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脸见人, 但该尽的礼数不可少。
罗饴糖缓缓站起转身,慢慢屈膝行礼,尽量把头压到很低。
参见...王爷殿下。
她的音色正常, 但话音落那一刻,凤剑青眉头还是不可遏制地一蹙, 仿佛透过她正常的音色, 回想起哪天不一样的音色一般。
他久久未曾喊她平身,二人相对沉默,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但尴尬归尴尬, 罗饴糖倒希望他一直不喊她起身, 这样的话,他就不必看到她的脸了。
你一定要去南国?突然,他没由来问了这么一句,罗饴糖下意识抬了下头, 这一抬头, 就看见他在夜风中飞拂的袍角。
好像正是那天披过她身上那件蟒袍。
只一眼,她就感觉眼睛被烫伤一般,复垂了下去。
光线幽暗, 以致她看那衣袍都觉得哪里有一滩暗色,就又使她想起那夜, 自己躺在他这件袍服上,占了他的房间, 压着那衣袍,作出羞耻的喊叫和举止。
不去行不行?见她低着头始终没有回应, 凤剑青压着眉, 叹息着又问了一句。
这一问再次把她问回神, 啊...啊?去...去哪里?什么时候连同他说话都不专心了...凤剑青眉头紧拧, 略带不悦:孤是不是有教过,旁人说话时,要如何?专心听是基本的。
罗饴糖有些羞恼,她的那些小女儿家的羞涩感,被他这一板正经的训斥弄得荡然无存。
看来真是她想多了,在他眼里,她完全是个稚童般需要教养的、身躯扁平未曾发育过的小女娃,何必需要羞耻的?这么一想,她反倒坦荡起来,不再把头低垂,而是掀眸平视了起来,微一点头,道:回王爷,师父临终有交代贫道要到南国去帮她送物。
可南国如今正危险,孤安排帮你送可行?这回倒轮到凤剑青感到不适,目光越过她,投在她身后那片已然凋落的月季花丛了。
罗饴糖本无意把去南国的计划一事告诉他,她知道此事涉及许多,不愿意再接受他的帮助欠他人情,无奈自己中了药,一想到自己留在府中也会遭人暗算,一脆弱就都说了出来。
可是,师父说此物很重要,叮嘱贫道必须亲自去送。
她说着又把眼眸低垂下去。
凤剑青想了想,叹息一声,像是窥得她想法似的,道:孤以后,定当好好看护你,不再叫你在孤身边受半点委屈了。
这话说的,像是受了哪位长辈的嘱托,看护她这孤苦无依的稚儿似的。
其实...王爷您不欠我了...罗饴糖幽幽地说开,早在我在囚车上被救下那一刻,王爷您就偿还了救命之恩了。
所以,不必再做这些的...不必每日花费宝贵的处理朝务的时间,盯着她学琴练字纠正礼仪,不必帮她去南国...贫道知道,阿九她想让贫道作那人的妾。
那人看衣着打扮,也该是个贵人,反正于贫道而言,贱籍女子,与其一辈子古佛青灯,不若早日还俗嫁人,也算是好归宿。
她越说头越低。
其实她明白的,阿九是他的奴仆,倘若不是得知主子属意,怎么可能如此胆大妄为?他该是也觉得,那才是给她选定的好路。
可她就是不喜啊。
不是那样的。
凤剑青拳头微握,音色越发冷沉,孤怎么可能让你当那人的妾?即便为了弥补那个婚约,也该把你提起来,同人平头正脸做夫妻,妾是什么你可知道?说着说着他就好像生气了一样。
罗饴糖哂了哂,觉得自己似乎误会他了。
她不该误会他的,摄政王的名声在京城乃至整个大晋都是响当当好的,圣贤之名的人,对待昔日恩人,即便不能做到履行他们之间那个婚约,也必定尽他所能给她最好的生活作为弥补的。
当人正妻么?好像有些难,贫道曾沦入过青楼,便是穷苦人家也不会要一个入过青楼的女子当正妻的...罗饴糖以前还对小凤哥抱有奢想,想着别人会嫌弃,但他一定不嫌,但是现在,她早已认清现实了。
有时候并不是说人不好,或者不够好,而是现实就是这样的,你沦为这个位置,就注定无法逾越一些鸿沟,是任凭你怎么努力都洗脱不了的。
胡说什么?谁人敢不要?你是从孤身边出去的姑娘,孤的学识整个大晋有眼可见,而你自幼的时候,孤就带你在身边完整诵背四书五经,亲自教你习字,把不同领域的知识嚼成碎片每夜当成睡前故事传授于你,若不是这些年孤与你失去了联系,京城多少贵女皆不如你!许是罗饴糖的自贱自轻刺痛了凤剑青,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就较平日那个冷静沉持的他要激动一些。
莫说区区庶吉士,状元郎也该配得的。
嗯...好...许是凤剑青激烈的态度取悦了她,罗饴糖轻轻抿唇,柔柔地朝他笑出了声。
当年那野马一样蛮野的小姑娘,好像也长成水灵灵温柔知性的大姑娘了。
·阿九被判刑之后,罗饴糖得以凤剑青允许,去狱中看望了她一回。
狱中,阿九并无对罗饴糖恶言相向,应该说,从头到尾,阿九都没有同她发生过激的正面冲撞。
她只会暗戳戳地,背地里给她找难受,而这些,也仅仅是阿九自以为会为她带来难受的难受,罗饴糖从来没有那么觉得。
