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吐着信子的蛇, 沿着干裂的地板缝隙钻出来,缠上方乔的小腿, 滑腻腻的, 一点一点收紧。
她嘶吼着想要甩开,甩掉一条,却又有一条。
那不是蛇。
那是一双平淡无波的眼。
一直藏在暗处, 注视着她。
方乔头皮发麻, 身体不断地打着颤,唇抖个不停。
身后有温柔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发抖的脊背,模模糊糊的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她听不清, 却只觉得安心。
嗅觉慢慢地恢复,她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薄荷香。
听觉也解除了封印, 她听清了压在耳畔人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是在她的耳边磨:你爸在看着呢……方乔快速地眨眨眼, 魂魄一下归位。
她的脑袋抵在顾凛的胸口, 胸腔起伏, 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之后, 一下站起来,带着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顾总,刚才太害怕了, 一下扑错人了, 把你当我爸了。
顾凛:……方乔一步跨到方明闻身边,抱住了他。
方明闻伸手抹去她额上的冷汗:怎么了, 吓成这样?方乔说:没怎么, 就是突然有只老鼠蹿了出来。
家里咋会有老鼠, 我去看看!方明闻撸着袖子气势汹汹地就冲了出去,方乔拉都没拉回来。
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顾凛关上门几步走回来,黑眸紧盯着她:出什么事了?方乔的面色还泛着白,因惊恐眼珠不自觉地在乱转,方明闻不在,她的手不自觉地去抓顾凛的衣袖,掌心被袖扣硌到也不自知。
我房间,在梳妆台下面,有一个小的摄像头。
顾凛面色一变。
那个位置很低,不会拍到什么。
可是只要我人在家里,只要我在那个房间里,不管是要出门,还是要去阳台,还是去洗澡,那个位置都能看到我的去向。
有人在盯着我,我每次在房间里走,他都知道。
我几点上床,几点起床,几点去洗漱,他也都知道,他全都知道……方乔的眼神慢慢失了焦距,呼吸陡然变得短促起来,嘴里喃喃自语,一遍一遍重复着他都知道。
这个他是谁,顾凛已经有了答案。
他低声问:你想告诉你爸吗?方乔声音一顿,匆忙地摇头:不,不要……我不想让他知道。
顾凛已经料到她的反应,他捏了捏她的手指肚,温声说:一会儿我找个理由带你出去,你走的时候把摄像头带着。
方乔乖顺地点点头。
方明闻去而复返时,方乔看着已经冷静下来。
顾凛坐在一边,正在打电话:嗯,好,我这就回去。
挂断电话,顾凛起身,真是抱歉方叔,公司出了点儿事要我回去一趟,我们改天找时间再聊。
方明闻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顾凛来见他已经算是一种对乔亿认可,他忙道:你忙你的,等下次有空了再来家里吃饭。
顾凛挽着刚被方乔拽下扣子的袖口,想到什么般又说:对了方乔,今天下午两点的项目会别忘了。
两点??方乔看了一眼手机,浑身上下写满了慌张:还有半小时了!顾凛适时地接口,我刚好也要回公司,我带你一起过去吧!那好,多谢顾总,我去拿东西,我们门口见。
方乔说着挤开方明闻,飞快地开门跑了出去。
方明闻全程没插进去话,人两个已经把行程什么都安排好了,他愣了愣只能说:那就麻烦顾总了。
顾凛温和一笑:不麻烦,我求之不得。
方明闻总感觉哪里奇奇怪怪的。
身为商人都天生对某些话术很敏锐,可方明闻是出了名的只出力气不过脑子,不然也不会之前傻乎乎的被姓马的一家坑。
他虽然觉得怪,但也没往深处想,只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哪儿哪儿都好,怪不得能掌控那么庞大一个商业帝国。
很快,方乔收拾好东西出来,方明闻送两个人上了车,等到车开出去,顾凛还能从后视镜看到他在很热情地挥手。
方乔的性格倒是很像方明闻,外向,开朗,真诚待人,像是永远炽热的盛夏。
如果说方明闻是盛夏的正午,那方乔就是傍晚,温度还是很高,但却偶尔有风吹。
她的细腻敏感,多思多虑,让她有时候看起来并不那么快乐。
但却更鲜活。
人都有千面,热烈是她,敏感是她,偶尔的怯懦也是她。
这些组成一个世上唯一的方乔。
思绪回转,顾凛问:摄像头带了吗?方乔点点头:带了。
有摄像头在,我就可以找人去查,证据很容易拿到。
只要你想,就可以把他送进监狱。
方乔收紧怀里的包,指甲在包的皮面上留下小小的,白色的划痕。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敢。
我不敢让老方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敢让别人知道,方家有我这样的人。
