风吹雨打,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他在她面前吃牛肉像受刑,不是因为他不屑她给的殊荣,而是因为军中有种救治濒死伤患的特殊医术,要剖开活生生的牛腹,将濒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热乎的牛血里浸泡一场,便有机会起死回生。
当年有次重伤,他也曾进过牛腹,所以对牛肉的味道厌恶至深。
他对着那枚她随手送出的扳指出神许久,是因为小的时候,他父亲说怕疼怎么射得好箭,从来不许他戴扳指。
有天他戴着面具走在集市,看到玉器摊上琳琅满目,羡慕地停下来,想买一个玉扳指,对父亲承诺不在练箭的时候戴,这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样礼物。
那些让她产生错觉的瞬间,或许也不是错觉。
沈元策也许不在意她,可是元策在意。
那枚玉佩属于沈元策,元策根本不知道那枚玉佩的存在,没想过这场起兵会牵连到她。
她问李答风,他在知道那枚玉佩的存在的时候,误会了我曾与他兄长私定终身吗?李答风说,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
其实和亲路上,周寺卿经常在他面前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心里有疑惑便打探了一二,从周寺卿那里套出了话,得知原来你有一个私定终身之人,周寺卿怀疑是他。
他问周寺卿这怀疑从何而来,周寺卿便说了那些从惊蛰那儿听来的话,将他一条条地对号入座。
但那个时候,他觉得周寺卿的猜测是无稽之谈,就算他不知道他兄长和你私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也不认为你们有旧,他觉得,要么你有一个真正私定终身的对象,要么只是你想博取周寺卿的同情,撒了个谎。
所以至少,在他破坏那场和亲的时候,他并没有误会你和他兄长有旧。
并没有误会,却还是为她破坏了那场和亲。
至于后来得知玉佩的存在,兵临城下选择那一刹,元策到底是误会了她与沈元策有旧,还是只是因为她是她,才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这个答案,姜稚衣永远也不会再知道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告诉她了。
第101章 主角前世·下(阿策哥哥来了吗?)在冷宫里的每一天,姜稚衣都会梦到兵临城下那一幕,梦到元策在城楼之下仰头凝望着她,在漫长的凝望过后翻身下马,扔掉手中的长|枪。
于是此后经年,每一天,都像是他死的那一天。
都像赤足行走在刀山剑树的阿鼻地狱,接受着世间最酷烈的刑罚。
是她没有早点发现他不是沈元策。
是她被那些不属于他的过去绊住了脚,端着架子碍着面子,连自己都不愿跟自己承认那份心意。
是她自以为大义凛然的决定阴差阳错地,亲手将她喜欢的人推向了万箭穿心的结局。
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冷宫里,惊蛰日复一日照顾着姜稚衣。
后来惊蛰才知道,在她们不知今夕何夕的那些日子里,北羯趁大烨内乱举兵进犯河西,河西全境沦陷,大烨一度风雨飘摇,几遭倾覆之灾,四皇子带兵出征,所以没能第一时刻救郡主出去。
所幸四皇子及时差人送来了过冬的物资,告诉郡主再等一等。
等到翌年春天,四皇子登上大统,终于打开了那扇宫门。
春光涌入废弃已久的宫室,照亮了整座囚笼,她感激涕零地叫醒郡主,跟郡主说:殿下,不——陛下来了。
郡主迷迷糊糊睁开眼,问她:陛下怎么漏夜过来?她看着满室明媚的春光,一瞬间一颗心如堕冰窖。
郡主的眼睛在昏暗的宫室里一天天变坏,到那一天已经彻底看不见光。
那一天,陛下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荣登大统的喜悦,只是反反覆覆说着对不起,他来晚了。
郡主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不必自责,这双眼睛看不看得见都不要紧,我想见的人,闭上眼才能看见。
陛下说,如果早知沈少将军当初会这样选择,他或许可以为沈少将军和郡主、也为大烨谋一个两全。
是啊,如果是那样,沈少将军不会死,郡主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大烨也不会生灵涂炭,山河破碎,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重振繁荣。
可惜这世上有人生来失去光明,活在荆棘丛生的人生里,或许不到真正面临选择的关头,连沈少将军自己也不知会那样选择,谁又能提早知道呢?陛下放郡主出了宫。
郡主在冷宫里住了大半年,出宫之时什么也没带走,只带上了沈少将军给她做的那支袖箭——那是宝嘉公主在沈少将军死后,偷偷给郡主送来的念想。
那天在宫门外,她和郡主意外地遇见了一个姑娘,裴相的女儿,裴雪青。
裴姑娘跪在宫门前,泣不成声地向郡主道歉。
原来那枚玉佩上的衣字并非一个完整的字,而只是裴字的一半,与当初的沈郎君私定终身的人是裴姑娘。
当年的沈郎君也并非当真不着调的顽劣之徒,只是为了避免政敌和天子对沈家的过分忌惮才藏拙伪装。
沈郎君曾在出征前夜与裴姑娘说:若来日再见,你发现我与你相见不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不要再找我,也别再等我。
沈少将军以兄长身份凯旋之后,自然与裴姑娘相见不识。
裴姑娘知意中人胸怀大志,见他如此,道他暂时无心儿女情长,便照他当初所说,没有再去找他,只是默默等他,等他做完他想做的事。
听说沈少将军起兵的消息后,裴姑娘日夜惊惧忧思,不久便病倒,在病中并不知道郡主被召请入宫,替她成为人质的事。
当然,就算裴姑娘知道了,站出来了,想来结局也不会改变。
没有人会嫌筹码多,即便裴姑娘认下玉佩,天子也不会相信空口白话,放过郡主这个可能,最后不过是从一个人质变成两个人质,带着郡主和裴姑娘一起上城楼罢了。
和郡主一样,直到沈少将军身死之后,裴姑娘才找到李军医,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一切已经于事无补。
宫门前,郡主在她的搀扶下慢慢走上前去,将跪在地上的裴姑娘拉了起来,把那枚一直存放在自己那里的衣字佩还给了裴姑娘。
郡主握着裴姑娘的手,本想安慰裴姑娘,告诉裴姑娘这不是她的错,一开口却与裴姑娘一起泣不成声。
原来在这场阴差阳错里,没有一个人得到善终。
郡主和沈少将军直至天人永隔也未曾互通心意。
裴姑娘以为的生离,其实早就是与沈郎君的死别。
李军医身为叛臣,自认已无资格与宝嘉公主再续前缘,选择远走,与宝嘉公主再不相见。
死去的人以千疮百孔的模样死去,活着的人以千疮百孔的模样活着。
那天,她陪郡主再次登上了长安城的城楼。
郡主站在城楼之上,攥着沈少将军的袖箭,用几乎已经失明的双眼凭栏远眺,望着城楼之下沉少将军曾站立的地方,任长风卷起她的衣袂,和不知何时起生出斑白的长发。
有那么一瞬间,惊蛰觉得郡主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就要这么飞走了。
在郡主挪动脚步的那刹,她紧张到一双手痉挛震颤。
可郡主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一跃而下。
郡主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紧张,笑着问她:你以为我要从这里跳下去吗?我的命是他拿命换来的,怎么能随便丢掉呢。
惊蛰,罪人是没有资格解脱的,罪人——就该长长久久地活着。
罪人就该长长久久地活着,所以新帝给了郡主自由,郡主却将自己这副戴罪之身囚禁在了长安城外的太清观,从此再不入世。
郡主说,见微天师就是在那里预言了沈少将军的一生,她想去那里为他求一个不一样的来生。
搬进太清观之后,郡主日日都用那副残破的身躯跪在三清道祖神像前祈愿。
幽居的日子里,她们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听闻新帝登基以后,那些旧事渐渐不再那么隐晦,河西战神和永盈郡主的旷世之恋被坊间编撰成了风月话本,广为流传。
周寺卿身为这段旷世之恋的见证者,似乎也成了诸多谜团的答疑者——将军是个纨袴?那如何能得郡主青眼,又怎能在后来打下这么多传奇之仗?这纨袴当然是装的。
可为何传闻中将军和郡主是一对死对头呢?既然是谁也不知道的私情,两人在外不和,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为何要掩人耳目?永恩侯视郡主为亲女,当然瞧不上一个纨袴公子做外甥女婿,永恩侯夫人又是那等恶毒之辈,掩人耳目方才是长久之道。
就这样,不明真相的世人以为沈元策和元策是同一人,想像着少年少女年少相恋的故事,将这话本编得有鼻子有眼。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郡主枯槁的脸上难得现出几分好奇,让她买来话本,念给她听。
郡主听着那些美好的故事,在沈少将军离开以后第一次展露那个年纪的少女本该拥有的笑颜。
有人曾问郡主,这故事可是真的?郡主摇头,说不过是世人的妄想。
可这又何尝不是郡主的妄想呢?从那天起,郡主每日都要听她念话本,让她每日念一章回,念完之后便从头再念,不过郡主只听开心的上卷,不听难过的下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清观里的人几乎都能将这话本倒背如流,偶尔她嘴快念错一句什么,还有人在旁指正。
郡主便更不必说,有时听着听着打个瞌睡,醒来一时恍惚,还会分不清现实梦境,与她说起话本里的词儿,问阿策哥哥来了吗?她看着郡主期待的脸,不知如何才能开口说,这世上已经没有阿策哥哥了。
不过也不必她说,郡主在一瞬恍惚过后总会清醒过来,然后什么话也不说,拄着盲杖,继续去三清道祖神像前祈愿。
朝暮轮转,四季更迭,郡主在太清观住到了第七年。
永宁七年隆冬,见微天师在太清观走到了大限之日。
郡主恨了见微天师七年,却始终不敢将沈家的秘密说出来。
虽然沈家已无人,可玄策军里尚有当初替沈家保守秘密的人,郡主不能连累他们。
如今见微天师将死,将死之人不会再泄露秘密,郡主终于可以让他知道自己当年的谶言多么可笑愚蠢。
那日,郡主在见微天师榻前坐了半日,将一切尽数告诉了他。
见微天师于临终之际悔不当初,至死不曾瞑目。
郡主做完了最后一件事,自己也像开败的花,在那个冬天无可挽回地枯萎凋零下去。
二十五岁的年华,郡主青丝半白,枯木般的身体已然腐朽。
郡主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一月,连清醒着听话本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直到有一天,郡主一早醒来神志清明,有了下榻的力气,说想再去一趟三清道祖的神像前。
她知道,那就是真正的最后了。
郡主撑了七年,是时候去歇着了。
这样也好,郡主不必再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在这看不见光亮的人世间踽踽独行。