只除了最后一次,阿九以为自己也是在帮罗饴糖,而实际上,这次才真正让罗饴糖觉得难受的。
居士已经知道了吗?阿九要被流放到外头了...罗饴糖蹲坐在一旁,为她诵心经。
流到那种地方,阿九只有死路一条了,路上的都是男钦犯,看来死前少不得一番磋磨...她继续靠着牢狱,满目荒凉自说自道。
主子兴许忘了,他以前说过,阿九的性子很像他以前一位故人,所以,哪怕阿九说话口无遮拦些,随心所欲些,他也不怪...罗饴糖听她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骑在小凤哥头上,无法无天,说话口无遮拦的模样。
明明以前犯错很多次,他都不怪的...明明...明明他以前最信任我的...阿九掩脸哭了起来。
罗饴糖叹息一声,看着这个性情与她以前受挫前有些相像的姑娘,禁不住生起怜悯,继续给她念心经,好让她心情平静。
步出大理寺地牢时,罗饴糖几乎是立刻就戴上幂篱遮面,扶着十七的手上了车。
但在她戴上幂篱的那一刻,那张清水芙蓉的脸还是碰巧被前来大理寺的荣安侯看见了。
那一刻,荣安侯惊为天人。
·永平公主最近少了阿九帮她拖住惠阳仙姑,到翠月庵找罗饴糖唠嗑的时间少了。
好不容易终于趁仙姑转头摆放斋醮仪式的法器时偷溜出来,顾不得那仙姑会不会跑去告状了,她被憋了好几天,终于找到空隙到罗饴糖那好好抱怨抱怨,宣泄几番。
居士,你是不知道,本宫最近烦透了,宫里经常来人烦扰本宫,那个神婆子也要拘着本宫!对了,居士你可知道阿九那丫头上哪去了?最近没见到她,本宫还想问问她,可还记得本宫那支云冈羊毫搁哪去了呢,皇兄最近要找本宫拿。
听到这里,罗饴糖停下手里的木鱼,抬眼问道:殿下那支笔,是给阿九了?本宫也记不清楚,那笔也不是什么矜贵物,就是云冈的笔,一般云冈的笔产的比较少,做笔的人也不做了,却又不如亳州笔用料贵重,可能随便赏给哪个丫头,本宫真想不起来了。
永平苦恼道。
最近皇帝不知何故,竟还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专门派人来找她,还让她一定要把那笔找回来,可她的稀罕物那么多,唯独让她找出一支破笔,还真有些难。
到了傍晚,十七突然端着一个盒子来找她。
笑着道:居士,主子说,明日寅时让你练习大篆,到时候可用上此笔。
罗饴糖打开一看,这不就是永平公主早上说的云冈羊毫笔吗?早上,凤剑青亲自盯着她把一整沓经文抄完,然后,眉头一点点蹙起,觉得她这大篆写的时候还是缺点意思,于是,又让彭州去搬了一大沓澄心堂纸,和一本字帖,嘱她今日要练完至少半沓才能走,剩下半沓带走,写好了拿去给他检查。
罗饴糖一听,瞬间懵了。
小时候听信了小凤哥的话,为了当淑女练字练得手抽筋的事,长大后,她已经不想当淑女了,可怎么感觉事情又要被迫重演了。
小凤哥...这...我不用这样好的纸,给我普通的蔡侯纸好了...现在旁边没别的人时,罗饴糖会像小时候一样,小声地唤他小凤哥,而凤剑青也没有反对。
孤是提倡节俭不浪费,但该用还得用,蔡侯纸练不出笔法的神韵。
凤剑青淡淡地说完,望了一眼不远处摆放在廊道的夜漏,转身迈步时有些匆忙:孤该走了。
他今日耗在罗饴糖这耽搁了不少时间,上朝时间快来不及了。
罗饴糖等他走远了,才悄悄把头探出一点,剜了他背影一眼。
心想刚刚她就委婉地提醒过他了,是他自个不听,迟到了可不能怪她。
手写酸得要命,刚想停笔歇会,不料彭州就进来磨墨了,居士,主子让您抓紧时间,天亮以后,您还得回去做早课呢。
罗饴糖无语凝噎。
说什么该用还得用?她不过就一带发修行的居士,又不是要考状元什么,给她用这么贵的纸,而且,摄政王那样的人,也该是去辅导当今天子功课,而不是辅导她一小居士吧?不是浪费是什么。
对了,彭州小哥,你一直在殿下身边,殿下他...果真在张罗...贫道的夫...夫...最后那个字眼她实在羞于说出。
任凭是谁,也不会傻得给个出家人准备夫婿人选吧?偏偏她那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小凤哥就做得出这样的事。
对于这件事,彭州虽然知道的不是很详细,大概也知道一点,主子没说此事要隐瞒青莲居士,那就是可以说了,更何况,居士她自个就知道了。
是的,居士,主子他原先把中院前庭的莱德镇,提拔出府当了绣珍坊的掌柜,更名德州,本是要给您留的归宿。
可是后来,主子又让奴才去告诉德州,此事告吹了。
然后,主子近日似乎将目光投向了他自己钦点的陆状元。
罗饴糖惊了,眉心控制不住抽跳。
这...这也太夸张了!原来那日他说她状元爷也配得,并非是信口胡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