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过第九十章

2025-03-22 08:03:10

淙淙流水萦绕耳际, 尚未行至溪畔,便可闻清新湿润的空气。

朝雾为云霞织就神秘的面纱,芳草上铺了零星的枯叶, 徐徐展出秋韵。

一抹橙黄倩影缀在草色间,踏着轻盈的步子,踩过脚下延长的碎石路。

早有所闻念禅大师喜净, 且爱寻晨起时间到溪边打坐。

宜陵郡主特意早起,便为了一个机缘。

素手拂开遮住视野的垂叶,宜陵郡主探头观之, 瞧见不远处的白衫清姿,她平日见着美色也未多瞅两眼, 如今停留不过是觉着略有几分熟悉。

随后,她便将视线移开。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 她瞄到了葱郁的丛间,青草飘荡而过, 缝隙稍开,隐约瞥见其中赤红的袈裟。

素来一尘不染的袈裟都是穿在和尚身上,但眼前的却像是被人随意弃置于此。

宜陵郡主皱了下眉,加快了几步。

从高处望去, 不用凑得太近,也足够她将事物看清。

她忽地溢出一声尖叫, 双眸骤然睁大。

前面的白影微动,身形晃过宜陵郡主身前,男子长身玉立, 恰好替她挡住了那副腌臜场面。

宜陵郡主大口呼吸着, 却因嗅到似有若无的怪味, 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抬眸看去, 沈彧脸上是与她如出一辙的惊慌失措。

方才沈彧呆滞在原地,骇然万分,便没发觉宜陵郡主的靠近,也来不及劝阻,如今懊恼出声,透着一股不忍:郡主还是莫看了,小心污了您的眼。

你是何时发现的?宜陵郡主缓过神来,质问道。

就在郡主来前。

沈彧有问必答。

宜陵郡主攥着袖口,明知故问,难掩害怕:……这是已经死了?是。

沈彧再次回道。

宜陵郡主沉着道:此处偏僻,我们是第一个发现的,还是赶紧叫护卫过来吧。

即便她极力表现淡定,但目光还是背叛了心态,眼睫颤动,令沈彧生出错觉,唯恐她下一刻便被吓出泪来。

念及此,沈彧缓声道:郡主还是勿要久留的好,不如先回自己营帐,觉行去寻人来就是。

宜陵郡主点了点头,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拒绝道:不行,我与你一同去。

沈彧见她坚持,终是没再劝说。

二人回去一趟,却引来了重大的非议,此事散播得快,但死一和尚与宫女,只被人当做饭后谈资。

正是通过此事,揭露了念禅的癖性与虚伪,皇帝龙颜大怒,迁怒于其余慈明寺的僧人。

至于那两枚夺人性命的飞刺也成了重要之物,使用者少之又少,一时难以寻出罪魁祸首。

若说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宜陵郡主与沈彧两个目击者。

一名假僧人与死人颠鸾倒凤,光是听便令人三餐都难以下咽。

宜陵郡主经历此事后,连入围场的兴致都消磨了,只在营帐里好生歇息。

今日是狩猎场上夺彩头的日子。

各帐都准备妥当,即将赶赴林场。

时韵出行前,换上了提前准备的劲装,一身白袍英姿飒爽,腰封束起细腰,窄袖缠着腕护。

如瀑布一般的青丝挽成马尾,其间掺入几根灵巧的细辫。

她回过头,今日的眉形上挑,勾出英气的韵味,令人不容直视。

浅笑,唇角漾起一道弧儿,我去给你猎只兔子回来,可好?宋临羡直勾勾地望着她,应道:好。

语毕,他走近少女,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手环住纤瘦的腰肢,循着腰封移到了侧身。

时韵以为他会叮嘱自己什么,却只觉腰带一重,垂眸看去,腰间悬挂着一柄短而精致的匕首。

除了扇子,时韵见得最多的便是这把匕首,估计此物也就等同于宋临羡的第二个老婆。

她抚上刀鞘,银制纹路寒凉。

启唇,嫣然笑道:怎么舍得送我?宋临羡高挺的鼻梁刮了下她的鼻尖,继而贴在她的耳畔,低沉的嗓音含着一丝哑意:除了你,什么都舍得。

耳朵发烫,心里也被灼热填充。

时韵深深看了他一眼,眸光一闪,忍下复杂的情绪,握住他的手,属于你的东西,我会归还给你的。

宋临羡送出去的物件便没想过要收回,更不会与时韵提这种事,正要回言,让她消去疑虑,安心使用。

然而,时韵在他之前开口,对之前的话做出补充:除了匕首,还有我。

-集合之地在林场前,敲锣为开始的示意。

首先要由皇帝与官员先行演讲一番,表面是要遵循规章,实际只是仪式感。

光是听规则与奖赏的话语,时韵都快要困得昏厥过去。

好不容易听到敲锣声,彻底击溃了她的瞌睡虫。

时韵骑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姜知吟与萧怀辰身后。

既然早知今日会有大乱,远离主角才是上策,可时韵却选了最不明智的一条路。

不过这一切萧怀辰与姜知吟都不知。

其实女眷不必迈入深林,但姜知吟好奇,反正萧怀辰意也不在夺彩头,便陪在她身边,当个护花使者。

狩猎场虽处于深山浓林间,但只要不去禁区,那便不危险。

再深层的领域交由那些真正有野心之人去角逐便好。

他们待在外沿,同样有自信猎得所需禽类。

相比其他疾驰而过,马蹄溅起一堆灰尘的猎者来说,他们一行人仿佛老年参观团。

萧怀辰与姜知吟不急不慢地驭马前行,甚至还有闲情欣赏半山腰的风景。

其实你不必顾及我的,随我一道反倒拖累了你。

姜知吟沉默半晌,对萧怀辰说道。

年年都夺了父皇设的彩头,岂不是叫别人记恨上?萧怀辰不甚在意地说道,此前身边无你,才想着贪玩好斗,但今时不同往日,倒不如陪你在此散心来得畅快。

萧怀辰的脸浴在光下,更衬出男子的清俊,姜知吟心跳漏了一拍。

我附议!时韵悄悄举起小手,我也要陪姐姐散心。

姜知吟尚未在第一时间回过头,是以没有瞧见萧怀辰朝时韵投去的幽怨目光。

时韵恍若未觉,嘿嘿一笑,姐姐你说对吗?姜知吟笑弯了眼,你若这么想也可。

这么好的姑娘,竟然是我的姐姐,想来我的福气蛮大的。

时韵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萧怀辰,宸王殿下的福气更大。

萧怀辰也没有谦虚的念头,隐忍着笑意开口:这点本王认同。

隔着几棵树,咻的一声穿过林间,射中天空的雄鹰。

姜知吟被吓到拽着缰绳的手指抖了下,萧怀辰当即策马靠近,仔细端视了下她。

这么一眼,又将姜知吟看得红了脸庞。

时韵看了看天空,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提醒:哇,真是危险不长眼,姐夫你可得好好护住我姐姐啊。

言辞故作轻松镇定,却含带了一丝颤音。

但另外两人都没发觉。

穿过半山腰,前边的视野开阔起来,众人迈入林间。

同行的不止他们三个,还有一两个是围绕在萧怀辰身边的,其中一人是禁明,还有一位是时韵叫不出名字的武官,但她大概能看出,此人是上赶着巴结宸王的。

不过这也与她无关。

走了几米路,身后一阵策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时韵稍稍紧了下缰绳,下意识回过头,对上两张娇艳的面孔。

方沁虽感诧异,但还是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王爷,王妃。

坐骑不便,程渲禾也在马上行了一礼。

时韵看着二人,心底的石头又沉了几寸。

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时韵与方沁程渲禾并肩骑行,主动搭话道:我见大家入场挺快,你们怎么落后了些。

本以为他们老年团已经算慢的了。

方沁没心思同她回话,冷着脸色不看她。

唯有程渲禾向她解释:方才我们一时迷路,我放在路边的标记不知怎的变化了,是以耽误了些时间,反正也赶不上了,干脆在这周围寻点野物算了。

方沁知晓程渲禾想深入山林的心思,但想到时韵和姜知吟都在身边,不好多说什么,便将话语收回。

前行一阵,面前人高的小树长于道路中央,将两边的路段隔绝成分岔。

众人停下马。

姐夫,我们走右侧的小径可好?时韵忽地扬声道,左边一眼看去,高树环绕,不远处还有一陡坡,但右边灌木丛多,定有不少兔子藏身。

听到最后,萧怀辰恍然大悟,原是想猎兔子来的。

那便依你所言。

萧怀辰话音落下,掉转马头往右侧骑去。

时韵默默松了一口气。

在原著里,众人大多挑危险且较有挑战倾向的左道,却忽略了右侧。

时韵观察了一下地图,右边环境宽阔,主要是没有红点点。

她承认自己有些自私,无法将剧透表明,也不可能转换变局,能够做到的只有维护好身边的人。

时韵望着前面二人并行的身影,却无来由地陷入了一阵自责的情绪。

灌草丛四处分布,青木鲜少,马蹄声惊醒觅食的兔子,惹得怕生的小动物仓皇逃回从中,雪白的身姿虽瘦小却灵活。

萧怀辰停步,往一旁的箭筒搭弓:不是说想要兔子?本王替你猎一只。

时韵愣神:啊?眼见对方即将射出一箭,时韵忽地开口:不可!萧怀辰挑眉看向她,时韵支支吾吾片刻,突然自行搭箭,我自己来试试!萧怀辰放下弓,摆出一副拭目以待的姿态。

时韵心里没底,朝着一旁茂密的灌木丛举起弓。

恰好其中一抹白色跃过,她箭心对准的位置稍稍倾斜,一箭迅速飞出,抵达灌木丛时却似失了一点力度,软软塌进草堆。

与此同时,一声嘶的响声自丛间传来。

几人面面相觑,萧怀辰凝视着那处,凛声道:是谁?那人身子一僵,随即露出头来,一身将士的服饰,但腿上却沾了深色的血迹。

俨然是方才时韵的手笔。

你躲在这里作甚?萧怀辰又问。

回禀王爷,我、我是在此……眼见编不下去了,他赶忙叹了一声,直说道:咱们还是快离开围场吧,这里面不太平咯!时韵脑袋一炸,发觉意识里的地图像是实时更新了一般,忽然从各处冒出了红点。

最明显的便是前边两侧的斜坡,地面的丛丛落叶被人掀开,从里爬出无数的黑衣盔甲人。

时韵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什么斜坡,是人身搭建成的斜面。

几个女子面色一惊,萧怀辰道:都往后退!禁明护在了时韵和姜知吟身前,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便保护在方沁和程渲禾身边。

时韵心底怒吼着汝娘也,仍是不能解气。

破系统适时露头:刚才系统卡顿,造成宿主判断失误,是我们这边的错误,任凭宿主责罚。

时韵没有功夫同他瞎掰。

面前的敌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只有萧怀辰一人在尚且可敌,但身侧有女眷,不得不照料几分,便容易分神。

危险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方沁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平日即便再耀武扬威,眼下却当真吓软了腿,手中握住的弓箭都掉到了地上,但她又不能下马去捡。

黑衣人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当即如口令一般下达,众人提剑杀上前。

有人用中都方言说:那是大夏的宸王,捉了他我们的胜算更大!黑压压的一片人涌来,为首几人被萧怀辰一连几箭命中,紧接着他踩上马背跃起,剑刃出鞘,凛然的剑光挥出一道剑气,将再次意欲向前的人击退。

随后,他踩着尸骸陷入敌营,一人同他们缠斗起来。

姜知吟的目光逗留,迟迟难以放下心。

姐姐,我们先走!时韵的声音将她拉回来,姜知吟一顿,她哪能不知留此只会拖累人的道理,即刻拉紧缰绳往后策马而去。

骤然间,一道声浪冲破耳膜,时韵抬头望去。

石块如陨石般飞落,沿着弯曲的路线朝山体滚落,而最终目标便在于他们。

禁明腾空而起,长刀不断击碎几块碎石。

程渲禾见状,抬起长弓,远远朝半坡上的疏木射去。

一声惨叫骤然呼出,上面堆砌的石块不再变动。

时韵感激地看向程渲禾,目光含带三分意外,竟不知她如此骁勇。

-各房营帐内听不到山林的动荡,此时少有人在,一派风平浪静,祥和安然。

宋临羡悠悠放下那本时韵从姜宴川处带回来的兵书,从檀木架上翻出纸墨,准备写些什么。

上面盛放的宣纸是一叠一叠的,鹅毛笔搁置在一边。

宋临羡随意抽出一张,却瞧见下面压着一页印满字迹的宣纸。

他目光一滞,攥住纸页一脚,从里扯出来。

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案,唯有文字令人看得明白。

水雾绮,霍崛,虞妃遇害……崩,宋临羡逃,亡。

断断续续的关键字串不成完整的句子,却令宋临羡的眼神蓦地一沉。

联想到某一点,宋临羡平静的神情泛起了一抹阴狠。

用鹅毛笔压住了层层宣纸,他迈开步伐,急切地往外走去。

在外头随手牵了一匹马,宋临羡遥遥奔往深林。

在林场外,几名将士驻守在此,见到他的身影,一阵惊一阵意外,纷纷要拦下他。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动作便再发不出来,玄衣青年手中折扇翻飞而过,自他们的肩上划过,留下殷红的细丝。

疼痛一瞬变重,他们只能瞪着双目,握着剑鞘的手一抖。

冰冷的男声转瞬坠下:不想死就给我滚。

-那厢的萧怀辰已经解决黑衣人,回头欲寻姜知吟等人。

石块被破解,但众人不敢掉以轻心,方沁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那些人穿的都是我大夏将士的服饰,可说的却是我们听不懂的话。

姜知吟道:如果没记错,应当是前朝残党。

禁明启禀:王妃,虽然山势空旷,但那群乱石并非一时一刻便能妥当叠成,还得仔细些,以防有刺客。

那位陌生男子道:是啊,王妃可要当心些,咱们这儿最宝贵的就是您了。

时韵不动声色地向他投去一道视线,随即在心里摇了摇头。

在遇险时,此人逃窜最快。

信不过,信不过。

方沁紧张兮兮地跟在程渲禾旁边,骑马的速度逐渐落后。

因此,导致她最先察觉到不对劲。

不知从何处传来金戈交鸣的声响,方沁抬头,上方的坡道里隐隐瞧见几个打斗的背影。

其中一人被人一脚踢过,往下跌坠,方沁大喊了一声:小心!姜知吟灵敏一动,翻身越过,从马上滚落下来,堪堪未被人砸中。

那人在马背上一颠,又摔至地面,头部一歪,彻底失了生气。

若是程渲禾没有意会错误,此人当是在猎场内护卫的将士。

姜知吟吃痛出声,方才她顾不得太多,动作太急太猛烈,便跌在了灌木倒刺上,如今尝试起身,却膝头一软,跌落在地。

坡道的打斗声已然消停,时韵连忙下了马,想走到她身边查看清楚她的伤势。

你扶我上马就好。

姜知吟借地起身,手心沾了一把泥土。

她将时韵关怀的眼神看在心里,安抚道:不碍事的,我们得快些走。

眼下的局势不明,留得越久,危险便越大。

禁明往四周打探,几欲勘察究竟还有无乱党存在。

目光望向灌丛之后,禁明变色一变,朝着姜知吟的方向道:王妃小心!然而他在马上,又隔了几步,根本来不及拦下呼啸而过的箭矢。

姜知吟抬眸,目光撞上锋锐的箭端。

箭羽掷到半空时,被突然飞来的长箭截下。

她忽松了一口气,是程渲禾急中生智射来的箭挡了下来。

这口气尚提在心口,却又听见林间传来一道疾速的风声。

姜知吟猛然间遭到一股力度推动,踉跄了一步,身子失了大半的力气。

她眼前一晃,却见少女纤弱的身影倾斜,左肩的白衫透出一道朱色,晕红了姜知吟的眼。

时韵!一道惊呼自沙哑的喉间发出,姜知吟发憷的身子颤得不停,近乎呐喊出声。

不知何时,就连先前在灌木丛显示的绿色点也化成了红色。

躲在一旁疏木后的暗影发出一声狞笑,听闻几道震耳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紧接着,那人喉咙陡然一卡,被突来的飞镖贯穿,传来比小腿的箭上更深的痛意。

手上的弩砸到脚面,他两眼一抹,呼吸骤停。

时韵肩上一重,仿佛再支撑不住,膝弯稍动,无意识地倒向一侧。

冷汗排散,却更似深陷寒冷冰窟。

但她看向姜知吟的目光里,又透着不易觉察的轻松。

眼皮沉如千斤,身子却轻如一抹飘絮,她眼底的碎芒渐弱,徐缓阖上了眼。

身后撞上一个有力熟悉的怀抱,炙热的温度将她的意识稍稍唤回。

抬睫,坠入青年猩红的眼底。

别怕。

不知为何,听见宋临羡的声音,时韵的心反而沉痛了些。

肩上的箭被人徒手折断一截,随后她身子一轻,再之后,时韵陷入昏沉,意识断续不连缀,叫人辨不清画面。

萧怀辰赶来便瞧见这一幕,方才乱局中有人逃离,他当即勒令:禁明,追!姜知吟颤动的睫羽上映满了泪珠,簌簌流落,湿了眼角。

他将人搂紧,心疼不已:有宋临羡在,不会有事的。

姜知吟身上也受了伤,得早些将倒刺从腿上拨开,萧怀辰干脆与她共乘一骑,往回赶去。

然而半途中却听闻殷王勾结前朝余孽,存心制乱,如今重兵从猎场突围,直捣归鹿台。

归鹿台正是元昭帝所在的位置。

姜知吟催促他救驾,萧怀辰放心不下,而禁明追寻无果,便留在姜知吟身边。

围场早已乱成一片,营帐内无人走动,便是一名太医也不在。

-宋临羡将时韵放置在床榻上,点燃一旁的烛火,取过她腰间的匕首,又从衣物上撕了一块布叠合起来,哑声道:会疼,忍一会。

泛着银芒的匕首在烛火上炙烤,恍然间映出一片重叠的阴影。

时韵点了下头,咬住衣布,随后紧紧闭起眼,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气息薄弱,面色一片苍白。

匕首抵在伤口旁,微微下压,陷在伤痕旁,时韵似乎能听见短匕壁端摩擦过箭身时的细响。

咬住黑布的牙齿用力了些,口中溢出的呢喃却更重了。

宋临羡眉宇拧着,目光落在剩余一半的箭身上,抬指握住,手指一用力,昔日随意就可以拔出的箭如今在眼前却显得难上许多。

心上像被利刃搅动,陌生的疼痛蔓延到周身。

箭头抽离的一瞬,牵扯着淋漓的血肉而出,擦过匕首,流出细微的尖锐声。

但比之更强烈的,是少女崩动的情绪。

姜知吟策马至营帐前,甫一下马,便被闻风拦在帐门,继而听见一声撕裂般的痛叫,模糊不清,却令人感到一阵揪心。

她跪跌在地,手陷进污泥里,脸上失神落魄,眼前昏厥过去。

程渲禾与方沁走到她两侧,担忧地唤道:王妃!程渲禾掀开她的袖口,定睛一看,神色忽变:这倒刺得尽快剔除。

回过头,她看向禁明,后者当下意会,上前两步,王妃,得罪了。

说罢,他将人背起,随着程渲禾往另一营帐快步离去。

……轻飘飘的烛火在白日里摇曳不休,宋临羡长臂接住时韵倾倒的身躯,将布料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抽出来。

疼……时韵的声音更像是低喃,轻若蚊蝇,气若游丝,模糊难辨。

宋临羡。

时韵潜意识里认为在身边的人是他,于是又唤了一声,太疼了……面前横过来一只手臂,宋临羡道:疼的话就咬我。

她摇了摇头,反而硬咬着唇,隐忍到一言不发。

少女的衣衫不复素白,大片血花沿着肩头往下,洇红了胸口。

然而那层殷红在眸底逐渐转深,透着黑红的血渗到衣襟,显出可怖醒目的色泽。

宋临羡自衣襟前,撕碎了少女的衣衫。

猩红染上莹白无暇的肌肤,伤口处泛着黑灰。

他低下头,含住那处伤口,吮出一丝侵入的毒沫,口腔漫开浓厚的血腥味。

时韵不确定地开口问道:我是中毒了?宋临羡没有否认,哄道:不会有事的。

难怪她觉得除了利物贯穿的物理疼痛外,还有另一种异样。

我还会好吗?她喃喃自问,就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在同他说话,还是脑海里的另一道声音。

别担心,会好的。

宋临羡喉间一涩,抬手随意抹过嘴角残血。

时韵像是听不进去,又像是将他的话都记在了耳朵里。

她缓慢靠在他的胸膛前,上下眼皮很快黏住,宋临羡看不清她的面色,只能听到她越来越弱的声音:我信你。

可是药好苦,我想吃糖,记得提前准备……将时韵的伤口止血包扎过后,宋临羡伸手去探了下她的脉。

紊乱的脉象依旧没有恢复的迹象。

时韵承不住这般强势的伤痛,从四肢百骸入侵,令她一度只觉面临濒死,早在包扎前,她便昏睡过去。

尽管已经短暂失去意识,但薄衾之下,少女的娇躯轻颤,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蠕动着,额角的汗珠止不住般再次淌出。

宋临羡开口道:太医还不来?闻风不敢拖延,回言:猎场死伤惨重,无人走得开。

箭上淬毒,伤势霸道,来不及等待。

宋临羡忽地将时韵稍稍扶起,从怀中抽出一个细小的瓶子,自瓶里倒出一粒丹药。

侯爷……闻风紧皱着眉,恍然回过神来,请您三思!这第二粒绛骨丹才是最重要的。

宋临羡手中动作不止,将药喂到了时韵唇中,我既不求长生不老,也不求顺遂无恙,少活十年又何妨?闻风沉默半晌,拱手道:属下去将太医带来。

绛骨丹是扶老研制出的保命药,但仅仅对宋临羡有用。

对时韵而言,可能只是恢复清醒和缓解疼痛,终不能对症下药。

此前唯恐冲动冒失,但至此,闻风也没有了退缩的理由。

外面纷扰不断,喧嚣却侵扰不进一方营帐。

宋临羡打湿手帕,替她拭去脸上脖颈的湿汗。

瞥见她微红的眼尾,他俯下身。

晦暗的眼眸紧紧凝在她面上,偏执地以身影遮住扰人的光,落吻于她眉间。

一寸一寸往下移,炙热席裹过尾睫、眼梢……修长的指沿着少女瘦弱的手腕滑下,一根一根指节相扣,妄图以此将温度传递。

不怕了。

我在……男子略沉的嗓音在她身畔响起,缓慢而轻柔地重复,不断试着牵住她不安的情绪。

-萧怀辰与姜宴川赶至归鹿台时,正逢元昭帝与殷王对峙中。

二人自大片的将士中突围而至,利剑上鲜血斑驳。

儿臣护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微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二人异口同声道。

殷王大笑道:来得正好,将你们一举清理干净,便无人可拦本王的道。

元昭帝居高临下地指着他,冷声道:你的意思是,朕拦了你的道?殷王拭了下刀上的灰尘,父皇龙体大不如前,由儿臣取代又有何过?向来如此,无论他如何努力,元昭帝即便是委任那两位无所事事的皇子,眼中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生母地位卑微,他随前太子交好,虽有不屑,却不敢表现。

直至太子山倒,他被遣去他地,几乎同于隐身匿迹。

一纸诏书注定不是属于他的,苟活至此,不过为了今时一刻。

而且面对众人,他无畏也有足够的底气,驻守的兵倒戈于他的营地,暗地养的将士,勇猛难遇敌手。

然而高位上的皇帝并不像他希冀的那般,露出恐惧的神情,而是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用着近乎慈爱的语气叹息道:你以为这就是胜算在握了吗?元昭帝抬手,稳定唤声:魏潜。

一人不知从何地纵身而出,跪在地上,恭敬道:属下在!殷王眸底闪过一丝疑惑,他记得,此人是当初随宋临羡北上霁川之人,那场战役中富有显赫地位的副将。

宋临羡的人,怎么会同皇帝一道?莫非轻羽卫也在此地?不对,宋临羡分明生死难料,更遑论轻羽卫仅他一人有权调动。

陛下,御林军已尽数清点,就在归鹿台外。

魏潜如实报备道。

此时,殷王身边也传来的通报之人,将大军被围困的消息传递过来。

他脸色骤然一黑,下了死命令:给我攻!此战一触即发。

萧怀辰凝目望着殷王,对方依旧带着狠绝和把握,不晓得是否还有后路。

他察看了下地形,意欲从归鹿台侧的坡道穿林而过,直擒殷王。

姜宴川派遣侦察的将士归来,以仅供几人可闻的声音回复:殷王所设埋伏应已尽数清除,暂无发现其余外患。

不知那边的殷王获悉了什么消息,面上的自得渐失,隐隐发觉大权已不在自己把控中。

他无视了属下撤兵东山再起的提议,从剑鞘里拽出一柄剑,颇具视死如归的勇气。

猝不及防间一道利箭喷射而来,堪堪刺中了骑下马蹄。

黑马嘶吼一声,将马背上的殷王颠得气息不稳。

殷王目眩一瞬,但见一人越过两方军马,不多时便斩过首级,直渡到他身前。

受姜宴川主动发出的飞箭攻击,刚才众人都不太在意,更不知萧怀辰悄无声息地闯入了自身阵营。

殷王身边的人团团围上去,却敌不过对方一人,却有如万钧之势。

殷王大惊失色,他并非骁勇善战之才,断然无法与萧怀辰硬碰硬,而且如今站在他身前之人,眼底缠着仇恨,昔日情分荡然无存,莫名令他生出几分畏惧退缩。

萧怀辰提剑的手稍抬,身后的将士也随之行动,逼得殷王一方的将士连连后退。

猎场设伏是你所为,是也不是?萧怀辰的剑尖划过地面,发出一阵激荡的清泠之音。

周围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又透着死沉之气。

云翳密布,飞禽掠过苍穹,只停留一瞬,便接连赶路而去,生怕沾上这场地上不干净的东西。

是又如何?可惜提早遭人暗算。

说至此,殷王的脸色一狞,露出几分不同平常面貌的挣扎。

意欲从猎场众人下手的人,也是你?萧怀辰的声音愈发地冷淡起来。

殷王如同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禁不住颤着双肩笑起来,萧怀辰,皇兄竟未料到你是如此道貌岸然之人,倒比皇兄更胜一筹。