她陪着郡主去了道观的殿堂,郡主跪坐在蒲团上,靠着她,听她最后念了一遍依依和阿策哥哥的故事。
郡主笑着听到结尾,说如果有来生,她想做话本里那个心无杂念、满腔赤诚的依依,再也不管什么面子什么架子,就去全心全意地喜欢他。
如果有来生,她要早点认出他,早点坚定地选择他。
郡主只说来生,那今生呢,郡主可还有什么心愿?她忍着泪问郡主。
今生啊,姜稚衣靠着惊蛰轻声说,我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
神明在上,好像听到了她的心愿。
姜稚衣慢慢闭上眼,黑暗里忽而现出久违七年的光亮。
她看见自己置身于长安街头的一座茶楼,坐在三楼雅间听着窗外鼎沸的人声。
吵嚷声中忽闻踏踏马蹄如雷震响,接着啊一声惊叫和着喵一声惨叫响起。
她回过头一惊,看见自己的狸奴掉出了窗外,连忙起身探出窗子往下望。
茶楼底下百姓夹道,玄甲骑兵开路,通身金黄的肥猫高高坠落,在风中四仰八叉炸开一身毛,眼看就要摔成一块肉饼。
忽然银光一闪,马上少年反手抽出身边士兵长|枪,手腕一翻,长|枪在半空扫过一道虚影,斜向上去一挑。
朝阳灿烂,万丈金光皆凝于枪头一点锋芒。
猫被枪杆接到,肚皮贴着枪杆滋溜一路滑到尾,四只爪子惊恐地扒住了少年的手。
漫天花枝雨里,少年抬首朝她望来。
一阵迷人眼的风吹过,她轻轻眨了下眼,看清了少年的脸,一瞬间热泪盈眶。
【一前世完一】第102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壹)(相国家的女儿脑子是挺好使)兴武八年,初春时节,潋滟春光映照在碧波荡漾的湖面,粼粼金辉透过窗棂投落进湖心的水榭,在书卷上碎裂成斑驳片影,眼下的白纸黑字模糊得宛若幻梦。
裴雪青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专心致志读着手中的医书,翻页间隙听见一旁的婢女竹月开口:姑娘,这都等了半个时辰了,沈郎君今日怕是不会过来了。
裴雪青慢声细语答应:他有伤在身,许是行动不便,不急,再等等。
奴婢看沈郎君这些日子照旧成天打马过街,一瞧便是从天崇书院翻墙逃学出来的,压根儿没将那点伤当回事,哪儿有半点行动不便的样子……他当不当回事,是他的事,他既是因我受伤,我便不能不当回事。
奴婢是担心您与沈郎君来往太多,回头他与那些狐朋狗友胡吣,损了您的名声。
他不是这样的人——裴雪青从书卷里抬起头来,想替这位臭名昭著的沈家公子辩驳一句,又想到他恐怕不需要这样适得其反的辩驳,临了止住了话头。
竹月似乎还在等她往下说,裴雪青的思绪却慢慢飘远了去。
沈元策,河西节度使之子,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混不吝,连在天崇书院那等纨袴扎堆的地方都是数一数二的混世魔王, 三天两头翻墙逃学不服管教,斗鸡走狗流连赌坊,难得安分在书院的日子也是一翻开书就睡得不省人事,课上练习博戏掷骰子,出口顶撞气晕教书先生——沈家独此一子,家业难继,实乃将门不幸也!满京城都这样评价这位沈家公子。
从前她只从世人传言里听过这个名字,也曾以为兄长这位同窗是恶迹斑斑,无可救药的顽劣之徒,是她路遇时应当避着躲着的人。
直到上月开春那日,她去城外上山采药,意外遭遇了一头野狼。
狼是昼伏夜出的群居动物,那日天气晴好,她又身在本不该出没野兽的浅林,所以当她前一刻还在弯身采药,后一刻忽然听见一阵诡异的兽喘,一回头看见草丛里惊现一头皮毛带血的孤狼时,第一时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直到身边婢女惊声叫起,她方才回过神来,转身想跑却记起书里说背对狼逃奔更易激发狼的兽性,于是努力冷静下来与那狼对视着,拉着婢女的手缓缓一步步朝后退去。
却不料那狼似乎不久前才受过惊,已然被激发兽性,她们这一动,狼四爪一蹬便猛扑上来。
浓烈的兽腥气扑面而来,她张皇失措地跌进草丛,眼睁睁看狼直冲面门,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忽然破空而至,嗤地直直射中了狼肚子,那狼在半空中一声哀嚎,重重倒地。
她心怦怦跳着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一位身形颀长的锦衣少年手握长弓坐在马上,目光紧盯着那头伤狼,掌心长弓弓弦犹在震颤。
那狼中了一箭仍未咽气,鼻翼翕动之下突然暴起,嘶嚎着朝少年扑了过去。
少年被扑下马,一个敏捷的侧滚翻避开狼爪,与狼缠斗起来。
困兽之斗不容小觑,她爬起来想帮忙,一面让婢女跑快点去林外喊人,一面手足无措地搬起一块尖石,在旁随时准备应援。
想来当时若真到了需要她出手的地步,她和那少年定都难逃一劫了,所幸缠斗之中,少年渐渐占了上风,两条腿一绞,死死绞住了狼身,一手横臂格挡扼住狼嘴,一手拔出一柄匕首,狠狠一刀扎入了狼的咽喉。
伤狼在垂死的抽搐过后终于无力地垂下了头,匕首一拔,鲜血喷溅而出,浓重的血腥气在风中弥漫开去。
少年一脚踹开那头死狼,仰躺在地上一声声喘起气来。
她慌忙扔掉石头跑上前去,问那不知名姓的陌生少年:你怎么样?可有受伤?那少年仿佛才注意到她那一身显然并非出身山野、甚至非富即贵的打扮,皱了皱眉头,眯起的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她当时并未多想,只顾去看他伤势,见他袍袖染血,疑是被狼爪划破,急急回头去找细布想给他的伤臂包扎。
不料地上的少年忽而警觉般打铤而起,一把拔去扎进狼腹的那支箭,等她拿着细布起身,他已匆匆上马扬长而去。
很快,吵嚷的人声和着纷乱的踏踏马蹄声响起,一群鲜衣少年策马涌了过来。
她望着其中几人眼熟的面孔,认出了那群人,是天崇书院的学生,她兄长的同窗们。
对面那群人看到她和地上的死狼吃了一惊,一个个下马奔过来。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那群学生当日正在附近围猎,公子哥儿们武艺不精,又想享受打猎的快感,便让专人将他们要的猎物驱赶进圈,他们则在圈外比拚射艺。
猎物本都是乖顺的品种,可他们之中一位叫钟伯勇的少年自视甚高,指名要猎狼,结果非但没能猎下这狼,反被狼逃出了猎圈。
一众学生分头追赶,这拨人追到她所在的地方,误以为是她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征服了这头凶狼,全都诧异万分。
她连忙解释说不是,可又想起先前那少年临走拔去箭支的模样,猜测他许是不想暴露在人前,她便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说这狼是被裴家护卫所杀,护卫一时走开了去。
众人知她是相国之女,大约也没多想,让她采药当心,背着死狼便欢欢喜喜地走了,看那样子估计这拨人要将这功劳据为己有。
等众人走后,她捡起了先前那少年遗漏在地上的那柄匕首,隐隐担心他的伤势,回府之后心下难安,翌日以给兄长送午膳为由去了一趟天崇书院。
她猜测那少年应当也是天崇书院的学生,想将匕首还给他,当面谢过他出手相救的恩情,可在书院里转了一晌午,却都没有见到他。
她徒劳无功地离开了书院,乘着马车行至书院后门,忽然听见一名老先生扯着嗓子的大喊:沈元策——你小子给我站住!那日她将书院里的人都认了个遍,只差一个一惯坐不热学堂席面的沈元策。
虽说如此,她本也没将最后这个可能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想错了,那少年或许只是刚巧途经山林,并非天崇书院的学生,这下要找人便如同大海捞针了。
听见那个名字的那一刻,她只是想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争执,却在探窗而出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墙头一跃而下,明媚春光里,那张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面孔刚好转向她的方向。
她不可思议地盯住了那张脸,比前一日青天白日见到狼还惊讶。
沈元策,竟然是他?那一箭射中一头暴起的狼,一力与之搏斗,最后一刀将之封喉的少年竟然是沈元策?那个传闻中不学无术,射艺考校从未中过箭靶,除了翻墙什么功夫也不会的沈元策?马车辘辘向前,她震动地忘了喊车夫停下,身后沈元策望着她的脸,似乎也认出了她和她这辆马车上的裴家徽记,一个转身就走,颇有些溜之大吉的意味。
她怔怔回想起前一日沈元策看清她一身打扮时皱起的眉头,忽然明白过来。
那等燃眉之急的关头,那一箭是不得不发,可他起先或许以为她只是在山中采药的普通医女,却没想到自己救下的是一位京中权贵。
救下的是权贵,那便麻烦了。
因为满京皆知,以沈元策三脚猫的功夫是不可能单枪匹马对付得了一头凶狼的。
她出神地想着这其中的关节,等车驶出老远,才想起让车夫掉头回去,可原地早就没了少年的身影。
那日回府之后,她反覆思量着这件事。
眼见为实,比起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沈元策,她更相信自己看见的那个沈元策。
她与父兄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几句沈家的事,心底有了一个猜测。
河西手握重兵,玄策军骁勇善战,倘若沈家还有一个可堪大用的儿子,那就太招人嫉妒与忌惮了。
只有沈家的儿子不成器,没出息,大家才能松一口气,想着沈节使再能征善战,后继无人也走不长远。
那个恶名远飏,小小年纪便不学好的少年并非当真不学好,而是他不能学好。
世人对沈家公子多有误解。
而这误解却是沈元策希望的。
既然如此,她便不可明目张胆去与他道谢了,她自以为的道谢或许反而会给他招致麻烦。
翌日,她藉着替母亲去医馆抓药的机会上街,花银钱托一名赌客去赌坊给沈元策递了张字条,约他在汀兰水榭见面,说她会在这里等上一天,请他任何方便的时候过来都行。
沈元策知道自己有物件落在她这里,不久后便独自一人来了水榭。
她当即起身迎上前去与他道谢。
与我无关,是裴姑娘自个儿走运,遇见我瞎猫碰着死耗子千年中一回箭。
沈元策话里话外满不在乎,摊开手只想要回他的匕首。
她将洗净的匕首还给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还有事儿?他有些不耐烦,催促她,有话一次说完,我这赌运刚起来,再不回去就跑了。
她不曾与外男打过什么交道,何况是在那等私密的场所,一时有些紧张,半晌才道:……我是想问,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我略通医术,今日也带了医箱,可为你包扎一下。
这都第三日了,我要还没包扎,血不得流干了?她噎了噎,解释道:我只是想着你不愿让人知道此事,应当也不会请医包扎,自己包扎总归有些不便……那关你什么事儿?她看着面前浑身带刺的人,好言相劝:沈郎君,我没有恶意,也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否则便光明正大去找你了,只是不亲眼看过你的伤势,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这伤若感染到骨头里,往后这手万一不能再挽弓射箭,连瞎猫碰着死耗子的机会也没有了可怎么是好……我下手很快的,你与我说这几句话的时辰,我早都包扎好了。
