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饴糖一觉睡醒, 发现自己又趴在大石头睡了过去。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昨夜练字时候,关节处的疼痛感已经被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掩盖过去, 舒服多了。
她记得小时候练完字第二天手指也会有这种感觉,只是后来好久没有了。
她直起身子, 闻到不远处传来鱼汤的鲜香, 大概是小凤哥又在给她熬鱼汤了。
她不禁心虚地笑了笑,她一个带金册的出家居士,这段时日这么明目张胆地吃肉, 真的好吗?站起要走的时候, 脚边突然踢到一物,罗饴糖拿起一看。
狐疑地眨了眨眼睛。
是一个刻满了凹凸不平字迹的木雕。
醒了。
凤剑青提了个陶土锅过来,锅里传来鲜香浓郁的味道。
你用木枝往木雕里下笔看看,是否趁手。
他嘱她道。
本来罗饴糖还十分费解, 但当她操起木枝, 悬腕往木雕凹槽笔触描摹起来的时候,发现那槽的深浅,正好明确向她昭示着该下笔的力度。
她按着他的模子去描, 感觉就像是他亲自握着她的手,带着她练一样, 还不会太费力气,让手腕不至于太疼。
这一认知让她很是惊喜。
她欢喜地点点头, 然后又烦恼道:小凤哥,刻这么多的字, 你昨夜一夜没睡?睡了, 睡得少, 习惯了。
凤剑青面无表情地给她盛汤。
罗饴糖低头看看木雕, 又看看自己的手,顿感羞愧。
昨天自己还因为练字练得手疼委屈地哭了,但看人家小凤哥,一夜没睡给她雕了这个木刻字帖,人家又说什么了?一碗热辣喷香的鱼汤递到罗饴糖面前,她犹豫着。
陶碗孤自己烧的,夹层空心,不烫。
凤剑青淡淡道。
罗饴糖更惊讶了。
他怎么...什么都会做?不过稍微一想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他要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小时候她时常闯祸躲到深山野林里迷路,他又怎么能依旧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不是的,我不是怕烫,而是...她脸颊晕红,不时扇合长睫看看他,眼眸里水亮亮的,就是...您...果真不介意...不会不满吗?起先凤剑青还拧了拧眉疑惑,不过没多久他就松了眉正色道:在这荒岛上,什么都不长,不吃鱼肉难道要吃孤的肉不成?啊?我...罗饴糖猛地一抬头,刚接触他眼神,又猛地一窘低下头去,脸颊绯红:不...不是。
凤剑青叹息一声,在府里的时候,孤原以为你不吃肉,是因为心里过不去那道坎,现在那么看来,原来那道坎竟是孤...是孤以前对你太严厉了,以致,你稍微不按着规矩来,都生怕孤要责罚是吗?不...不是的...罗饴糖低着头,慌乱地摆着手,满脸通红。
她想说其实不是的...她不是怕他责罚,而是,因为深知他的为人,明白他的刚正不阿,他的奉公贤明、规行矩步,他的浩然正气。
她深怕,深怕她做不到他心目中的模样,他就不会多瞧她一眼了。
其实从小时候跟着他学习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是这个想法,她之所以哭着也要练完,是为此,之所以每吃一口鱼肉,喝一口鱼汤都心生愧疚,是为此,之所以被赐下金册,就绝对守清戒,也是为此。
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小到大,都是瞻仰着他的圣光,因为喜欢,所以小心翼翼,所以循规蹈矩,所以尽力变成最好的自己。
那么些年过去,虽然现在她已经打消嫁他的念头,可是这些,早就变成刻进她骨子里的习惯了。
孤不是一个好兄长,以后,不会那么对你了。
凤剑青往碗里多舀了些鱼肉,蹙紧了眉强塞到她手里。
可小凤哥那么严厉,我才能写得一手好字啊,谁说不是好兄长了。
罗饴糖不满道。
别的暂不说,金册之事,回头孤能叫陛下把这道金册收回,你不要太有负担。
这肉,你得多吃。
凤剑青态度强硬。
刚刚碰触到她手指时,回想起昨夜帮她擦拭手指,那些纤纤手指骨,只剩骨头,没肉似的,严重地刺痛了他。
·子夜时分,荣安侯带着他的两万人马反了。
从邢北县开始围剿,不到一夜功夫,就被摄政王府统筹之下的一万精锐包围,荣安侯被迫投降。
抓捕起来拎上金銮殿的时候,他双手负背,地上滚着的一颗人头,赫然便是被他藏于城外的世子,霍齐仲的头。
荣安侯疯了,双眼赤红,抬头扫掠站得满殿乌泱泱的大臣,一下子看到排在前头毫发无损,在看他笑话的靖国公。
再看一旁指挥卫兵拘禁他的陆状元,许大人,以及那些站队摄政王的人,这一刻才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
这事显然是摄政王有心安排,只针对他的局。
只是他没能想明白,按朝局和对摄政王的有利局势看来,他也该先铲除掉与太后逐渐联结一线的靖国公,而不是他啊...·夕阳斜下,江涛不时地轻拍岸上,白色的水鸟穿过浪头而来,岩石边刚刚湮息的几缕炊烟冉冉上升,姑娘倚在秃石旁,反复在木雕上练习。
凤剑青觉得,那样的景象,甚美。
比他铁骑踏过的大晋河山,都要美得多。
糖儿...他情不自禁地开口,然后,姑娘第一时间抬头,对他轻轻一笑。
尔后,收了木雕,踮起半只脚,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凤剑青皱眉,叮嘱过她不许乱动乱跑,怎么又动了。
他大步朝她迈开,准备上前接稳她。
