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剑青来到临时关押人犯的地牢中, 兵士为他点燃通道的灯,被他一抬手阻止。
黑暗中,他步子不紊地走过一道又一道暗窗透进的皎皎银光, 踩碎在肮脏血腥的地上。
终于,站定在一座腥臭昏暗的牢笼前。
牢笼里的男人被铁链圈绑着四肢, 一动不能动弹, 身上倒是没什么伤,显然摄政王为人光明磊落,他的部下同样克己受戒, 绝不轻易动刑。
启禀殿下, 这些是按犯人口述的地点搜出来的,还有一些陈年账目,属下都已经整理入册,殿下看这些就明白了。
凤剑青接过呈上的册目, 就着墙壁一点昏暗的萤火看了起来。
当年细细的一列列、一条条, 全都清晰可见。
牢笼里的男人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大晋最奉公廉明的摄政王,老夫为大晋戎马半生,那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你无可否认的,纵然是犯过错, 也该功过相抵了,他晋惠帝可以颠倒是非黑白, 可你是大晋百姓称颂的摄政王啊,这里那么多将士、那么多人有目共睹, 你还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杀死老夫吗?他在牢笼里笑得不能自已, 铁链都被他笑得哐珰珰作响。
当年杜州两千八百七十多条人命, 全都是老夫带兵围魏救回来的, 便是老夫今日——杀掉冰洞里那个让你可劲儿着迷的小`婊`子,碎尸分给雪狼吃掉,你也无权杀老夫。
高泰义突然压低声量,用只有他和他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道。
说完,他又阴戚着脸发出洪亮的嘲笑声,整座监牢都回响着他那听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齐安,带他们都下去。
凤剑青站定在牢笼前,背对着他的下属下命道。
齐安道了一声是,然后转身命地牢看守的所有士卒退离这里。
牢笼的门被啪一声打开,看着踩落月色往里走来的年轻男子,那一刻,他尖锐俊逸的眉目,多了一分气势极强煞气。
高泰义还在不断笑着,铁链撞击铁笼。
怎么,真杀老夫啊?就不怕传开了,你的下属们知道你真面目,开始倒戈了?你不就靠演戏骗骗天下人么...陷阱里让冰快速融化加剧环境变冷的盐和兰芝花粉,是你做的是吧?高泰义话没说完,就被凤剑青从怀里掏出一壶在那坑洞里搜集到的已经化作水的液体,问了这么一句。
哈哈...这不废话么?谁造陷阱不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老夫难道还得在底下给你造个暖窝?笑话!他话刚落,凤剑青立马抄起一旁盛着恶臭难闻的夜香桶,舀出一勺,伸手掐住他咽喉强迫其仰头,紧接着,一滴不漏地从喉咙灌进去。
高泰义被铁链锁紧四肢动弹不得,脖子又被人掐住死穴,一动不能动,偏生他灌喉的动作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手持长柄,一丝气息都没沾染到身上。
只是这个缓慢灌溉的过程,让人稍稍难忍了一些。
等灌完了一勺,高泰义刚要作呕着往外吐,被凤剑青强塞进一团破布,把他的口完全堵塞住。
你造个陷阱,是要置对方死地,但凡你目标能准确一点,杀了孤,你就没这些破罪受了。
凤剑青脱掉衣袍,不紧不慢地用它擦拭手指,然后,目光突然放狠,掏出一个玉质瓷瓶,拔开软塞,细长口对准高泰义的鼻孔撒了下去。
一边撒,一边冷着声道:很可惜,你就没有想到,你差点冻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僧,而且,冻死这女僧可比冻死孤的后果,严重多了。
因为,你冻死她,孤会,把你做成冰雕,挖出肠子,摔碎。
最后这句话,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压低音量,带着股从没人见过的狠辣劲说的。
很快,瓷瓶里的盐和兰芝花粉在高泰义体内起了变化,那些恶臭翻涌着酸浪的臭水在胃里逐渐冻结。
他大瞪着眼,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的玉面冷修罗看。
真的很难想象,那位贤名享誉整个大晋,从不背地里下黑手的摄政王,那一刻看着他的神情,寒刺入骨,比那十八层地狱下的恶鬼还要让人胆颤。
高泰义仿佛无意中窥探到他骨子里迥然有异的另一面,吓得再不敢挣扎,安静下来,拳头握得挠出血,也只得任由腹腔里巨大的寒凉刺痛。
看他面色紫青,快将熬不过去之际,凤剑青才拔出他口中布团,又用手肘重击后背催吐,紧接着,哗啦啪嗒几声,终于,那些恶臭难忍的粪`液结成冰团从他喉咙呕出。