不知是她长篇大论里的哪个理由说动了他,他终于大喇喇在美人靠上坐下,一言不发地拉起了袖子,撇开头去。
她连忙上前拆开他裹得乱七八糟的细布,仔细看过他狰狞的伤口,重新给他上药裹伤,为着求快,噼里啪啦的,一不小心打翻药水,沾了一身狼狈。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衣裙上淋漓的污渍,那个时候才露出了一丝好脸色:……也不用这么快。
她拿帕子随手擦了两下衣裙,继续给他包扎:我怕耽误了沈郎君的赌运。
此后两人再无话,直到包扎完毕,他起身要走,她又叫住他:沈郎君,你这伤需勤换药和细布,且有一阵子要养,你看之后是我去书院找你方便,还是你来这里找我方便?沈元策扭过头来,拧着眉道:有完没完?她本是不会威胁人的,可看他就像那日那头难驯的狼一样,不下狠招就张牙舞爪,只好说:沈郎君若不将这伤治好,我便昭告天下,那日是你杀了那头狼。
你觉得有人会信?空口白话自然不会有人信,可你手臂上有狼爪留下的伤,这便是证据,你早些医好,才可早些销毁‘罪证’,我便也没什么可以威胁你的了。
相国家的女儿,脑子是挺好使。
他上下打量着她,眼神赞赏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是我去书院找沈郎君方便,还是你来这里找我方便?她便又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要不你来赌坊找我?他勾唇笑着,有些不怀好意的意思。
可以,只要沈郎君方便。
他似乎被她一本正经的笃定意外了一刹:你那相国老爹还能许你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不让他知道就可以了。
包括今日与外男在这等幽秘之所偷偷私会,也是——不让他知道就可以了?她被说得涨红了脸,一时没回上话来。
然后便见沈元策捻起了那张她约见他的字条:裴姑娘,威胁人之前呢,先想想自己有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我的秘密和你的清誉绑在一起,揭发我之前,先掂量掂量划不划算。
不等她作答,沈元策已经朗声笑着走了出去,留下一句:这地方选得不错,就在这里吧。
他不接受她的威胁,但还是妥协地接受了她给他定期换药的提议。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威胁不是出于恶意,就像她也知道,一个救人心切之时,连己身要命的秘密都来不及顾及的人,不可能当真拿姑娘家的清誉出去说事。
竹月担心沈元策往外胡说,可她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世人用了那么多年都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而她幸运地,在遇见他的第一天就见过了。
第103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贰)(我就是看看沈郎君会不会等我)日头从中天慢慢往西走,金乌西坠时分,整座水榭被金红的夕阳笼罩,满目皆是虚幻的光晕。
竹月不知第几次在一旁劝,说沈郎君肯定在赌坊玩得起兴,忘了今天是换药的日子。
裴雪青依然安安静静捧着医书,总觉他不会因为玩乐失约。
自打沈元策答应到水榭换药裹伤,这段日子每次都照她给的期日来了, 虽然来了以后总是手臂一伸,等她包扎完便走,看上去很嫌弃她的唠叨, 不想在这儿浪费丁点时间,可倘若他当真那么好赌,当真是不守信的人,又怎会一次次从花天锦地的赌坊半道抽身出来赴约呢?何况她依照他伤口的状况,每次定下的期日都不同,从一开始的隔天,到之后隔三天、五天,一个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浑不在意的人,却将这些变化的期日记得清清楚楚,他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的浑人。
反正我回府也是看书,在这里看也一样,再等等吧。
裴雪青继续低头看书,等到夕阳西下,晚霞散去,天色暗得看不清字,让竹月将灯点起来。
竹月点了灯担忧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要是错过城门下钥的时辰就麻烦了。
马车回城需要两刻钟,就等到城门下钥前三刻吧,若他冒着天黑来了,我却不在,便是我对不住他了,我等到最后一刻,知道他当真不会来了也好安心。
你们读书人都这么认死理吗?一道年轻的男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裴雪青偏过头去,看见那锦衣少年一步步踩着木桥走了过来。
步子踩得晃晃悠悠闲逛似的,可等他走近,她却分明看到他胸膛上下起伏,像是急急赶了一路。
裴雪青连忙起身给他斟了一碗茶水。
沈元策像是当真渴了,没再像以往那样无视她的客套,接过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干等一下午,就不知道让人传个信来问问?我是担心贸然去找沈郎君会给你添乱。
她一面与他解释,一面又给他斟了一碗茶水,方才一念之差我就走了,沈郎君下次如果有事晚到,可以差人知会我一声,这样多晚我都会等。
你很想再多一个人知道我与你在这里会面?难怪他总是独身一人赴约,连最亲近的仆从也不带。
明明遇事思虑得很是细心周全,却总要装得粗糙马虎,不守礼节。
裴雪青打开医箱,请他在美人靠坐下,像前几次那样给他换药。
沈元策垂眼看着她动作:裴姑娘还挺沉得住气啊,也不问问我为何迟了半日。
沈郎君肯定有要紧的事。
你怎知我不是单纯忘了,或者故意戏耍你? 沈郎君不是那种人。
还真把我当好人了。
沈元策翘起了腿,抖啊抖的,又摆出了那副全天下他最邋遢最差劲的样子。
老实说,若不知他秉性,看见他这坐没坐相,流里流气的模样,她也会觉得有点讨厌。
他在她面前似乎还算收敛,虽然不友善,但并未说太过分的话,听说他在永盈郡主那儿才叫恶劣至极,怎一个狗嘴吐不出象牙。
裴雪青替他上着药,想了想说:沈郎君,我既然已经知晓你的秘密,其实你在我面前可以不必做那些违心的姿态,说那些违心的话。
沈元策偏过头来看她。
沈郎君在外身不由己,口不应心已是受累,我给你换药是想为你好,却害你在我面前仍要继续圆谎作伪,这样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方才我不问沈郎君今日为何晚到,也是不想你再费心费力地编造说辞。
我与沈郎君也算因祸结缘,其实我很想认识真正的沈郎君是什么样的。
犹豫了这么多天,裴雪青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沈元策看着她的目光有了些许波动,抖着的腿也停了下来。
她替他处理完伤口,抬头直视着他:我空口白话与人说沈郎君身怀武艺,不会有人相信,那我若与人说,沈郎君实则是个英勇善良又体贴入微的人,大家就更不会相信了,所以沈郎君不用担心在我面前做自己。
沈元策定定看了她半晌,像听见什么笑话,瞥开眼去:都往我身上瞎编什么词儿。
沈郎君,你每次从这里离开,都没有立马走掉,而是等我坐上马车,再跟着我的马车回城的吧。
因为知道沈元策不愿声张伤势,所以她只带一名车夫和一名贴身婢女出来,从城郊回去一路途经山林,想起那日那头狼,的确有几分心有余悸,但自从那次发现沈元策打马跟在后头,她就不慌张了。
沈元策带着被拆穿的哽噎,似是终于无话可说,捋下袖子起身往外走去:那你今日就好好看看我是怎么走的。
裴雪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她说了那么多,他还是不愿坦诚,失落地低下头去,默默整理起医箱。
慢吞吞整理了半晌,忽然听见走远的脚步又折返回来。
你既然知道,上回留在这儿磨蹭着看了两刻钟书是什么意思?裴雪青一愣之下抬起头去,看见沈元策大步走进水榭,一脸兴师问罪的神情。
像是好奇心终于打败了他坚持日久的伪装。
她迟疑片刻,实话实说:我就是看看沈郎君会不会等我……所以故意戏耍别人,让人等的,是你裴千金?我——是我太想知道沈郎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对不住,沈郎君。
她低眉垂眼地与他道歉。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裴雪青倏地抬起眼来,看见他喃喃时眼底转瞬即逝的寂寥。
那一句带笑的不知道,像叹息,又像自嘲。
她想也是,他在长安应当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吧,如果一个人在所有人面前都戴着假面,那假的大概也成真的了。
沈元策叹了口气,指指她手中的医箱:这天都这么晚了,能快些吗?你不是让我看你先走吗?你不是说我英勇善良,体贴入微吗?沉默的对视间,裴雪青回过神,手忙脚乱收拾起来,朝他笑道:我这就好了。
*后来裴雪青才知道,那天沈夫人犯了头风病,沈元策走不开,想她估计等不到他就走了,直到沈夫人急症好转,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看一眼,本以为多半是多此一举,哪知道黑灯瞎火里当真看见她还在水榭。
那次之后,沈元策似乎知道了她是个非要等到最后一刻的死心眼儿,再也没有来迟过。
他也像认了已经露出的馅包不回去,不再老是刻意摆出吊儿郎当的姿态,刻意带着刺儿说话,也不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事便在水榭里歇歇脚打打盹儿,与她闲聊几句。
熟络之后,裴雪青发现他不装腔作势的时候其实并非刺棱棱的人,就像一个寻常的少年郎,有很多好奇心,会打听她上山采什么药草,手里的医书讲的什么,为何对医术感兴趣。
偶尔也与她开幼稚的玩笑,从外头带来一株草,与她说找到医书上记载的毒草了。
她看那草像模像样的,研究半天,他说瞎研究什么,试试就知道了,直接将草往嘴里嚼,吓得她魂飞魄散,最后才知道那只是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杂草。
也有严肃的时候,听说她母亲身体不好,他想起自己因病早逝的生母,说他都已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连梦里也梦不出个轮廓来。
说起做梦,他又扯远开去,讲他从小到大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边关的泥里雨里捱打,梦里他爹像训练死士一样训练他,可他又觉得梦里那个人只是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并不是他。
她问,那他父亲不在他身边,他是怎么学武的?他说就在书院记下要领,回家偷偷练呗,不过偷练武艺不太方便,他也没能练得太精,那天救她那一箭当真是情急之下走了些运道。
比起真刀真枪,他更多功夫花在看兵书上。
