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听完她的话, 气息更冷了,一句话也不说,月饼也没接, 转身就进了船舱。
罗饴糖见状,立刻一瘸一拐地跟着, 爬上船。
在爬上船沿的时候, 她又差点摔,那船夫大概看不过眼,执起竹篙捞了她一把, 她双手抱住竹篙, 对他一笑:谢谢你。
此时夜已深,天上的银月像是被揉碎了撒下这江面,发光的银屑便被江风吹拂匀得遍江面都是。
船家,送完我这一趟, 你就早点回去过节吧, 今天是中秋佳节,回去同家人一起赏月。
罗饴糖坐在船沿,把手里的月饼搁到旁边的小桌子上, 同船头撑船的船夫攀起了交情。
现在我们过去,子时以前能到城外渡头吧?她又问。
船家, 你们这个季节营收挺好的吧?这个船夫从上船到现在,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她以前也坐过船,通常这些船家因为营生关系, 通常都很健谈, 她是头一回遇见这么沉默寡言的船夫。
放弃跟他攀谈, 罗饴糖开始检查自己脚踝处扭的伤, 她带的包袱中没有伤药。
正当她苦恼着,船头那气质高冷的船夫突然用脚踢过来一个铁盒,罗饴糖吓得赶紧伸手接住。
打开一看,里头金疮药、铁打膏,纱带什么都齐全。
她感激地朝船头一看,谢谢你。
罗饴糖帮自己上完了药,感觉痛感好些,已经没那么痛了。
可这时候,她发现船夫把船往一块礁石划去,那线路好像逐渐偏离刚刚的。
船...船家...你是不是...驶错方向了?罗饴糖心里越来越慌。
可是船头的男人始终一句话也不说。
她害怕极了,抱着怀里的包袱,开始琢磨着要如何逃生。
船貌似驶出有些远了,要是她这时候跳船...她悄悄挪至船尾,想在船上看是否能捞到些能当武器的物件,结果这时候,船泊上一座孤岛,船身剧烈往岛上礁石一撞,罗饴糖一个踉跄,把船尾一个竹篓子踢翻了,里头一堆圆饼状的东西洒了出来,咸香扑鼻。
船头被挂上了一盏灯笼,罗饴糖终于能看清楚那竹篓子里装的原来都是月饼,有些已经被她坐扁了,五仁肉馅全挤了出来。
这...罗饴糖愣圆了眼睛。
船头的男子扔下竹篙,一步步朝她走来,颀长身影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你...罗饴糖见他低头,却看不清晰他的脸容,下一刻,她就看见自己包袱里的文牒掉了出来,她慌忙去捂。
谁知男子先她一步把文牒拾起。
船家...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负责运人出城的小官,因为出来的时间晚了,所以才大夜里走水路去城外,城外的官簿上有在下的名字,在下要是赶不过去,朝中便会有人彻查此事,要是此事牵扯到船家身上就不好了,所以船家你还是赶紧把我送往渡头吧。
罗饴糖佯装镇静下来,学着陆冬元平日说话的语气,想着唬一唬这个男人。
谁知这男人一点不为所动,也没有把文牒还给她,而是走过去,直接把文牒扔下江水。
不要...罗饴糖闻况激动地冲了过去,却在男人转侧身的时候,看清了他的脸容。
殿...殿下...您...怎么会在这???罗饴糖瞪大了眼睛。
她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下一刻,凤剑青又把地上的月饼一个个捡回竹篓,然后干净利索全都扔下了水里。
罗饴糖:......这些五仁肉馅月饼,得罪他了?在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凤剑青走过来,单手架着她,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提起大步登上岸。
·岛上架着火在烧,罗饴糖坐在距离凤剑青一丈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烤鱼。
火焰毕啵,她看着他的脸,想找话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大概是等的时间长了,凤剑青终于忍不住出声:你没有问题想问吗?这是他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回殿下...贫道...问了呀。
罗饴糖小心翼翼低着头道。
凤剑青眉心再次肉眼可见地蹙起。
罗饴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对她的事知道多少,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她都无法问。