笑了几声,他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野心吗?我不信。

萧怀辰睥睨过去,长眸微阖:信与不信,都不能够作为替你今日行为推托的借口。

全部人都给我动手!殷王语气泛狠,磨牙般开口。

随着殷王一声号下,他身侧环绕的私兵统统动手,一部分紧紧缠着萧怀辰,另一部分集中奔赴归鹿台。

见状,姜宴川提剑上前,与萧怀辰合力突出重围,却见殷王已然换了匹马,逃窜至东北一方。

殷王躲至山林间,原以为脚程够快,距离已足够远。

他稍稍歇了一口气,回首间飞扬的尘土迷了眼。

他手掌一推,将离得最近的将士拉到身前,挡住了致命一剑。

那个将士尚未反应过来,歪曲的身体朝向殷王时,两只眼死瞪着,褪去了最初的信任。

其他人都愣神了一刻,死去的将士就是方才通传消息过后好心劝说的那位。

敏锐如萧怀辰,在瞥见殷王毫无气场的模样的第一时间,心底一个猜疑渐渐浮起。

几个护卫根本拦不住武功卓绝的萧怀辰,不多时,他便将几人纷纷击溃。

殷王失势在所难免,摔向地平还连连挪着脚步往后退,盯着剑尖之时,他吞咽的动作略显艰难。

长剑刺过来,他抓住斜过的树枝堪堪抵挡,仍是躲不过挥在肩膀上的重力。

这一刻,殷王才意识过来,萧怀辰是当真存了杀他的心。

……将殷王生擒回到归鹿台后,姜宴川呈上最新发掘的情况。

殷王不止与前朝余孽勾结,而且同北羌使者有所来往,但不知为何,他们收了筹码,却未在与殷王协同之际,将所需的助力献上。

最终导致了殷王的败绩。

原是没有额外的助力了,他唯一的退路也被萧怀辰断绝。

从起初的豁然自得、嚣张狂妄到眼下的毫无胜算、各处逃窜,不过几个时辰,殷王的形象大不如前。

再多的狡辩也无法改变事实,他仿佛油盐不进般,滴字不答。

皇帝怒然,责令殷王贬为庶人,应有受罚一个不逃。

但在多数人眼里,好好一场秋猎却在记忆里成了遍布疮痍的场合。

后方营帐尚有不少因埋伏而伤亡的家眷。

姜宴川得知消息的第一刻,火急火燎赶赴女眷营帐。

时韵尚未清醒,姜知吟亦受伤不愈。

姜宴川揉了揉眉心,心下愈发自责。

他方查看完时韵的伤情出了帐门,便瞧见一身玄衣的青年携着风露回来。

圣上已经得知了宋临羡归来却藏身在围场的消息,眼下经历一场硬仗,也没有其余精力去追究他的责任。

但更是因为宋临羡似乎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地逗留于此,什么都不表露。

他们不知道宋临羡究竟藏身于哪,但姜宴川却是能猜出来的。

他扬臂隔住了宋临羡的去路,宋侯,我妹妹已经歇下了,病人不容叨扰,还望您见谅。

宋临羡不受他话意影响,挑了下眉,似带不解,又似不以为意。

语调慢吞吞的,却格外清晰:她肩上的箭是我拆的,毒是我祛除的,伤口是我包扎的,衣裳……够了。

姜宴川打断他,紧皱的眉心成了川字,总而言之……宋临羡掂了下手中的锦囊,姜宴川不爱听那句,他干脆改口:总而言之,若没什么事,还请国公让路的好。

时韵应当服过药了,她吃不得苦,需要我手里的糖。

姜宴川脚步一顿,手心握紧,宋临羡掠过一眼,便绕开了他的手臂,掀帘而进。

他无力地放下手,再抬眼时,映上一双清秀的眸。

作者有话说:将将将——反转!不知道会不会被骂,但是还是先说,大家别骂我,求轻喷。

(颤颤巍巍)(哆嗦两下)主要是因为姜知吟是时韵唯一的姐了!心疼韵宝,我先哭一会T^T◉ 活过九十一章程姑娘。

姜宴川平稳下心绪, 朝来人说道。

姜三小姐可还好?程渲禾别开视线,问道。

方才太医看过,说是有人用药物及时止住, 虽然还残留着毒性,但近日也可转醒。

姜宴川解释道,不知想起什么, 又认真地看向程渲禾,问道:程姑娘,当时你在场可曾看清了, 确定是宋侯爷救下了小妹?的确如此。

程渲禾回答。

她想了想,忍不住询问:姜三小姐身上的毒可有解?提及此, 姜宴川面色多了几分凝重,缓慢摇了下头, 此毒霸道至极,就连太医也未曾见过。

怎会如此……程渲禾愣住一瞬, 那可查清了刺客?姜宴川沉默一瞬,回道:宸王已经派人搜过山了,但并未寻得射箭之人与毒药。

程渲禾的面色也紧张起来,捕捉脑海中飞快掠过的思绪, 忽然抬眼认真地开口:当时紧急关头,那一箭原先是针对王妃的, 事关重大,我觉得或许是王爷和王妃的宿敌趁乱伤人?刺客用的是与他们一致的弓,正是方沁所丢失那把。

而殷王埋伏的军队所持是适战的短弩。

姜宴川目光一亮, 多谢程姑娘。

等姜宴川离开后, 宽木丛野后, 露出姑娘明丽翩跹的裙裾。

你方才瞧清了吗?那人真是我表兄?赵今棠眼神呆滞许久, 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距离隔得远,她们没能听清姜宴川与宋临羡的对话,但赵今棠不可能认不出宋临羡的身影,姜楹也忘不掉。

姜楹垂睫,遮住不再平静的眸色,是。

赵今棠眸光闪烁,急切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说要一探究竟的人,其实就是表兄……或许是,或许不是。

姜楹叹了一声,不过郡主,我们也算是已经看见想确认的了。

你们想确认什么?身后冷不丁出现一道扬高的女声。

赵今棠不悦回头,看见周稚颜气势汹汹地瞪着二人,冷着脸给她行了个礼。

尽管这礼无礼至极,但有她的问题在前,赵今棠忽然一阵心虚,也不好说什么。

周稚颜平生最好嫉恶如仇,看二人这幅得意的模样时韵如今在病榻上昏迷不醒,你们确认完了,现在可以走了吧?赵今棠咬牙切齿地瞅了她一眼,她本就不屑在此逗留,也不想耗时同这臭丫头计较,率先离去。

姜楹跟在身后,走的步子也比昔日更快。

周稚颜没有她们这么鬼鬼祟祟,走到营帐的木梯时,霜华却阻止了她。

周稚颜疑惑道:霜华,我来看看你家小姐。

周、周小姐请见谅,我家小姐如今恐怕不太方便。

霜华手指蜷着,话也说不利索,但还是拦在她面前。

周稚颜眨了眨眼:我放心不下,就看一眼。

说话间,周稚颜便推开了霜华挡在身前的手臂,眼看着就要闯入帐内。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的动作更快,素白的帐帘翻起,一层又一层的褶悬起又垂下。

宋临羡的面容浸在落日霞光里,语气听不出情绪:进吧,但请别太聒噪。

身侧有风吹过,宋临羡默不作声地绕开了二人。

周稚颜动作一止,愣愣看向霜华,手指指着自己道:他是指我聒噪?霜华摇了摇头:侯爷不是这个意思。

周稚颜气愤地怼道:宋家侯爷扣十分!语毕,隐隐生出的怪异在心中放大。

她心道:不对啊,为什么宋临羡在此?霜华不晓得这扣减分值有何意义,但周稚颜说出此话时,莫名令她想起了自家小姐。

时韵貌似也爱说这类奇怪的话。

周稚颜坐在时韵榻前,瞧见了她枕边放的锦囊,好奇心驱使她抓起看了眼,瞧见里面的糖,顺手拿了一块咬进嘴里。

将锦囊随手放在桌案上,她奇怪地喃喃道:谁送个破糖,这不是存心要时韵噎死吗?说着,似乎想到这话不吉利,周稚颜拍了下自己的嘴。

由于这个动作,她呛了一下,继续自语:呸!是我噎死,说错了,时韵你别往心里去。

……整个围场内,最华贵宽敞的行帐中,如今布满齐齐一室的人。

魏潜,核实清楚了吗?皇帝端坐高位,启声便是一阵威压。

魏潜斟酌片刻,回道:半夜时,有人在山脚下发现了虞妃的……尸骸。

应是受野物撕咬过,但衣饰与身上的胎记皆可辨出是虞妃。

有人面色露出不忍,而皇帝却只是淡淡点头,仿佛话中的人与他并不如曾经亲密无间的关系。

明黄龙袍的男子沉默半晌,才出声道:朕知道了,按妃位好生葬了吧。

紧接着他又问道:可查清了殷王与虞妃勾结的证据?这回是姜宴川回话:此事权属殷王单方面的措辞,虞妃处并未寻得任何踪迹足以证明他向北羌合作。

此前姜宴川提供的是殷王与北羌使臣的来往,但殷王关键时刻却吐露是由虞妃主谋,可一具白骨,如何作证?这倒由不得人去想是否是殷王一手造成,罪到临头妄想祸水东引。

或许虞妃的死还与他脱不了干系。

在众人不注意的地方,魏潜抬眉觑了眼圣容,见到对方冷漠严肃的面色,又不动声色地低下眼,摆在袍摆的手指不经意握成拳。

先退下吧。

皇帝屏退了不少人,只留下了姜宴川和萧怀辰。

如今帐内只剩最为信任之人,皇帝揉了揉眉心,问道:宋临羡何时回的?萧怀辰回道:据儿臣所料,应有几日。

对此,皇帝只是轻一皱眉。

近日,除了人心惶惶的谋反一事外,宋临羡在猎场上将姜三小姐直接抱走带回营帐里的事亦传的沸沸扬扬,传到皇帝耳边是迟早的事。

皇帝手支着额,目光却望向了姜宴川,语焉不详地开口:他心悦姜家丫头?二人一时都没有回话。

姜宴川默了下,回道:宋侯与臣妹确实有些交情,但也止于男女私情。

萧怀辰道:姜三小姐惨遭毒手,宋侯恰好出手相助,并不为过,还是以治疗为主的好。

朕还未说什么呢?话都让你们两个说完了。

皇帝的脸色稍有缓和,行了,朕知道了。

姜爱卿,朕派梁太医随你回府,时刻候着,如此可放心?多谢陛下。

姜宴川急忙谢恩。

-送时韵回府后,莫名由余毒引发了高热,就连那位资历最深的梁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取些解毒止痛、退热镇定的良药给她服下。

然而药一入口,时韵便尽数吐了出来,半梦半醒,憔悴不堪。

阖府上下都不由吊着一颗心。

扶老正好从鹤翎镇返京,尚未来得及休憩一两日,便随宋临羡上了国公府的大门。

宫里的太医治的多的是贵人的病,涉猎却远不及扶老。

他行走天下,见过更多疑难杂症,或许能有法子让人好转。

姜老夫人刚从照月阁出来,便听见下人的通传,她本欲回祈安院,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改口道:去祈安院。

孟春扶着她,应是。

宋临羡与扶老被管家请进府门,进到前院,恰好与姜老夫人打了个照面。

姜老夫人停下脚步,精明的目光打量过去。

半晌,才仁和笑道:宋小侯爷看在宴川的份上相助至此,是我姜家之幸,有劳你跑这一趟了,既然扶老神医已到,小侯爷且留步罢。

像是担心他听不全面,姜老夫人好心补充道:小侯爷毕竟是外男,三丫头的闺房还是不便踏入的好。

尽管姜老夫人表面的笑带着年迈者的慈祥,但言语中却将不善与疏远委婉道来。

老夫人有所不知。

宋临羡顿了下,晚辈从不是看在国公的份上才过来,今日到访,权属私心。

两人的视线隔空碰上,姜老夫人定定凝视着他,笑意不见,老身听不懂侯爷的话,若是侯爷不愿避嫌,想来这份情也是国公府承不起的。

竟是直接拿时韵的安危来要挟了。

宋临羡能第一时间辨出她对自己的恶劣的态度,却不想竟不善至此。

他正立在院门口,还未下最后一阶梯,是用俯视的方向看去,却清楚捕获了姜老夫人的厌恶之色。

晚辈此前可是恼了姜老夫人?何以厌恶我至此?宋临羡问道。

未曾。

只是——姜老夫人也不介意与他摊开了说,老身对于不洁身自好之人向来不存好感,更遑论还是来历不明的。

她的话暗含深意,宋临羡面色阴沉下来,目光似隐忍着什么,晦暗复杂。

良久,侧头对着扶老道:你且去罢,有任何情况就寻闻风相告。

不知出何原因,宋临羡退了一步。

姜老夫人便又恢复了客客气气的模样,派人将扶老好生请到照月阁。

只是在她转身之际,一道低沉的男声自后面传来,我并不知老夫人话出何意,但我想您的担忧无疑是多虑的。

我方才说过了,此举不是为了国公府,也不是为了情分,只是为了她。

姜老夫人并未回头,厉声道:既是为了时韵,那侯爷便先学会避嫌罢。

你喜好无常,想来也无处可知儿女情长,可以肆意寻欢,最终娶了哪家望族贵女,亦或是市井闺秀都无妨。

唯有一点是,老身的孙女耽搁不起。

宋临羡忽地一笑,一字一顿道:娶别家姑娘?姜老夫人回言:不错。

老夫人或许想岔了。

闻言,姜老夫人神情一僵。

宋临羡的字音缓慢落下,不容置疑的语气令人无法反驳:不娶她的话我还能娶谁?作者有话说:(开跑车出现)晚上好我的漂亮小天使们,不知你们有没有时间……(停错位置)(被交警拖走)(发送消息)头像是我....(消息发送失败)(遗憾离场)(压低了性感的嗓音)晚上好我的宝贝,你有没有……(被口水呛到)(咳的撕心裂肺)(摇晃红酒杯)晚上好我的宝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酒洒了一裤子)(匆匆离场)(手撑墙靠近)早上好我的漂亮姐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油漆未干)(匆匆离场)(腿交叠,背靠墙,手持玫瑰)女人,晚上好,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脚滑摔地上)(一身泥,狼狈逃离) (叼玫瑰花出现)早上好我的朋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被刺到嘴)(匆匆离场)【梗源自网络】来晚啦,给大家发红包补偿一哈,(*  ̄3)(ε ̄ *)◉ 活过九十二章回到靖国公府后, 时韵并非一直沉睡着,同日已反复苏醒两三回,但每次的时间都尤为短暂, 就像是被魇住的人一样,惊醒片刻又丧失意识。

扶老未曾见过这般现象,一日下来, 也没看出究竟是何种毒药。

不过倒是发现了一个可以突破的点,此类毒中夹杂着熟悉的感觉,是曾经治过的病中含带的因素。

服过药后, 霜华与桑落一直守在榻前,反复替她祛热。

待到夜色喷涌, 才稍稍退热。

霜华换了一盆干净的热水进来,正欲替她擦拭余汗。

否则这么下去, 小姐身上定会难受。

她拿了一方素帕,刚起身时, 后颈一酸,迷迷糊糊地跌坐在椅子上。

一声脆响,帕子掉落水面,激起零碎几朵水花。

骤然现身的玄衣青年站于少女闺房内, 显得格格不入。

他将那盆热水掂起,动作利落地抬到了榻边的案上。

长手撩起垂落的一重纱幔, 露出少女憔悴的面容。

宋临羡半跪于榻边踏步上,指腹抚过时韵苍白的肌肤,将那缕碎发撩至耳垂后。

打湿了盆里的素帕, 一寸一寸擦过她的脸。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件事, 又用手探了下她的额温。

感知到体温已回到正常, 他紧皱的眉才稍稍松动, 伸手将里衫的袖子掩好,覆住时韵露在空气中的手腕。

指节不经意间碰到那串编织精美的手链,宋临羡微顿,缓慢地摩挲过链条,摸索到玉坠的形状,爱不释手地连同她的手腕握在一起。

宋临羡见过太多饱受痛苦的人,唯独在少女面前,会生出不同的矛盾情绪。

仅仅是望见她眉心凝蹙的模样,他便如刀剜一般,恨不能疼痛转移到自身。

小骗子,你要的糖我拿来了,怎么又食言了呢?宋临羡沉默须臾,自言自语般开口,似乎对于有无人听见根本毫不在意,你不醒来怎么吃糖?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时韵的脉上探了一遍,正要收回手。

目光不舍地离开了她的面容,准备撤步离开。

而后动作一止,宋临羡偏头,忽然头一回怀疑自己看错。

时韵?略带小心翼翼的口吻,与他往常自在从容的姿态大相径庭。

床上的少女睫翼摇颤,徐缓掀开眸子,手指松动,下意识地握住了置于身旁的长指。

她的手极小,堪堪握住了男人两只手指。

难受么?我去叫扶老过来。

宋临羡膝盖离地,却觉得握住他手指的力度重了点。

不难受了。

时韵抿了下唇,摇了摇头,我想你陪着我。

宋临羡不动了,好。

糖……失了润色的唇轻启,呼吸极弱,我想吃。

宋临羡从怀里取出来新的一个锦囊,之前的糖恐怕已经不能吃了,早就被扔弃。

他将时韵扶起身,从锦囊里面挑了一颗柿霜软糖递到她的唇边。

时韵靠在宋临羡的臂弯,低头含住糖,凉甜的口感在腔道内融开。

吃了几天苦药的时韵,头一次感受到舒适。

小舌不慎蹭过他的指腹,将柿霜糖渍一道舔去。

宋临羡垂下手,拇指摩挲几下,细微的湿润被指尖卷过。

还合口味么?宋临羡问道。

他从未买过这种东西,也是店老板不断推荐之下,各类都买了不少。

时韵嚼着糖,清甜蔓延至心底,似乎连肩上的疼痛都消减了些。

她抬眸看向宋临羡,还行,但我更喜欢冰糖葫芦。

宋临羡温声道:下回带你去吃。

宋临羡能够满足她挑剔的性子已经很难得,时韵知好就收,询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过来?探头看了眼在桌上昏睡的霜华,时韵又问:霜华这是怎么了?提到这儿,宋临羡并未及时回复,默了默,才道:白日不宜来看你。

虽然他未直接表明,但时韵联想到身处国公府,而不是那个自由的行帐,她忽然便领悟过来,试探地开口:是我祖母?时韵当下便确认了这点,手握住他的,心疼道:委屈你了。

虽然我不知祖母为何对你有成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她并不坏。

夜里见也挺好的,反正我白日也不清醒……她笨拙地试着开解宋临羡,他哪能不晓得这幅心思。

几日下来,时韵似乎更纤弱了些,宋临羡手收紧了些,将人揉进怀中。

时韵贴着他的胸膛,忽觉安心了许多,眼皮耷拉下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以前过得不太好。

宋临羡长睫微动,静静地看向她。

堂堂国公府嫡小姐,如何会过得不好?但无论是姐姐,大哥,还是祖母,都对我很好。

我其实挺自私的,现在这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时韵有点累,说话的语速极慢,像是想到了于她而言,有些久远的一些事。

除了他们,没有人爱我了。

听到这里,宋临羡稍稍松开她,却见她眼眶泛红,水眸渗出一点泪迹。

好丢人啊,让这么多人为我担心。

时韵双肩一垮,喉音哽咽起来。

在昏睡的过程中,她能感受到身边常伴着人,偶尔醒来之际,总能瞧见旁人关怀紧张的目光。

时韵从未感受过这样真切而诚挚的感觉,就像家人一般。

可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家人。

不丢人。

宋临羡俯身同她对视,指腹温柔地拭过她的眼尾,在我眼里,没有丢人可言,你很勇敢,所谓的丢人是可爱。

也不只有他们懂爱,还有如今在你眼前的。

时韵呆呆地看向他眼底。

我最爱你。

宋临羡缓慢落言,虔诚得像是在许一世的诺。

时韵眨了下眼,原来自不量力的救助也能算是勇敢。

她吸了下鼻子,双手伸直环紧了青年劲瘦的腰身。

泪痕渐渐濡湿他的衣襟。

时韵只字不提中毒一事,却又说了不少别的,仿佛最初担惊受怕的那个不是她一样。

但其实并非如此,时韵已经过了最初害怕的时刻,总体来说就是稍微看淡了点。

又或者说,她从来都能清醒地看待面前一切。

毕竟她从未属于这个世界,而任务的进度达到了可观的程度,此举不妨就当做是炮灰女配的使命。

即便要离去,她也无怨无悔。

只是大概会有些不舍。

感受到怀里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宋临羡扶着她躺回床上,又将锦被掖好。

床幔层叠垂下,淡淡的药香徘徊在外。

宋临羡隔着纱帘凝望许久,少女的睡颜裹上一层朦胧的美感。

半晌,他倏然将帘子挑起,层层叠叠的纱幔堆叠落在他的玄衣上。

温热的吻轻而柔地落在少女的唇上,贴触良久,才轻轻松开。

……第二日,霜华起身时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只觉怪异至极。

回头望去,时韵安静地躺着,案上放置着早已凉了的水,搭在盆沿的湿帕也干了。

她走近一看,觉察了时韵转醒的迹象。

霜华?时韵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霜华连忙应了声,随即准备茶水给她润喉。

霜华想起什么,正欲起身,奴婢去唤扶老神医来。

等等。

时韵叫住了她。

霜华回头看去。

昨晚可曾有人来过?霜华一愣,摇了摇头回:奴婢没有见过其他人。

时韵若有所思地垂眸,喃喃道:这样吗……时韵复又抬头说:辛苦你了,一直在照顾我,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霜华忙接话道:三小姐莫要这么说,这是奴婢应当做的。

霜华低头看向案上的盆,神色略显不解,对于半夜的记忆已经不太清醒,既然小姐这么说,那兴许就是她忙完之后,忍不住在桌边睡着了?霜华想不通,干脆放弃思考这个无关大雅的事。

扶老早晨跑了一趟,眼底透着灰暗,看来是熬了一宿。

时韵对此感激不尽,牢牢记着这份恩情。

扶老也并非全无所获,在仔细研究之后,才多了几分确定地说道:姜姑娘可还记得当初侯爷的眼疾?当然记得。

还是她透露了扶老的出处,以此换取自己性命无忧。

你身上的箭毒好生奇怪,其中就带着这种毒的因素。

难道……我日后也会变瞎?扶老怔了下,回道:这倒不会,若是这种毒倒是可解。

只是……眼下的情况比当初的更复杂些,若是老夫没有猜错的话,大概这就是无妄谷的名毒——无妄。

无妄谷是江湖毒术之家,最出名的毒便是以谷名命名的无妄。

因此,江湖上甚至流传出一句话中无妄者,命不久矣。

可是此毒已经随着无妄谷的淡出而绝迹多年,而今却重现江湖,令站在明光下的人,压根无法预料背后人的诡计。

姜宴川当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仍觉奇怪:可无妄谷不是向来不与皇室官家做交易,这毒如此重大,怎么可能会在围场上出现?扶老叹息一声:正是因为重大,才更要用在重要场合。

无妄谷那群以毒为生的人,困在谷里的年岁久了,早就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如何,又怎能提防一二呢?即便是陷入了阴谋诡计中,恐怕也未能及时发觉。

那扶老可有解毒的法子?姜宴川问道。

老夫尽力一试吧。

扶老道。

其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因为自己的自负,害过一个病人成为传闻那般……姜宴川读不懂他心底的复杂情绪,只将能在中都购买到的名贵药材都准备妥当,希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祁北侯府内。

缺月朝着主位上的人禀道:侯爷,属下已经查过,由于鄞江王府和靖国公府向来不对付,先国公与姜老夫人也都不喜鄞江老王爷,但实际也称不上不喜,只是代表立场不同。

这些宋临羡当然知道,他不耐地扫了一眼,缺月当即挑重点讲:然而属下发现,多年前,姜老夫人与承嘉郡主倒是有些渊源…………祖母,听管家说,前日你将宋侯拒于门外?姜宴川疑惑道。

二人站在屋外,姜老夫人拄着拐杖,目光停留在他面上,是,你也知道外头传成什么样了,靖国公府三小姐不知检点,与祁北侯私相授受,如此败坏清誉之人,怎能入我姜家的门?但扶老毕竟是宋侯请来的人,时韵能够及时得救也是宋侯的功劳。

难道到如今的地步,不也是拜他所赐?祖母,你平素都不在乎这些虚有的东西,究竟是谁同你说的这些?宴川,难道你当真以为祖母老了,什么都不知晓了吗?若是我漠不关心,恐怕至今会连时韵受伤都不清楚!孙儿只是不想让祖母操心,而且时韵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与祁北侯之间的事,就由二人做主罢。

父母不在,我们也应顺着她的意。

你父亲母亲的确逝世不假,但我还在这儿。

总而言之,这门婚事我是不可能同意的!拄拐点在地面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响音,姜老夫人扬高的声音里带着执着和愠怒。

姜宴川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瞄到门框边,少女羸弱的身子倚着门,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

姜宴川失神唤了句时韵,姜老夫人显而易见地僵硬了一下。

时韵一直想不明白,祖母为何对宋临羡的意见如此大?是因为他生于鄞江王府?还是他手段残忍全无美名?时韵一时说的话太多,只好停顿片刻,还是一些不为人知的恩怨?说到最后,时韵的语气由不确定到多了几分肯定。

姜老夫人沉默下来。

祖母若有苦衷,可以选择不告诉我。

但我想告诉祖母,先前一直没有主动提及他,只是碍于两家关系。

我不知道传闻沾了多少别人的主观色彩,也不知道被臆想成何样。

但有一点是时韵从过去,以及现在都非常确定的——我喜欢宋临羡,想对他好,想和他恩爱两不疑。

少女的眼眶微微湿润,但眸光却坚定如初。

她的脸上依然是病态的白,但没有出现害臊的现象。

仿佛这话出自她口,就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也是她心中虔诚的希冀与最朴实无华的告白。

姜宴川忽然回想起初次听到时韵的心意之时,那日她的眼神与现在如出一辙。

姜老夫人显然被这番话骇到了,呼吸略显不畅,波动较大,你……反了你们这是!她怒极道。

时韵手指攥着裙侧的衣料,心里也因方才的话起伏不断。

若是祖母不愿接纳,那也无妨,只是希望你不要对他那么大成见。

他也是人,会和天气一样变化,偶尔也会出现坏心情。

时韵艰涩地吐露自己的真心话,也不想猜测姜老夫人会如何看她。

三丫头,你怎么就不知祖母是为你好呢!姜老夫人有些急了,语速越发地快,隐隐透着无人能懂的意味。

她长长吁叹一声,又道:这宋临羡一看就非良善之辈,你以为他当真是想做闲云野鹤一辈子?他野心本就不小,只怕若是得知真相,只会更加不妥。

自古帝王薄情,宋临羡凭着铁腕手段走到今日,无疑是乱局中最危险的一颗棋子。

祖母不愿让你涉险。

姜老夫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甚至握住了时韵的手。

祖母是什么意思?时韵愣了愣,时韵不明白。

其实不明白才是最好的,你只要记住祖母的话,莫要与他再接触了!姜老夫人瞧见了她手腕上的玉坠,目光隐隐一动,又很好地隐藏住自己的情绪。

她像是面对执拗的孩子,露出了更加固执的态度:你们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只会再次出现一段孽缘。

时韵紧皱着眉头,思考的能力本就下降了,如今更是被这番话整得一头雾水。

霜华伺候她沐浴更衣后,重新给伤口上药、包扎,又服了一剂药,时韵吃完糖缓解过后才躺下休息。

药的副作用很足,加上闺房里的芳香被药味取代,更激发了人最纯粹的睡眠欲。

时韵以往艰难的睡眠条件似乎被这个病调.教好了,几乎等同于沾床就睡。

周围的烛光再亮、窸窣的声响没入耳际,都不能影响她分毫。

时韵向来少梦,今日却又连着意识一并坠入了梦境。

至于为何会清晰地知晓自己做梦,是因为梦里格外真实,像是带领她走过一遍每个场景一样。

同样的,身上的所有感知都格外确切。

但她始终是旁观的角度,根本不能撼动梦境中的任何一物。

你能想象到一双手苦苦扒开乱葬岗每身尸骨瞧见真貌时的绝望吗?你不能!九五之尊坐拥权利与地位,恐怕连乱葬岗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吧?真是可笑,那里腥臭、冰凉,怎么可能是锦寒宫的梅香能比拟的?收起你假惺惺的模样吧,这番深情的姿态怎么不亲自到她面前做给她看呢?目光所及的是宋临羡阴鸷的面色,眸光很沉,如同食人的千丈深渊,调进了浓稠的墨色,令人瞧不清里面的风暴。