领兵打仗的将军分两种,一种是身先士卒的,一种是运筹帷幄的,他说若武艺不够高强,当不了前者,当后者也不错。
所以你的志向是来日征战沙场吗?她问他。
若有一日河西需要我,我自然要去,不过如今河西有我父亲,也未起战事,我要是做一辈子准备,但永远当不上这个将军也不赖。
春光明媚的日子,吹吹和风晒晒太阳是件惬意的事,他与她在水榭里谈天说地,慢慢地,好像将她这个偶然撞破他面具的人当成了他在长安城唯一的朋友,将这些年没能与朋友交心的话都讲给她听。
在深闺里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相国之女,和热衷于斗鸡走狗,出入赌坊的纨绔子弟,真是一对奇怪的朋友。
但这段奇怪的友谊本是一个意外,意外终有结束的时候。
沈元策的伤口慢慢结痂,开始发痒,她身为医者,知道这便是即将痊愈的征兆。
等他伤好了以后,想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他与她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她将继续待在她的深闺,而他将继续在外招摇过市,去做那个讨人厌的纨袴。
没有人会再知道他的心是软的,但那里又藏着他坚如磐石的志向。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不舍,可还是必须诚实地与他说,等下次看看结痂状况,不出意外的话,之后他便不用再来水榭了。
沈元策一身轻松地说好,这罪证终于要消除了。
彼时黯然神伤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她会在水榭等到沈元策龇牙咧嘴地捂着流血的手臂过来——来的路上摔了一跤,结好的痂都破了,这伤是不是得重新养一次?第104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参)(配不上裴千金)刚下过一场雨,湖心湿雾氤氲缭绕,白茫茫一片,迷濛得看不真切。
水榭里,裴雪青等沈元策走近了才瞧清他半身污泥的情状,忙将他拉进来,急急去看他的小臂,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还能摔了一跤。
马骑快了些,谁知道下过雨路这么滑……这叫什么来着,马失前蹄?你慢慢来就是,急什么?裴雪青眉心紧蹙地将他拉到沈元策美人靠,让他好好坐下。
沈元策仰头看着她:这不是想着最后一次了,总不能让裴千金久等。
我等等你怎么了,我坐在这里等又不费力,你看你这——好不容易结牢的痂边缘又渗出血来,顺着他小臂蜿蜒下淌,裴雪青快快从医箱里取出药水,给他清理伤口,你忍着点疼。
我怎么瞧着是你在忍疼啊?沈元策似在观察她的神色。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咬紧了下唇。
我自然在忍疼,你这摔的,我看着都疼。
裴雪青一手抬着他手腕,一手捻着棉絮擦拭他小臂上的血痂,忍不住低头对着伤口轻吹了吹,忽然感觉到他手臂一僵,一向坐得东倒西歪的人缓缓直起了身板。
她本未多想,这才惊觉自己对他过分亲近了些,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
沈元策神色不自然地搓了搓衣袍:不怎么疼,就是得麻烦你再多……照顾我一阵子了。
裴雪青也悄悄摩挲了下手心:怪我不好,刚好挑到下雨的日子,又害你受罪了。
也没那么不好吧,等我好了就没伤患给你医了,我晚点好,你可以多拿我练练手。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医士哪儿有盼着伤患晚点好的?那你是盼着我早点好,往后这山清水秀的地儿就是你一个人的了?裴雪青被问得一噎,看着那双乌黑的、直直看着她的瞳仁,不知他是不是意有所指,没来由一阵紧张。
……我当然盼着你早点好。
她慌忙垂下眼去,继续给他处理伤口,仔细看过血痂边缘,幸好不严重,稍微养几天就能恢复回去。
这还不严重?稍微养几天就回去了?沈元策惊讶反问。
裴雪青听着他这语气一愣:你还想多伤几天不成?沈元策翘起腿望着这座水榭:我看这地儿有点旺我,我每次从这儿回去押注手气都特别好,多伤几天说不定因祸得福更多。
这段时日他在她面前已经柔和许多,可每次一想要掩藏什么,就又会摆回这副六亲不认,油腔滑调的姿态。
裴雪青心底疑窦陡然升起,低头看向他衣袍上污泥的痕迹,眨了眨眼探究道:你摔下马的时候除了手臂,可还有别处受伤?有也不方便给你看吧。
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别,你若伤了,我一并帮你上药。
没伤着。
沈元策瞥开眼去。
人摔跤的时候确实很可能以手撑地自我保护,可趋利避害也是身体的本能,他受伤好一阵了,这段日子行动应当习惯于避开脆弱的伤臂,但凡有别处可借力,怎么着也轮不到这条伤臂出马,就算非得用这条伤臂,也多半下意识拿手掌或手肘受力,怎么刚好惹得小臂伤上加伤。
裴雪青瞧着他不知是否因心虚而挪开的眼,隐隐生出一个猜想,心怦怦跳起来。
可转瞬又觉这猜想太过荒唐,暗暗压下了这阵奇异的悸动。
像遇到一块滚烫的炭火,不敢轻易去触碰,她打住了胡思乱想,最后还是没有将疑问说出口。
那天处理完伤口后,沈元策又在水榭坐了半日,临别问她什么时候需要再来。
她照旧给了一个期日。
原以为的最后并不是最后,她明明盼着他伤势早些痊愈,却又无端松了口气。
下次再来,沈元策带了一卷兵书,等她给他看过伤,翻开医书,他也坐在她对面看起书来。
怎么突然想起带兵书来这儿看?她好奇问他。
闲着也是闲着,你这天天捧着本医书,我在这儿插科打诨,岂不有点配不上裴千金吗?配不上?像被柔软的羽毛轻挠了下心脏,整颗心都轻飘飘起来,她迟疑地瞧着他:哪里配不上了……?那——配得上?沈元策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裴雪青被他看得目光闪烁起来,岔开话头:读兵书是好事,你就在这儿安心读吧。
沈元策被她绕开了去:其实我爹说兵书读多了,实战时容易思量太多顾虑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用兵就会偏向温和保守。
但我人在长安,也没有实战的机会,这些书是我离战场最近的地方了。
她从他眼底看出了几分壮志难酬的叹息,想了想宽慰他:军中有冒险激进之人,自然也需要温和保守之人来平衡,读书怎么会是无用功呢?我爹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他本来不支援我死钻兵书,后来不知想到什么,说这样也好,我温和保守些,刚好跟人互补,不知他在说谁,可能是哪个副将吧。
你说我这锦衣玉食的,也不用去边关吃苦,是不是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沈元策说着,似乎又不太在意在京为质的憋屈了,我要真像梦里那样每天在边关捱打受训,可能也没什么安邦的志向了。
裴雪青一笑:所以凡事都有两面,当下也没什么不好。
他听着她的话点点头,低头看起书来。
传闻中不务正业的少年郎读兵法异常专注,入神的时候甚至都不会发现她在瞄他,自顾自偶尔敛眉深思,偶尔恍然大悟,心里想什么,面上就流露什么。
裴雪青发现,他在她面前或许还有所掩藏,可对着兵书却是真正的坦诚。
一个志在疆场,却困居在这座四方城的将门之后,将他所有的赤诚都给了这些离战场最近的书。
和她看医书一样,他也会在兵书上写注解,或记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悟,虽然那一手字当真丑得像狗爬。
他说精力有限,每天又要混赌坊又要对付书院那群先生,就不在无所谓的地方花力气了,字这东西能看懂就行,就这么着吧。
两人共用同一个砚台,多数时间各看各的书,偶尔看累了,抬起头活络脖颈,对上视线,说几句闲话。
就这么又过了几次,沈元策的伤势当真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的伤早就不需要她再换药,她这医者根本无处可施力,每次只是看一眼而已,起先是他临别总问上一句下次什么时候,她便也顺水推舟般给个期日,可后来他结起的痂都快脱落了,这层窗户纸越来越薄,薄到实在没法继续睁眼说瞎话。
那天两人在水榭里各看着各的书,忽然听到远处天空传来隆隆雷声,眼见天□□雨,她望着天边聚拢的乌云说:快下雨了,你骑马容易淋着,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元策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问她:那下次看伤什么时候?雷声隆隆里,她知道这场意外已经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候。
就算再拖下去,他的血痂也迟早会脱落。
裴雪青沉默片刻,隔着衣袖看着他的手臂:你这伤不必我再看了。
沈元策哦了一声,合拢兵书,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你回去路上当心,别又像上次那样摔着了,她严肃地板起脸,我可不想再给你看伤了。
哦。
要看——裴雪青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就看书吧。
什么?沈元策抬起眼来。
裴雪青笑起来:伤不看了,书可以继续看,每次都是我定的日子,你想下次什么时候来这儿看书?沈元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我定?裴雪青点了点头。
明天,沈元策脱口而出,明天我就想看书。
第105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肆)从春日的蛙响到夏日的蝉鸣,置身于水榭的光阴像被切割成五彩斑斓的碎片,散落在原本乏善可陈的日子里,每一片都闪烁着夺目似幻梦的光。
裴雪青与沈元策少则隔三五日,长则隔一旬来一次水榭。
一个是外出采药的医女,一个是打马撒野的纨袴,没人知道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人在那座隔绝世外的桃源里度过了无数晴天雨天,话说了一茬又一茬,书看了一卷又一卷。
也有几次水榭之外的碰面,都在京中权贵的宴席上。
两人一个坐在男席一个坐在女席,各自吃着席上的菜,或与身边人说话,时不时远远对上一眼,目光交汇一瞬,又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像依然八竿子打不着一边。
裴雪青从前多数时候都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门要不就是去医馆,要不就是上山采药,极少出席这些王公贵族聚集的场合,却在这半年间频频应下外来的邀帖。
每次她应邀,沈元策便也会出席。
有时候看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嚷着那些烦人的话,做着那些不属他本色的糗事,她就在角落偷偷发笑。
沈元策目力很好,总能将她抓包,好像不论她在多远、多不起眼的角落,他的眼睛都能找到她。