只能学他先前,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坐着。
孤这段时日终日忙着朝事,忽略你了,对不起...凤剑青看着她的头顶那几根绒发,诚恳真挚道。
殿下您...没有对不起我,忙于朝事本就是应该的。
罗饴糖也真心道。
她从来没想过怪他,反倒一直害怕给他添麻烦。
得到这个认知后,凤剑青不悦地握紧了一下拳头。
宁可麻烦陆勉之,也不愿意来请我帮忙吗?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像从前一样说话,不必以殿下尊称了。
罗饴糖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说话也不敢大声:是因为...那几天您不在,陆相公他...正好来了,所以...又是一阵沉默。
罗饴糖见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安静地靠近火源,烤了烤身上被水花打湿的衣摆。
凤剑青看着燃烧的火焰,陷入了思考。
他回想起那夜,他在军机处忙碌到深夜,就因为突然想起白天时在绣珍坊停靠过的马车,就抓住当夜值守的秦千夫长,问他:白天听赵将军说,你家中有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在营中到处找夫婿?秦千夫长当时一听,还以为他公然以高阶官职逼迫下属娶他女儿的事触怒了摄政王,慌忙跪下请罪。
他能有什么办法?如若不是女儿长得实在太丑,也不至于开出优厚条件也没有儿郎愿娶。
可谁知摄政王的下一句话,就像直接往秦千夫长脑袋上砸金子。
孤手里倒是有个好儿郎,只要秦千夫长不介意他的身份。
秦千夫长愣住了,以为自己耳朵听错。
那是摄政王殿下!那是有着圣人的美誉、除政事以外,连自己婚事都懒得理会,为了能有更多时间辅佐新帝,连娶妻生子这样的事情都能舍弃的摄政王!!他连自己的事都没时间管,却要给他那个丑女儿介绍对象??说实话,那一刻,他曾短暂地幻想过,这位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会不会其实审美观同那些只看重皮囊眼皮子浅的糙汉子不大一样,是特别有品味的,喜欢上他的女儿了?他连忙跪下,感激涕零道:回殿下,属下不介意!不介意!!只要是个男的,活的就行!!然后,那夜花好月也趋圆,摄政王给德州和秦千夫长那个丑若无盐的女儿成就了一番美好良缘,当了一回月老。
此事之后,摄政王面冷心热,喜欢撮合姻缘的爱好便在军中不胫而走,大把家中嫁不出女儿的武将都间或到他面前露面,满眼期待。
火光渐暗,凤剑青眉头轻蹙,往里加了小把柴火,将鱼翻过一面来烤。
他又想起,那天他穿上据说她觉得会让人心情愉悦的天青色衣裳,看见她看着自己满眼愉悦的样子,然后,他急巴巴地让人把常服全都换成了这个颜色。
想起从不沾酒的自己,竟为了她复又耍起的小性子,高兴地接过就干了,以致第二日上朝时还没酒醒,还因此被许老儿取笑的样子。
想起自己在繁忙的朝务之余,写下诗、闲逸地做了甜羹,却又要为如何把这些东西交到她手里而苦恼,下人看他愁眉不展,都只当他是为朝务烦扰罢了。
想起那一丛丛让自己难受的月季花,想起自己厚着脸皮向皇帝侄儿这个小辈讨要羊毫笔,想起...想起今日,本来即将要把军中关系梳理好,同小皇帝讲解明白,下一步就是要把部分兵权上交,教他处理了。
可陆冬元来到殿外,敲锣打鼓地在外头喊着:殿下,您家中后宅失火了!!王府后宅的确失火了,但那把火是陆状元放的,目的只是要让他出来而已。
果不其然,他听见后宅失火,那后宅那么大,他竟然也会第一时间就在想,会不会是翠月庵失的火。
然后,他就为了这个不能确定的疑问,巴巴地甩开新帝前来拉他的手,一拂袍走了出殿。
当他听明白来龙去脉后,第一次撂下未完的朝务,跟着他出了宫。
许大人曾经问过他,殿下明明有办法可以掰倒荣安侯,为何那次只是轻轻地挫伤,不把他伤筋动骨。
只有凤剑青知道,新帝如今手里的筹码,不足以抗衡一个把荣安侯手里权柄尽数收归囊里的他,新帝对他的那些暗地里骚操作,他都看在眼里,他又哪里不明白的?但他答应过先帝,答应先帝要把江山稳稳当当交到新帝手里。
既然要稳当,那就切忌操之过急,过早将过多的权柄交由新帝手,只会害了他而已。
但要是不交,他又日益地对自己忌惮。
所以,荣安侯府,不宜过早收拾。
荣安侯和靖国公,再怎么也得等他手里过半的权都在新帝手里了,他才能先撂倒一个。
可是,今夜他却上船了,遥望隔江对岸的夜空,那里,陆冬元正在替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件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