再之后,宋临羡手中的剑被他折断一半,染着血的手心一直在滴血,濡湿了白玉地面。

长剑跌落地面,发出哐当的一声,恍若有什么也随着这把剑而破碎,从此一刀两断。

皇帝而已,弑了便是。

江山易变,皇位能由你坐,旁人自然也能坐。

伴随玄衣青年冷沉的嗓音落下,暴雨雷鸣响彻耳廓,时韵感觉心脏都随着这道响雷颤动了下。

连绵的雨丝自雕栏檐角涌落,花树上缀满了细腻的雨珠。

狂风细雨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树身上所覆的绿衣,萧瑟雨景中,有人禹禹独行。

掌心的伤口被雨水浸湿,血迹被吞噬一回,又绽出新鲜血珠。

玄衣身上染着浓厚的风霜,衬得青年愈发清瘦。

夜色悠长,雨也悠长,就连时韵这个场外人也似乎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凉入侵,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元昭帝前前后后忙完手头的事后,才得了空闲派人去宣宋临羡觐见。

那些被他调去搜寻宋临羡的人已经遣了回来,元昭帝总算可以舒一口气,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公正肃然的面貌。

宋爱卿此去奉邑,可有收获?元昭帝似乎忘记了当初的旨意,开口即为叙旧一般,暗含着微不可查的关心之意。

微臣收获良多。

宋临羡不卑不亢地回道,还要多谢陛下的恩赐。

哦?元昭帝起了兴致,说来听听。

臣有一问困扰于心多年,陛下准许了臣私自查实,是以臣也不负陛下所望。

宋临羡拱手道,微臣查到了当年欲夺帝位的乱党已经被陛下治罪,而臣的外祖父,先鄞江王谋反一事被陛下命人镇压下来,久而久之便不再为人所知。

当初知晓此事者少之又少,但臣却知道老王爷之罪实属诬陷。

元昭帝静默听着。

若微臣所料不差,种种皆是陛下一人所为。

怕他不解此意,宋临羡难得多言,鄞江王府携轻羽卫扶持乱党造反,陛下惩处乱党后囚住先鄞江王,拿他与轻羽卫来换我母亲回京。

原本我以为陛下只是一时兴起,却不知竟‘用情至深’。

换言之,从始至终,只有乱党是真的,其余都是构陷。

不知不觉间,他连敬称都省去了。

鄞江王府造反是假的,囚王是真的,千里送急的家书是假的,要一个女子回头才是真的。

宋临羡徐缓道来,语气平淡,似是一个局外人讲述自己听闻的故事。

所以说,陛下这是败在了美人关上?宋临羡的口吻轻佻,夹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沉默良久的帝王低眸瞧他,目光亦是平静,只有语气稍有起伏:她是你母亲,朕不允许你这般议论。

宋临羡的笑意敛住,紧绷的下颌线突出凌厉,话意也愈发不敬:陛下也知那是我母亲,那作为父亲,你又知些什么呢?稍作惊讶后,元昭帝又恢复了平日的帝王气概,本以为此事会是朕先开口,朕本就不想瞒着你,只是担心你一时难以接受。

元昭帝确实是这么想的,直到方才听见宋临羡轻而易举说出口的作为父亲,他是站在父子的角度说出来的话。

元昭帝忽然便觉着此前的顾虑都不重要。

若是没有那道赐婚旨意,当初你母亲本就该是朕的妻。

元昭帝看着宋临羡,却又不似看着他,更像是透过他望更遥远的事物,或人,你与曦辞倒是相像,却是一分都不像朕。

赵曦辞是承嘉郡主的名讳。

闻言,宋临羡像是被触及逆鳞般顶撞道:陛下如此直呼我母亲的名讳,貌似不太合适吧?虽说当初是遭人设计,朕也未料到承嘉会留下你这个意外,但朕从未想过不负责任。

元昭帝能体谅宋临羡不善的语气,毕竟多年来他都不知真相,姑且也能容忍他的不敬。

还记得你自北地领军大胜回朝之际吗?元昭帝问,那时宫宴欢庆,朕瞧见了你扇子上的玉坠,那是朕还在东宫时,给你母亲送的小玩意。

她竟留存予你作纪念,想来对朕也是怀了几分真心的。

朕承认当初拿鄞江老王爷一事相挟,是朕不仁,竟未想到会害得他惨遭乱党毒手。

但是朕能想到的万全之策就是保住他的名声和死因,如此也算还了鄞江王府一片风光,便还是从前的鄞江王府。

只可惜终究没能护住曦辞。

元昭帝叹道,她至死都对朕心存怨恨,你不能谅解朕,也是人之常情。

宋临羡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挑眉重复:人之常情?宋临羡将早先进宫时带进来的长木匣子打开,亮出了里面锃亮的长剑。

这是陛下此前所赐的留霄剑,如今权当是陛下与臣之间所谓的父子情义。

宝剑留霄是在宋临羡封侯时,元昭帝亲手赠予。

如今不晓得他是如何瞒过侍卫的搜寻,将利物带进宫中。

但比这点更令元昭帝看不懂的,是宋临羡的心思。

宋临羡持着剑柄,一步步逼近,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但这抹笑意却不达眼底。

元昭帝后退一步,和颜悦色的伪装终是被揭破了不少,你要做什么?他向来有暗卫在隐藏保护,如今却不见身影。

一个古怪的念头涌上皇帝的心头,他眼皮跳了跳,后知后觉道:你把朕的龙隐卫杀了?陛下料事如神。

宋临羡仍然在笑,银寒的剑光映出他阴森的面孔,端的是轻蔑的姿态,谁能想到陛下的人身手不行,锤炼太少。

难怪议事殿静寂无比,死气沉沉。

你……元昭帝失色道,即便你手刃了朕,也不可能逃得出皇宫,光是禁卫就够你吃不消。

当初元昭帝继位,鄞江老王爷被平郡王诬陷为乱党同伙,深夜被皇帝传召,禁军重重包围之下,老王爷插翅难逃。

一封假拟的家书远隔山水,父亲遇险,承嘉郡主不得不管,明知事出蹊跷仍是仓促赶回京。

以自身相换,却不知老王爷依旧被残余的乱党嫉恨,惨遭毒害至死。

最终罪责归咎于元昭帝的自以为是。

被困在锦寒宫的承嘉郡主意志一日比一日消沉,知道此事后,早已存了共赴黄泉的决心。

然而皇帝却安然无恙,唯独她一人深陷其中,再难脱逃。

那日的熊熊烈焰燃烧成盛况,也令一代美人香消玉殒。

而今元昭帝却还想以禁军威胁。

宋临羡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像是讽刺皇帝的不自量力。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皇帝,元昭帝渐渐平息下来,平心静气地道:当下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朕予的,朕对你的荣宠比皇子还要重,难道这还不够偿还对你们母子的亏欠吗?原来陛下也识得亏欠二字?不过你亏欠的不是我,而是承嘉郡主和宋澜远。

男子的一只锦靴踏上了御案,俯下半身,垂眸睨着身着龙袍的中年皇帝,鄞江王府世代守山河无虞,因忠国忠民,其次才有忠君一说。

但这是他们的道,又与我宋临羡有何瓜葛?我从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一步一阶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想要什么,就只管取,若我想要,你又当如何?陛下当真以为我不敢?宋临羡冷笑一声,还是以为奈何得了我?窗棂外电闪雷鸣,转瞬即逝的光交叠在宋临羡脸上,映出了他乍然涌出的杀意。

长剑抵在案上,森凉的寒芒直直照射进人眼,刺目至极。

元昭帝哑然失声。

留霄剑是元昭帝从前习武时用过的利剑,自然知道其利害之处。

按理说,他的确奈何不了宋临羡。

恍惚间,元昭帝甚至产生了幻觉,下一刻,那把锋锐的银光便会穿过他的胸膛。

叱咤多年的皇帝鬓角已然长出白发,面对年轻男子的要挟,即便身为他的儿子,他此刻却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慌乱。

元昭帝头一回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压迫。

然而那道锐芒却始终没有落下。

元昭帝抬眸,面前的玄衣青年一身淡漠,似无情无欲,眼里容不进旁物。

他手心所持的剑横在身前,缓慢而平稳地放到了另一只手掌上,五指并拢握住剑刃,突出的骨节彰显了他所使的力度。

不过顷刻间,那把留霄便随着一声碎响,如同一张完整的布断裂成两半,只剩残缺的身。

剑身上的光芒也像是黯淡了几分。

宋临羡面上泛着狠戾,话意却又平和下来:出了殿后,臣还是臣,陛下也依旧是陛下。

只是那层父子的身份,就不必再多言说。

——这是宋临羡的言外之意,元昭帝悟得一清二楚。

他此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宋临羡先前拿出留霄剑时所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覆在面前的黑影逐渐远去,那抹嗜血又压抑的氛围也随着凉风的潜入而消散。

暴雨声回响于周遭,元昭帝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还是何永丰颤颤巍巍地迈着小碎步进来,一时间也不敢吭声。

元昭帝怒极,约摸是嫌无处发泄,一脚朝他踹去。

何永丰硬生生地承下来了。

你倒是机灵。

元昭帝道。

若不是他躲得快,恐怕他也会同龙隐卫一样被宋临羡一刀咔嚓掉。

何永丰回道:奴才是留着命照顾陛下。

侯爷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父子之间哪有仇呢?何况之前他还好心好意为陛下的龙体着想。

元昭帝缓了缓,道:那安神汤可还有?何永丰摇了摇头,侯爷呈上的药材是他亲自在峭崖上所寻,甚是稀少,但……已故的虞妃娘娘给的方子还有剩下的,陛下可是需要?元昭帝似乎累了,靠着龙椅,捏了捏眉心,吩咐道:去准备罢。

-踏出皇宫后,宋临羡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夜色深沉,雨急风卷,路上的行人忙着避雨,已经所剩无几。

像他这样顶着漂泊大雨在雨中慢步的人实在绝无仅有,而且奇怪至极。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似是觉着累了,可周围建筑简单,却没有能供人躲避的屋檐。

他也懒于观察,径直走进了最近的一条深巷,在巷口处,背倚着墙沿,慢慢下滑,毫无讲究地坐在了地面上。

冲刷了他的面容、乌发,又沿着下颚绵延地润过一身玄衣。

仿佛瞬间回到了记忆里的冬天,雨雪纷飞,闻人胥执伞带他来到了京郊的乱葬岗,用极冰冷的口吻同他说:你母亲便在那儿。

年少的宋临羡不知真假,失神片刻,像丢了魂般扑向堆砌的尸体。

有的尸骨未寒,翻身过来时露出骇人的面目,温热的鲜血沾湿了双手,将小少年惊了一瞬。

但他只给自己这一瞬的时间用来浪费,继而又不厌其烦地扒下一个尸首。

那年的天气比现在要寒冷许多,可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宋临羡都觉得毫无差别。

或许是早已习惯,又或许是失望过多,已经不再祈望温暖。

掌心的伤早已丧失了痛觉,雨丝吹打在脸上,如同挠痒一般,亦无法惊动到他。

宋临羡稍稍覆下眸,遮去所有的情绪,只觉疲倦重重袭来。

尽管疲惫不堪,却也无法降低他常年形成对周围事物的敏锐。

陡然间一柄竹伞覆在头顶,垂下一片阴影。

宋临羡抬眼望去,漆黑沉寂许久的眸底才乍然泛起一丝光阑。

随后,手指被一只小手牢牢握住。

少女半蹲下身,淡蓝的裙裾迤逦在湿漉漉的地面。

她缓慢倾身向他,持着竹伞的手抵到他的肩侧,轻而珍重地拥抱住他。

不是紧密相贴的拥抱,而是一个安抚却带着力量的拥抱。

宋临羡喉间滚动,鼻尖的雨珠顺着坠落,滴在时韵的锁骨上,沁出一丝凉意。

我在。

他分明没有开口,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但时韵的两个字却似回应了他千千万万句言语。

青年双手没有搂住她,附唇在她耳畔,说道:时韵,我发现……时韵认真听着。

我似乎是低估你了。

时韵怔了下。

她所梦到的这个场景恰好与原文重叠,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原著里并没有她的出现。

印象中,今夜是个重大转折点,极大可能是阻止反派的最佳时机,此行也是系统提前预测过的。

在原著中,经过此夜后,宋临羡便会悄然离开中都,然后等待准备妥当便攻进皇城。

她得在变动之前,找到宋临羡。

只是时韵的心里不再是纯粹的攻略,已经多了一重不得不重视的复杂情感。

她貌似再也不能以攻略对象的身份来对待宋临羡了。

似乎一直以来,你都能提早预料到一些事情,那么如今的局面呢?也是你早先知晓的吗?宋临羡的嗓音同夜雨一样薄凉,现在来寻我算什么?可怜我?我没有……不是的,你别这么说。

时韵不知怎么就回到了最初两人的相处状态,她只能一个劲儿的先行否认。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所以第一时间过来,是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一点。

时韵稍稍松开了他,垂下眸子,没有去看他,但是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也不知道现在自作主张是不是困扰到你了。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样……说到最后,她甚至有些急哭了的感觉,委屈尾随而上,竟是铺天盖地地将她的其他心绪都淹没。

然而话语还未说完,她便觉得脖颈一紧,微凉的长指缠住她的颈,托在颈后的手一推,她便直直撞进青年的怀里,温热的气息覆盖而下。

未尽的话语被尽数吞进腹中。

这一吻像是裹进了男人的暴戾,不讲章法和技巧,只管顶着她,不断地侵占和掠夺。

箍着她的手摩挲着她光滑纤瘦的脖子,未干的血丝覆上少女洁如霜玉的肤泽。

竹伞的骨架与她的手隔挡在两人相贴的身躯中间,时韵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

狭隘的小巷也有风经过,但却似识趣般绕道而行。

不知不觉间,暴雨与雷闪已然消逝不见,只余细密的小雨徘徊于此。

乌云之下,是两个滚烫而相互依赖的灵魂。

唇齿溢出一丝血腥味,不难想象是在方才横冲直撞间造成的后果。

宋临羡再度含住她红润的唇,那点铁锈的血味不多时便融化。

粗暴过后,又是极致的温柔。

唇上的力度减缓,缱绻而韵味留长。

时韵的气息紊乱,撑伞的力气都弱了不少,手彻底麻了下来。

伞在风中摇晃许久,险些遗落时,却被宋临羡握住了竹柄,堪堪支撑住饱受风霜敲打的伞面。

她的发丝飘到玄衣上,染上了几分湿露。

抬睫时眼里也是雾茫茫的一片,与唇上的水色相衬。

宋临羡目光微沉,忽地道:不要这样看我。

气息喷薄在时韵脸上,她不明所以地回:为……为何?宋临羡抬指掠过她的唇,眸色很深,嗓音沾上一丝悦意:我会忍不住碰你。

作者有话说:生死时速,终于赶在凌晨前!小宋在狗皇帝面前拽成Bking,到媳妇面前就是被雨淋湿的小狗。

淋湿cp呜呜呜。

◉ 活过九十三章宋临羡湿法垂肩, 黑与白的碰撞,衬得那双透着清冽的眸愈发漂亮。

他就这么抬眸看向时韵,像极被雨淋湿后流浪在街头的小狗, 无端对她摇了下尾巴,惹人心颤了一下。

偏生那副没个正型的模样又成功臊红了时韵的脸。

伞檐偏向了她,但沿着伞缘滴落的细雨仍是打湿了她的裙摆, 宋临羡皱了下眉。

她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双手抵在他胸膛前,你的手受伤了。

时韵摸索了一下, 从发髻扯下一根发带,用干净的一面替他包扎, 边缠绕伤口,边问道:疼吗?不疼。

宋临羡低眸看她, 却瞧见她衣衫上的湿痕,是方才拥抱时沾上的。

水痕洇湿了蓝衣, 透出一层深色。

冒雨跑出来,伤口还疼么?虽然她已经退烧了,但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也不知是如何躲过姜家的人溜出府来的。

我也不疼。

时韵摇了摇头。

他直直望进时韵的眼底, 似是询问真假。

其实还是有点疼的,但是比起你的疼痛, 就不算什么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会上升到前一辈的故事,一般套路都离不开这些,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能够抓马到这个程度。

承嘉郡主和她的两个男人的故事属实令她开了眼, 集结了带球跑后男二上位与强取豪夺的梗。

只是戏剧的是他们, 参与过去的也是他们, 可故事里仍旧遭殃的活生生的人是宋临羡。

时韵忽然生出怪罪系统的心思, 既然都选择了她完成任务,为什么不让她穿成太上皇,在这个书杯皇帝出生前就足以决定他的生死。

但她要是真这么想的话,或许又太坏了点。

这样的话,也就没有宋临羡了。

时韵的目光滚烫,含着热意。

即便欢脱乐天如她,也时常觉得世上难得真正的感同身受,就像是从前无人能理解她睡眠时为什么需要无光的环境,为什么总是习惯居于暗无边际的房子里但此刻,光是瞧见他手上自残的伤痕,血丝断了线一样往外流,时韵的心口便像被揪住一样。

她的鬓前各有一绺发丝贴着肌肤,宋临羡替她捋了下吹乱的碎发。

手指下滑,抚过她的眼梢,顺走一滴泪。

想来你祖母介意的大抵是这个吧。

宋临羡道,在他人眼中,我总归是个异类。

他向来不是个会看别人的眼色生活的人,也不会主动考虑别人的想法,得知真相也不是想方设法弥补自己的悲哀,而是将时韵放在了第一。

考虑她所考虑的,在乎她所在乎的,他似乎真的,动了娶她的念头。

你呢?宋临羡轻声问,会在意这些么?他的背景、身世,还有他数不胜数的缺点。

时韵伸手,用袖子为他擦干脸上的雨露,额头抵着他的,我们不要去管世俗怎么看待,你很好,也值得被爱。

所以即便是天光潜伏,云霄下沉,我也依旧会走向你。

不管过去、当下还是未来,别的事物如何变化都没关系,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侧。

少女柔软的心像是一朵花瓣,片片被她亲手掰开,一朵一朵送到了他面前。

展开的每一层花瓣,都是心动的证明。

宋临羡忽然觉得那些积攒沉淀许久的阴霾似乎也被雨涤荡,空虚的荒野之上,只能容纳温和的风和光抚过,随后遍野散开流动过的迹象。

时韵牵着他的手,站起身来,脚心一酸,身体斜斜地倒向他。

干脆便赖着不动了,懒洋洋地将手搭在他胳膊:蹲久了,走不动。

也不算是她娇气,而是自从箭伤处理过后,她便格外嗜睡,如今那股困意又翻涌上来,受了夜寒后身子还有些不舒服。

宋临羡站到了她身前,微弓下腰,时韵弯了下眉眼,绕到他背上。

雨越下越小,前路由窄变宽,明灭的灯火照到积水上。

影子过处,溅起的水花通透澄澈,映出伞下两人交叠的身影。

空无一人的街上,时韵执着伞,陪他一同走过这段风雨。

时韵趴在他的肩头,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舒心。

梦里的长街和现实重叠,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时韵头一次希望回府的路上再远一点,但她又不愿宋临羡太累,这般纠结着,困意又涌起。

手中的伞摇摇晃晃,抖落了细碎的雨珠,转瞬又淋湿青年的衣肩,但他仍不以为然地往前走着。

周围的光线昏暗,时韵对环境的认知很弱,唯有二人紧密传递的温度能够提醒她,这是真的。

弥漫眼前的烟雾化开,萦绕于耳边淅沥的雨声削减,只余流速缓慢的残露随着瓦檐滴答下坠。

无情的风雨逐渐走远,万物受过一场洗礼,又复于宁静,群树静立,凝霜铺地。

时韵终于可以收好伞,结束这波无效撑伞。

又路过一个小巷,静谧已久的街道骤然传来一道突兀却震耳的钟鸣,敲钟声响连续,沉闷地撞击着沉睡的中都。

宋临羡的脚步顿止,时韵掀开眼,从旁只能看到他紧绷着的下颚线,以及抿得很直的唇。

环住他肩的手紧了些,埋头在他颈端,小巧的鼻头磕到他透凉的皮肤,一阵酸涩感涌上心头,欲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话都不合时宜。

是丧钟。

宋临羡的目光落在遥远的皇城上,皇上驾崩了。

……此时的皇宫中人已经成了锅上炸开的蚂蚁,无外乎是因为陛下驾崩之事过于猝不及防,夜半刚过,文武百官便相继入了宫。

姜宴川也不例外,在听到钟声后便行色匆匆地赶赴皇宫。

姜家众人本就因为时韵突然离府而惊动,更是没有睡觉之意。

宋临羡送时韵回到府门时,管家放目远眺,确定再三,急忙派人禀告老夫人,好叫她安心下来。

不多时,姜老夫人便走出了府门,原来她一直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反而是在前院候着。

时韵安然地靠在宋临羡肩上,眼皮沉沉地耷拉着,看似刚睡去不久。

两人身上的衣物尚没有全干,带着风露,与平日整洁的装束相比,自然略显狼狈。

扶老紧随姜老夫人出来,瞧见这副模样,直直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伤情复发?宋临羡道:应该只是睡着了。

话音方落,自东面围来一群身披甲胄的禁卫,为首的统领拱手作揖,面无表情道:臣奉宸王殿下所令,前来寻祁北侯,还望侯爷配合入宫一趟。

宋临羡恍若未闻,侧过头瞧了眼少女酣睡的容颜,眉眼间尽是温和,话却是对扶老所说:交给你了。

放下时韵后,扶老扶住少女,面上带着担忧:这副阵仗哪儿像是寻你!宋临羡淡淡道:无妨,你替我照顾好她就是。

目光离开时,宋临羡已经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妨碍到他。

统领得到了他的配合,众人也就不必如此强势对待。

起初他们甚至有些害怕,宋临羡会出言不逊或是大打出手。

如若到了那个地步,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了的。

实际上,宋临羡也不算是配合,他本也抱着疑惑的心,迟早也是要去一趟皇宫。

他也能理解萧怀辰的动作,不过是最后觐见皇帝的人是他,所以他是关键所在。

宫中,太医已经查验过皇帝的身体,又随何永丰一道去查验那碗汤药。

皇帝生前喝了一半,还剩一半洒在了玉阶上。

而他的腹中还受了断剑一刀。

宋临羡来时,看到了龙床上皇帝的模样。

只一眼便匆匆掠过,似只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周围都是妃嫔与百官的饮泣声,其中不知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又有多少是虚情呈现。

他能进到里面一探究竟,还是萧怀辰的意思。

这位皇帝生前已经拟好传位诏书的天子,从最初的不易引人注意到最后锋芒毕露,萧怀辰无疑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皇帝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唇上透着不自然的紫黑,五官尽显沧桑。

至死那双眉毛也不曾松懈,紧紧皱在一起。

并不难看出,他临死前经历过巨大的痛苦。

萧怀辰抚平了皇帝眉间的褶皱,说道:父皇是毒发后又遭人一剑刺死,那把断剑是当初赠予你的留霄。

据何永丰所说,暗中护驾的龙隐卫是被你所杀。

祁北侯,你可知这是何罪过?萧怀辰的声音在殿内清晰响起。

罪过?宋临羡不以为意地反问,宸王,或者说,现今应称你为皇上?你认为这是罪过吗?因他的到来,许多人已经被遣出殿外,一道道哭声也被隔绝在外。

宋临羡嘴角扯出一抹笑:为何世人总是虚伪,爱逢场作戏,可眼泪是多珍贵的东西啊,面对这种场合,我却只想笑。

当初元昭帝与承嘉郡主苟合是在东宫娶妃之后,也就是在他娶了皇后之后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承嘉郡主才怀上宋临羡。

严格算起来,萧怀辰、萧怀翊与宋临羡三人的年纪相仿。

先帝之子也只剩他们三个。

萧怀辰不悦地拧着眉心,却又不知作何说辞,因为他此时的心境也是复杂的,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宋临羡。

萧怀辰。

宋临羡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不是怀疑我?那怎么不叫人将我带到牢里审?萧怀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临羡颔了下首:宸王殿下向来心机缜密,恐怕议事殿发生的事也逃不掉你的眼。

这话说得的确不假,萧怀辰确实在宫中安置了眼线,在宋临羡进宫的时刻,他便在第一时间知晓了消息。

看来宋临羡的身份,他也应当知悉了。

两人沉默半晌,萧怀辰才道:父皇驾崩与你无关,但是这碗致命的汤药却与你息息相关,我也相信刺客另有他人。

起初虞妃递上的方子是从你这边得来,好让父皇安心入寝。

但太医查到药房或许会有问题,初初尝试恐怕没有大碍,但久了便出了岔子。

尤其是虞妃的方子与扶老所调制有所不同。

萧怀辰解释道:两个药方之间有冲突,能对一时有效,喝多却会萎靡不振。

尤其是父皇所饮下的最后半碗汤,被人动了手脚。

剂量增多,难以心平,怒火攻心,最终导致了弊端。

宋临羡听着,对此不置一词。

萧怀辰又问:当初虞妃的方子可是你给的?不是。

宋临羡道。

药方一事的确难以说清,毕竟除了从宋临羡口中拿到药房,也可以选择从近侍或者膳房那边取来,只是其中用何种手段就不得而知了。

但元昭帝身上的那一剑却难以解释,他将何永丰屏退,自己留在殿中深思,不幸遭到刺杀。

刺客所用的又是宋临羡弃于殿中的留霄剑,难保不会引人多想。

何况萧怀辰如今知道,宋临羡确有夺元昭帝性命的缘由。

只是……不知想到什么,萧怀辰很快便推翻了这一推想。

几处疑点堆在一起,左右没能想通,萧怀辰干脆令人再次去查询虞妃寝宫的一切。

-时韵受了风寒,反倒加重了病情,身体愈发寒凉,锦被盖在身上,也不能抑止她自心底泛起的冰凉。

这么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扶老已经反复观察几日,再次陷入了二十年前一样的困局。

每当时韵醒来,用那道感怀的眼神望向他时,他的心里头就油然生出一股泄气。

时韵的脉象依旧没有好转,甚至连心情也愈发低落。

时过多日,箭伤应当已经结疤,但那处却仍散发着比最初的伤痕更狰狞恐怖的模样,色泽也变深了不少,像是一道无法脱离的烙印。

她与以前那位病人是一样的常态,到了最后便会形如枯槁。

无措、茫然与自暴自弃多种情绪一同席卷而来,扶老觉得自己大抵是束手无策了。

但他不愿重蹈覆辙,看见一个生命再于他面前消逝。

姜宴川回来后便听闻了扶老的建议,在原地凝思许久,义不容辞地说道:那便由我陪时韵去吧,这山高水远的也好照顾她。

姜老夫人却是问道:那神医可知这无妄谷所在何地?扶老叹了一声:无妄谷踪迹隐秘,老夫不知。

姜老夫人面露愁容:方才神医可是说时韵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是。

扶老用着自愧的语气回道,当初老夫也有过一个中无妄的病人,但用了剩余的时间,也未能解开此毒,最后那人受不了疼痛,便自行了断了性命。

老夫此举,也不过是不想耽误姜姑娘。

若能及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姜老夫人忐忑问道:倘若这一路都没能寻到这劳什子无妄谷呢?扶老没有回话,姜宴川也不知该如何回复。