等下次再在水榭碰面,他便要开罪她,问她有什么好笑?她实话说: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可能会跟大家一样讨厌你。
那知道了以后呢?他饶有兴致地追问。
知道以后自然不讨厌你了。
只是不讨厌?你裴雪青遇到偷儿都不讨厌,能有什么讨厌的人?那讨厌的人排倒数第一,不讨厌也就排倒数第二吧。
他说的是有一次她上街遇到的意外。
那天她去医馆抓药,出来以后看到街边的糖人铺子,一时起意便带着婢女去买糖人,不想等货郎做糖人的时候,人来人往间被顺走了钱袋。
刚巧那货郎眼尖看到她身后的贼手,大喊抓贼,那小少年一惊之下攥着她的钱袋拔腿就跑。
附近有好心的路人帮忙去追,可小少年腿脚利索,蹿得飞快,横冲直撞的,一时间谁也追不上。
最后竟是一个花盆从天而降,正正砸在那小少年脚尖前,将人吓得腿一软栽倒,被路人按倒在了地上。
大家站在街上抬头去看,没看见一旁酒楼窗边有人,道是风吹落了花盆,天降下的正义。
她想教训给了,钱袋也追回了,便没有报官,看那小少年摔得不轻,将人领去医馆,请医士给他上了药,回头给他介绍了一份营生,让他以后莫要再走歪门邪道。
那天出了这样的乱子,她的糖人自然没吃上。
直到下次与沈元策在水榭见面,见他带来了一个糖人才知道,老天很忙,没工夫时时刻刻降下正义主持公道,时时刻刻关注着她一举一动的,只有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沈家公子而已。
大约是知道她喜欢吃甜了,除了糖人,那天沈元策还给她带了一份解暑的冰酪。
她见他为着冰酪不化,一路策马到大汗淋漓,看着面前的冰酪迟疑半晌,有些不忍扫他的兴。
她的婢女竹月插嘴跟他解释,说她不能吃牛乳做的食物,一吃就会起疹子,喘不上气。
早说,那刚好便宜我了。
沈元策当时看上去也没多在意,自个儿将那冰酪吃了。
后来夏日炎炎里,他每次来水榭都像变戏法,一会儿变出遮阴的竹帘,一会儿变出冒着冷气的藏冰,一会儿又是装着甜水饮子的冰鉴——却再没有出现过丁点牛乳做的吃食。
这样一个人,做着世人眼里不入流的刺儿头,却记着与她有关的一切,对她这样无微不至,怎么会只是不讨厌呢。
她在他的追问下笑而不语地低头看书,不理会他的傻话。
夏日总出门采药实在说不过去,他们便减少了见面,改为一旬只来水榭一次。
但即便如此,裴雪青发现,家里的兄长似乎还是觉她最近行踪有些诡秘,几次出言试探她,问她近来都在研读哪些医书,出去采药可有收获?她近来当真读了一箩筐的书,沈元策平常闲着没事也帮她采过几次药草,她将书和存放起来的药草都拿给兄长看,兄长看着她书上满满当当的注解,便暂时打消了疑虑。
好在兄长也知她不是胡来的人,即便心中仍有疑问亦尊重于她,不曾查探或跟踪她。
那天在水榭,她与沈元策说起此事,本是当闲话聊的,却不想沈元策听后认真敛了色问她:要是你家中人知道你常与我在这里见面,会如何?她试想了下,一时没答上话来。
虽然她家中父母兄长都算开明之人,她说想学医,他们便尊重她的志向,她不喜登门求亲之人,他们不管对方什么来头都替她妥善婉拒,但对男女大防终归还是忌讳的。
这样的见面在他们眼中自然视同于礼不合的私会,即便男方是个人人称道赞誉的君子,家里也是要阻止的,更何况照沈元策在外的风评,他们肯定对他偏见至深,不会许她再同他有半分往来。
沈元策从她的沉默里看出了答案,忽然叹着气感慨:有点后悔了。
裴雪青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着抬起眼去。
他是后悔与她往来了吗?我们只是在这里以书会友,自知无越矩之行便无甚可心虚,若真被我家里人知道,我肯定会解释清楚,不会连累你被我父亲责骂,也不会连累到沈节使和沈夫人。
想什么呢,沈元策好笑地看着她,我是说,我后悔当这个纨袴了。
裴雪青微微一愣。
名声败成这样,这得怎么才能入相国的眼?我是不是往后很难娶妻了,人家说亲只要媒人夸得天花乱坠就行,换我说亲,我这媒人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别说夸得天花乱坠,就是夸得天上的蟠桃跟着往下坠也不管用吧?沈元策望着天思索着喃喃。
听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看他语带玩笑,神情却认真,裴雪青心跳得飞快,脸热地拿起手边的凉茶喝。
恰此刻,忽见竹月急匆匆走了进来:姑娘,不好了,大公子朝这边来了!送到嘴边的茶盏蓦地一抖,凉茶洒出,裴雪青惊慌起身:阿兄是来抓我的吗?那倒不是,大公子与友人一道在外,刚好来这儿歇脚,看见咱们的马车才知道您在,眼下正往这里来。
那就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了,不过人都往这儿来了,这余地也已是十分狭小了。
真是夜里不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裴雪青紧张地和沈元策对视了眼:阿兄既然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便只有你离开了,若被我阿兄逮个现行,就是跳进这湖也洗不清了。
这水榭三面临水,一面通桥,唯一的出口也是唯一的入口。
沈元策看了眼那条长长的木桥,隐约已经听到来人的说话声:我此刻出去,岂不也会被裴子宋逮个现行?裴雪青也想到了这一点,忐忑道:那该怎么办?沈元策指了指案上的兵书:三十六计第二十一计——金蝉脱壳。
裴雪青尚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一刹,沈元策三两下卸去腰间份量不轻的腰带和玉坠,交给了她:藏好我的壳。
说着回头推开水榭的窗子,一脚登上窗沿,朝湖底纵身一跃而下。
第106章 裴雪青×沈元策·庄周梦蝶(终)热夏烈日当头,空气被阳光烫出褶皱的波纹,眼前的湖光山色跟着细细波动,像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幻象之中。
裴雪青与兄长打过招呼,藉口不叨扰兄长与友人,带婢女离开了水榭,在有树木遮挡的岸边眺望着湖心,半天不见沈元策冒头,急得来回踱步,好一阵过去,忍不住蹲下身去张望起湖底。
恰此刻,哗啦一阵破水之声,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钻出水面,沈元策满面是水地仰起头来。
裴雪青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你吓死我了——!艳阳下,沈元策眼眉漆黑,唇若涂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怕什么,我水性好着,还抽空折了朵芙蕖。
他说着以手撑地上了岸,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枝芙蕖递到她眼下,碧绿的根茎,白里透粉的花瓣,沾着新鲜清沥的水珠。
裴雪青轻眨了眨眼:……人家好端端长在湖里,你折来做什么?给你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诗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元策一瞬不眨地盯着她。
裴雪青与他对视着,从他眼底倒映看见自己一刹间的失神。
出神片刻,她匆忙拿起帕子,抬高了手给他擦脸:……都这样了还有闲心折花,我给你稍微擦擦,你快些回去换身衣裳。
行,听裴千金的。
沈元策笑着将那枝芙蕖递给了竹月,由她在脸上动作。
裴雪青替他擦干了脸,与他在湖边别过,人是上了回府的马车,耳边却仍是沈元策念那句诗的声音。
若听不出他今日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就白读这么多年书了。
连竹月也看了出来,问她:姑娘,沈郎君是不是对您有意,在试探您对他可是同样的心意?你觉着呢?她问竹月。
奴婢觉着肯定是这样,沈郎君担心您对他无意,若说亲不成,往后你们便连以书会友也不能了,所以先探探您口风。
只是以沈郎君如今的名声,相爷和夫人这关怕是难过,试探了您又有何用呢?裴雪青低垂下眼去。
若可以,她真想告诉所有人,真正的沈元策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需要戴着那张人嫌狗憎的假面,他是一个会在街上遇到飞贼时拔腿而追,遇到行动不便的老人时上前搀扶,对着调皮捣蛋的小孩弯腰说话的人。
他会在书院认真读书,会跟着父亲刻苦习武,会陪母亲逛集市,包饺饵,给母亲捶背,如果家中添了弟弟妹妹,也会好好保护照顾他们。
不必请媒人夸得天花乱坠,或许他就已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裴雪青沉默良久,担心道:父亲母亲的意思都是后话了,他今日几次试探于我,我却都回避了去,他会不会误会我瞧不上他?奴婢是看出来了,您哪里是瞧不上沈郎君,分明是害羞得不敢瞧沈郎君,沈郎君有没有看出来就不知道了……回府后,裴雪青将那朵芙蕖养在了瓷瓶中,连日对着它琢磨着这事,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一慌神转移了话茬。
有天打开医箱,发现那日忘了将沈元策的腰带和玉坠还给他,她像握着烫手山芋一般,心底的念头愈加蠢蠢欲动起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管他人如何看待沈元策,至少她应该告诉他,她绝没有瞧不上他。
想了几日,裴雪青有些等不及下次见面,决定以还腰带为由提早约见他,正思忖该如何给他传信,却在这天刚好收到了沈元策的消息,约她翌日去水榭。
与以往那么多次会面都不同,当晚,裴雪青翻来覆去大半宿,又是忐忑又是担忧,本以为翌日定要呵欠连天,却没想到一早便精神醒了,从梳妆到出门,未曾打过半分瞌睡。
沈元策比她更早等在水榭,今日却没有带兵书,一见她来,从美人靠上起身,看了眼她身边的竹月。
竹月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水榭里,她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紧,特别要紧。
沈元策点了点头。
裴雪青连头发丝儿都紧张到贴牢了头皮,却忽然听见他说:我的腰带和玉坠是不是落你那儿了?她一噎,满到嗓子眼的心潮忽而回落下去,打开了一旁的医箱:……是,给你带来了。
怎么瞧着你有些扫兴?沈元策笑着观察着她的脸色。
我哪儿有……裴雪青清清嗓子扯开去,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去赌坊,可是上次落水着凉伤风了?没去赌坊是因为我在家里想事情——沈元策沉吟片刻道,那天回去以后我仔细想了想,往后日子还长,我总有机会建功立业,让旁人对我改观,但有些话眼下要是不早点说,怕就错失了时机,今日约你来,就是想说这些话。
裴雪青刚落下去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看着他:什么话?沈元策收起笑意,神色郑重起来:裴雪青,我心悦你,如果有一天我沈元策能娶妻成家,我很想这个人是你。