这时的高泰义差些去了半条人命,被铁链强支着身体在半空晃荡。
孤没有杀你的理由,因为你为大晋做的事,按先帝定下的国策,功过相抵,孤无权更改。
但是,孤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凤剑青抛下这句话,一拂冷袖,就沿着一路碎落的月光往返。
高泰义像受足了惊吓似的,怔然片刻后,终于大喊着哭出声:不...杀了老夫吧...杀...杀了老夫吧...·婢女们在外间睡着了,罗饴糖裹着被子来到里间的木窗前,倚着窗边,映照外头濯濯月光,用手指在窗边做起了皮影戏。
那是小时候她跟村里的孩童学来,教小凤哥玩的打发无聊黑夜时的游戏。
用一只手岔开虎□□叠搭在另一只手上面,扇动三只手指作翅膀,然后一只活灵活现飞舞的蝴蝶皮影就跃然在墙上了。
罗饴糖自己跟自己玩着,这是她一个人流落异地他乡,想念师父、想念河头村、想念小凤哥的夜里,最常给自己的心理慰藉。
看着自己演的皮影戏,罗饴糖就想象旧时在河头村的一个个夜里,她被肚子里的虫痛醒,睡不着过去敲小凤哥的窗户,逼他出来大半夜陪她玩皮影戏的情景。
小蝴蝶,你要坚强地破茧而飞,冲破命运的牢笼,很快,在你面前,就有一整片月季花丛啦...罗饴糖倚在窗框边,手里一边动作,一边说着旁白,演着小时候师父讲给自己听的故事。
可小蝴蝶也是会感觉到寂寞的呀,另外一只蝴蝶,你什么时候能出现呢?她话音刚落,窗纱前就陡然出现了一只大蝴蝶,蝴蝶的腹部突然垂下一根长长的丝绦,它扇动翅膀,主动追逐起她这只小蝴蝶来。
罗饴糖惊喜不已,立马扇扇翅膀飞,她飞,他追,她飞入花丛,他也飞入花丛...就在她一边演着皮影,一边靠近窗子,突然伸手推开木窗,一阵渗着冷意的风卷进屋子,把屋里的挂画吹得啪一声掉落,惊扰了外间睡觉的婢女。
姐姐!姐姐!我们再玩这个,再玩这个!两个穿着厚袄的小丫头在窗下出现,高举两只蝴蝶在外面玩耍。
哎哟!小姑奶奶,文娘又招架不住睡着,让你们这两个鬼灵精溜出来玩了?这时入屋来看的婢女一眼看见窗外两个小豆丁,头疼地喊了起来。
这两个穿厚棉袄,胖得像两粒元宵的小丫头是驿站张驿丞的两位千金。
可是妹妹一躺下就咳得不行,我带她出来一玩就没事了。
大的那位姑娘道。
两位张家千金的棉袄显然也很破很久了,个头稍高一些的丫头下摆还漏着风,两家伙鼻子都冻红了。
罗饴糖发现这个驿站里无论主子和奴仆都十分勤俭节约,也像是十分贫穷的样子,但给她的一切用度都非常舍得,棉被都是新的。
于是,她回到自己床上,拿来两个小手炉从窗边递出,给姐妹俩御寒。
哎哟,姑娘您自己用,要是冻坏了,奴婢...我不冷的,给两位妹妹,哦,对了,再等我一下。
说着,罗饴糖回身看了看书案的方向,过去挥笔画了两只大大的蝴蝶,减下来给姐妹俩。
送给你们,下次这么冷的夜里,就算再想出来玩,也得穿暖和一些哦。
罗饴糖深知夜里睡不着的苦恼,于是道。
两小姑娘一看见裁剪精致的纸蝴蝶,都高兴得合不拢口,同罗饴糖道一声谢后欢欢喜喜相携离开了。
罗饴糖关了窗,让婢女去睡下后,她也躺回榻上休息了。
演过皮影戏,她又觉得,自己独自一人也不会感到孤单了,这些年多少夜,她都是靠这皮影戏渡过。
这时,窗外廊柱下走出一个穿夜袍高大轩昂的身影,他默默地缠好食指上不知何时松掉的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带,静静地看着屋内的灯光熄灭。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独自立在长廊下,一直看着窗子,突然,他发现自己包扎食指的纱带上沾上一点褐黄色的污迹,他立马扯下带子扔掉,把指头上血肉模糊的伤露了出来。
他又嗅了嗅早已洗刷干净的手背,眉头紧皱,总觉得透着桂花皂荚香的手背上,依旧难言刚才牢狱里粪液的恶臭。
于是,他又离那个木窗退远一些,恐防自己身上味道会醺着屋内人似的。
·翌日醒来,凤剑青果然守诺,带上邹军医过来看她。
罗饴糖看见他比昨晚来看她时,位置退后了好些,不禁有些苦闷。
自打遇难醒来后,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偏偏他两次都退得那么远,她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可是等邹军医回头同他回禀她的情况,他伸手接过药单,她眼尖地就看见他食指上系着的雪白纱带松脱了掉下半截。
那纱带的宽度看来...同昨夜她看见的那只蝴蝶腹部的丝绦...姑娘心里意会地,握起拳头抵在唇边,低下头高兴地笑出声来。
面对她突兀清脆的笑声,正在讨论用药的邹军医和凤剑青俱回头望着她。
凤剑青皱眉苦思,突然就看见自己指头上新换的纱带又松脱,突然想明白姑娘在笑什么,脸色陡然变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