沉寂许久的堂内,忽然响起少女细弱的声音:我或许知道在哪……扶老的目光因这句话而微微闪烁,不确定地问:你是说你知道无妄谷?时韵点了下头,回道:此前看过一本书,大概猜出了方位,但我也不太确定。

《风雨录》的确记载了无妄谷的事迹,但是却没有详细提到地址。

但时韵意识里的地图,兴许会帮助到她。

系统应该也没有那么缺德,若是她一命呜呼了,那攻略也完成不了。

如此一来,大数据就要重新筛选合适的宿主,许多东西都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要想找到一个素质相近的,哪有那么容易?时韵有一股迷之自信的劲儿,少见地对这个从来不太靠谱的系统抱以希冀。

听她这么一说,姜老夫人便稍微放下紧绷的心。

但是我有一个愿望。

时韵开口,看向姜老夫人和姜宴川,兄长事务繁忙,还是不要被我拖累的好。

姜老夫人问:那你是如何想?时韵用近乎执拗的目光直直望着姜老夫人,眸底的坚定寸步不移,丝毫不让,语气恳切:我想要宋临羡陪我一道去无妄谷,希望祖母准予。

姜老夫人不语,面色陷入沉思,像是在权衡什么。

时间久到时韵眼里有些泛酸,撒娇般地开口道:祖母,你就当他是孙女请来的保镖,成吗?姜宴川也由衷道:祁北侯能力不凡,江湖经验比孙子更多,想来能够应对自如。

让他同行,不失为上策。

经过这么些天,姜老夫人也看清了,如若她不肯应首,时韵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心底也有些慌乱,生怕时韵又像上回冒雨逃离姜府一样,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这样的赌注时韵做得起,可姜老夫人却是不敢下。

半晌,姜老夫人垂下眸,用极度疲累的声线道:罢了,你们去吧。

决定出发前,霜华与桑落替她收拾好一切物品,时韵并未打算带上她们。

无妄谷是个毒谷,人多反而不利。

但身边少人照顾却是不行的,姜老夫人极不放心,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正当此时,花妤自马车上走下来,弯眼笑道:我是宋侯安排来照顾姑娘的,识毒,也能治一些小伤,老夫人可还放心?时韵知晓,风花雪月里,花妤能排在第二,其中还有她会用毒这一附加技能。

眼前的女子过于貌美,笑容也像是在欺瞒人,姜老夫人不禁有些质疑,却听见时韵说道:这位姐姐我见过,她待我极好,祖母放心,时韵定会好好地回来。

姜知吟从宫里赶来相送,见状,请求般开口:有劳花妤姑娘,替我照顾好时韵。

花妤缓慢笑了笑:王妃不必言谢,时韵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无论说什么我也会护好她。

离开中都前,宋临羡还有一事需要去办,与他们约定在城外集中。

待马车停至路道时,花妤便出了马车。

时韵趴在小案上,在空白的纸上绘着地图。

画完大致的图案,时韵伸了个懒腰,支着下巴盯着自己的作品瞧,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鹅毛笔。

一阵风自外涌入,马车门帘被人挑起,宋临羡走了进来,顺其自然地坐在她身边,瞧见她痛苦的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有点冷。

时韵放下笔,朝他张开双手,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语意里含带的撒娇意味,要抱抱。

青年失笑,长臂一揽,将她的纤腰往身前一带,肩膀靠上一抹温度,他蓦地问道:画好了?从始到终,宋临羡都没有提过她为何知晓无妄谷的位置,就连许多江湖上能叫得出名号的人也不知这神秘的毒谷藏身,而时韵一个闺中女子转瞬便能将地图惟妙惟肖地勾画出来,像是亲自走过一趟一样。

也像先前每一次都能得知他的位置,也能准确找到地牢。

时韵这个人,处处都带着秘密,但宋临羡却没有往深处探究,给足了尊重和保护。

时韵其实是感动了,倘若他问了,她怕是还不知如何答。

她不想用撒谎来敷衍他的真心,又不愿直说消磨自己的生命值,此事注定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的。

时韵重重点了下头,在怀里不安分地抬头望他:还差一点需要完善。

什么?我画图难看,有些山和湖泊画丑了。

宋临羡循着案上的画卷看去,有些象征溪流和群山的图案的确画的略微歪曲,他空出一只手,握住了时韵的手背。

带着她的手提笔,落下,一笔一划将山河补充完整。

渐渐地,一副地图在画上逐步勾勒清晰。

根据系统给出的提示,大夏往北,与北羌交接的地方群山环绕,山峦起伏间掩藏着一处秘林,无妄谷便坐落于那里。

他们出了中都,要想抵达交界地,还得经历一段路。

为了照顾时韵,行车的脚程也不能过快。

北边的村落稀少,抵达下一座城池前要穿过荒无人烟的栗山,也就意味着今夜得在外露宿一晚。

闻风和缺月将东西安置好,在山里猎了食物,扶老帮助他们一同烤肉。

花妤不喜野物,只摘了些野果子。

时韵的胃口不好,也吃不进油腻的东西,与她为伴,两人一同啃果子。

用过晚饭后,时韵还需吃药。

扶老将药材处理好,由拂雪煎药。

时韵背靠着大树,手捧着汤碗,才舀了一勺,唇瓣不经意碰到勺子,冷不防被烫到。

勺里的汤药洒了大半,有细微的汤自勺子边缘坠落,滴成一道深痕流过她的青衫。

宋临羡夺过她手里的碗,重新舀了半勺,轻轻往汤药上吹气,过了一会才送到时韵的唇边,还不忘补充道:小心。

时韵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

紧蹙的眉心没有一丝松动,小脸都快皱成和药一样苦的程度。

二人亲昵喂药的画面落入其他几人的眼里,大家都自发地挪开了眼,甚至走远了些,给他们留下更多的空间。

你看现在的场景有没有些许眼熟?时韵忽然道。

宋临羡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嗯?我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夜也是在这样的深林。

时韵没有发觉话语有何不对,继续道:那会某人还靠在另一棵树睡。

端着勺子的某人勾了下唇角,饶有兴趣地回道:第一夜?时韵:……苍白的面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你别乱说。

宋临羡见到效果,很快收敛,漫不经心地回道:嗯,我记得某人还设法防着我。

这回的某人倒是略显心虚地低了下头,喃喃道:那不是因为你太吓人了。

吃完药,宋临羡用干净的帕子替她抹了下嘴角,时韵眨了眨眼,有感而发:宋临羡,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好像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太无微不至,太体贴到位。

也太令人心动了。

那你还记得么宋临羡撩起眼皮,反问的语气说到最后带着一丝上挑的意味,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时韵的感动才升起来三秒,就被无情地打断。

想到自己曾经做的孽,时韵emo不下去了。

时韵转过头,打算不搭理他一秒钟。

然而面前忽然出现一个红圆的蜜枣,宋临羡变戏法般捻着一颗蜜枣送到她口中,吃这个。

含着甜食,时韵决定原谅他,并且满足地喟叹:以后你就是我的甜蜜供货商。

宋临羡问:这是什么?时韵但笑不语。

荒林的风刺骨,夜里寒意侵人。

到最后时韵还是没有在野外睡,回到了马车上。

出行的马车是宋临羡命人所配制的,特地请了中都最有名的工匠师傅打造,马车宽敞温暖,是比外面更舒适的环境。

身下垫着柔软的薄毯,时韵裹着锦衾,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身居山林,时韵本该有几分怕意,但不知是不是他在身侧的原因,她只觉安心。

时韵蜷着腿膝,躺在宋临羡的大腿上,眉眼弯弯地看向他:好梦。

语毕,她侧了下脸,换了个姿势,坦然入眠。

月光漫至四野,透过微开的缝隙洒落在少女的侧颊上,肌肤无暇,皓如明月。

风过林间,枝叶晃动时流淌出窸窸窣窣的细音,缓慢碎在风中。

马车内静谧得落针可闻。

少女睡得安稳,唇角扬起极小的弧儿。

宋临羡心中一动,俯身而下,在她的颊侧落下蜻蜓一吻。

好梦。

……中都与无妄谷间相距几座城池,几人旨在赶路,无心路上的风景,自然也不会过多滞留。

只是即将抵达新的一座城池时,初初听闻此地,时韵眸色一滞,有些愣神。

不是因为地理还是其他东西有何特殊,只是因为此地是当初原文中提到过的。

宋临羡将轻羽卫囤于夷安,由此地为据,率兵一路南下,大举踏入中都。

如今经过,不知又会如何。

夷安毗邻奉邑,是个偏僻且居民稀少的地方,大道上也尽显荒凉。

尚未入城,天便黑了不少。

众人只好选择最近的小镇暂住一夜。

初入小镇,便瞧见了一间客栈,时韵下了马车,望着朱红的匾额上写着的宿雨客栈四字,笔锋流畅却凌厉,飘逸却又不失本质。

这四个字与书法的加持,总令人生出几分风雨与宿命交织的感觉,颇像是行走江湖,落拓半生。

停顿几秒,时韵心里暗暗赏识。

闻风向掌柜订厢房,却听掌柜的说只余三间。

犹豫之下,不由向宋临羡请意。

宋临羡点头之后,他才要下这三间房。

花妤和拂雪一间,闻风、缺月和扶老三人挨着一间,时韵与宋临羡自然便住在了一间。

在小二的带领下,时韵往二楼走,一路仔细观察。

不愧为宿雨客栈,与中都的客栈相比还是落后许多,直到进了房,时韵才发觉也并不是最好的上房。

宋临羡瞧见她皱眉,几欲换间客栈。

但是时韵转念想只是暂住一晚,第二日便离去,也不必折腾,于是将他拦了下来。

待店小二备好热水后,时韵需要沐浴,宋临羡便出了房外等待。

壁上燃着的烛火极弱,他倚着门框,神色陷进黑暗里,晦暗不清。

蓦然间一道劲风掠过身侧,一道寒光乍现,宋临羡回神看向身侧钉在门上的飞镖。

手取下镖,似察觉不对劲,宋临羡扯过拉环上的穗子,露出了红色穗子里的黑木。

小块的飞镖上印了字,宋临羡一眼扫过,重新踏出脚步,沿着二楼的围栏往下探。

一楼人少,一眼望去尽是过路的行客,在大口吃着酒肉。

大抵是没有寻到想要找的人影,宋临羡很快收回视线,重新落到手中的镖上,修长的指节把玩着飞镖,翻来翻去半晌。

直到背后传来一道女声,后面的那扇门被人推开。

一阵淡淡的花香传来,时韵身上带着水汽,有些疑惑地开口:宋临羡?她提醒道:我洗好了。

宋临羡若无其事地将飞镖放回袖中,回过身来,应了声好。

在他沐浴期间,时韵去了花妤和拂雪的屋里,其一是为了吃药,其二是宋临羡正在沐浴,与他待在一块儿似乎有点古怪。

屋里似有若无地飘着香,和药的清香混在一起,令时韵觉着今日的药都没那么苦了。

果然还是女孩子待在一起有趣,时韵感受着这股氛围,舒畅极了。

然而这舒畅的感觉没过多久就荡然无存了。

门外有人叩了几声,每一下都是轻缓有度,似是彰显着来人的耐心。

拂雪去开了门,一声侯爷拉回时韵的神思。

她像是串门被家长发现的顽皮孩子,走出屋门后还恋恋不舍地冲里头二人挥了挥手。

花妤突然笑道:我说,不然姜姑娘便留在这儿同我们过算了。

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时韵支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紧接着后衣领被人提起。

宋临羡抓着她后颈,将她往后带,语意不清地道:跟我回去。

时韵刚升起的念头瞬间消了,抱歉地同花妤说道:下次一定!门缝阖上后,二人的脚步逐渐走远,时韵转身搂住宋临羡的胳膊,动作过急,也过于突然。

一抹柔软贴上宋临羡,他怔了一下,神色有些微妙。

但时韵并未觉察,笑得灿烂:我刚刚吃过药了,今日的糖呢?宋临羡并未看她,面色有些不自然:回房再给你。

时韵怪异地抬起头,却撞见他耳尖的薄红。

刚想问清楚他耳朵怎么红了,便发现已经到了两人的客房前。

宋临羡的步子迈得大,进入房屋后,等时韵跟上,便屏上了房门。

时韵才怔然一会,便感受到一股力道托在她的脑后,一阵旋转,背抵在了门框处,发出一道闷响。

男子的身躯紧紧贴着她,大手像是寻到了归宿,落在她的腰际。

时韵还没反应过来,深吻便已来袭。

他熟稔地撬开雪白的城门,滚烫的温度蔓延至唇舌间。

原本微苦的唇间被甜意取替,时韵稍稍诧异,似不满足般,舔舐着渴求更多。

而她方才在宋临羡耳后看到的那抹红晕像是会传染般,极度合时宜地遍布到时韵的面上。

静谧的屋门后,不知是谁的呼吸先乱了,又是谁的心跳先发出剧烈的响动。

少女的唇上泛肿,原本苍白的唇色浮起红润,唇珠上绽着晶莹的雨露,宋临羡的视线缓慢从她的唇游移到眸中。

不知道你喜欢硬糖还是软糖,来前随便拿了个吃。

宋临羡暗哑地开口,貌似味道都差不多。

少女认真地看了下他,忽地踮脚,唇轻轻贴着他的,摩擦过去,留下一言:我喜欢软的。

肉眼能够觉察到,青年的目光暗昧下来,喉结滚了下,复又压着少女的后颈向前,将她方才浅尝辄止的吻补上。

时韵踮起的脚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就着这个姿势再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似是读出了她觉得仰头加踮脚格外费劲的心声,宋临羡托着她抱起来,时韵惊了一下,双腿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腰。

腿膝曲起,裙裾顺势堆上,露出玉一般的脚踝。

宋临羡将她放到床榻上,伏在她的耳边,忽然极低地说了声:很甜。

一双手按住了她柔软纤细的腰身,时韵无法起身,讷讷回问:什么?这些糖果无外乎都是甜的,可宋临羡少吃,也不爱甜食,自然不晓得其中的滋味。

但如今又隐隐有了些许不同,以前觉着甜腻的味道,今日再尝,却只觉出奇地好吃。

方才时韵没有听清,仔细回想,才意识过来他说的两字是什么。

心里起了坏心思,再次问道:你说糖甜,还是我甜?此话无论用在哪里,都显然是个送命题。

时韵倒要看看宋临羡会如何回。

等了一会,等到呼吸平复下来,也没能听到他的回音。

时韵甚至以为他靠着自己睡着了,但是宋临羡碍于自己肩上有伤,压根没有靠得很近。

所以算起来,他还是靠自己支撑着压在她身上的力道。

宋临羡确实不会回答时韵这个问题。

因为他用行动来证明了这个命题的标准答案。

吻到时韵恍惚间觉得世界像是缺氧了一样,宋临羡才离开她的唇。

头顶的阴影离开,时韵一下子觉得氧气回到了自身,世界美好至极。

时韵紧张地揪着系带一角,方才动作间不知如何就松了。

衣襟垮垮地搭在肩上,微微露出内里的小衣。

手指在轻颤,整具身体都像是酥软了下来,腰上却一片炙热。

少顷,时韵稍微偏了下头,用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看着宋临羡,又以长辈般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下回若是有这种状况,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否则可能就会经历一盆冷水澡。

她心平气和地说完这段话,掩上被子,盖过面目,当即像条死鱼一样阖上眼。

世界清净下来,至于身边的人是咬牙切齿还是如何模样,就与她无关了。

但是当宋临羡默不作声去了屏风之后,当听见冷水浇上身体的哗啦声时,时韵忽然有些后悔。

会不会绝情了点。

她好像那种渣女哦。

为什么事情会进展成这样呢?时韵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本她才是那个要调.戏他的人。

最后,她心力交瘁地表示道:调.戏个毛线,再也不愿经历这种锻炼肺活量的运动。

时韵本来焦灼不已,甚至萌生了要不就顺了他的心思,左右也不过是她点头的问题。

可是……她以为自己的强心脏足以面对一切,但到头来还是有些难为情。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时韵玩着细带消磨时间,屋里焚着的暗香闯入鼻端,她迷迷茫茫中记起来这是安神的香。

当宋临羡重新回到榻上时,蒙过被子的人已然闭眼沉睡过去,他把被子揭开,一时失笑。

长指刻意划过少女嫣红的唇,惹得梦中人不满地嘟起嘴。

他这才放过那可怜的唇瓣,轻轻在额上弹了下。

即便时韵不说,宋临羡也不打算如何。

烛火被一道风熄灭,宋临羡徐缓勾起唇,像是自语般启唇:笨蛋,糖哪有你甜。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光速走剧情的,谁知道写着写着我又恋爱脑了,别管我了。

◉ 活过九十四章笃笃……清晨, 一道叩门声将时韵唤醒,响过三次后,门外传来花妤的声音:姜姑娘, 该吃早饭了。

时韵很快应了声,下意识翻了个身,双手一空, 恍然醒了过来。

身侧床榻的温度已凉,看起来宋临羡早已离开。

她纳闷地下了榻,瞧见桌上多出一物。

一枚弯月勾金线的飞镖压着轻薄的纸张, 时韵抽出纸看了眼。

纸上字迹稀少,言简意赅:出门一趟, 等我回来。

时韵弯了下眼,拾掇妥帖后打开了屋门, 踌躇一秒,折返到桌前, 将飞镖藏进了袖子里。

花妤等人早已在一楼静候,长桌容纳六人,恰好坐满。

姜姑娘今日可有不适?扶老润了一口茶,关切道。

多亏神医的药, 时韵今日觉着神清气爽了许多。

时韵道。

不过此毒一日未解,还需仔细为上, 切不可犯忌。

时韵点了点头,正要回复他,身侧却覆下一道阴影, 一只手掠过了她的面前。

而后, 正对着时韵的碟子上便少了一块糕点。

时韵坐于主位, 稍显宽敞。

那人便支着长桌, 落座于桌面,大咧咧地敞着腿吃着糕点,模糊不清地开口道:姜姑娘盘中的点心就是比旁的好吃。

闻风与缺月放下筷子,即刻站起了身,一副警惕的姿态。

别这么紧张。

段千秋讨好一笑,在下只是想寻姜姑娘帮个忙。

时韵皱眉,他想要的东西并不难猜。

因此,她回道:风雨录已经在市面上售出,无法更改,段大侠想要的话,也只能恕我爱莫能助。

在下分明听闻姜姑娘有意打造第三册,莫非是在下记错了?段千秋道,但是如今不是姜姑娘意不意愿的事了,姜姑娘若敢说一个不字,在下的大哥恐怕也不能容忍。

缺月道:那你也要看看这是哪里,容得到你在此撒野?千秋,莫要无礼。

此桌之后,陡然出现一道男声。

缺月与闻风板着脸时倒是有几分威慑力,段千秋翻身下桌,往与时韵相对的另一桌走去。

他的手摆了摆,足以令众人看清他捏着的手链。

链上的弯月泛着冰莹,珠串衔接,链条极小,显然是姑娘家的款式。

时韵眸光一滞,面上流露一丝慌乱。

莫非是方才他顺走糕点时也将手链拿了去?可时韵竟一丝都未发觉。

她忙不迭站起身,下意识想追上去夺回手链。

但是她脚步一止,愣在了原地。

周围气氛凝滞下来,几桌人统统朝向了她。

令人困惑的是昨日未曾见过这家客栈如此多人,今日却出现了一堆壮汉,而正对的那桌主位上,一位中年男子扬眉看向了她,满脸就差贴上来者不善四字。

花妤与拂雪也都站起身,护在时韵身侧。

四人登时认出闻人胥的身份,不由更谨慎。

姜姑娘不必紧张,风雨录事小,但在下这儿还有一笔大的需要姑娘相助。

男人开口道。

不知阁下所说是何事?时韵瞥了他一眼。

我看姑娘也未用完早膳,不如一桌细谈?大可不必。

那姑娘的手链还要不要?竟是明晃晃的威胁起来。

时韵咬牙瞪着他。

闻风道:姑娘,闻风替你去取。

说罢,他便一跃朝闻人胥攻去,然而周围其中一桌的人便出动,拦住了闻风的动作。

一声拍桌脆响,满室的人都站起身来,两方人对峙,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闻人胥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在时韵的角度看去,就是绝对的反派之笑。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根细长的银丝自他手中穿出,紧密缠上时韵的脖子。

在细丝的拉扯下,她不受控制地偏离了原位。

下一刻,一只手掌箍住了她的颈,正好覆在那缠绵的细线上。

呼吸像是被扼住,时韵紧锁着眉头,双手拽住了闻人胥的手腕,然而不过是负隅顽抗,根本无法动弹他分毫。

风花雪月以及扶老的眼神都瞬间变了。

-宋临羡照着飞镖传的纸条抵达目的地时,天才亮了没多久。

秋末的秋池岭里,枫叶早就落了满山腰。

所过之处,皆会与红枫擦肩而过。

宋临羡刚一现身,其中一株枫木后便走出一人,没有额外的开场,长剑直刺而来。

宋临羡背对着他,身形稍稍一斜,将将躲过这道剑锋。

折身,骨扇一出,隔住锋锐的利刃。

两人的目光隔空交接,半晌,既渊先行开口:师兄,上回的切磋尚未结束,还希望今日能一较高下。

既渊眼中暗含着跃跃欲试的斗志,然而面前的人却懒散笑道:谁是你师兄?你我皆是出自未名山,怎么不算呢?闻人胥到底许了你何种好处?如此替他卖命?师傅岂是你能随意诋毁的?封在山中与世隔绝多年已是宋临羡之耻,提及此人,他只觉可笑无比,但他没有必要同既渊解释过多。

即便既渊同样是被闻人胥困进未名山中,个中经历与他相似,也不外乎是沦为闻人胥的一把利刃。

宋临羡没有悲悯之心,对既渊这样迷途不知返之人更不会好心起了提醒的念头。

说起来,你那好师傅怎么今日不在?有我足矣。

话落,既渊转换招式,再次刺向宋临羡。

宋临羡身上并无其余武器,只能见招拆招。

既渊出招凶险直接,换言之,更似依靠于蛮力与功法,宋临羡隐隐觉出不对。

既渊如此,等同于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打法。

还有一点便是,既然信中点出寻他有事,便说明闻人胥也已经抵达此地,可何以只有既渊一人。

方才他留意观察过,周围不像是能藏身之地。

白芒绽开一瞬,迎面劈向宋临羡。

他身形一晃,影子退到红木后,徒手折下一段枝,摇曳的枫叶如火似阳,晃晃悠悠坠入池中清影。

树枝上,枯叶已经尽数凋落完,光秃秃的枝干拦下既渊的招式,又随着玄衣青年的出招而灵活挥动,宛若游云流水,在他手上运用自如。

然而枯枝毕竟脆弱,不多时便被剑气所伤,宋临羡随手弃置。

既渊方露出得意之色,那把折扇便顺着宋临羡的袖口掷出,轻飘飘却又不容抵抗地划过既渊的脸,落下一道刺目的刮痕。

既渊并不回话,反而重新提起剑,再次出招,这次的招式倒叫宋临羡多了几分熟悉。

——一招一式正是出自未名山的书阁中的珍稀剑谱,曾经宋临羡也习过此套剑术。

师兄,这招可还熟悉?既渊问,师兄想不到我也练就了吧?雕虫小技。

宋临羡漠然开口。

他早先参悟剑术后,就连应对的招式都已了解透彻。

既渊只是才练熟这套剑法,说白了仍旧难以比拟。

亲身尝到了被破开招式的滋味,既渊面目都沾上不可思议的意味,又咬了咬牙,再次动作:那你试试这套!既渊突如其来,步步紧逼,缠他得紧,实在怪异至极。

心底隐隐升起一个不详的念头。

宋临羡冷然看着他,纹丝不动,当剑指向自己时,手中折扇开合,长剑直直划过扇上坚韧的骨玉。

空出的手还以一掌,宋临羡眉目间戾气迸发,语气如淬冰:调虎离山?语毕,宋临羡也没有等他回答的心思,转身便欲离开。

既渊紧追不舍:站住!休想离开!宋临羡稍一偏头,拧眉睨向他:找死。

-宿雪客栈内,掌柜与小二等人早已躲于柜台后,颤巍巍地趴在台后,稍一听到兵刃嘶鸣声,便伏下身,惶恐至极。

拂雪软剑出鞘,花妤也抽出了腰间长鞭,其余桌上的人团团将他们围住。

要是你们轻举妄动,我可就保不准能否像眼下这般控制住力道。

闻人胥狞笑道,刻意低头瞅了眼少女畏惧的脸色。

察觉锁着她喉的手微松,时韵迫不及待地呼吸,抓紧时机道:大哥,有话好好说。

反正早已拆穿,时韵没必要再装,试探出声:你若是嫌我在书上写你不好的话,我可以改!方才姑娘不是说无法改动吗?今时不同往日,也要看对方是谁。

可惜在下改变主意了。

闻人胥手中的力道加大,在下要拿你换一物。

少女面色一白:我……我又不值钱,你拿我能换什么?姜姑娘此言差矣,你的命可值千金,更抵千军万马。

时韵目光骤然一变,几乎一瞬便反应过来,他是想借自己来拿捏宋临羡。

什么风雨录,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分明就是站在相反的立场来威胁自己。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哪里就像阁下所说的一样珍贵?她艰难地开口。

要不姜姑娘同我打个赌?闻人胥离得很近,身上的檀香重重袭来,我赌姜姑娘值得,若是相反,那姜姑娘的命就拿来做赌注抵了吧。

时韵动了动,想离他远些,却被他另一只手牵着的银线勾得更紧了点,愤恨道:卑鄙!花妤心一紧,上前两步:阁主,你不过是想要俘虏,不如用我来换姜姑娘,可好?哦?我还以为你们四人早就忘了。

闻人胥饶有兴趣道,可惜,你们四人早已无用。

花妤凝噎,握住长鞭的手紧了几分。

我说闻人,你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吧?客栈门外,不知何时屹立着一身玄衣的男子。

在他的身后,潇潇雨落,浸湿了长街两岸。

重重包围着的人自动散开,为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侯爷。

风花雪月唤了一声。

闻人温和笑笑,语气熟稔:能将你骗过,便不算大费周章。

宋临羡若在,只会与时韵形影不离,难以动作。

只有他被引走,才有时机动手,而闻人胥只需要这片刻的时间便能握住筹码。

闻人胥并不指望宋临羡会主动开口,当下开门见山道:曾经给过你机会,如今我再问一遍,你可做这笔买卖?他领着众多人封锁客栈,闻人胥这阵仗不算小,再多加联想他方才的言论,时韵忽地记起原文的剧情。

难道宋临羡起兵造反不止是因为想夺权,更有此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影响?绝无可能。

宋临羡凝视他,话语凉凉落下。

我也不是想要为人所难,你可以有考虑的机会。

说着,闻人胥掐着时韵的力道加大了不少,惹得少女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宋临羡眉宇微锁,却见她因疼痛难耐而溢出一丝莹泪,眼角湿漉漉的,偏还仰着头,不让那滴清润落下。