裴雪青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心跳快得呼吸发颤,唇齿抖战。
沈元策似乎也很紧张,胸膛轻轻起伏着,悄悄换了口气继续说:只是眼下你看我名声这么差,圣上也忌讳文武结合,我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改变这个局面,怕贸然公开提亲反倒让相国避我如蛇蝎,早早给你定下旁的亲事。
所以我先告诉你一声,你要是看我还凑合,来日有人向你登门求亲,你便将我与他们比上一比,若觉得我比他们强,你就等等我,若我比不上他们,你就——不用比。
裴雪青开口打断了他。
沈元策挠了挠耳根:我不会连个比的机会都没有吧?我不是这个意思……裴雪青连忙摇头,我是说,不用等来日,我现在就知道,你比他们强。
沈元策一愣之下抿起了唇,似是想笑又忍着:你这话是不是草率了点,你都不知道将来会有谁向你提亲。
但我知道,这长安城中谁也比不上你。
沈元策盯了她片刻,忽然背过身去。
裴雪青不明所以地探头去看他,见他握拳掩着嘴,嘴角快咧到耳根去。
你笑什么?裴雪青问完话,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沈元策回过头看着她:那你又笑什么?两人大眼对着小眼一起笑起来。
半晌过去,沈元策咳嗽一声说回正事:那有你这话,我一定努力。
裴雪青确认道:那我们现在这样,算是——私定终身吗?你说算,就算。
还差一环,私定终身是要交换信物的。
裴雪青笑盈盈望着他,取出一枚玉佩。
雪青色流苏作配,莹润白玉上镂刻着一个裴字。
这玉佩上刻了我的姓,流苏颜色是我的名,交给你做信物吧。
她将玉佩递给他。
沈元策似是有些意外,一时没伸手来接:我这连个说亲的影儿都没有,哪儿敢收你这么重要的信物?重要,才能让你记着你今日的承诺。
沈元策在她的坚持下接过玉佩,认真端详起来:这玉佩能拆成两半?裴雪青点点头:雪青是月光照雪的颜色,这玉佩动了些巧思,把衣字那一半做成月牙形,将这寓意也囊括了进去。
沈元策像是思量了会儿:那你就给我这一半,等我何时能光明正大向你提亲,再给我另一半。
他转动机括,将玉佩一分为二,把非字那一半还给她。
裴雪青笑着收了回去:好,那你给我的信物呢?我今日只是来跟你说一声,谁知你这就答应了,我这也没准备齐全……沈元策摸了半天腰封,只摸出一柄匕首。
裴雪青却眼睛一亮:这是你第一次遇见我那日,杀那头狼时用的匕首吗?沈元策点头:你若喜欢就给你。
喜欢,我当然喜欢,我就要它做信物。
那这下礼全了,谁也不能反悔了。
沈元策笑着将匕首交给了她。
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乌中带金的刀鞘光华流转,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耀目的金光,裴雪青在接过匕首的那刹被光刺到眼睛,猛地闭起了眼。
黑暗里,锋芒留下的余光扭曲了弧度,仍在一闪一闪刺痛着瞳孔,过了许久方才得以缓缓睁开眼来。
耳边的蝉鸣忽而消失不见,入目是一卷白纸黑字的医书。
裴雪青趴在案上慢慢直起身子,迷迷糊糊看向周遭。
水榭里没有了沈元策,只有陪着她的竹月。
外面也不是满池芙蕖的夏天,而是明媚的春日。
姑娘您醒了。
竹月忙上前给她斟茶。
裴雪青怔怔看着竹月:我方才——睡着了吗?是呀姑娘,您看着医书睡过去了。
裴雪青神情恍惚地看向案上的医书,看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此刻不是兴武八年的夏天,而是五年后永宁元年的二月初三。
方才是她又做梦了,梦见了当年的事……裴雪青闭上眼轻轻捂住了脸。
自从一年前知道他不在以后,每次走进这座水榭,只要一睡着就会梦见他。
第一次在这里梦醒以后,她难过得泣不成声,很长时间不敢再来这里。
直到有天偶然读到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梦蝶,分不清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她忽然在想,如果在这里可以复刻她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为何要将梦境与现实分得这么清楚呢?用那柄他送给她做信物的匕首手刃范德年,回到长安之后,她得闲便会来这里坐上一坐。
睁眼以后就想,或许方才不是永宁元年的裴雪青梦见了兴武八年的裴雪青,现在才是兴武八年的裴雪青梦见了永宁元年的裴雪青。
如果当年的裴雪青梦见了如今的裴雪青,知道了后来的事情,或许能让兴武十一年的玄策军避开那场死伤惨烈的败仗。
待战胜之后,就让沈元策留在河西,她去河西找他,让元策回京做那些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仍然遇见稚衣。
也许最后不必像如今这样走到弑杀天子这一步,他们兄弟二人,还有她和稚衣便能一同携手,其利断金。
裴雪青已经不再像第一次梦醒那样哭了,捂着脸缓了缓神,饮下竹月递来的茶,淡淡说:竹月,今日就到这里,回城吧。
竹月愣了愣:姑娘不等了吗?等什么?等沈郎君呀。
裴雪青一愣:你说谁?奴婢说沈郎君,您不是让人递了字条去赌坊,约他在这里见面吗?裴雪青极轻极缓地眨了眨眼:你可是也睡了一觉糊涂了,说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快些收拾收拾跟我回医馆去。
回医馆?什么医馆?咱们不回府吗?医馆过几日就要开张了,我得再去看看还有什么遗漏事项。
竹月见鬼了似的,吓得不轻:姑娘,您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裴雪青愣愣看着面前的竹月,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竹月还是梦里那副双丫髻的打扮?竹月年岁渐长,这些年分明早已改成了单髻。
再低下头去看自己,怎么也穿着好多年不见的旧衣裳。
还有面前案上的医书,竟也是她许多年前早就学完了的一卷。
……她这是还在梦里吗?裴雪青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看过面前的竹月,案上的医书,自己这身衣裳,又稀里糊涂地望向窗外,发觉天气也并非来时的阴天,而是碧空如洗的晴日。
今日什么日子?裴雪青呆呆地问。
二月初三。
哪年的二月初三?姑娘您别吓奴婢,今年是兴武八年呀。
像一道惊雷打在头顶,裴雪青晕晕乎乎半晌,颤着嘴皮道:你说今日是兴武八年的二月初三?是我要答谢沈郎君救命之恩,给他看伤的日子?您可算想起来了。
竹月似是松了口气,一偏头看见了什么人,姑娘,沈郎君来了!裴雪青在惊魂未定之中蓦然抬首望去。
春光潋滟里,锦衣少年晃晃悠悠,吊儿郎当地踩上木桥,一步步朝水榭走来。
裴雪青心跳怦怦震响,迟疑着缓缓站了起来,迈着虚浮的脚步慢慢走上前去,眯起眼盯紧了那张越来越近的年轻面庞,瞬间红了眼眶。
少年走到她跟前站定,看着她的泪眼愣了愣,见她迟迟不开口,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不必感动,那日是裴姑娘自个儿走运,遇见我瞎猫碰着死耗子千年中一回箭,不是说要还我匕首吗,我匕首呢?沈元相朝她摊开了手。
裴雪青一刹那泪如泉涌,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裴沈篇完—】第107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壹(李答风孤独终老。
)光武十一年,除夕夜。
长安城城楼外,两个身穿鲜丽袄裙,外罩银狐斗篷的姑娘人手一只孔明灯,在婢女的帮衬下将灯罩一点点撑开。
姜稚衣一面捣鼓着自己的灯,一面瞅了眼宝嘉那只,看到灯罩上赫然七个飘逸的大字——阿姊,这灯是拿来祈福许愿的,可不是拿来咒人的。
宝嘉凤眼一撩:你怎知孤独终老是咒人的话,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孤独终老呢?这世上哪儿有喜欢孤独终老的人?两人引了火亲手点燃灯芯,两盏孔明灯在火光里徐徐高升。
宝嘉站在原地,眼望着灯随风飘远,不知在答姜稚衣还是自言自语:一走七年杳无音信,回京一个多月半步也没踏进这长安城门,不是喜欢孤独终老是什么。
我看人家是听闻阿姊府上如今面首成群,所以才不来自讨没趣了呢。
你一小孩儿懂什么?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你才八岁。
姜稚衣撇撇嘴:那我如今长大了呀,阿姊说与我听听嘛,你与李军医究竟怎么回事?太长了,懒得说。
那就与我说个开头和结尾,中间我自己来猜就是了。
你阿策哥哥也成日这么被你磨缠?宝嘉笑着觑觑她,拿她没法,沉默片刻,仰头望着天边远去的灯缓缓开了口。
开头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父亲当年在太医署任职,医术不错,悬丝诊脉的技艺也比同僚可靠,后宫便常请这位李太医诊脉,我也是如此。
有次我身子不舒服,照旧指名李太医来,却听说李太医在范贵妃那儿,一整天都走不开。
原本换个太医也没什么,但这事摆明了是范贵妃故意不放人,我当年也是小孩心性,便非要李太医过来。
姜稚衣大概明白,宝嘉阿姊是自己开府以后才与圣上、皇后还有太子关系疏远,当年住在宫里时应当与他们尚算和睦,范贵妃处处与皇后作对,她儿子二皇子又处处与太子作对,宝嘉阿姊当年肯定帮着母后和兄长,忍不了范贵妃踩在她头上。
结果你也猜得到,范贵妃仗着河东范氏的势力,在宫中一向嚣张跋扈,李太医得罪不起,但也知道若换别的同僚来我这儿,我肯定不买账,便派了个特别的人来我宫中请罪。
这特别的人便是他的亲儿子?李军医那时候还未及冠,便已在宫中任职吗?算半任职吧,李答风当年是太医署的学生,也有跟着太医出诊的时候,不过都是去些官吏家中,进后宫倒是头一次。
那真是可怜李军医了,头一次去便碰一鼻子灰,知道后宫水多深了。
宝嘉以为说起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应当同嚼蜡一般毫无滋味,被姜稚衣这一说,一边讲竟一边笑出了声:他的鼻子可碰不着灰,人精明着呢。
她隐约还记得,那天李答风来的时候她正为范贵妃火冒三丈,肚子又疼得厉害,听他在那儿不疾不徐地自报家门,躺在榻上砸了一盏茶出去。
茶盏砸得稀碎,就砸在李答风跟前。
她的贴身婢女翠眉微笑着说场面话,说她身子不舒服,气不顺呢。
她还以为这李太医的儿子是被派来当受气包的,肯定吓得抖如筛糠了,没想到隔着床帐看见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茶盏碎片。
片刻后便听见一道斯文的男声在帐外响起:公主腹痛,微臣本也要过问公主今日的吃食,想来公主是在告诉微臣方才饮用过什么。
竟是不卑不亢,从容自如。
你们李家人胆子大得很,当爹的请不动,当儿子的,还敢妄自揣测本公主的用意。
她在帐子里冷声道。
帐外人仍是泰然自若:是微臣僭越了,不过微臣来时看过公主的医案,公主正值癸水时期,这茶泡得过浓,饮用易加剧腹痛,不论为何,公主砸了都是对的。