她知道顾凛不可能会理解自己说的话,顿了顿,又说:前几年,我瞒着老方自己回了一趟望山,去找当年我记得的,和我一个班级的同学。
那次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整个画面都是灰色的。
永远不会停下的雨,潮湿的空气,泥泞的小路。
方乔在山的那边找到那个姓黄的女同学,黄同学那时候刚考上省重点的高中,假期回来帮家里卖果子,听到她提起方老师,黄同学一脸的崇敬,说自己在学校受到老师的夸奖,说她从小的学习底子打得很好,这都多亏了方老师。
方乔问她,方老师管你管到无孔不入的地步,你不会觉得难受吗?黄同学看她的眼神就像一个异类:方老师这么好的人你都觉得不好?你有没有良心啊?如果没有方老师,我们这些人连大山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方乔再要说什么,黄同学就扔着烂果子在她脚边,让她赶紧走。
白眼狼!那个果子有一半烂了,另一半却是鲜红鲜红的。
那一抹红色成了方乔对望山的最后记忆。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是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
所有人都觉得他做得没错,所有人都在顺从他……除了我。
那是不是说明,只有我是错的?可我明明没有错,为什么我要想错的是我?我在反复拉扯中陷入痛苦。
我不敢让老方知道这些,我也不敢再回望山,让别人对我指指点点。
所以我就沉默着,把这些事都忘掉,把有关于他的一切都避开。
方乔自嘲道:我就是个胆小鬼。
你不是胆小鬼。
车避开一块石头,转着弯儿停在路边,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顾凛转回头,手捧着她的脸,让她的目光看向此刻的自己。
她们已经在不断的精神控制中迷失了自己,而你,就靠着你自己一个人,一直在反抗,一直在挣扎。
顾凛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方乔,你比谁都要勇敢。
方乔的心底温软一片,眼眶渐渐变得潮湿。
所有人都觉得她幸福,她拥有着世俗意义上的一切,他们羡慕,他们找他帮忙,他们觉得她无坚不摧,无所不能。
就算知道内情的方幻,也只是一直挡在她的身前,他会帮她,却让她觉得躲在他身后的自己,更加懦弱。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没有人说她这样,也是勇敢。
方乔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问他:真的吗?顾凛的手指蹭着她湿润的眼角,将她的泪回收,当然是真的,对你,我从来不说谎。
方乔的泪突然落下,无声无息的汹涌来袭,顾凛的手和他的人都挡不住,他干脆也不挡了,任由她哭。
很快,眼泪将方乔的视线模糊成雨帘。
隔着雨帘再看世界,和眼前的顾凛,一切都像极了那一场意外的雨中初遇。
方乔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说谎了的。
顾凛疑惑:什么时候?你说,你说你没钱……顾凛:我没说过,是你自己误解的。
方乔的哭声一滞,又啜泣起来:你说你,喜,喜欢我,可你,可你喜,喜欢的明明,明明是白月光……这不算骗你。
顾凛眼睛里的亮光,在雀跃地打着节拍:我喜欢你,和我喜欢白月光,这不冲突。
方乔哭得稀里哗啦,抡起拳头往他身上乱捶,大声地控诉他:你,你好博爱啊渣男……顾凛真的很想笑。
方乔哭得毫无形象,头发乱糟糟的,有一缕被眼泪黏在了脸颊上,握着拳头的样子像是个撒泼的小孩,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把糖给另一个小朋友,而不是全都给她。
就算是爱她到骨髓里的方明闻,也不得不分很多的注意力在方忆身上。
方乔不会嫉妒,也不会抱怨,她习惯了照顾妹妹,体谅父亲。
她会尽自己所能的帮自己身边的人,想换回别人同样的善意。
她是懂事乖巧的小孩。
可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渴望独一无二的偏爱。
方乔哭到最后,哭得脑子嗡嗡乱作一团,没了力气,歪在座椅上小声地抽泣着。
顾凛下车买了两瓶水,拧开一瓶浸湿帕子,转到方乔那一侧,打开车门,伸手要给她擦。
方乔自己抢过来,气闷着说:我,我不用你擦。
顾凛说:好,乔乔小朋友自己擦。
妆都哭花了,方乔拿着帕子一抿,顾凛这看着就很贵的帕子留了一片粉底的印记。
她翻了个面,继续擦,不像是在糟.蹋顾凛的帕子,倒像是在糟蹋他。
今天的方乔格外可爱,顾凛笑起来就没停过。
笑够了,他扶着车门,腰弯下来,鼻尖近到快要贴上她的。
气息纠缠到了一起,他的嗓音暗哑下来,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想不想听?🔒营业第二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