也是正是这样,反而令宋临羡的神色转得更加阴沉。

颈上还被缠丝捆着,但闻人胥显然不是想顷刻取了她的性命。

每当她濒临窒息之际,便又稍稍松弛,叫她如同溺水之人浮上水面那般,呼吸少顷,又沉到水底。

时韵走到今日,不过是为了让宋临羡脱离先前的剧本。

无论闻人胥是想撺掇宋临羡造反,还是借助轻羽卫的势力荡平大夏,都是万万不可出现的。

好不容易远离中都,怎么能因此功亏一篑。

等等……时韵眸光微动,手心缓慢挪向袖口。

然而下一刻,有人的动作更快,制住了她的手腕,继而可以称作是温柔地将她掌心的弯月镖夺走。

闻人胥极轻地开口:姜姑娘想使什么小伎俩?时韵手一松,双膝软软地跌了下去。

闻人胥单手把玩着那枚镖,骤然抬眸看向宋临羡:既然你不喜欢谈生意,那便换一个。

临羡,为师记得当初你入未名山时,可是还欠一个拜师礼?否则你我师徒二人间多少显得生分,你说对吗?闻人胥补充道。

宋临羡一顿,寒星一样的眸子定定看向他。

宋澜远离去后,宋临羡曾随闻人胥一路自轻水镇游历到未名山。

初时,闻人胥哄骗他说是未名山山清水秀,不比其他地方差。

可宋临羡从未听过这个名头,疑惑地问起闻人胥,他只道只有亲身走一遭才知值不值得。

话中的值得便是换来了宋临羡被困。

记忆中的闻人胥从来是以背影对着宋临羡,师徒的情谊从起初便是虚假,更别提今日能存着多少。

闻人胥用手中的飞镖比划两下,而后缓慢地弯腰,镖随他的动作移动,抵在了时韵的腹前。

姜姑娘,方才你是想朝哪个位置袭击在下?这里?镖进了一寸,堪堪落在她的衣衫前。

还是这里?离开片刻,又往下挪,来到了时韵的大腿。

像是发现了确定的信息,闻人胥心情大悦:原来是这里。

那飞镖往下,弯月上尖锐的月牙对准了少女。

堂中不知是谁先哄笑出声,衬得受辱之人犹如俎上鱼肉。

然而时韵只看向了宋临羡,满眼都是抗拒。

乖徒儿,还没考虑好?闻人胥抬眼,冲宋临羡扬了下眉,那你的心肝宝贝可就要受苦了。

作者有话说:◉ 活过九十五章客栈之外, 风沙袅雾皆被雨露掩埋。

细雨声凝在耳畔,似碎瓦一点一点地刮过心尖的弦,粗粝锐利在柔软上留下道道痕。

弦随之动, 顷刻间所有心绪化作虚无。

宋临羡的耳里听不进其余声音,却清晰捕获了少女低而抑制的饮泣声。

方才时韵所站的位置的确距离闻人胥的腿部最近,她也打算采取偷袭的手段。

躲不过闻人胥的眼睛, 时韵也只是心惊了一下。

闻人胥拿她做人质,定是要确保她的安危才可,若是人没了, 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也不可能得到。

但是当听闻他像取乐般以折辱的方式来要求宋临羡时,时韵忽地慌了。

所谓的拜师礼不过是叫他当众跪拜, 呈出屈服的姿态。

宋临羡何等矜贵自负,此举无疑属于摧人傲骨。

时韵望过去, 他眸底闪过一片厉色,神情泛狠。

与之相应, 风花雪月也悉数换了一番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刀剑相对。

周围的人险些被这幅模样骇到,唯有闻人胥,淡然自若地低头打量着手中利物, 但凡那飞镖稍一偏移或不慎失手,皆能刺中时韵。

闻人胥仿佛是个耐心十足又胜券在握的猎手, 静坐着观摩大局。

片刻,他似失了兴致,掐住时韵的力度又加剧了些, 箍得掌中的人不安地抖动着薄肩。

那抹月牙几欲陷进水蓝的裙衫。

闻人胥的目光便是在此时变得有些微妙。

堂内极静, 似乎风雨都放轻了步伐。

折扇轻放至地面, 玄衣男子半跪于前, 垂下的眼盯着闻人胥的手。

跪拜为师理应双膝着地,姜姑娘你说是吧?闻人胥脸上浮现一抹笑。

时韵的眉头从未松过,却没有因脖上疼痛而呼叫,反而是拼命摇着头,自顾自地冲宋临羡喊不要。

宋临羡另一只曲起的腿膝也落在了地上,置于身侧的手攥成了拳,直抿的唇线透着隐忍。

然而与此同时,闻人胥手上的动作极轻极快,镖却瞬间割过了时韵的腿。

刺啦一声细响,伴随着裂帛滋开的血染上了映着银辉的月牙。

闻人胥终于满意一笑:今日天气尚佳,恰好与诸位介绍一下,此为在下的得意门生。

话一出,惹得哄堂大笑。

起初,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宋临羡会乘其不备直接动手,众人也做足了还击的准备。

哪曾想,他竟还是如愿行了这一礼。

闻人阁主既已如愿,却还要动一个小姑娘?忽然间,一道男声自门槛而起,可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闻人胥脸上的笑一沉。

霍某倒有一份贺礼想献给阁主。

人海挡住了来人的身影,时韵瞧不清,但却听出来这个声音与语气,不出意外的话当是霍崛。

劳驾让让。

大侠像是当真来参加什么宴会一样,礼貌地冲前头的人说道。

众人不情不愿地撤向两边。

霍崛一边走,一边扯下了身旁人口中含着的粗布,这份礼物,闻人阁主可还喜欢?女子身上穿着普通妇女的衣衫,一头发丝因缠斗而显得有些许凌乱,面色不复此前精致的妆容,形容颇有几分狼狈。

但时韵仍是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虞妃。

可虞妃不是在秋猎时死去了吗?时韵与虞妃相视,堪比疑惑对上了无措,二人皆是一愣。

脑中千万缕思绪交集,时韵却捕捉到其中闪过的一缕。

原来是在完死遁的把戏。

时韵能感受到压在脖子上的细丝微松,闻人胥道:你想如何?霍崛回:霍某北上时在路上救下了她,才突然发觉这是你们北羌的公主,阁主想来也不愿看她受伤吧?闻人胥沉思片刻,周围无人再出声。

时韵喉咙实在不适,却极力抑制着咳嗽的冲动。

半晌,闻人胥和缓一笑,松开了箍住时韵的手:那看在霍大侠的面子上,此事姑且就过了罢。

霍崛原是牵着虞妃身上的麻绳,如今闻言,也松开了手。

闻人胥淡笑道:姜姑娘,今日之举,实在对不住。

时韵实在听不出话里有什么歉意,并未应声。

双方都是聪明人,出于绝佳的考量,闻人胥没有理由再留着时韵。

交换人质之际,时韵终于脱离了闻人胥的桎梏。

面前就是宋临羡,隔了一条过道,时韵一步一步走去。

就在时韵与虞妃擦肩而过之时,颈上的细丝骤然一紧,时韵下意识揪住了脖子的缠丝。

虞妃见状,快步冲向了闻人胥。

而下一刻,那把折扇似自动锁定了目标一样,从细丝中间斩断。

这道狂风惊动了虞妃,她回眸不过一瞬,瞳孔便直直映入一个面孔。

宋临羡稳稳接住那把折扇,长臂握住了时韵的肩,银白如蚕丝的断线圈绕着二人,层层跌坠。

时韵眼眶中莹润的水光经簌簌颤动,终是缓慢淌过如抹了胭脂般的眼尾。

宋临羡将她交给了花妤,短短一霎的时间,他回首抬扇,状似要朝距离最近的虞妃动手。

闻人胥微一抬手,段千秋见势,向前跃起,却仗着轻功,灵活地掠过几人,手如鹰爪,就要向他动手。

既然你送上来,正好可以算账。

闻言,段千秋咬牙袭去。

本以为宋临羡依旧持着那柄花里胡哨的扇子与他较量,哪知在他靠近之际,对方却背手收住折扇,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段千秋的手肘。

分明轻松闲散,但手下施的力却叫人无法动弹,紧接着宋临羡向外一拧,段千秋顷刻只觉尝到疼痛的滋味。

霍崛并未闲着,与宋临羡分立两边,处理旁观众人。

霍崛的江湖地位尚且无人能撼动,众人自知打不过,决心齐上,奈何风月二人也亮了剑。

霍崛的出现不在闻人胥的算计当中,原本顺利的局演变成眼下场面,闻人胥自食苦果,恨恨瞪了正在打斗的人一眼。

既已失败,不必再试探。

闻人胥毫不犹豫地在手下的掩护下,提前脱离了宿雨客栈。

客栈掌柜与小二早已托着盘顶在脑袋上,恨不得嵌进柜台里。

耳边充斥着桌椅碰撞坍塌声,却无可奈何。

外面无论是哪位爷,都是他们惹不起的……闻风与缺月二人各持一把剑抵在段千秋脖子前,此前因为非作歹而神气的段千秋,此刻却跪坐在地上,愤愤不满地盯着身前的人。

想不到段小偷连国都要偷?霍崛出言讽刺,先前只知你无恶不作,却没想到还毫无底线!段千秋啐了一口,正好喷在霍崛面上:不及霍大侠虚伪。

他偏开视线,却恰好挪到了宋临羡身上。

面前横着一张尚且完好的木凳,宋临羡单脚踩在凳上,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一双漆眸沉似静渊,看似毫无波动,却隐晦地涌动着暗流。

不是喜欢偷东西?宋临羡漠然道,毫无疑问语气。

他抬手,缺月顿时意会,将剑递给了他。

宋临羡稍一歪头,打量了一番。

银光泛过他的面容,映出诡异波澜。

明明的青天白日,却让人生出深夜的寒冷。

段千秋大呵道:你想干什么!宋临羡眸光一凛,手扬高又落下,不过须臾之间,剑光削去皮肉,莹白的剑身染满朱红。

鲜润的血漫至宋临羡的虎口,似觉脏了手,他掏出一张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而过,耳边似乎融不进惨痛的哀嚎。

宋临羡稍稍勾唇,眸底却不带任何笑意:这是我为你选的最佳归宿。

段千秋顾不得断腕的伤,直会冲着他喊:魔鬼!宋临羡你个疯子!霍崛看不下去,偏开了头,段千秋本是以这双手为生,宋临羡却断了他的手,于段千秋而言,可是比死更可怖的一件事。

只是那有如何呢?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不过霍崛仍有一点不解,他瞧着方才闻人胥所坐的位置,稍稍愣住。

闻风道:多谢霍大侠相助。

不客气,应该的。

霍崛尚未移开眼。

闻风又道:大侠是在看何物?霍崛摇了摇头:无甚,许是我记错了吧。

……公主明明走得隐蔽,为何会冒出一个霍崛?室内幽静,闻人胥的声音回响其间,惹得虞妃微怔。

她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萧怀辰查到当初与霍崛的交易了,未曾想霍崛的眼线众多,追踪得如此快。

提到这儿,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骄傲的公主,向来对江湖中的粗鄙人士无甚好感。

罢了。

闻人胥摆手,既已如此,我们只能回北羌再议。

我那愚蠢的弟弟,是不是也服了药?虞妃看向他,老师可不要让本宫失望。

臣既已应了公主,自然做到。

虞妃松下一口气,却听见闻人胥问道:无妄可是用在了那丫头身上?听罢,虞妃冷笑道:那丫头似乎知道些不得了的事,留不得。

不曾想宋临羡竟也在围场,顺道救了她。

算了,此事由臣来解决。

公主即日回幽城,早做打算。

分明是命令的语气,虞妃却没有觉得不满,甚至有细微的熟悉之感。

她扬了下唇角,心情一片欢愉。

作者有话说:明后天万字,么么。

关于一些玄学,测到笔名有些凶,家人们给我康康,我是叫即墨小橘还是端木小橘好。

你们不管我的话也没4,我寂寞寂寞就好(突然唱起来)◉ 活过九十六章宋临羡回到客房时, 花妤和拂雪正退出来,花妤主动道:先阁……闻人下手太狠,伤口裂开需要缝合。

方才姑娘太疼, 直嚷嚷着什么要打麻醉,最后要求我们点了睡穴。

拂雪补充道:好在已经止血了,我们去替她煎药。

宋临羡颔首, 花妤出去前顺便将门带上。

时韵换了一身衣裳,素白的中衣将她的病容衬得更为憔悴。

宋临羡伸手抚过她的眼梢,上面的一滴湿润令人觉着似是还残留着泪花。

宋临羡喉结上下滑, 忽地只觉心中微涩。

他自袖中探出一物,一手牵住时韵的手腕, 将那串珠链缓慢地戴回少女腕间,而后又替她重新盖好身子。

在闻人胥面前跪下时始终挺直脊背的人, 此时却稍稍弓着腰,双手握住少女的手。

窗外的风声渐削, 云层涌动。

宋临羡坐于榻前,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榻上的人,从雨后初霁到薄暮西山。

时韵是在傍晚醒的,方睁开眼, 视野里便落入一道身影。

宋临羡端着清粥来到床头,温声道:饿了?原本遭遇不测心情过差, 时韵的食欲也随之下降,但对上他的目光,时韵却点了下头:有点儿。

宋临羡舀了一勺粥喂她:拂雪在备晚上的药, 待会想吃什么糖?时韵的目光一直定在他脸上, 当听到此话时, 却泄气般移开了视线。

只能说这个男朋友有点情商, 但不多。

破坏氛围能力一绝。

想到后面还要吃药,时韵只吃了半碗便再吃不进去,就连糖果也没了吸引力。

宋临羡搁下碗,问道:怎么了?时韵努努嘴:不想吃药。

她低着头盯着锦被上的绣花,宋临羡伸手抚摸过少女的发顶:乖。

时韵掀开眼帘瞧了他一眼,委屈道:药苦,吃完就困了,这段时间光是睡觉就耽误了好多时间。

她话里的自责和愧疚虽然很隐晦,但宋临羡还是听出来了,他轻轻揽住时韵,哄道:你没有耽误时间,有我陪你。

时韵一时没有回话,听见宋临羡又问:腿还疼么?有点。

时韵不知想到什么,又问道,我是不是又莽撞了,若不是我轻举妄动,他就不会动我这么快的……这样也就不会让宋临羡受辱。

归根结底,时韵自知是自己使小聪明,冲动行事,却忽略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她的儿戏无处遁形。

就是你没有藏弯月镖,他也还是会伤你。

宋临羡语气微凉,坏的不是你,是闻人胥。

你想保护自己,是对的。

闻人胥这个人阴险毒辣,就连宋临羡已经跪下,也能面不改色地对时韵动手,他根本没有底线与心肠。

时韵已经对自己的抉择后悔莫已,却听他说自己是对的。

他的考虑里头,似乎永远只有她,却没想到自己。

时韵咬了下唇,推开他,认真道:可是他那样对你……那不过是泄愤罢了。

宋临羡懒懒一笑,谁说我是为他跪的?我分明为的是你——所以不要胡思乱想,嗯?时韵点点头,默了下又问道:他说的拜师礼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时韵,并不是这么回事。

宋临羡瞥见她眸中正经认真的神色,心生无奈,开口道:还记得那座未名山吗?当初山里并非只我一人……幼时的宋临羡被父母保护得很好,身侧下人环绕,丝毫不用操心衣食住行,直至进了未名山。

闻人胥一介文弱书生的形象伪装得极好,即便是宋澜远与承嘉郡主都深信不疑,更毋庸提年幼的宋临羡。

宋临羡随他进了未名山,闻人胥便寻了个理由离开,从此锁住这座山。

留下的心里向宋临羡解释了山的构造与危险,若是硬闯只会出现受伤的结局。

宋临羡不信,试图沿着来时的路出去,然而却无济于事,甚至闯入了最近的机关。

那也不算什么机关,不过是猎户用来捕猎的陷阱。

几次三番下来,宋临羡总算安分下来,仔细研读山中书阁里的各类奇书。

藏书中除了常见的策论兵法,甚至有不少江湖失传的绝学。

自那以后,宋临羡拼了命似的学习武功。

待他再成长一些,便试着翻过林丛,妄图从一处山洞逃离。

在这个偏僻的山洞内,他遇见了第二个生人——那是一个四肢覆着长链的男子,锁链虽长,但也不过只能容他到小溪边,供人捕食与饮水。

说到底,还是限制的枷锁。

两人不知对方的身份,起初全是试探与利用。

宋临羡需要靠他得知这座山暗藏的机关,而那人渴求宋临羡解救。

可宋临羡也无法打开那道锁链,男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不停地指挥他。

宋临羡听话地替他搬来烈酒,为他猎食,以此换来男子的传授。

宋临羡在他的指导下,武功一日比一日增进不少。

两人同时困鸟,常年相处,也不由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情谊。

宋临羡将山中的机关摸透,参悟了渡河的关卡。

而此时,闻人胥却回到了未名山。

渡河上,三人大打出手。

那个男子此前被闻人胥下过药,内功丧失七成,早就犹如半个废人,难以匹敌全盛时期的闻人胥。

而宋临羡,一个十五岁出头的少年,更是不敌。

何况这未名山是闻人胥的地盘,以他的心性,如何能容忍旁人在此撒野。

二人尚且不知危险将至,直到小舟行至湖中央,触发亭心的机关。

这才恍然惊醒,原来河上之物亦是机关。

闻人胥立在巨石之上,冷眼旁观二人狼狈的画面。

眼看时机将近,闻人胥再次袭向他们。

宋临羡知晓能被闻人胥关在未名山之人定然不简单,也清楚此人与闻人胥之间定是隔着不可泯灭的仇,却不知闻人胥将人困住折磨许久后,仍能下狠手。

而且就连他也不放过。

溪上是一如既往的山风,长风过处,清澜荡漾。

水光如巨大的明镜,将山景映得清晰透彻。

闻人胥刺来的长剑夹在机关迸出的毒箭中,宋临羡侧目望去,目光彻底一滞。

男子手腕脚踝上的锁链痕迹尚未褪去,仿佛透过那些红印可以看到常年累月备受禁锢的日子。

然而比这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用宽厚的身躯站在了宋临羡身前,佝偻的脊背倏然挺直,挡住了箭雨及那把穿胸而过的长剑。

于他而言,宋临羡应与山中的鸟雀新芽无甚不同,却不知从何时起改变。

初时不顾一切与他交锋,却屡屡不敌身覆铁链的人;到后来步步指导少年武学奥秘,又见他来回折腾研究机关与链锁。

少年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淬炼下,舍去了被父母养育的稚气与温和。

却经历闻人胥的意外出现,一身傲气被打碎到所剩无几。

那人只稍稍偏头,撞见宋临羡满面惊愕的神色。

桂花载酒,少年初入深山,是他这数年来头次生出解闷的心思。

他对俗世早已了无牵挂,却陡然起了兴致。

教宋临羡习武、酿酒,同他讲尘世的险恶、述那个空阔逍遥却又波诡云谲的江湖。

血沾湿了衣衫,但他的唇角却莫名扬起,呼吸浅弱,嗓音不复曾经的中气十足:小子,就当还你请我吃酒……了。

胸廓的长剑突然被人拔出,箭雨已悉数沉坠茫茫的水底。

溪山凝寒,夕阳迟暮,英雄亦迟暮。

就是此人教唆了你?闻人胥剑上的血一滴一滴融入水中,声音平静,无事了,如今已经结束了。

同老师走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着剑走向跪倒在那人身侧的宋临羡。

少年双目淬着恨意,死死盯着他。

闻人胥不解地开口:他是我的仇敌,死不足惜。

可这与你有何关系呢?因无关紧要的人生恨,值得吗?然而迎来的却是少年如蓄势待发的狼一般,提着一柄断刀便直扑过来。

出于惊讶,闻人胥是语气带着兴奋:竟精进这般多,为师果然不曾看错你。

少年并不回话,蛮横而不用其极地攻向闻人胥。

可是当时的闻人胥既是北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又是江湖中神秘的云引阁阁主,怎会被一个小孩奈何。

像是对待一个不听教诲的学子,闻人胥颇有耐心地弯腰,似是担忧他的伤口,实则却是察看他的狼狈。

确保看到自己想见的,闻人胥欣然直起身,立在孤舟上。

缥缈的山风将他的灰白衣袂吹得翻飞,尽管立在血泊之间,他身上潇洒的姿态依旧不消。

收回你的怜悯,我不希望在你身上看到弱者的影子。

闻人胥沉声开口。

若你执迷不悟,莫论想要杀了我,便是你母亲离世之仇,也无能为力。

他斜眼睨见宋临羡面露茫然与迫切,若是死在我手中,你便是出了这座山也无用。

外面的凶恶可都是围绕你而生,倒不如乖顺听话。

宋临羡的手背连着手心都受了伤,分不清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

紧握成拳,深深陷在舟的木板上。

风卷过舟楫荡开的涟漪,裹着似叹非叹的哀戚,隐匿住无限诀别,飘过处难寻踪迹。

过溪之时,宋临羡见过的第一次血腥场面,以及心狠手辣的手段,皆是出于闻人胥。

而闻人胥给宋临羡带来的,所教授的,也仅此而已——嗜血无情,满腹仇恨。

回忆总是暗含悲观色彩,时韵轻抚过他的虎口,不出意外地触及一道细小的痕,许是在未名山落下的。

早已愈合的伤,如今再摩挲而过,伤者已不觉疼痛,但过往经历之际的记忆却能不经意被触发。

那人才是你的师傅,对吗?时韵的声音很轻。

是。

宋临羡回道,兴许你还认识。

这倒是引起了时韵的兴趣,她疑惑道:谁?江尽歇,最初创立云引阁之人。

他道出那人的名字,时韵初觉耳熟,在脑内搜索片刻才恍然忆起。

曾经为了消除宋临羡的疑心,她从系统那里探寻名人事迹之时,曾将此人也写进书中。

不过书上写的是他一生漂泊,浪迹天涯,只为寻一处逍遥地。

可世界之大,何为真正逍遥之地呢?恐怕江尽歇寻求毕生,也无法得到这个答案。

书上写着,曾经武林的第一高手,早已匿迹山水之间,生死不知。

但知晓他的人,兴许都认为他早在几十年前就死了吧。

又哪里会探得此般天赋异禀之人,竟是因遭嫉妒、结仇怨被人封困于不知人知的地方,这一封就是数年。

当初系统向宿主提供时,关于此人的数据稀少,那时时韵只当是英雄闯荡一生,甘愿匿迹,许是像神雕侠侣一样与爱侣隐世。

如今想来,恐怕只是因为此人与宋临羡扯上了关系,所以透露的东西少之又少。

而什么隐世,也不过是时韵意想。

若真的能这样就好了,而不是那样惨痛的过往。

宋临羡从来未曾将闻人胥视作师父,内心早已认可另一人,却被迫行跪礼。

那不止是对宋临羡的羞辱,也是对江尽歇与他倾泻的恨意。

难怪宋临羡会说闻人胥不过是想泄愤。

思及此,时韵轻轻抚了下他的背,柔声许诺:往后有我陪着你。

好。

宋临羡的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在那之前,先吃药。

时韵忍不了了,一把推开他:宋仙仙,你不要太过分。

宋临羡歪了下头,手还未来得及收回,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愣神了片刻:嗯?相视两秒,宋临羡败下阵来,话锋一转:听花妤说你上药时在喊着麻醉,这是药么?该如何制成?时韵回复:这是一种可以让人暂时失去知觉和痛觉的药,对于我那种情况来说格外管用。

说到一半,她察觉不对,立即道:你不要转移话题!时韵竖眉怒瞪他,满脸写着这是你逼我的。

宋临羡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完全拿她没办法。

但药还是要喝的。

时韵被迫灌下一碗,怒火全撒在了宋临羡身上。

众人没有久留,就连想要探病的霍崛也以为不合时宜,连忙退开。

然而还未走远,却见宋临羡也被轰出了房外。

那冰糖葫芦如何?站在门外的人冲里头问道。

门扉被人关上,时韵道:你自己看着办!宋临羡站在门外,莫名勾起唇。

霍崛远远看见这一幕,骤然唤起他沉睡的记忆,白日里宋临羡抬脚碾过残缺的手时,脸上也挂着这样的笑容。

霍崛虽然武功高强,但绝不会狠心折磨将死之人,向来愿意给人一个痛快。

回想的宋临羡的行为,他身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意味不明地再次看了他一眼,霍崛转身快步离去。

宋临羡想了下,仍不放心地嘱咐时韵:切记不要碰水。

时韵不耐烦地回:知道了!这些日子吃过的药都快赶上她上辈子吃的西药了,时韵已经PTSD了,也就导致了她闻药就愁。

一到了吃药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忍不住发小脾气。

宋临羡离开后,她才收拾衣物准备沐浴。

翻找衣裳的时候,时韵一直是蹲着身,刚一站起来,头部便一阵眩晕,眼睛干涩,传来一阵痛觉,视物略显昏花。

想到日日休息,许是睡多了才会产生幻觉,就类似于玩手机疲累了也会觉得眼睛不舒服一样。

她揉了揉眼皮,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腿上带伤,时韵要小心护着,避免伤口破开。

于是动作变得谨慎细致不少,令她沐浴的时间比往日更久了些。

其实大可让拂雪与花妤相助,但毕竟不是霜华与桑落,她不好意思麻烦二人。

沐浴到一半,她盯着浴桶上的水纹,蓦然一怔。

方才用木瓢接了一些水,浇上身体时,水顺着腰线滴落至桶内,涟漪摇曳漾开。

可时韵却觉得水面似披上一层朦胧的雾纱,叫人瞧不清透彻的浴汤。

心中不掩怪异,时韵想不清楚,打算届时寻扶老问个究竟。

擦净身子,玉足踏过木板阶。

时韵拾起一旁搭着的衣衫,逐件换上。

方穿上里衣,那阵眩晕的感觉便势不可挡地涌上来,惹得她揪着衣衫的手都不由得抓紧,另一只手扶住额头,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下太阳穴。

但是这样按摩的效果并不明显,眩晕之外,痛感来得更快,也更为强烈,逐渐侵占了她的头脑。

时韵反复闭眼又睁眼,面前悬挂衣物的木架成了重影,高脚凳上摆置的香皂糊成一团。

时韵抬手去抓另一件衣裳,却摸了一空。

手心直直朝下探去,反而将那块香皂一拂而过。

皂连带盛物的容器一齐坠入浴桶,荡起的水流急速溅到时韵的脸上,两块物体沉浸片刻,又漂浮在水面上。

仿佛有成千上万只细小的虫蝇爬入眼眶,刺激到瞳孔。

时韵不断擦拭着双目,却无济于事。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心情愈急,呼吸不畅,动作也不由控制,直至干涩的眼睛被擦得通红,那股痛感仍旧像是无处不在,紧紧圈住了她。