她当年脸皮尚薄,听年长的太医说起癸水倒没什么,可李答风声音那般年轻,听起来比她大了没几岁,可算她同龄之辈,她一时觉着脸热,这火便有些发作不起来了。
翠眉开口说记下了,问她可要请李答风为她诊脉。
连个正式官衔都没有,会诊什么脉,叫他出去吧。
她不耐烦地捂着小腹背过身去。
帐外人却坚持道:公主,微臣不敢自诩医术高明,但既然来了还是为您诊上一脉,公主过后可将微臣的方子拿去太医署验错,若方子有误,您大可开罪微臣与家父。
宝嘉说到这里的时候,姜稚衣笑着感慨:李军医年纪轻轻就很懂人心,难怪能得阿姊青眼。
宝嘉轻嗤了声。
自然,他当时都这么说了,她怎会不试上一试,便让他为她悬丝诊脉,谁知他不光开出了对症的药方,还附加了可长期使用的食疗方子,专治她的宫寒之症,事后她拿去给父皇身边的御医看,御医也是赞不绝口,说后生可畏。
她不服气,觉得碰巧罢了,非要再试试李答风的医术,过了几日,指名他来看诊。
李答风第二次来她宫里的时候,翠眉客客套套地给他请了茶,说上回他开的方子极其对症,公主十分信重于他,故而今日不适便请了他来。
李答风再次为她悬丝诊脉,她却隔着厚厚的床帐,将丝线的另一头悄悄绑在了一只怀孕的母猫腿上,就等着李答风出一头冷汗。
却不料帐外人沉吟片刻,连声儿都不曾抖一分:恭喜公主,这是喜脉。
大胆!翠眉在旁怒斥一声,公主尚未出阁,癸水方了,何来喜脉?你这信口开河的,可是要坏了公主名节!李答风在外恭敬拱手作揖:微臣说的并非公主,而是公主的爱宠,恭喜公主,这母猫一胎怀了三只小猫,公主下月便可多添些玩伴了。
她在帐子里摸着圆滚滚的猫肚子惊诧万分,努力分辨着这猫到底怀了几只,却实在摸不出来。
李答风继续侃侃而谈:公主若想知道这三只小猫的具体状况,可将丝线上挪半吋,这样微臣诊得更准确些。
她彻底噎在帐中,再无话可说。
其实那时候她并非真要拿李家开刀,知道根因在范贵妃,李家也是无辜,只不过头一次李答风来请罪的时候一点也不怕她,她想压压他风头罢了。
结果那次过后,李答风给猫诊脉的事便在宫里传了开去,等到下月,许多宫妃与公主都来好奇她的猫到底生了几只,一看真是三只,她非但没压着李答风的风头,反叫他名声大噪了起来。
那之后,宫里旁的妃子公主偶尔也会让李太医带着李答风一道过去看诊。
她起初听说的时候并未在意,也不想再玩那些把戏吃瘪,便将这人抛去了脑后。
几日后,她的猫因生产虚弱,蔫儿得不太对劲,她请来宫里兽医给猫看看,结果兽医治了两日,一点好转也无,眼看着猫一口食物也吃不进去,更蔫儿了。
连换了三个兽医都是束手无策,这关头,翠眉想起了李答风,说既然他能给猫诊脉,不知会不会有办法?她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让李答风来试试吧,派人去请,偏偏好巧不巧听说李答风在她三妹——范贵妃的女儿宫中。
听闻那段日子三公主隔三差五头疼脑热,已不是头一次请李答风过去。
这范家人就要跟她作对是不是?她气不打一处来,将猫护在襁褓里便乘上轿撵去了三妹那儿。
就在她三妹的寝殿,当内侍高喊宝嘉公主到,李答风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她第一次离开帐子看见了那张脸——高鼻梁,桃花眼,面若敷粉,浓眉薄唇。
第一眼,她就明白她的三妹隔三差五头疼脑热,一定是装的了。
就这张脸,谁看了不想装个病呢?李答风回过头来,对上她打量的目光,一瞬过后低垂下眼去,朝她拱手作揖:微臣参见公主。
阿姊怎的过来了,我就是一点小病,不必劳动阿姊亲自来看望我……床帐里,一道虚弱的女声传了出来。
三妹不必自作多情,我并非为你而来。
她朝后打个手势,让翠眉将襁褓里的猫抱上前来,转向李答风,来,给我的猫看看病。
床帐里传出她三妹不可思议的声音:阿姊,我人还在病中,你拿一只猫来打断我瞧病,可是要羞辱我?你这装病精最好给我闭上嘴,奉劝三妹一句,装病这事装着装着可能就成真的了,还是积点德吧。
她三妹急了,拉开床帐喊:李郎君,你是我请来的,你若敢给旁人看诊,便是坏了太医署规矩,我可要治你的罪!李郎君,叫得还挺亲近。
她这长姐都还没定亲呢,底下妹妹就自己找起郎婿来了。
她笑盈盈看向李答风:可我的猫又不是旁‘人’,李郎君,你说是不是?如果当时,李答风以先来后到为由,世故而圆滑地拒绝了她,继续去给她三妹看诊,大约她就不会瞧上这个人了。
但他从翠眉怀里接过了猫,低头探了探猫脖子,似是被这病状惊了一跳,理都没理她三妹,也忘了对她用敬称谦称,皱眉道:怎么回事,与我说说。
那一刻,她觉得,她三妹人品不行,但眼光还不错。
第108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贰(他愿意做她的驸马。
)然后呢?姜稚衣听到这里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阿姊后来可是效仿了三公主,日日装病拿下的李军医?你阿姊用得着自降身份使这等招数?宝嘉勾唇一笑,这不有猫吗?一大三小,四只呢。
人不装病,猫装病,还可以轮流装病,还是她宝嘉阿姊更胜一筹。
那三公主输给了猫,可得撒泼跳脚了。
她越撒泼,李答风越避之不及,为了躲她,还拿我的猫当挡箭牌,在我那儿跟猫一待就是半日。
姜稚衣想说那李军医这可是躲开了狼窝,误入了老虎洞呀,转念一想,李军医这么精明,哪儿能看不出宝嘉阿姊才是那只更厉害的老虎。
这应该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那李军医来都来了,总不会当真只看猫吧?宝嘉瞅瞅姜稚衣:说好只讲开头和结尾,这中间得有一年的事,哪儿还记这么清楚。
好吧,那结尾呢?宝嘉淡淡一笑:结尾啊——当初一开始,李答风确实在她那儿照顾产后虚弱的猫,后来猫活蹦乱跳了,她再请他去,便是摆明了假公济私,而他选择顺水推舟,刚好避开她三妹。
但再往后却不是这样了。
范贵妃瞧不上区区太医之子当女婿,眼看女儿铁了心要让李答风当驸马,强硬地给女儿张罗了一门亲事,彻底绝了女儿的念想。
李答风得以脱身,本不必再拿她的猫当挡箭牌,却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来了,照旧陪她一起逗猫玩儿。
她当年情窦初开,猜测他是不是喜欢她,却不知如何问出个准话,想着反正也不着急,就那么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次次请他。
直到她母后过问起这件事。
那时她三妹被迫定下不称心的亲事,成日里郁郁寡欢,却听闻李答风依然时常出入她宫中,心有不甘便在宫里散布了一些难听的流言。
她母后听说以后,让她不要再与李答风来往。
她一急之下与母后表了态,说她喜欢李答风,想让他做驸马。
母后倒不像范贵妃那样非要女儿嫁入高门,只是说李答风夹在两位公主之间,背上了祸水的名头,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先等风头过去,再与她父皇去商议此事。
她猜李答风当时也受到了施压,好一阵子连太医署也没去,更别提再来她宫中。
但因为这件事,她反倒下定了决心要与他说清楚。
面见不上,传信总能行,她让翠眉找了个机会出宫,将她的一封手书送去了李府,亲手交给李答风。
那信长篇大论写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起,只记得她在信末尾问他愿不愿意做她的驸马,要他给个准话,若他愿意,翌日便在府门前的桂树上挂一只红灯笼,若不愿意,便挂一只黄灯笼。
翌日翠眉再次出宫,回来时告诉她,李府门前的灯笼是红色的。
是红色的。
他愿意做她的驸马。
那好像是她后来这些年里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明明见不到他,光想着那只灯笼,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她是大烨的嫡公主,她和三妹不一样,她不需要委曲求全去借谁家的势,她可以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只要等流言的风头过去,她就有把握让父皇下旨赐婚——她以为她有把握。
可比风头平息先来的,却是李家上下一夜之间锒铛入狱的消息。
她像被这当头一棒砸蒙了,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些流言并不是母后阻止她与李答风来往的真正缘由。
母后提前得到了风声,听闻李太医在太医署的对头翻出了李家的一些旧事,怀疑李家曾在皇祖父在位时期犯下欺君之罪,偷偷保下过一对本该被处死的双生女婴。
母后得到风声的时候,对方尚未搜集到确凿的证据,事情还没捅到父皇那里。
但母后深知空穴不来风,李家很可能将要遭难,于是不想她与李答风再生牵扯,为免她犯倔,便拿容后再议这种话安抚她,暂且稳住她,好让她乖乖待在宫里。
原来她那些日子做的不是美梦,而是一场青天白日梦,是她的母后为她拉起了厚厚的围帘,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骗她那是可以做梦的黑夜。
她问母后,既然提前得到风声,分明有机会压下此事,为何坐视不管?不说她和李答风这点儿女私情,李太医这些年为皇室、为中宫兢兢业业,难道不值得母后帮上一把吗?母后说,当然不值得,这一帮便也是欺君之罪,难道要为他人性命搭上自己吗?可李家人不就是为他人性命搭上了自己吗?时隔多年,再次回想那日与母亲争吵时的歇斯底里,她倒也不觉得母后做错什么了。
生存在那座深宫里,明哲保身的又岂止她母后。
李家出事以后,三妹庆幸范贵妃做了正确的决定,要不她可就全完了。
那些曾得李太医医治,甚至曾被李太医救回过性命的官吏与宫妃也无一人站出来,一声叹息,便已是他们对李家最大的感恩。
在欺君之罪这样的铁律面前,没有人为李家说一句话。
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没有真心而已。
太医署里很快有人落井下石,说李家藏了这么大的秘密,怕是早知有天可能东窗事发,所以李太医这些年才如此勤勤恳恳,甚至有人中伤李答风,说他讨好她这嫡公主,便是想攀上高枝,来日好藉以保命。
她看着那些人的嘴脸,听着那些风凉话,求到了父皇跟前。
如果不是事后翠眉告诉她,她都不知道,她在她父皇的内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一开始跪着的时候神志尚算清醒,嘴里还反覆说着求情的话,到后来浑浑噩噩的,根本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她一次次歪倒在地上睡过去,又一次次醒来,直起身子接着跪。
如此循环往复,到了第四日,即便翠眉一直在给她喂水,她也着实扛不住了,在殿外昏死过去,被人送回了后宫。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父皇坐在榻边,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却听见父皇说:看看你把自己糟践成什么样了,不过一个郎婿而已,父皇给你换一个更好的就是了。
刚刚升腾起的希望被轻飘飘掐灭,原来嫡公主也没什么了不起,半条命,换不来亲生父亲一句赦免。
再闭眼,她彻底陷入绝望的昏睡。
醒来以后听说自己一连睡过了几日几夜,她着急地去打听李家人这些天的状况。