小凤哥,我好像学会怎么运笔了,拿根枯枝来,我写给你看。
罗饴糖笑眯着眼,瘸腿朝他走来。
你站着别动,孤过去。
凤剑青越发皱紧眉。
我来不及了呀,你知道吗?我可以把你写的这些木雕字,一模一样写出来了,小凤...殿下。
在即将触碰到他双手的时候,罗饴糖突然收了笑容,拘谨而守礼地后退半步,弓腿屈身。
凤剑青回头望去。
岸边正有大队人登岸,许大人和陆冬元他们都来了。
凤剑青凛眉观人,一阵江风吹散了衣摆处的烟尘,他就又变回那个气质清贵、不惹尘埃的摄政王了。
殿下!哎哟,殿下英明啊!荣安侯昨夜班兵造反,幸好我们早已部署完善,将荣安侯和他的孽党一举拿下。
当夜,就叫荣安侯正了法。
许老儿霞光满脸,手里高举一个酒埕,朝凤剑青跑来。
可凤剑青脸上却没见有喜色。
正法了?罗饴糖小脸苍白,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那媛媛是谁,也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和荣安侯的关系呢。
许大人这时留意到她,这位就是青莲大师吧?听勉之说过,年纪轻轻的,却是位佛法修为极高的大师呢,这次殿下平安过渡,也是多亏大师照拂吧。
罗饴糖一愣,身后的陆冬元朝她笑笑。
本以为孤男寡女流落在荒岛,被前来的人看见,定会有异样的眼光,会害了小凤哥的。
没想到前来的人,没有一个把她当成妙龄少女,直接把她与佛门弟子、佛法修为一类的挂钩了,没有人对她存在不好的猜臆。
陆状元大概没少给大家洗脑吧?罗饴糖朝陆冬元露出会心一笑。
这些小互动被身后的凤剑青捕捉,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冷淡。
陆勉之,属下在。
谁让你把许老带来的?荣安侯被伏法,朝中那么多权柄纠葛需要处理,都来这里闲的么?未等陆状元回话,许大人便帮腔道:殿下你这就不对了,那些事老臣都安排妥当了,不过偷溜出来一会早点跟殿下分享喜悦罢了,小陆他多能干呀,你怎么能怪他呢,要是没有他,你那些计划能如此顺利,荣安侯能那么快伏法吗...不知许大人说的哪个点踩中摄政王尾巴,他气息变得更冷了。
凤剑青直接忽视许老儿的话,目光也不分他一个,夹枪带棒地训斥陆冬元道:要是许老酒醉堕江了,你可担当得起??许老儿:......行,又被含沙射影羞辱到了。
陆冬元笑着认错道:殿下教训,属下铭记,不会再有下回了。
陆状元他很知足了,教训几句算得什么,多亏他平日善交人缘,及时悬崖勒马,不然,若是落得如那位绣珍坊掌柜一样的下场,那才叫惨呢。
·荣安侯突然被逼得造反,皇宫之外又有及时部署好的人马,将其抓获,能做成此事的,除了那位手眼通天的摄政王外,还能有谁?新帝虽然已经猜到了,面对突然造反的荣安侯,也只是恨其沉不住气,怎么就如此轻易中了他皇叔的套,生生跳进来了呢?如今,从荣安侯处收缴权柄的事,基本是摄政王的人在进行,就相当于摄政王如今拥有的权势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以前是摄政王、荣安侯和靖国公三方鼎立,局面堪堪得以平衡,但如此一来,局面一下子失衡了。
坐拥两方势力的凤剑青,一下子轻松压过了靖国公,这就让新帝开始堪忧了。
皇叔,上回粮草筹备的方案,孤还有些地方不懂,皇叔你...皇帝在摄政王遭逢大劫平安归来后,也没有给出时间让他喘口气,直接拉着他,反复又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
其实皇帝心里有些害怕,他怕凤剑青一朝势大,不再认真教他了。
显然凤剑青没有,他在荒岛上时候,每夜除了监督罗饴糖练字学习,更多的是在设想日后从荣安侯手里收缴的权柄要如何安排,才不让小皇帝担忧。
但很明显,按皇帝这个表现来看,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多努力,他都不会安心的了。
怀璧是罪。
臣悉心教导陛下,是为了让陛下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明君,倘若陛下继续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做无谓的担心,那样浅显的东西却学不进去,臣又如何能够把手里的权交由陛下去管?皇帝袖下的拳头掐握了一下,面上却呈谦卑之态,皇叔...说的对...侄儿过虑了。
凤剑青叹息一声,陛下,臣今天抱感不适,想先行回府休息,臣让别人来教陛下,陛下以后下最后定案拿与臣看了再实行下去吧。
说完这句,他就破天荒比平日提早一个时辰出了宫。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袖下的掌心掐的全是血痕。
皇叔果然是变了,他不再那么悉心手把手教导了。
他这意思是不是,以后,不管他死活了,他要是还弄不明白那些大的方向,他也不上手教,但又握着最终决策权,只要他掐死说他的决定不对,他就能只手遮天,一直把持朝政??对于皇帝这边的误解,凤剑青早猜到了,但他不会试图去解释,有些事情就是会越描越黑,那他还不如不说。
打自他知道荣安侯要对罗饴糖不利,他决定提前铲除他开始,他就该做好承担这一切后果的准备的。
他闭了闭眼,从糖点铺提着袋扎好的油纸包出来,骑着马飞快地朝王府方向疾奔而去。
罢了,既然早已乱了,那就先不管它了,大概是最近太劳累,等他好好休息过后,应该就能恢复如常,能理出条大概清晰的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