时韵再次迈步,尝试去够不远处的衣裳,但是在她的手碰到衣料之际,踉跄地走了两步,身子一倾,不由控制地朝着木架倒去。

木架上的衣裳散了一地,木块未削平的尖角勾住她的裙摆,不偏不倚地划过大腿。

宋临羡回到客栈时,照旧是在屋外等待时韵。

一道倒塌的响声突如其来地闯入耳,宋临羡转身,阔步迈进了屋内。

此时,屏风后凌乱一片。

时韵晕倒在地,衣衫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堪堪遮住了大片春光。

宋临羡将她大横抱起,回到榻上。

水蓝的裙裾恰好搭在少女的小腿上,腿侧裙身一处已然浸成了深色。

但那不是水,宋临羡甚至能闻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移至时韵的腿上,犹疑一瞬,便抬手掀开了裙摆。

大手握住了纤瘦细滑的脚踝,托住放在了自己的膝上,轻纱一般的衣裙堆叠至少女的腿间。

衣料离开她右腿时,因黏住了伤口,扯出细细的血丝。

腿伤上缝着的细线微松,血迹斑斑,侵占了瓷白如玉的肌肤。

伤口与密密麻麻的黑线相衬,显得多出几分狰狞。

镖伤也似弯月,月牙弧处,新鲜的血还在不断沁出。

宋临羡俯身下来,低头的瞬间,薄唇轻轻触上那道伤口,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血液上。

他的唇微动,似吻,又似舔,轻柔抚过伤痕的尾端。

殷红的血卷进舌里,又将他的唇色染得更艳丽。

眼尾在烛火的照应下,显得愈发地红。

宋临羡取了一张干净的帕子,和缓地拭去边缘的血痕,又拿出伤药,手指沾了些许,涂抹在伤口上。

手指是冰凉的,药膏亦是冰凉的,接触到裂开的伤口时,不知是冰凉带来的刺激更大,还是疼痛的感知更胜。

系统突然出声提醒:[宿主您好,友情提醒一下,攻略对象对您好感值已达130%,请宿主再接再厉。

]系统在时韵的脑海里装哑巴装了好些时日,如今突然出声,却叫时韵满心崩溃,如同破了大防。

如果有确切的表情可以对应时韵,那应该是羞窘。

早在穿衣时身体产生异样之际,时韵便反应过来,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这次在她晕过去后,系统采取了保护措施,让她的意识清醒过来。

时至今日,时韵终于知晓这个措施并没什么作用,就相当于在你死的时候让你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死的。

譬如现在她并不想说话,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起来,可系统出声,却将她拉了回来。

她如今是真真切切地经历了方才的一切,宋临羡舔吻伤口时的触感炙热,指节碰她时微凉。

越想越旖旎,越想越收不回来。

偏生宋临羡却自然至极,待药膏抹匀了伤痕,他才缓缓放下时韵的裙摆。

手游移到她的肩头,衣领敞开,露出犹如蝶翅轻展的锁骨。

左肩的伤结成痂,但那抹紫灰色依旧显示着箭尖留下的痕迹。

宋临羡低下头,轻而虔诚地印下一吻。

对不起,来晚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隐隐的黯然与不安。

时韵的心绪沉静一瞬,又顷刻间化作起伏的波澜。

心尖被填满酸胀的滋味,比起身上的伤,更让她喘息不过来。

宋临羡的气息缓慢离开,时韵心下舒了一口气,却在下一瞬感觉到似有一道电流沿着脊背刺激到全身。

男人的长指划过她优美的颈肩,将衣领重新盖住粉肩。

复又握住浅蓝的绸带,缠过她的胸前,似乎顿了许久。

时韵的心跳也在此刻变得格外剧烈。

仅仅只是意识存在,却还是牵连着身体,这心脏的动静也太过于明显了,也不知宋临羡会不会察觉。

指节捏住丝绸,却迟迟没有动作。

少顷,宋临羡将绸带交叠,熟练而快速地系下结。

指尖似不经意般掠过丝带下的柔软玲珑,微顿,继而飞速抽离。

时韵的心尖猛地一颤。

额头贴上一层温度,耳边传来他的嗓音:为何脸这般热?时韵只觉呼吸一窒,而后发现身侧的人起身,越走越远。

扶老来后探了一遍她的脉象,却因时韵尚未醒来,不能预知具体的病因。

不说扶老,饶是时韵也不晓得为何突发这种状况。

难道这就是毒发的症状?扶老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块,在房内反复踱步,随后道:只能等姜姑娘醒来再说,若是此毒如此凶险,我们必不能再耽搁下去。

宋临羡颔首,正如扶老所说,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下去。

次日时韵醒来后,睁着眼看着空茫的头顶,呆滞了许久,挪开视线再观,亦是灰蒙蒙的一片,模糊不清。

客栈的屋顶是雕花的横梁,为了便于吃药上药,床侧摆置了一张案子,上面放着一堆药膏。

如果坐起身,便能瞧见窗外的晨光混着阴翳投入地面,需要抬手才能遮住刺目的光线。

然而如今这一切,时韵统统都瞧不见了。

在她掀开眼睑的一刻,身旁的宋临羡也醒来了,晨起的嗓音微哑,问道:可有不适?时韵没有偏头看他,眼底也是空茫茫的,像是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她的嗓音低弱,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开口:宋临羡,原来你那时候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她无悲无喜,甚至说是极度平淡地说出这句话。

宋临羡怔了一瞬,顿时意识过来她话里的含义,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肩掰正,直直看进她的眸底: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听到他的时韵,时韵抬起头,试图看清他的脸,却模糊到连影子都看不清。

她无力地点了下头,流动的光缀在她的侧脸上,也衬出几分悲悯。

不可能会这样的!扶老愤愤出声,老夫分明是照着此前替你疗伤的法子来对症下药,怎会出错!按理说,不该再出现眼疾才是。

众人当然信得过扶老,可事实确实如此。

既然时韵出现了这样的症状,那便说明此前的方法已经无效,但若在短时间内研制出新的解法,却是难上加难。

据时韵所说,残留的毒素发作,便会侵入四肢百骸。

如今只是肉眼受创,却叫人无法承受。

若是拖得时间越久,恐怕非常人所能承受。

依我看,你们也不必再留于此地,不如即刻起身前往无妄谷。

霍崛出言缓和气氛,霍某此前听闻一位老友曾到访过无妄谷,无妄谷中人潜心远离尘嚣。

若要入谷,须得翻山越岭,还要解开拓雾泽上的机关,若是硬闯,非死即伤。

此行恐怕还需耗费些精力,实在不宜拖延。

大家深有同感,但也是头一回听闻寻得山谷的方位便算了,更难的却是入谷。

也就只能这样了。

扶老应和道。

面对霍崛,时韵才记起来问:我姐姐和宸王殿下如何了?昨日霍崛既然能劫持到逃离的虞妃,那断然是萧怀辰已经查到了霍崛头上。

交易接头的查出来,其余的细节便也不难猜测。

之前霍某答应虞妃办事,也不过是看在她的确思乡过切,也当真以为藏在布料里头的是名贵药材。

但经过陛下的提醒,霍某才幡然醒悟。

先前姜姑娘在画舫上也曾问过我,只因将药予我的神秘人实在太过诡秘,我才生疑。

回头一想,果真不对劲。

可惜霍某无才,实在无法查清那人的踪迹。

竟然连霍兄也无法查出他的身份?霍崛摇了摇头:不过此事霍某仍会继续追究,若是得到了消息,便像姑娘和侯爷通传。

时韵朝他的方向点了点头,谢道:多谢霍大哥昨日相助,也有劳你为此事奔波劳碌。

姑娘说哪门子的话。

霍崛道,姑娘既是云游本人,便是霍某崇拜之人。

何况此事是霍某失察,才酿成这般大祸,实在谈不上感谢。

时韵知晓他心肠正直,行事磊落,估计心里头甚至自责不已,因他此前与虞妃交易,虽为财富,但终究也似助纣为虐。

时韵宽慰道:歹人城府颇深,霍大哥也是被利用的人,身在局中,无法做主,此事不怪你,又何须自责?时韵看不见,是以不知霍崛一个身高八寸的男子,险些因她一番话而热泪盈眶的模样。

霍崛稍稍哽住,满腔感谢的言辞只化作沉重的四字:多谢姑娘。

拉着时韵的那只手忽然轻轻捏了捏她掌中的软肉,时韵稍稍侧过脸,即便看不见,却也予以回应。

微微歪着的脑袋,似在问他怎么了。

眼见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的对话,宋临羡出言提醒道:该走了。

霍崛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姜姑娘,你们赶快上路吧!时韵表示理解:走吧。

来时,宿雨客栈整夜听雨,胜似宿在雨中,而临走时,艳阳高照,雨过无痕,晚枫飘过小镇的长巷,卷起一阵凛冽的风,似下了一道未知的预兆。

出了此地,距离无妄谷便愈发地近了。

马车上,时韵如今看不着任何东西,已经彻底躺平摆烂,专门顾着吃喝。

正咬下一块糕点,时韵不满地皱了下眉:怎么是凤梨口味?宋临羡回问:不喜欢?明知故问!时韵恼了,闷哼一声,勉强将糕点咽下去,我明明叫你拿的是桂花糕!起初她没太注意,一口咬下才知那是凤梨糕。

加上最近她使唤宋临羡使唤得勤,倒也没发现有何不对。

宋临羡拿过她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说道:不喜欢就不要了。

时韵也由着他拿去,打算找到真正的桂花糕。

宋临羡并没有相助的意思,将她吃剩的半块放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吃下去。

时韵突然没有找桂花糕的兴致了,回头问他:你当真不愿帮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时韵说不出来。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宋临羡道。

嗯嗯。

时韵双手置于膝上,甜甜应了声。

什么画舫?听到这个问题,时韵愣了下,身为解答的人,她却没搞明白这个问题。

宋临羡又给了一个提示:霍崛今早提过。

哦那个啊。

时韵恍然大悟,其实也没什么的,只是一场书迷见面会,就是他喜欢我……解释到这里,时韵觉着有些不对,又改口:也不是喜欢,就是读者对著作者的那种欣赏。

说完,又心虚地补上一句:我只是想找他了解一些事,而且当时表哥也在场,他可以作证,真的没什么。

宋临羡问:沈彧也在?时韵拼命点头:对呀。

宋临羡又问:游湖好玩吗?时韵想了下回道:还挺刺激的?刺激?宋临羡挑了下眉,静静看着她,没想到你的应酬还挺愉快?时韵也深有体会:能认识新朋友,自然心情愉悦。

呵。

直到听见宋临羡唇边溢出的冷笑声,时韵才眨了眨眼,彻底呆住。

似乎哪里又不对劲了?她仔细回想,自己的回答显然天衣无缝啊,所以宋临羡这是为什么生气了?小手揪住他的袖角,眼巴巴地朝着他:怎么了嘛?沉默片刻,宋临羡轻声道:是不是和你说过,不喜欢你和别的男子走得过近?时韵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原来他这是又醋了。

时韵了解内情,还是乐于哄他的,当即凑近他道:我与他们只是朋友之间的往来,再说,旁人哪有我们走得近?她的声音很轻柔,低低地萦绕在宋临羡耳边,像支羽毛轻挠着人的心弦。

像是求证一般,再次问出口:你说是吧?你说是便是。

宋临羡自然不会对她说反话,时韵是知道的。

她微微笑了起来,距离宋临羡的距离又缩短了些,如今看不见,她只能扶着宋临羡的手臂缓慢仰头,逼近二人的距离。

我想要共华发的人是你,而不是旁人。

时韵忽然道。

而且也不会再有人这般将她放在心上,为爱折腰,护她周全。

情话随心念而动,一番告白发自肺腑。

出行前,时韵的眼睛上蒙了一块轻纱,遮住了最灵动的位置,便容易令人注意其余地方。

她的五官精致清秀,小巧的鼻尖下,粉唇若桃李,香腮赛霜雪。

宋临羡的目光徐缓落在她的唇上,喉结不禁滑动两下。

那双唇微启,原以为时韵是要说些什么,却见她的脸倏地离得更近了些,自主地送上了娇艳的双唇。

唇瓣贴在他的嘴角,稍稍挪动,寻得正确位置。

时韵用双手勾住他的颈,身子贴近,滚烫的鼻息相互交缠,难舍难分。

狭小的车室内,温度不断升高。

半晌,宋临羡才松开怀中的娇软,时韵软软地伏在他胸前,任由腰上的宽掌扶住她的身躯。

马车的窗掀开了一道缝,一阵凉风闯进马车内,惹得时韵瑟缩了一下肩,脑袋往宋临羡胸膛埋得更深。

怎么忽然变冷了……时韵喃喃道。

应是越来越接近北地了,自然便冷了些。

宋临羡回罢,伸手拎过一侧的披风,替她披上。

时韵沉默了下,细思许久,摇了摇头:不对,感觉像是这个毒的问题。

说完,她还抬头对着宋临羡解释道:你既然在江湖上行走,应当知道。

不是总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毒,但其实就是能够致人遍体生寒的那种吗?不知为何,宋临羡甚至从她的语气中品出一丝期待。

难道是意会错了?但时韵的话不由让他在意起来,的确有过这样的毒。

想了一会,时韵又觉得不对,叹了口气:可是我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这倒有些不像了,真是奇怪。

宋临羡的眉紧锁着,安抚她道:快到无妄谷了,总会找到解毒的法子。

时韵总是隐隐感觉有种不安徘徊于心底,原书的结局是姜知吟身死。

若是她中的也是无妄毒,那萧怀辰定然倾尽天下也会救她。

可为何他们并未得到解药?会不会他们此行前往无妄谷,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时韵这般想着,便顺从内心想法问出来:倘若没有法子解决呢?宋临羡揽住她的力道柔和,但话语却带着寒意:若他们交不出解药,我便踏平了无妄谷。

这个走向貌似不太对,时韵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反过来安慰他:既能研制出无妄,那肯定会有解药,只是我们初来乍到,传闻中的无妄谷又如此麻烦,可能还需智取。

要是到时成功进入谷内的话,你得听我行事。

时韵有些担心他的性子,指不定当真能做出把人家整座谷给灭绝的事。

这个无妄谷听起来就不好对付,为了求药,一切还得谨慎对待。

至于那些怪异难安的错觉,时韵也无法从系统那里求得解释,便将其归于自己太多愁善感。

作者有话说:大帅哥就是要敢于为爱折腰!◉ 活过九十七章过了夷安后, 一路向北,距离无妄谷所在的群山也就愈来愈近。

日复一日,时韵所画的地图上, 他们所在的方位接连度过不少山水小城。

同样发生变化的不止他们的行程,也有反复无常的气候。

临近北地,风也变得疾速不少。

一日比一日寒凉, 既突如其来又无法抵挡。

抵达群山时,是个午后。

自远处眺目望去,山峦叠影尽在其中, 巍峨雪山隐在苍茫云涌间。

若想攀上雪峰,需途经拓雾泽。

幽密的树林间, 不见花树,唯有几近干枯的林木长得满山遍野。

拓雾泽并非沼泽, 而是湖泽,孤舟木筏停至岸边, 似等待有缘人一渡青湖。

水面清澈映射日光,细碎光线跃动于碧波,而起伏的重峦环绕于湖光,恍若仙境, 令人叹为观止。

不得不说,这拓雾泽的造景堪称一绝。

时韵在心底暗暗想着。

横渡拓雾泽时并未遇上什么场面, 如同游客到此观光,平静中裹挟轻快的心情,这不禁令人起疑。

下了这片轻舟, 沿着木板往路面走去。

时韵被宋临羡牵着, 一步步紧跟在他身后, 风花雪月紧随其后, 闻风缺月各自分布于两侧,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扶老倒是没有几位年轻人这般警惕,他下了船,踱步跟上,边走边思忖着一些事情。

周围的草木稀疏,有些甚至是光秃秃的只剩下根茎,也不知是如何毁了的,但联想到此为无妄谷的地盘,扶老稍稍提起兴趣,再次看向路边的花草时,目光已然微变。

兴许这不起眼的小草也有可能富含剧毒。

这般想着,他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松动一瞬,便听到了一道难以形容的声音。

不好,有机关!闻风提醒道。

脚下的接板忽地自中间翻动,直直朝向他们。

木板交接的细缝中吐出许多细针,众人神情皆是一转。

竟未料到机关是在此处,感情设计之人早已预料到一切,就抓着下岸的良机,为的不过是不让他们成功渡过拓雾泽。

闻风和缺月最先抬剑护在扶老周边,缺月冲后面道:你们先走。

细针密密麻麻地直射而来,二人拼尽全力尚能抵挡,但却无法顾及其余人。

时韵看不见,却知是触发了机关。

听了他的话,宋临羡握住时韵的那只手将她牵得更紧了些,快步踩下阶梯。

木板上的暗器来路不明,攻击的范围却广泛,宋临羡不由分说地带着时韵往旁侧上山的小道走去。

花妤与拂雪留下一句小心应对,便匆忙跟在扶老身侧,一道追上前面二人的身影。

越过重峦后,又渡了拓雾泽,于是屹立于前的便是那座巍峨的高山,浓雾飘荡其间。

抬目观之,隐约只能见到高耸入云的顶峰,长而曲折的石阶小道一路蜿蜒至山顶。

望着前面看不到尽头的阶梯,扶老说道:原来这是千石阶。

过望山,见无妄。

翻过这座隔绝的高山,才能抵达无妄谷的路口。

花妤不以为意地问道:此山看着也不过是险峻了些,难道莫非真有千阶?扶老捋了一把须,回言:老夫也只是听闻,你瞧,千颗石头堆砌成的长阶,绵延缠绕了整座望山。

至于究竟有没有千阶,老夫不可而知。

毕竟应当也无人会闲到发慌,一步一步去数吧?扶老此言有理。

花妤笑道。

千石阶虽长,但通道却极为狭隘,几乎只容一人走过,他们不外乎是一个接一个往上攀登。

脚下的路段陡峭,随着走过的阶梯步数增多,高度也在增大,不经意往下看去,一粒碎石滑落,淹没进湖底。

扶老不由怔了下,唯恐一不小心就会摔落下山。

时韵的步子迈得慢,还需宋临羡出言提醒,是以几人并没有走得很快。

苔藓攀上青色的石阶,略滑,若是脚步不稳,定然免不了摔跤。

视觉受阻,其他感官却分外清晰,耳边的风声招摇,晃得树叶也发出稀碎的嘈杂声响。

风漫过山岗,将人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时韵鞋底触到石阶,一滑而过,险些没能站稳脚步。

空着的一只手攥住了宋临羡的袖袍,却听见头顶传来宋临羡的嗓音:还能坚持么?他停了下来,时韵便也顿住步伐。

时韵认真点了下头,只是行路有些不便,但石阶有规律,其实并不算艰难。

在方才行走的过程中,时韵便成了扶老口中闲得发慌之人,一层阶梯的数目她了然于心。

石阶一层绕着一层,时时想着走完这几步路就能上一层楼,便也不觉得体力不支。

走着走着,时韵敏锐的耳力将山水间的百般声响都深刻记住。

骤然间身后传来一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时韵下意识循声望去,水青的纱裹住了双目,时韵的视野中,只有灰黑一片。

时韵有种不祥的预感,忐忑开口道:怎么了?是拂雪。

花妤出声回答,情况好像不对。

拂雪皱眉道:方才的植物带刺,我用手拂开时被花苞蛰了一下。

言语间,她将手伸了出来,离得最近的扶老一眼看去,猝然变化了面色,这是紫苞花的毒。

说着,他看向了拂雪的身旁,在杂草中生长出一朵紫色的花,再仔细一看,两边的杂草上都各分布了些许美观的鲜花。

五颜六色,形容美好,如今仔细一看,说不准都暗含着凶毒。

何其险恶!扶老出发前背了不少药物,从其中翻出一个金色的小瓶,庆幸道:幸好这株花上只是普通的毒,你服下药便会好受些。

栖芳草,落萦花,枫菡叶……扶老迈上一步石阶,望着前路开放的植株,心中一寒,果然是无妄谷,也就只有这个鬼地方会长一群小毒物。

他所说的花草,时韵不认识,亦没有见过,却不由紧了下眉头。

他们走得极慢,如今不过是走过了四分之一的山,就连山腰都未抵达,可闻风和缺月却始终没有跟上来,他们在底下经历了什么呢?再言,刚才是拂雪中了毒花的招,照扶老所说了,他们周边生长的植株多半淬毒,那下一个又会是谁?一波三折,顺利难现。

她的心一沉。

当她真正踏进这座山时,仿佛是身上中的毒呼应了来源地,偶尔总觉似有若无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痛感。

山上的风似乎又更冷了些,时韵伸手拉拢了下披风的衣领。

她的心思也同脚下的路段百转千回,怀着沉重的思绪,走出的步子也愈发地艰难。

然而再过了一阵,花妤忽地惊喜地提醒道:那些杂花都不见了,应当还算安全了吧?扶老不敢断言,只道: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无妄谷的手段层出不穷,我们没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话音刚落,扶老也走到了新的一层。

面前横过陡壁上的粗枝,扶老光顾着回话,没太注意到,险些将他撞得老眼昏花。

果然是无法预料下一步。

扶老默默腹诽了句,突然发现前面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诧异地开口问:小侯爷与姜姑娘呢?方才还看着。

花妤也疑惑不已,说完上句,忽然觉出不对劲,不对,难道又是机关?她并不晓得机关一术,迈快步子往上走,却见眼前忽然开阔了些,之前的石阶是缠绕着山体,像是绳索一圈圈固定于山壁上。

但眼前所见,明显不同。

只余一条长长的阶,直达遥不可及的顶端。

拂雪的脸色比起上山前,已然苍白许多,虽然扶老的药物好用,成功控制住了紫苞花的毒,但是这一路走来耗费了些许精力,她呼吸略显不畅。

稍稍缓解过后,才与二人道:你们看后面的雾。

花妤与扶老一并回过头来,在几人方才的站位处,不知何时起,四野凝聚了厚厚的一层雾气。

在这个方向俯视,可以看见烟波浩渺的湖水,但却瞧不到岸上的状况,他们方才所行的舟也不见踪迹。

浓雾遮住了树身,只余稀疏的残影,如风一样掠过,让人难以辨认清虚伪。

可是回到面前的长梯,不见雾色,绵延的石阶足以容纳两人,变得清晰明亮,甚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尽头透过云层洒下的光芒。

诡异至极,三人面面相觑,皆是对现状充满了迷茫,唯一可以确信的便是,宋临羡与时韵当真不见了。

-嘶,时韵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临羡顿时回首看过来:怎么了?时韵捂住耳朵,抿住唇,没有出声。

宋临羡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力度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将她覆在耳上的手挪开。

失去了遮挡的耳上,细微的血润过少女的耳垂。

宋临羡瞥了一眼,周围的植株鲜少,但两侧的草长得足有一人高,而且草叶尖锐。

分明已经过了草衰木枯的时节,但望山的花草依旧长势极佳。

宋临羡取出素帕,轻缓地拭去那滴将坠的血珠,低头凑近,往她耳畔轻吹了下。

微凉的气拂过耳侧,时韵方才感受到的刺痛仿佛转瞬即逝。

好啦,没事的,只是不小心刮了一下。

时韵摇了下他的手,怎么感觉好像有点奇怪,扶老他们怎么不出声了?宋临羡默了下,才回复:应该是被机关困住了,方才来不及与他们说,上一个分层应该再跨一道石阶,他们应该是少了一阶,触动了石壁。

时韵有些地方听不懂,问道:什、什么意思?你我跟扶老他们错开的石阶上,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徘徊在外,凝滞不动。

这个状况显然不对,而且你有没有发觉就在方才,我们脚下的石阶也发生了变动?时韵回想一番,茫然地点了下头,刚才好像是感受到有些松动,她还以为是自己没踩稳,担惊受怕了好一会,才不小心被杂草刮到。

所以说,脚下的石阶也暗藏变化,走错一步,便导致了他们一行人分散。

宋临羡说道:罢了,我们到上面等好了。

如今也只有这样了,时韵没有当然异议。

她又拢了下披风,正欲再次迈开酸疼的脚。

时韵极度敏感,从一开始便知晓上山的路不简单,但一路过来,她却只听进了宋临羡的提醒。

不去计较这段石阶有多长,也不害怕其中的艰险,只顺着他牵引的方向来走。

或者说,其实他早就在无形中成了她的方向。

身患眼疾的她有他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么彼时初遇,宋临羡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那样?即便毫无视觉,仍能对抗尾随的刺客。

转念想到他走到悬崖边上,几欲探出脚步的画面,时韵忽然止住了心念。

直到今日尝到同样的滋味,时韵才多了几分心酸。

冷?宋临羡默默看着她的面色,突然问道。

有点。

时韵如实回答。

上回她出现这般状况时,起初只是体寒发冷,然后便觉寒意不可抑制地窜入四肢,即便是盖着棉被也无法转暖。

宋临羡转过身,低沉的嗓音在风中送至时韵的耳畔:我背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讷讷道:我可以自己走。

宋临羡抬眸看了眼漫长的石阶,说道:前面的路不好走。

是吗……时韵喃喃道,可是还有好远。

然而宋临羡已经绕过她的膝窝,将人背至脊上。

无妨。

短短两个字,却带着坚定不移的意味。

时韵这才将双手缠上他的脖子,她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了。

因为寒毒过于霸道,导致她乏力不已,走了几步路便只觉腿酸身软。

宋临羡只字不提,但想来是看出了她逞强的意味。

时韵心中一暖,轻轻伏在他的肩上。

她垂下脑袋,遮住了愈发难看的面色,秀美紧紧蹙成一团,紧咬着唇。

即便是肩背都忍不住轻颤,仍旧没有发出一言。

蒙眼的发带飘在脑后,随风轻晃,吹动上面绑着的结。

任周围的野草疯长,却再也侵袭不到时韵。

不知走了多久,时韵稍微撑开眼帘,唇色很白,开口问道:这是下雪了?发丝上迎来滴滴湿润,时韵本以为下雨,然而仰首间,飘絮坠到她光洁的面庞上,冰凉清润的触感,却又与雨有些不同。

嗯。

宋临羡应了一句。

没有听到时韵再次开口,他便补充般添上一句:快到了。

时韵眼皮沉沉地压下来,唇动了动,似呢喃般回应:好。

身体每寒上一分,便让时韵觉着自己与死亡更进一寸。

平日总是聒噪不已的嘴在此时却道不出一字,连说话都像是在耗费生命。

漫天的飘雪落在他们的发稍、肩头,像是一场梨花雨降落,作为浪漫的见证,又像只是纯粹寒凉的雪花多了一分情,只为成全有情人。

空气间是山林间清新的气息,裹着无解的花香,令人适宜。

时韵甚至生出一丝荒唐的念头。

白雪生华发,长路渐明亮。

倘若能这么老去,亦或是死去,似乎也不是太差。

——至少走到终点的时候,身边的人是他。

其实时韵心里无憾。

皑雪只停留刹那,却打湿了青带,沾湿她轻颤的睫。

时韵,今年也一起看雪了。

青年气息重了几分,嗓音暗哑。

模糊的声线徘徊于耳侧,只不过一瞬,便荡然无存,时韵再也听不清晰一句话。

等回了中都,我们在听阑轩的白梅树下埋一坛梅花酿吧。

千石阶上,前路似无终点,但宋临羡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心中凝着无限的坚信。

待明年开春再取出来,如何?问出的话语石沉大海。

他偏过头,只能瞧见少女安然的面貌,沉睡的气息亦是平淡。

风雪肆虐野草,刮过宋临羡的手臂,嘈杂纷扰重重敲击在耳边,几乎连时韵的呼吸他都听不清。

越过青石阶,平地上已然被雪堆铺就一道亮目的白色。

四野之内,皆是苍白。

强撑的步伐终于到达极限。

宋临羡半跪于地,少女轻飘飘地躺落在他怀里,宋临羡扯开了那层覆眼的轻纱,露出她含着湿润的眼睫。

他喉结微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的名字:时韵……俯首去感知她的呼吸,又用手指去探她的脉搏,生命迹象却浅弱到难以捕捉。