她被禁足在寝宫里半步也出不去,辗转托人去牢里给李家人送些吃的用的,好不容易七拐八绕地送成了,却被李家人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李太医托侍卫给她传话,说多谢公主好意,请公主不必再为李家奔波,以免累及自身。
她问李答风呢,李答风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话带给她?侍卫说李郎君身体无碍,但并没有话要带给她。
李家此案无需三司会稽核实,欺君之实既成,很快就有了决断,父皇判处李家流放之刑,令李家满门男丁流放边关三年,刑满方可获自由之身。
母后劝慰她说,这已是父皇为了她,对李家的从轻发落。
是为了她从轻发落,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流放之刑,戴着镣铐徒步走上数千里,钝刀子割肉要人性命,却还能换来一声仁德。
她笑着对母后说,幸好父皇开恩,她也算没白白跪那一场。
母后说她想开了就好,这李家人性命虽然保住了,但流放过后恐怕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往后就忘了李答风吧。
她说好,她已仁至义尽,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母后骗她,她也可以骗母后,她骗过了所有人,终于得到离开那座囚笼的机会,孤身逃了出去。
她策马追上李家人流放的脚步,终于见到了久别的心上人,第一眼差点没有认出他。
她的心上人往日总是一身翩翩白衣,玉簪束发,干净,可那一日,他戴着沉甸甸的镣铐,佝偻这着背脊,脸上冒着青色的胡茬。
不,不是那一日,而是往后的一千多日,他都要如此,他都会如此。
所以,在听说她要随他一同去流放的时候,他笑着对她说:公主是不是想岔了?罪臣需要的,不是一个与我相濡以沫,陪我共苦的公主,而是一个可以给我荣华富贵,保我永享圣眷的公主。
公主没听太医署的人说吗?我谋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借公主保下李家满门,可惜公主好像也不太得圣宠,跪了三天三夜都无用。
既然如此,公主还是别来添乱了,难不成流放途中还要劳动一介罪臣给你看诊吗?这个王八蛋,以为自己很会撒谎吗?她早就知道了,当年李答风年纪尚小,根本不清楚家里的事,一直到李家满门下狱之后,他才在狱中了解事情经过。
他挂出那只红灯笼的时候,是真心想娶她。
但戴上镣铐的那一天,他也是真心放弃了她。
第109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叁(李先生今日拒绝我当真不会后悔?)听宝嘉讲完,姜稚衣半晌没有说话。
若宝嘉阿姊当真随李家人去流放,无异于公然与皇室割席,即便半路后悔也再做不回公主,对李军医来说,大概既担心她后悔以后无路可退,又担心她当真宁死不悔,陪着他风餐露宿数千里,一千多日,哪一日都可能有无法预料的性命之忧。
其实倘若宝嘉阿姊当真相信了李军医的谎话,时间一长,确实也就将他忘了,可李军医低估了阿姊的信任,也看轻了阿姊的情意。
姜稚衣隐约记得,阿姊好像就是在李军医离开那年出宫建的府,自此甚少再与宫中往来。
而开始养面首,是在李军医离开的第四年。
流放之期三年,阿姊虽然在被李军医拒绝之后回了长安,还是等了他三年。
可第四年,李军医却在刑满之期入了玄策军,留在了边关。
或许最伤阿姊心的不是李军医当时的谎言,听的人不信,谎言自然也就不叫谎言了,真正伤阿姊心的,是第四个年头,李军医获得自由后依然没有回头。
阿姊说,谁说留下的人一定是被抛弃的,不是他弃我,是我弃他,所以从那一年起,阿姊过上了声色犬马的日子,做起了大烨最风流的公主。
公主府那些面首的相貌个个都有李军医的影子,或许是阿姊想证明,她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李军医那副好皮囊,世上找不到两个相同的灵魂,却有无数相似的皮囊,她能喜欢一个,也能喜欢十个。
其实她看阿姊与那些面首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开心,这些年也不是当真过得有多不好,只是这样的开心大概就像在看一场绚烂的烟火,看时是真心欢喜,可烟火燃尽那刹,回涌的失落又会将那些欢喜淹没。
虽然不知道七年过去,阿姊和李军医还有没有重归于好的可能,但姜稚衣想,就算已无可能,两人也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聊,才好将心结解开。
再开口的时候,姜稚衣说:阿姊,我想去军营找阿策哥哥了。
不是说放完灯让他来接你回府?我改主意了,两个人单独守岁没意趣,我想去看看他们军营里怎么过年的。
那行,我派马车送你。
别嘛,姜稚衣一把挽过宝嘉的臂弯,阿姊陪我一道去。
宝嘉觑觑她:打的什么主意?我是想——姜稚衣眨了眨眼,我去军营总不能空手,得捎带上消夜犒劳犒劳将士们,阿姊坐拥那么大一间酒楼,替我张罗些大鱼大肉,帮我撑撑场子?半个时辰后,城郊玄策大营主帐。
长案上摆满山珍海味,姜稚衣和宝嘉坐在长案的一边,元策和李答风坐在另一边,正中一口暖锅咕噜噜沸腾着,热雾缭绕间,满帐子香喷喷的烟火气。
自从进帐以后,除了在元策吃不吃牛肉这件事上,宝嘉和李答风各开了一次口,之后两人就再没出过声,只有姜稚衣努力活跃着气氛,一会儿让元策给她夹这个,一会儿夹那个。
实在活跃累了,姜稚衣放弃了,想这两人也不可能当着旁人的面说什么,干脆等用完消夜,拉上元策出去散步消食,将帐子单独留给了宝嘉和李答风。
帐子里,宝嘉面上带着饮过酒的微醺,在长案边懒懒支着额角,目光轻飘飘落在对面人身上。
流放三年,入伍四年,倒是没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样,这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这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还跟当年一模一样。
有一瞬恍惚,她甚至觉得这好像还是在七年前。
别来无恙啊,李——宝嘉说到这里一顿,想了想说,怎么称呼?李答风颔首:公主随意就好。
那就叫李先生吧。
宝嘉笑了笑,我府上那些门客都叫先生。
李答风回看着她。
李先生在边关待了这么多年,来京可有不适应?多谢公主关心,在下在这里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可有意在京长居?玄策军中人去向都听从少将军安排。
宝嘉拿指尖轻轻敲着桌案:那我若跟你们少将军要人,他肯不肯放你?李答风抬起眼来。
宝嘉叹了口气:府上好久没进新人了,那些旧人都看腻了,李先生若是愿意,不如来添个新鲜?放心,你去了我那儿,定是最得宠的那个。
宝嘉盯着李答风的脸,像在他平静的眉眼间寻找波动的痕迹:不信呀,不信可以去我府上打听打听,大家都当过新人,刚进来的时候都是顶顶风光的那个。
宝嘉说到这里,一脸说漏嘴的尴尬:哦,要是下个新人来了,旧人确实难免失宠,但也不用担心,我会为大家准备好后路。
宝嘉说着,指了指案上那些出自风徐来的菜品:你看,这间叫‘风徐来’的酒楼就是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只要你答应来我府上,立马划到你名下。
李答风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别紧张,都是干净的产业,我府上有个叫近月的,给他准备的那间是藏书阁,叫‘江近月’,还有什么‘临水楼’‘万云轩’啊,每个门客名下都有,放心拿着就是。
我这人不许山盟海誓,什么海枯石烂一听就是假的,谁有本事活到海枯石烂的时候是不是?但银钱到海枯石烂都能用,这些产业能保你们即便失去宠眷,余生也可享荣华富贵。
李先生不是需要给你荣华富贵的人吗?当初我给不起,实在对不住你,如今刚好碰上你回京的时机,我想着弥补弥补,你可要考虑一下?李答风沉默良久,看着她说:公主醉了。
宝嘉笑出声来:李先生还当我是十五岁的时候,这点酒哪儿能醉着我。
如果公主说的不是醉话,那谢过公主好意,公主还是将这酒楼给别人吧。
宝嘉蹙起眉头,嗔怪道:我这酒楼都取好名了,你不要,那就得改名,要不只能再找个名儿里带‘风’字的,怪麻烦呢。
给公主添麻烦了。
李答风颔下首去。
宝嘉敛起笑意,盯住了对面人:李先生今日拒绝我,当真不会后悔?不等李答风应声,又补充着接了下去:和当年一样不后悔?李答风看着手边的茶盏,从茶水倒映里看见默不作声的自己。
和当年一样不后悔?这些年他没有后悔过吗?怎么会。
刑满那年,走出那座收容流放犯的罪塔,第一次听说她消息的那天,是他最后悔的时刻。
当初临别那一夜只想着,若不撒那个谎,就算劝得了她回长安,她也会在长安一直等他,不想让她为他一个九死一生的人虚耗光阴,所以宁愿伤她的心。
他以为伤心只是一时,父女母女哪里有隔夜仇,她总会跟家里人和好,她一个天之骄女,也会拥有她本该拥有的一切。
可是当第四年,他刑满那天,听说她三年未嫁,与那座深宫也断绝了三年来往的时候,他确实为他的自以为是后悔了。
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李家一家老小流放到河西的那年曾遭遇一场雪崩,是刚巧在附近勘测地形的元策救了他们——当然那个时候,他们只知他是玄策军中的一名斥候,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他们进了罪塔做苦力,忽然有天,沈节使来了,拜托他和他父亲去救一个人。
那人就是在一次斥候任务里重伤濒死的元策。
沈节使麾下有许多军医,是到了所有军医都束手无策的关头,才只能找外面的医士。
但为何会找上他们这对罪臣父子?当他们看见元策那张脸的时候,终于知道了答案。
因为那是一张不能被外人轻易看见的脸,原来沈家当年也出了一对双生子,这么多年一直藏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沈节使知道李家获罪的原因,相信李家医者仁心,加上元策曾救李家上下性命,所以他们父子是既有能力救人,又愿意为沈家保密的最佳人选。
沈节使说,如果他们不想再蹚浑水,可以离开,就当那天什么也没看见。
若不是元策,李家老小那么多口人早就命丧在那场雪崩里,这份恩情哪怕拿命报答也是应当,他们父子没有任何犹豫,用偏方将元策塞入牛腹为他止住了血,拚尽全力救回了他。
但的确不可避免地,又蹚进了一趟很可能令他们再次背上欺君之罪的浑水里。
所以第四年,当他从那座罪塔出来,当他后悔着,想回长安找她的时候,却看见了脚下的浑水——假如有天再次东窗事发,同样的痛苦还会重蹈覆辙,再来一次就不是流放,而是上断头台了。
当他以驸马的身份成为大烨的罪臣,一个夹在罪臣和天子之间的公主,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他是没有资格后悔的人。
李答风缓缓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宝嘉:是,和当年一样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