飞雪自天穹纷纷扬扬地飘坠而下,流转之间,几朵凝在少女晶莹的面上。

似是无法相信,他触摸过少女的脸庞,手心里的温度也如同未化的凛雪,冰冷凄寒。

仿佛只要他一瞬错过,少女便似无法捕捉的雪花般流逝。

凉风习习,吹散身侧薄薄一层积雪,将少女的披风扬起一道细小的弧度。

周遭空阔平坦,却不见任何奇异植株,衬得满目雪景徒增萧瑟肃杀。

无助成了煎熬,向来从容的人头回失了平静。

头一回,他生出了向上苍祈愿的想法。

会不会虔诚地信服上天,便能获得好运与希冀?可是像他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数,老天会接纳他吗?即便他不为自己求,愿望也不算多,唯有一个,也惟愿一人无恙。

他扶住时韵的肩膀,令她平稳直起身来,继而用手将一股力推向她的肩后。

柔而的暖流涌动传递在二人之间,气息游走,逐渐趋于拢合的状态。

一瞬间,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在此刻亦转成一缕温和。

片刻后,青年的长臂将娇小的少女搂得更紧,颤抖的手抖落了她眉睫上的雪,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怀里冰凉的娇躯。

少女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凝霜,比及之前犹如凝脂的肌肤,如今的面色却多了一层病态之感。

那根被人遗忘的飘带碎发曳动,不知吹向了何处,又被积雪渐渐埋到地里。

不会的……宋临羡清冽的声线里夹着一层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颤意,较往日而言,可谓是失态不已。

他神色一敛,似乎想起了什么,抱着时韵起身,往前走的步伐愈发地快,与疾风擦肩而过,映衬了赶路者的迫切之心。

沿着望山寻下去,总会见到无妄谷。

时韵的地图便是如此标注,她不会有错,图上也不会出错。

空旷的原野之中,就连鸟禽也不见踪迹,绿色的植被换上新装,素白的雪绸渐渐披在肩上。

谁也不曾预料到这场雪来得如此快,又这般迅猛。

古怪离奇,像是暗示此地的不同。

就连在北地生存过些许时日的宋临羡,也意料不到。

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关心的。

不知沿途行了多久,又走下了一段高坡。

一直维持冷冽的风雪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流动的速度渐弱。

宋临羡的眼前,也呈现了不一样的光景。

雪霜融成雪,顺着陡坡蜿蜒而下,流成一条涓涓细流,日暮霞光落在上面,衬得一半是冰封隔绝的世界,一半是自然常态的人间。

他的眸光微动,脚步滞住一瞬。

身侧传来一道脚步声,他侧了下头,投去阴冷的视线。

对方显然怔了一下,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一脸困惑,却又大着胆子去瞧他,望见他怀中似了无生气的少女,面上的疑惑更大了:这位公子,这是……?宋临羡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问道:无妄谷如何走?他的目光未变,不像求人,倒像是如果此人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下一秒就该人头落地。

……那人眨了眨眼,像是习惯下来,没被他的眼神镇住,只是还带着些对生人的好奇和疑惑,这儿便是了,你且随我来。

宋临羡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无妄谷的确是在细流附近。

但枯树掩映,亦无牌匾石碑标明,位置藏得极深。

这个带路的人也不知是何来头,一路上还在与宋临羡搭话:公子是从望山过来的?宋临羡:是。

那你们这一路也是挺累的。

说着,他想到什么,继续补充了一句,你这妹子是中毒了吗?望山的毒不过是吓吓外人而已,但我看小姑娘这副模样形如枯槁——他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但大抵是想不出如何形容,便直接开口:该不会是死了吧?毫无疑问地收获了宋临羡投来的目光,幽深的眸里锋芒乍泄,像一道刀子将他钉在原地。

如今地点已经引到,剩下的路宋临羡可以自己走,指不准一个不悦就会捏死他。

那人抚了下胸口,生出一丝后悔。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乌鸦嘴就是不会说话。

那人反应过来,自知有错,赶忙解释,我只会养些毒花,但是对上剧毒却束手无策。

不过我们谷主厉害,他会下毒,也会解天下奇毒,而且谷主人好,定能替你将这小姑娘救活。

言辞间颇为骄傲,提及谷主,此人双眼发亮,似是引以为豪。

加上他说会养些毒花,想来望山那片诡异的花草就是经他手培育。

留安,又在说你谷主坏话?一道女声从洞口传来,在这片不算大的空间内回响,显得略微空灵。

石洞岩上还流淌过滴水声,一声一声敲进人心底。

留安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回道:夫人,您吓到留安了。

我可是在夸谷主的好,哪能是诋毁他。

余光瞥见神情漠然的宋临羡,留安不敢耽误,急急道:夫人,我在外头遇到两个客人,您快来看看这位姑娘吧,她貌似中毒不浅。

-坚实硬冷的石床上,时韵安然地躺在一张毛毯上。

如何了?方才被唤作夫人的女子问道。

床前的男子收回把脉的手,沉思片刻,回道:好在毒已经被抑制住,想来只是奔波劳碌加上风霜侵身而昏厥过去。

方才我观察了一下,她的气息已经有所好转,并不会因此致命。

说着说着,他抬目看向宋临羡:公子可是用自身内力渡给了这位小姑娘?宋临羡应道:有何不妥?公子的做法及时,并无不妥。

只是我看公子的脸色似乎也有些不好,不知……洛行思尚未说完,便被宋临羡无情打断:我并无大碍,不知洛谷主可否救她一命,我定将倾力报答今日恩情。

洛行思沉吟下来,神情认真,似是将他的话语纳入考虑之中。

半晌,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公子神清骨秀,武艺高强,今日一见属实难得。

如此有为之人,实在是练毒的上好器皿,若能为我所用便再好不过,在下也算是一生无憾了。

留安听罢,一脸不可置信,一时间难以正视自己的谷主,想说些什么,但想到他是谷主,又不由得止住了话头。

小屋内陷入了沉寂,床上的少女并不知实情,陷在睡眠里,一时内不会惊醒,便也无法探知几人的谈话。

洛行思给出了宋临羡思忖的时间,然而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重新放回时韵身上。

洛行思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否则那道在嗜血滥杀中淬出的阴毒目光,为何会在转瞬间柔和得不像话。

宋临羡没有因洛行思的话陷入思考,懒洋洋的音调一如最初,但肯定的回答中却藏着确信:倘若你救了她,我可以答应。

洛行思似是没能想到他如此爽快,稍愣了一下,当即肯首道:好,一言为定!留安可怜巴巴地看了温霓一眼,然而优雅端庄的谷主夫人却只是回以一道温和的目光。

你们既以用绛骨丹克制过毒性,那便还有时间。

无妄毒并非无解,解毒之药只需一株伏因草。

洛行思道,伏因草又名福音,长在相思崖上,每到十一月末,便可采摘熬制成药,可有奇效。

而你们此时到了谷中,倒也赶巧,不久后伏因生长,这小姑娘便可脱离痛苦了。

温霓补充道:不错。

无妄聚合了百毒,她如今应是受眼疾与寒毒侵害,这儿有一块丹药,能助她摆脱这阵疼痛。

说完,她眼神示意了下留安,留安当即明白过来,忙不迭跑去药阁取药。

那她何时会醒?宋临羡问。

服过药后,不出半日便能苏醒,宋公子不必担忧。

温霓柔声道,温婉的声音里多了一分安抚之意。

留安去取药时撞见了一位姑娘,扬手打了个招呼:郁姑娘。

那位郁姑娘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何事如此匆匆忙忙的?郁姑娘,您的预言真准,今日大雪初至,当真来了脸生的客人,也刚好是一男一女。

留安道,不过那位姑娘中了无妄,如今性命垂危,我是替她去取回青药的。

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谷主竟然要求那位公子以身练毒,才愿相救,谷主他变了。

回青药对眼疾恢复具有极大的作用。

至于谷主的想法吗,郁姑娘没有太在意。

她思忖片刻,点点头:你先去吧,这段时间我要研究一个新鲜玩意,需要一直待在暗室里,就不必寻我了。

留安眼睛一亮:好的,郁姑娘的新鲜玩意必然有趣,我会期待的。

郁姑娘笑了笑,高深莫测地留下一道背影。

-翌日清晨,初雪消融,石室内阳光暖照,将石床上的人面容染上一层光辉。

时韵长睫微颤,掀开惺忪的眼眸,眼底依旧模糊,却又有些不同。

她诧异出声:这是哪儿?守在床边的宋临羡在她动作之时便察觉到了,即刻回道:无妄谷,我们到无妄谷了。

说话的语速有点快,和他一直以来对待事物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同,而且话语也有些变化,重复提到两次无妄谷,听起来有点呆呆的。

宋临羡递了一杯热水给她。

时韵有些失神,喝下两口,抿了下被水润过的唇,才回道:我昨天不知道怎么就疼晕了过去,之前也没有那么严重。

好像没来得及跟你说,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

时韵没敢直接同他讲,那时她甚至以为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却因为太多畏惧,不敢将死亡挂在嘴边。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有些丢脸。

时韵胆怯地低垂着头,无法抬头看他的神色。

宋临羡默了下,回道:说过不会让你有事的。

时韵眨了眨眼,将不慎溢出的泪挤回去,才抬头看向他:你刚才说我们在无妄谷,那这里的人有没有为难你?没有。

宋临羡毫不迟疑道,你服下了回青药,再过一阵眼睛应该就能恢复了。

时韵恍然大悟般说道:难怪方才我睁眼时感觉有些不同,就像是模糊度减弱了一些。

时韵也知道不是什么神丹妙药都能快速好转的,如今有药可治已经给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她应该庆幸才对。

在她睡觉时脸压到头发,如今紧贴着颊侧,宋临羡瞧见,伸手替她挽到耳侧。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洛行思礼貌的问声:宋公子,我能否进去一下?宋临羡收回动作,回道:进。

洛行思与温霓走进来,恰好瞧见了时韵,面上露出一丝惊喜:原来姑娘已经醒了,感觉如何?此人青色长袍加身,但面容却显得格外年轻,他身侧的女子温婉灵秀,颇具大家闺秀的韵味。

两人看起铱誮来登对至极。

时韵想了想,心道这二位应当便是谷主与谷主夫人。

她弯了下唇,谢道:谷主的药效果显著,晚辈感激不尽。

此前只见少女病态的姿容,如今苏醒后,一双眼眸泛起清澈灵动的光,令小脸生动了不少。

洛行思笑了下,回道:不用客气,此药并不贵,能替姑娘治好眼睛便是价值所在。

时韵仍觉奇怪,这些毒本就是无妄谷所出,可他们却愿意替她治病,到底图的是什么呢?扶老曾说,他救过一个病人,可是因为他无法解毒,致使病人痛苦死去,也听闻过有人求助于无妄谷,最后却什么都没有。

为何她与宋临羡到访之后,便能得到相助?而且谷主还颇为乐意,不像是养育毒物的人,反倒像是妙手回春的善人。

或许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会令二人不快,时韵也担心言语冲撞到他们,万一改变主意不愿搭救,那便麻烦了。

思及此,时韵决定藏住疑惑。

温霓和颜悦色地道:姑娘醒来了,能否告知我们,是如何染上无妄的呢?温霓这么问也只是出自好奇,而且她总不可能主动问或许一句话都不愿相告的宋临羡。

夫人说话的嗓音低柔,与姐姐极为相似,令时韵生出几分熟悉感,她回以一笑:秋猎过程中不慎遇到歹人,对方莫名其妙将我当成了靶子。

这毒便是沾在箭心上的。

那姑娘可查出了歹人是从何得的无妄?洛行思皱眉道。

这个暂未可知,只知是个不愿露面的商人。

时韵摇了下头。

不过姑娘也不必忧愁。

温霓宽慰她,又将伏因花一事解释一遍。

时韵听罢,倒也安心了不少。

回青药只能解决眼疾的症状,但寒热交加却得用另一个法子缓解。

温霓忽然道。

夫人所说的法子是什么?时韵认真听着。

温霓顿了下,问道: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不知你二人愿不愿意回答?时韵看了眼宋临羡,而后点头。

莫怪我唐突,有一点需要确定一下。

温霓语带试探,姑娘与宋公子之间是何关系?时韵愣了下,似乎没料到是这个问题,完全与主题不符合。

不过这个问题她早就猜到了,对于两位素不相识的人,定然会惹人起疑,询问来历必不可免。

兄妹。

夫妻。

两道声音重合起来,时韵猝然偏过头,和宋临羡对视一眼,满眼疑惑。

她方才停顿是意外温霓会问这个问题,而宋临羡则是考虑该如何形容。

大抵是二人默契的差异,令洛行思也好奇起来,毕竟两个答案差的太多了,离谱至极。

所以他忍不住问道:所以究竟是兄妹还是……时韵咳了一下,灵机一动,回道:其实是这样的,起初我只将他当做哥哥,后来我们相爱,发展成恋人关系,两家不支持,我们便私奔逃跑远走高飞。

在狩猎场上,我受伤后,他悉心照顾,令我认定他就是真正对的人。

一口气不带喘地说完这段话,时韵总算放下心来,还好这些年看过的狗血剧情不少。

温霓诚实道:姑娘和公子的故事倒是挺像话本里写的那般。

对于这个评价,时韵只想说:可不就是嘛!但她面上诚挚,听到温霓的话只是娇羞一笑。

那你们应当尚未成婚?温霓又道。

时韵重重地朝她点了下头。

温霓也颔首,对此心里有了点数。

时韵问:请问这个关系对疗伤是有什么影响吗?这回洛行思主动回道:当然有影响!他态度略显激动,倒是让时韵觉得郑重了不少。

洛行思说道:姑娘身上的毒难以祛除,寒气入体后便是惧热,此般症状,姑娘应当最为清楚。

在取得伏因草前,疗愈需佐以一方寒潭,但这也意味着你们要承受更大的寒气入侵。

同时,需要内力推动,避免与其霸道的毒性相冲。

他神色严肃,最后面向宋临羡,出声问道:你可愿意?听清他的话意只不过是转瞬的事情,宋临羡没有丝毫犹疑,淡声回道:愿意。

时韵震惊了下,未曾想到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不过,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寒潭?但宋临羡像是看出了她的心声,握住她的手轻抚了下,只是一个动作,却令时韵明白过来——这个决定无人能左右。

温霓注意到二人相牵的手,莞尔一笑,询问道:既你二人有意,不如由我们替你们主婚,可好?目光温和,口吻正式,却令听者闻之皆是一怔。

时韵险些瞳孔地震。

等等,为什么突然需要成婚?作者有话说:此章有私设,都是为了推动剧情瞎扯的,请赖原文作者,别管我了。

还有个隐藏的副线会在后面提到,疑惑的话往后看就会发现了!◉ 活过九十八章幽静的山谷中, 大片红绸如同流霞铺开,将苍茫人间缀上一抹旖旎的亮色。

寒梅迎向晚阳,轻晃的枝桠遮不住暗香。

时韵看着来回走动布置的人, 一阵纳闷,凑近了宋临羡问道:你说谷主和他夫人是什么意思?洛行思与温霓看着和善友好,却做主替二人举行婚礼。

不提他们是个毒谷, 估计别人还会以为是婚介所——毕竟哪有人会对陌生人这般关照的?时韵看不懂,宋临羡亦琢磨不出。

即便谷中资源不多,一切从简, 但婚介所老板,哦不, 无妄谷谷主与夫人的确置办得像模像样,极具成婚的氛围。

红绸映雪, 流苏轻垂,灯笼高悬, 望着满目的喜庆佳景,恍然间令人以为最美好的时刻便是当下。

然而未来仍是未知,甚至让人生出一丝假象的意味,仿佛是春日叶落, 雨前宁静,总归有种失真感。

时韵微微愣住, 内心却像是堵住一般,一丝愉悦也无法涌入。

宋公子,姜姑娘, 我们在谷外发现几位生面孔, 他们声称是二位的朋友, 二位可要去看看?留安寻到他们后连忙通知。

时韵和宋临羡相视一眼, 想来应是扶老他们。

属下来迟,请公子和姑娘责罚。

闻风携其余三人道。

自此前失散后仍不可知几人的消息,时韵过意不去,更是不敢受他们的歉意,关切问道:小风小月,你们拖住拓雾泽的机关已是不易,不用自责。

说起来,拂雪的伤好了吗?风花雪月颇有一番受宠若惊之感,早知道此前他们若是出差池,收到的只会是宋临羡的无语,从而深深自责起来,但如今时韵的出现,却多了一份关怀。

拂雪略微不自然,僵硬着嗓音回道:多亏扶老治疗,已无大碍,谢姑娘的关心。

闻风和缺月道:我们也无事,姑娘不必担心。

不过二人的话时韵不大相信,毕竟一个脸被割伤,一个手上绑着绷带。

众人深受无妄谷的危害,偏无妄谷中人似不知情般笑着,没心没肺地开口:你们来得正巧,不过怎么还叫人姑娘呢?今后可就要改口唤做夫人啦!风花雪月与扶老皆是一愣。

时韵脸上浮起一抹红霞,不自然地挪开眼。

留安不懂各人心思有异,欢喜地道:这可是大喜的日子,你们怎的不笑一下?我懂了,定是一路舟车劳顿,无妨,我这便带你们去客房歇息一下。

留安将众人引到了一个空出来的木屋,继而寻了个由头离开,给他们留下空间。

缺月按奈不住,问道:侯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求药,怎么变成了成婚?无妄谷的态度不对,定然有诈。

花妤蹙眉道。

属下也觉着不对,容我今夜去打探一番。

闻风道。

扶老吃下一口茶,乐道:你们这几个莫不是傻了不成,管它有什么阴谋阳谋,那也是你们主子的大婚,既然有这种好事,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拂雪强调:可这毕竟是群毒物。

能够造出一堆毒,且与毒物共同生活,想来不算得什么好人。

换做其余人,第一反应亦会如此。

时韵想了下,道:要说坏人就该与其特质相关,或许也不尽然。

比如你们侯爷,外头传他又凶又坏,杀人不眨眼,可我却觉着他好得很。

本是想消除拂雪她们不对的观念,但却脱口夸出宋临羡。

后者悠悠回神看过来,挑了下眉看她。

扶老啧了声,打趣道:姜姑娘是想说谷中之人不像是坏的?但你拿侯爷当例子未免有点不妥,如此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想到最初宋临羡夺了屋舍众多灵药来威胁自己以求救的模样,扶老仍然无法将他与正道混为一谈。

时韵咳了声,详细道:无妄谷居于群山之间,又隐于山水,若非外人踏入,本就像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我猜想,他们应是将自制的药卖出去,以此换来钱财与必需品。

否则无法解释众人常年在此生活,但所需用品一样不缺,甚至与在外生存的人相差不远。

宋临羡解释道:不错,在这一层面,他们只是卖东西,却不会去琢磨对方的用途,唯一有所规定的是,不售予皇亲贵族。

闻风问:那依侯爷所言,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宋临羡回言:若行不轨,届时动手便是。

花妤不太赞同:敌人明暗皆可,只要用毒,我们毫无胜算。

扶老笑道:你觉得在此之前,你家侯爷会让他们有动作的机会吗?时韵只觉后背一阵阴凉,难道谷主和夫人不是觉着寒泉疗愈过于暧昧,保守起见,试图促成一对有缘人吗?怎么被这群人说得像是无比恐怖,动不动就有可能要屠谷一般。

不行,届时她得多几个心眼才是。

-留安离开后,又去膳房送了一趟饭,敲了敲石室的机关,提醒里面的人。

里头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请进。

郁姑娘,今日留安带来了姜汁撞奶,这是厨房第三次照着方子做的,保准你喜爱。

郁姑娘从桌上抬起头,欣喜地道:留安你对我真好!留安挠头一笑:那郁姑娘可有什么新玩意?若是有,定然要叫留安第一个尝试。

有有有!郁姑娘吸溜一口,从小抽屉中摩挲出一个盒子,这东西叫扑克牌,如今我要教你的就是四人可玩的小游戏,叫做打地主……这间小石室处在花园之间,如同与世隔绝,不引人注意,至于里面的谈话,也不会为旁人所知。

-因着世俗礼仪,另外安排了一间房给宋临羡,说是婚前新人不宜见面。

服过药后,时韵渐渐有所好转,大抵到大婚那日,双目便可以恢复如初了。

是以无人照顾也无妨,只是宋临羡初闻时锁眉不耐至极,闷闷不乐了许久。

如此一来,那张宽大的石床便是时韵一人的。

她最近害热,身边少了人反而觉着舒适不少。

无妄谷的女子皆如江南女子般柔软,且肌肤雪白,在留安的安利以及扶老的鉴定下,时韵睡前美美地养护了一下皮肤。

本来坚硬冰凉的石床上铺了柔软的毛毯,躺在上面足以叫人喟叹。

想来是服药的缘故,她总是能提早入眠,今日亦不例外。

梦里不知是春是冬,时韵孤零零地走在一条道上,继而不知是从何处滚来一团焰火,火舌燃得极高,眼见就要朝她扑来。

不同于火烧的感觉,那层毒辣燥热的火舌只是萦绕在她周身,将她炙烤得热意滚烫。

时韵翻了个身,却觉得像是咸鱼换了一面,但仍是遭人控制。

她手心摸索过去,碰到身下的毛毯,反而觉得更热了几分。

时韵可以忍耐受冻身死,却无法要接受热死。

不安地挥开手,恰好触到了一抹冰凉,像是融化的雪,又像沁凉的玉。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些,贴上自己的脸。

但手心中的凉意却飞快地溜走,只是短暂的一瞬,便令睡梦中的少女轻叹出声。

宋临羡怔了片刻,不知为何时韵突然这般怪异。

他本意只是来看一眼,并不想多待,总归明日还是会见。

宋临羡深深望去,她不满地皱起眉,额上沁出几滴细汗。

莫非是做噩梦了?宋临羡正欲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在抬手的一刻被少女握起的拳挥开。

他纳闷极了。

少女粉唇嘟起,似在呢喃什么愤然的话,但宋临羡听不清,俯身凑近来听,仍是不懂她细碎的话意。

空什么调?这又是何物?他缓慢掀眸,近看时韵的面色。

但就在这一抬眸间,一抹雪白猝不及防闯入视线当中。

少女的外裳不经意间松垮地披到了臂间,肩带亦是半解。

身上的被子早已被她踢掉,一半的裙摆飘到腿上,露出淡粉的膝头。

肩上的紫黑色淡化,优美的锁骨下,雪白鼓起,素白里衣挂在肩前,欲遮不遮。

宋临羡骤然移开目光,却见那双藕臂缠上了他的手,紧接着,随着柔软贴上来的还有她的唇。

青年的衣是如墨的黑,雪白的耳骨却升起不自知的红。

宋临羡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对方却更为肆无忌惮,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水灵的杏眸泛着动人的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宋临羡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难道是他们给你下了什么毒?不啊。

时韵昏沉沉的,忽地笑了下,好像是有毒。

宋临羡面色一沉。

我中了你的毒,希望你不要不知好歹,最好能改邪归我。

少女自觉自己说的妙,乐不可支地一笑。

宋临羡:……这什么跟什么。

她见宋临羡没有反应,便越发靠得近,脸颊贴着他的衣衫。

宋临羡自外而来,玄衣上沾了风露,自然凉些。

但时韵的样子依旧不对劲。

说她清醒,却又像没有主观意识。

明明此前饮酒与中了贪欢之际,她亦不会像这般主动。

她这般爱面子之人,若是尚存意识,早该羞臊退缩。

而此时的时韵,不外乎等同于行走在炎炎夏日中的人,渴求寻到空调。

在闷热的烤房中待了许久,忽然传来一阵凉风,自然要牢牢握住。

可是风太过调皮,总是从她指尖掠过,于是她打算主动出击。

转眼间,那阵风像是化了形,既然可以给她拥抱,那贴贴应该没关系吧?这般想着,她阖上略重的眼皮,忍不住仰头。

然而下一瞬,唇瓣间含进了一片软软的东西。

清香伴着风雪的冷冽味,揉碎在鼻端,她不自觉地动了下唇,这般口感,像极了香草味的饼。

宋临羡手中一空,原先的那片青绿留在了时韵的唇齿间。

心里微微一松,却在瞧见她新奇地咀嚼口中的叶子时,莫名有点失落。

这片树叶是谷中唯一一棵无毒之树,偶然听到养植的姑娘说到,此树可以观赏,又在冬日仍具生机,而且养在众多含毒植株中,算是一个瑞兆。

再者,时韵念叨过要寻个好看的叶子做成书签。

虽然他尚不知晓书签有何用途,但却记着她的话。

于是宋临羡顺手摘下一片,哪知这便没了。

覆在叶片上的双唇反复吮吸,许是觉察出转移注意也无法消除体内的炙热,时韵不耐地蹙起眉。

咬了一半的青叶被无情辜负,如同凋落般自粉唇坠下。

宋临羡眸色一暗。

粉唇轻轻呼气,娇音绵软:不好吃,还热,做梦都不让人满……足字还未吐露,便觉一股力道箍在了她的颈上,喉咙似一瞬锁住,发不出音。

紧接着她所渴求的那道冰凉回头,主动地寻上了她。

薄凉的唇压上她的,缓慢而放肆地侵略着她唇中残留的清香。

他的手和唇都是凉的,但却让时韵觉着更烫了些,尤其是明明快难以呼吸,时韵却无端贪恋这种感觉。

她难以领会,不安地扶上男人的袖子,身子也贴上去。

但下一刻,唇上的温度离去,她懵了一瞬,唇上残存一抹晶亮,人却被宋临羡抱起。

时韵不知发生什么,只能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

而后,宋临羡轻柔地将她放到了床上。

床是那张床,却又不是那张床。

时韵想伸手去抓住那抹捉摸不透的风,但却觉得颈后一痛,便无意识地倒在了枕上。

石床上铺着的毛毯被宋临羡丢到了一旁,少女的身子与冰凉的石面再无隔阂。

洛行思说过,此床带着寒气,有助时韵的毒发。

如此应该就好了。

宋临羡默默将她的裙子盖到脚踝,又替她把衣襟拉好。

手轻拭去她额角的香汗,宋临羡莫名想起今日众人贺喜的话。

即便是突如其来的大喜之日,但仍让他贫瘠的心中生出一丝期待。

还有时韵一直没有表露迹象却在方才道出的话语,宋临羡只觉略为可笑。

哪有什么希望之说。

显然可见,这颗心早就归她了。

次日,时韵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清醒,一手摸到冰凉的床面,她还未反应过来,却见温霓已带着几个女子来到了她的寝屋。

时韵看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奇怪道:夫人,这是何意?温霓淡笑,倒是她身侧的一个年长妇女说道:姜姑娘莫是睡糊涂啦?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啊?时韵一愣。

好了,快些起来梳妆。

温霓柔声唤她。

我们夫人以前可是做过绣工,这套嫁妆就连中都皇家也比不起嘞。

另一位妇女笑着说道。

怕她过意不去,温霓解释道:从前无事织的,你我有缘,这套嫁衣便送你出嫁罢。

作者有话说:让我构思下怎么写大婚,第一次没经验。

原谅我!!◉ 活过九十九章新嫁娘的梳妆需及早, 时韵任由她们摆弄半天,忽地听温霓惊诧道:哎呀,忘了那对如意耳环。

说着, 她出门外唤留安:留安,替我去珍宝屋取耳饰。

留安遗憾地回:夫人,可留安想去打地主来着!明日再打!今日事重。

夫人……正当留安在可怜求道时, 少女站到门框前,一副浓妆遮不住迫切:留安兄弟,你方才说打地主?是。

留安眼睛一亮, 难道姑娘也感兴趣?时韵的心猛跳不停,目光灼热:是用一副扑克牌玩的娱乐游戏吗?三人斗地主还是四人?留安:四人, 可好玩了,近日他们总是输给我。

是谁教你们的吗?面对时韵的问题, 留安支支吾吾起来:是我们自学的……是这样的,这个玩法只流行在我的家乡, 我在外寻了许久,格外想念家乡人,所以你的帮助对我很重要。

留安一懵:可姑娘不是说同送公子私奔的吗?……时韵面不改色道,其实我是被一门大户人家收养的, 方才说的是出生的故乡。

她的神色不假,见温霓没有意见, 留安犹豫几秒后道:其实是此前夫人在出外游玩时救了一位女子,她待在谷中养伤时总能给大家带来新鲜玩意,比如吃的玩的。

我们都很喜欢她, 但她实在太神秘了。

这位姑娘还在无妄谷内吗?在。

能否带我去见她一面?可是姑娘还要成亲……不碍事, 很快的。

时韵重复, 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二人拗不过她, 只好带她速去速回。

隐秘花园内,留安客气敲下机关,时韵才发觉这个机关的设计颇有现代门铃的风格。

石室门打开,时韵的视力恢复得好,已然可以看清入目的是位身形姣好的女子。

走近几步,便能瞧清对方的大致面容。

她长得略带攻击性,明艳动人,瞧见门外的人,一瞬愣怔,随后礼貌地朝温霓留安道:夫人,留安,可否容我同姜姑娘说句话?温霓点头:自然。

她与留安退出门外。

室内只余她们二人,见对方明显知晓自己,时韵便开门见山问:你知道我?你也是……时韵不太确定,仔细斟酌后才开口:异世之人?对方支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了笑道:认不出我?时韵摇头,她并不认识什么郁姑娘。

姜欲晚。

短短三字,从她口中吐露。

时韵脑子一卡,半晌才反应过来:姜……不是我长姐吗?很意外?她闷闷笑出声,起初我也很意外,但现在的我确实是姜欲晚。

这是什么意思?刚问出话,时韵便反应过来。

她最初来到书中,亦是意外,但的确无法更改她已经成为了姜时韵。

所以说……你也穿书了?疑问的句子却被时韵说成肯定的语气。

对方打了个响指,但她似乎没有过多的时间消耗,并不管时韵满腹的疑惑,自顾自地开口道:我和你一样是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世界,但当时的姜欲晚接近死亡,是受到去南境寻药材的温霓所救。

时韵有点不明白:既然你穿成了姜欲晚,为何不回姜家?面前的姜欲晚忽地凑近她道:我是不是姜欲晚,你是不是姜时韵,这点我们最清楚,不是吗?时韵忽地一怔。

接近剧情是你的选择,离开主线也是我的选择。

何况即便回去了,最终也是让他们再接受一次家人离世的结局,何必呢?姜欲晚的目光略有些悠远,补充道:这点你我也是一样的。

时韵看着她:那你的任务是什么?她一直待在无妄谷,想来应与无妄谷脱不了干系。

改造无妄谷。

姜欲晚没有隐瞒,从前的无妄谷厌世,以毒伤人,但本性却不坏,将他们说动,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理想乡,这就是我的任务之一。

那第二个呢?第二个啊。

姜欲晚沉吟片刻,未来你就知晓了。

见到同是新世纪的人,时韵本该兴奋,却不知为何,惊喜过后反倒一脸愁容,为何现在不能说?姜欲晚默了许久,缓缓回道:因为不久后我就要走啦。

见时韵愣住,姜欲晚又道:见面匆忙,若是以后有缘,我们还会再见。

你来这里多久了?时韵问。

两三年?还是五年?姜欲晚摆摆手,记不太清。

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时韵再三确认。

这个你应该问你绑定的系统,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姜欲晚不希望她有大压力,安慰道,别担心,就当做是梦一场,经历的喜和悲都是假的,或者说是另一种人生。

回去后一切恢复,舍下,自然也就忘了。

姜欲晚的姿态同她描述的一般,云淡风轻,洒脱自在,不带个人感情。

但她的话却让时韵久久回不过神来。

听到回家,她竟没了最初的期待。

时韵忽然有些看不明白自己。

往后我还能找你吗?若想取得伏因草做药引,还需一段时间,留在无妄谷中总有机会再见。

姜欲晚却只是弯了下嘴角:还是下次见吧。

这个下次是何时呢?时韵还未来得及问,便听到温霓提醒的声音:姜姑娘,时辰快到了,有什么体己话回头再同郁姑娘说也无妨。

姜欲晚也看着她:你不期待今日的大婚吗?怎么可能不期待。

时韵回答:当然期待的。

既然如此,怎么不高兴些?姜欲晚瞧着她,忽地从那张桌子翻出一个物品。

细长的,红色的管。

她拧动管头,露出里头裹着细绒的小刷子,其上是朱红的油脂。

时韵眼睛一亮。

这支唇釉可能有些粗糙,不过色泽还不错,也足够提亮了。

姜欲晚道。

原是时韵来寻她前尚未涂抹口脂,便被她发觉了。

时韵接过唇釉与铜镜,对镜上妆。

准备妥当后,温霓替时韵披上盖头,扶她出了屋。

时韵低眸看脚下的碎石路,石板上铺了几瓣落花,能感知到周围的人在欢呼庆祝,想来是无妄谷已许久未办过喜事。

夫人,我冒昧问一下,你和谷主为何要替我们主婚?听到时韵小声问出的话,温霓失神一下,道:其实我与行思的经历与你们相似,不过那时我们没有这种阵仗,只两人、一壶酒,以及天地作证。

遇见你们是缘,若能成全一段佳缘亦是好事。

时韵知晓二人必有一段故事,但此情此景显然不好多问,便收了疑惑。

温霓只陪时韵走到园内,身边的人走远后,时韵眼前出现一身红裳,看不太清衣上的纹路,但能看出与她的配色相映。

随后,一只大手映入眼帘,冷白干净的掌心,修长如竹的指骨。

时韵望着男子熟悉的手,交叠在身前的手分开,蜷起的指微松,轻轻搭上他的。

在她抚过的一瞬,宋临羡反握住她,牢牢将她的小手裹在掌心中。

正大光明的回应,毫不掩饰的宠溺。

方才乱了的心绪被重重牵引回来,一丝一缕缓慢堆攒,直至填充心屋。

流金跃过时韵的红霞般的裙裾,广袖间盈满幽香。

白雪已止,黄昏携晚风而来,吹动花叶簌簌飘坠。

伴随而至的,还有细碎的彩带,如绒絮般轻盈降落,铺满石阶。

花树下,眷侣携手,般配之至,又岂止般配。

一拜天地。

双方的父母不在,二人只是行了第一道礼,随后夫妻对拜。

此次婚礼意在全情人心思,添一份热闹。

礼成,众人也不会拉扯着一位来谷的客人灌酒,不多时便放过了宋临羡。

倒是风花雪月与扶老看到这一幕时,谨慎之余,也真心实意感到高兴,一时没注意便喝多不少,甚至与谷主开了一桌斗地主。

而洞房之内,时韵听着屋外的喧嚣,几欲想将盖头掀开,也想将厚重的发饰取下。

碍于礼节与风俗,时韵忍下这股冲动。

想到宋临羡应当没有这么快过来,时韵胡思乱想许久,又念起姜欲晚的一番话。

看起来神秘兮兮,但话中并无道理。

时韵听进大半,思绪也乱了大半。

以至于有人迈过门槛朝她走来时,时韵甚至还没回过神来,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锦靴,她的神思才回到现实。

大红的盖头被人缓慢挑起,阴影下的少女眼睫轻颤,胸口猝然起伏。

盖头只被掀至一半,停在了凤冠上。

一柄折扇自红绸离开,时韵这才发现,无妄谷没有玉如意,但宋临羡也并未用他们提前准备的喜秤。

花烛高照,浮影跃然,时韵的睫羽微抬,眼眸被明明灭灭的光刺痛一瞬,再眨了下眼,视线才落在男子身上。

抬目间,对上了宋临羡冷冽的眸。

宋临羡也在注视着她。

皓肤凝霜玉,唇红似梅瓣,杏眼潋滟,又似笼着水烟,引人动容。

眉心妆梨花,一笔墨画出勾人的眼尾,精致得宜的妆为少女添了一丝妩媚。

云缎锦带束住盈盈一握的腰肢,绮靡的喜袍迤逦至地,裙裾上勾勒的绣花娇艳欲绽。

与昔日不同,艳色降落人间。

不知为何,相视一瞬而过,时韵念及方才不坚定的念头,心生狼狈,面上闪过一丝微妙,眸光不自觉地躲开他逐渐转为炙热的视线。

然而容不得她躲闪,冰凉的折扇抵住她的下颌,将她的面容正回来。

下一刻,男子的长指代替了扇骨。

他俯下身,双眸锁着她,清隽的面容被烛影笼罩一半,衬得阴郁了三分。

清冽的嗓音传来,话里辨不出语意:现在知道退缩了?时韵心神一晃,下意识后挪了一下。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勾着她的指微动,挠痒般抚过,他的面容看似不正经,眸色却认真,低沉的声音含着蛊人的意味,这辈子,你都躲不掉了。

时韵沉吟片刻,扬了下红唇,回道:我方才只是在想怎会有人这般好看,原来是我夫君,那没事了。

话中的某个字眼似乎取悦到了宋临羡,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秒,忽地勾唇道:那……他顿了下,时韵怔怔看过去。

夫人可愿同我共饮一杯合卺酒?青年眉眼入画,棱角被洒下一片光晕,大红的喜袍着身,竟也未失半缕光华,反将他的气质衬得更为清绝。

时韵的心停了一拍,继而颤动的幅度更大,比及摇曳的烛火更胜。

说不清是为他的容貌沉迷,还是为他的言辞动容。

宋临羡伸手替她揭开半面盖头,执起她的手来到桌前。

往桌上的空杯各斟了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了时韵。

烛影摇颤,暗香袅袅,双臂相挽间,宽大的袖摆交缠。

酒杯碰撞出脆响,清甜滚入喉中,后劲渐显,仅余一丝辣意流淌而过。

合卺礼毕,时韵便回到了乖顺的坐姿,双手无措地揪住衣缎,指腹划过描金边的针线。

交杯酒的下一步,不用多说便知。

时韵微垂下眼睫,双颊覆上微醺的粉。

尚不知该如何启唇,便听头顶传来他的嗓音:这场大婚简朴粗糙了些,但我不愿委屈你。

等你痊愈,我便向国公府提亲。

明媒正娶,十里红妆,必不会少。

二人都知成婚是权宜之计,时韵却被他的郑重打动。

让无情冷漠的人真诚以待,是多幸运一件事。

自时韵交付真心后,面前的一切就也成了她梦寐以求的场景,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底却无端浮起一阵怅然若失之感。

这便如同经历了过于美好的东西,可美梦向来是抓不住的,醒后便是另一番天地。

时韵深吸一口气,骤然抬睫看进宋临羡眼底,酥滑的小手攀上了他的肩。

没有给宋临羡反应的时间,面前的红裙翻滚,似云霞涌起,迷了眼眸。

少女跨坐在他腿上,广袖悬于腕上,双手勾住了他的颈。

望见她明媚含羞的娇态,宋临羡喉结滚动,忽觉方才一杯入喉的酒不够解渴。

宋临羡,我好像没有说过。

宋临羡对上她含水的双眸,嗓音哑了几分:嗯?在我心中,你我早就如同夫妻。

时韵的目光从他的喉结上移,眸子掠过一丝狡黠。

因为从心底认可,所以想时时与他在一起,交给他的不止亲密,还有那颗滚烫的心。

过往所言是撩动人心的情话,也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宋临羡眸色深深,紧紧定在她脸上。

怀中伺机而动的少女似瞄准了猎物般,身子微动,仰首探去,红唇含住他的喉结。

欲意浸染过暗哑的声线,宋临羡唤她,补上未回的话:我是你的。

可时韵无暇回应,护在她身后的大掌一按,将她的腰身抵到了桌沿。

熟悉而失了轻重的呼吸铺天盖地覆下。

作者有话说:熬不动了,家人们我先睡觉。

希望醒来可以看到你们扣99呜呜呜。

顺便猜猜有没有圆房嘿嘿嘿,一切等我醒来再论,狗命要紧。

◉ 活过第一百章发上流苏随着时韵的动作微晃, 自她肩头颤颤扑至桌上,扬倒了端正摆着的杯盏,但耳边却未传来瓷杯的碎声。

宋临羡将杯盏挪到桌子另一端。

时韵挺身看他, 眸底蕴着水雾,微颤的指尖点在他唇角,一颦一笑皆是无声的引逗。

如料瞥见男子渐沉的面色, 眸底寒星缠上欲色,危险得像是滋滋燃升的烛焰。

微凉的唇从她挺翘的鼻尖下滑,双唇相覆, 合卺酒香微涩,漾开在齿间。

霸道的气息掠夺了时韵的所有感知, 却让人甘愿溺于这样的氛围中。

被倾覆过的唇瓣更添靡艳,檀口微张, 杏眼含情脉脉。

唇印掠过雪颈上的璎珞,落在少女锁骨。

裙下的腿顺势挪进, 两人间的缝隙愈发缩减。

然动作骤然一滞,宋临羡隔着红裳握住了她乱动的脚踝。

别动。

他的嗓音哑得不像话。

时韵仰躺在桌上,木质的坚硬硌得她脊背微疼,抬眸, 迷茫地看向他,听见他解释般补充道:还有正事要做。

这不就是正事吗?话语一出, 二人皆是一怔。

屋外乱雪翻飞,将残花碎屑掩盖在下。

屋内暖融融的,多出几分如烛火般灼人的意味。

宋临羡握住她灼热的手腕, 眼底压抑着时韵看不透的深色, 竭力正色道:无妄快要发作了。

时韵反应迟钝不少, 只觉眼前的屋顶都微微晃了下, 但宋临羡的面孔尚且清晰。

她从脑中抽出模模糊糊的信息,回道:洛夫人说子时的寒潭透凉彻骨,适宜愈伤。

如今还有些时间,我不要紧。

时韵心想,她的暗示这么明显,应该能领会,可宋临羡只是温柔地扶起她,将她抱住去了床榻,然后替她掩上被褥。

如今不成。

宋临羡背过身道。

时韵此前未醒,估计只将昨夜怕热当做一场梦,不知百毒缠身诸多难受,自然也不知他的不忍。

他锁着眉,正欲迈步离开,指节却被人勾住。

时韵握住他的手指,促使他回过头来。

原本只是柔柔拉住他,却在此时用力将他扯近自己。

另一只手覆上织锦腰带,细细摩挲着云纹。

你不用走,我知道怎么做的。

少女颊侧的薄红转浓,赛比胭脂。

宋临羡一时未分辨出她的话意,便发觉那只小手稍稍颤抖,沿着腰带往下探去。

他眉心狠狠一跳,顷刻间所有的忍耐都形如废墟。

月影与雪色交织,遥遥倾斜在窗棂之外,替枯树蒙上神秘的纱衣与素装。

烛光漫在室内,铺开地面亲昵的身影。

半晌过去,时韵一脸郁色地抬起头,光落在青年的侧脸轮廓上,眉眼清冷,俊美如画,然而此时她却无心欣赏。

那双惯来掰弄骨扇的手浸过温水,暖和得很,轻柔地裹住了她的小手。

长指仔细擦拭过她的指缝,就连泛红的虎口与细润的指甲也未放过。

一遍又一遍,最后又用干净的布替她擦干手。

如兔子般红彤彤地眼睛瞪着他,甩开手道:麻了。

宋临羡垂着的睫掩住了眸色,闻言才掀眸看去,少女环着膝靠在床头。

他勾起唇,低低笑出声。

明知是戏谑的笑意,听进耳边却成了细密的痒意。

时韵一脸自闭,又耐不住心底的起伏,深深尝到了什么叫版其实自砸自己脚的滋味,于是干脆别开脸不去理他。

然而男子偏不识相,长臂捞过她:手酸?原本轻解的喜炮已经重新束好,时韵靠在他的胸膛,却偏偏不应。

宋临羡低哑的声音荡在她耳畔:不如……下次我帮你?时韵愣了愣,小脸通黄地挣开他的怀抱。

什么下次?谁要和你做这种约定!-依华DJ喜宴结束后,冬雪来得急。

由于是露天宴席,众人不敢再吃酒,忙着收拾东西,更有下人一点一点将石板路上的彩带拾起,捡进篓子里,五颜六色的纸屑映衬了苍白的天地。

有人感慨的声音在花树后响起:许久未见谷中这般热闹。

伙伴知晓此话指的是喜事的热闹,笑罢附和道:宋公子与姜姑娘也尤为般配。

那人回道:不过倒是可惜,那姑娘好好的竟然身中无妄,也不知是何人卖出的,用来危害好人。

留安还未查出来?伙伴奇怪道,按理说能接触无妄的不过是谷主和夫人那样的人,像我们这样连无妄的成品都未见过。

留安跟我透露过,谷主和夫人为此也很头疼,我还听说谷主要拿宋公子炼毒。

不会吧!谷主不是早就不拿生人……所以说是听说的,我看也不尽然。

夜半时分,那对新人不是要去千尺洞寒潭吗,既然谷主愿意相救,想来那话也不用当真。

但那寒潭多少有点玄乎,也不知他们能不能熬下去……可是若不靠药汤浴,也难延缓她的生命。

你要知道,炎毒症状发作,就代表是最后期限了。

……-夜阑人静,风雪倏浓,打碎了山谷的沉寂。

千尺洞深,却未沾一丝暖意,围成的石壁如同虚设,阻挡不住风雪的侵略。

此洞房虽然并非彼洞房,却终究也是入了洞房。

时韵在心底想着。

领路的丫头将事情交代完善,为避嫌而早早离开了寒潭,谷主交代过,她需守在附件以免发生不测,如今约摸是在洞中某个角落等候差遣。

宋临羡将沾满雪丝水汽的竹伞放置一旁,偏头望去一眼,时韵矮身去探小池里的水温。

手指还未落下便觉寒意渗出,冰凉凉的,小指划过即刻抬起。

她不可思议地问:真的要在这里泡上一个时辰吗?宋临羡默了下,回言:是,我陪着你。

时韵迅速起身,有些后怕地退缩一步,眼前圆弧形的潭水多了一重幻影。

这种就像是在黑暗中玩手机久了,忽然开灯后便难以适应光线的感觉。

她愣了下,却觉腰间一松,宋临羡的手不知何时扶上她的腰,也正因此,以至于她没有被晃晕。

掌心过处,不止激起一道道电流,更似火苗蹿升,温热异常。

时韵本觉这是自然的身体反应,却觉察到全身都泛热,除却热意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痛感。

环在腰侧的手灵活地探到她的身前,长指一挑,霓裳轻解。

时韵下意识惊呼出声,恍然回想起方才她野蛮地扒宋临羡衣裳时,他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感觉。

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她自己。

时韵死心地闭上眼,如同布娃娃一般任由他摆弄。

喜服褪去,只余一件嫩红里衣。

宋临羡牵着她的手,微微启唇,嗓音温和,如情人间的耳语:别怕。

时韵始终讷讷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陷入了寒潭之中。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缠到脖子上,她紧缩着颈,却觉下巴乃至脸肤都染上了冰凉。

这比她想的更冷,她忽然害怕自己会冻死在这里面。

孤动中不止寒气环绕,还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香,却难以分清是未名的花香还是清浅的药香。

宋临羡自幼经历颇多,这等寒意尚能抵抗,但他此刻却被一人左右。

眼前的少女薄肩颤颤,双手合拢在瘦削的身子前,原本红润的面色不多时化作苍白。

光是看这一眼,他便觉心生丝丝钝痛,就连不甚在意的寒潭也似凉上几分。

时韵后背靠着池壁,然而浸染过冰水的壁沿亦是生寒,根本无处可躲。

短短一两分钟,她便觉得自身像是那冰天雪地里的雪人,过后便会融化。

终于忍不住念道:冷,好冷……宋临羡环住她的肩,将她搂入怀中,大掌箍住她的腰,在二人挪近的瞬间,水纹漾起一片片涟漪,里衫被水润出深迹。

洞内只燃着几把篝火,但也足以将境况照亮。

时韵咬唇坚持着,眼底晃着的水色比深潭更清澈几分。

宋临羡捧着她的脸,低头去吻她唇,描摹菱唇的形状,继而长驱直入。

这般直接却猛烈的方式,竟能迫使她不去细想寒冷带来的痛苦。

手从肩臂一寸寸滑落,从石壁挤进去,护在了她的后腰处。

不过薄薄一层衣料,连袅娜的身姿都遮不完全,更别提指下近乎没有隔绝的滑腻。

长指摩挲过腰间柔软肌肤,不经意勾住了里衫的细带,挑.逗般打转几下。

细吻缓慢转移,沿着优美的颈线向下,在她的锁骨印下一道梅红,倒与花钿有几分相似。

宋临羡的手依旧按在她的腰间,时韵却觉得他温热的气息仿佛随着那道贪恋的目光逐渐辗转,飘到了锁骨下微耸的位置。

她的双肩紧缩,颤意绵绵传来,身侧的寒流好似不如最初那般冷冽。

水雾漫过肌肤,反而有种相融感,像是为之匹配一般。

而她的身子是热的,仿佛困在夏日荒漠,行在刀山火海,亦或者,她更似一株遭烈火摧折的树。

这让时韵想起了前日那个怪异的梦。

宋临羡,好热。

她的呼吸不太平稳,灼热的气息洒在男人额前,将他的神智拉回不少。

男子松开了对她的桎梏,恍若从情字中抽身飞快的无情人,衣袍微扬,移步拉开了距离。

眼前再次出现似梦非梦的幻觉,可她分明没有深夜玩手机,也不是低血糖。

同时,身上的灼疼也放大数倍,手臂甚至起了细密的小点。

先做正事。

他沉下的嗓音唤醒了时韵。

时韵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此前所言的正事指的是这个。

作者有话说:小宋最初:艹,她来真的啊?然后:我不敢动。

最后:大家作证,是她先动的手!亲妈验证,他们真的只是在干正事。

◉ 活过一百零一章凛夜寂而漫长, 雪窖冰天里寒气袭人,惹得洞口值守的小丫头频频捂手哈气。

候了许久,才听见一阵铃音在风雪声中传来。

她没有拖延, 连忙端起东西往内走。

宋临羡松了谭边的摇铃,时韵体质弱,受不住寒潭的冰疗, 又无法抵御灼毒的侵袭,早于一刻钟前便昏了过去。

如今软软地倒在宋临羡怀里,湿漉漉的发贴在颊侧, 内衫搭在肤上,水露沿着袖摆垂落, 滴在干地上,洇出一团水渍。

小丫鬟将干净的毛氅献上, 不敢妄自抬头,帮衬着将大氅裹在时韵身上。

宋临羡亦披了一件氅衣, 走出寒潭,回到婚房之中。

屋内已然备好沐浴的汤水,空气中飘着药香,浓郁但并不难闻。

宋临羡忽地回首瞥向丫鬟, 客气而疏离地问:劳你替她沐浴更衣,可好?丫鬟跟随本就是受了谷主的命令, 尽职尽责照顾好二位客人,此事也并不难,只是她起初以为新婚的夫妇合着该会腻歪些许, 这种亲密事该不会用上她帮忙。

但转念想到二人入寒潭, 想来公子或许也受到寒气的影响, 气脉有损。

她没有推辞, 认真道:全听公子吩咐。

宋临羡回来后,丫鬟正收拾着浴后的物品,见他回来,她一个激灵唤道:宋公子,方才我发觉宋夫人腿伤愈合得差不多,上面的线可以拆了,肩上已经敷过药。

无妄谷内,便是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懂得些许医理。

宋临羡颔首:有劳。

听到她的称呼,他莫名涌起一种陌生却舒畅的感觉。

-时韵醒后等来了扶老的复查,他仔细瞧了一遍,明确有所好转,才叫几人都松了口气。

次日稍微暖和了些,天气好人也好起来,便泛了点手痒。

趁宋临羡不在屋里,时韵便悄悄溜出去,回到了石室。

然而此地却已人去楼空。

问起留安,留安遗憾万分地道:我也不知郁姑娘是何时离开的,她也未留下一言,只剩下这些有趣的小玩意。

时韵瞥了眼转眼变成仓库般的石室,原本藏着箱匣、抽屉中的东西被摆了出来,明显是姜欲晚所做。

仔细看去,还有不少熟悉的东西。

扑克牌、线圈本、蝴蝶花草标本、纸飞机……种类繁多,但对土著人来说却是些新奇好玩的东西。

其中,留安他们了解的只有扑克牌,却不晓得其他物品的用处。

有人道:郁姑娘这是何意?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线圈本和书册相似,可以用来记录琐事或是著作。

采集的标本可以拿来收藏,也可以用作研究,正好适用于无妄谷。

纸飞机,拿起来轻轻一掷便可如同蜻蜓飞鸟般起飞,可以给小孩玩儿。

但在很久以后,飞机的速度比蜻蜓飞鸟还要快许多。

那人喜道:宋夫人不愧是郁姑娘的同乡,竟连这些也懂,真是让我们长见识了。

时韵微怔,而后坦然一笑。

那宋夫人应该也会斗地主吧?留安附和道:四缺一,宋夫人快来!时韵被簇拥着坐在石室外的花架旁,石桌刚好容纳四人,一人占据一位,倒真有几分久违的熟悉感。

洛行思刚走到这边时便听见闹哄哄的声响,遥遥看去,不出意外地发觉众人又是在打扑克。

他身边的男子诧异看去,而后挑眉问:无妄谷在师兄的带领下越来越好,倒是比从前多了不少生气。

自打郁姑娘入了谷,的确增添了不少生机,大家也不再一心苦练毒术,对其余活动倒也上心了些。

这般改变,其实也不错。

思及此,洛行思道:如今才是我想看到的无妄谷。

说完,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嵇胥师弟在外闯荡多年,可有收获?彼此虽未师兄弟,但到底多年未见,难免生疏。

嵇胥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石桌边,热闹的欢呼声灌进耳朵,其中一位少女伸手问另外三人要赌注的钱,不经意偏过头来,恰好与他隔空相视。

四目相对,嵇胥礼貌颔首,少女似觉奇怪,目光没再停留,率先低下眸。

嵇胥才记起来回洛行思的话:收获颇丰。

天地浩荡,江湖潇洒,人才辈出,前有年前的武林会盟……二人随着谈话声愈走愈远,直到背影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圆点,最终隐在花木间。

回过神来,时韵低头靠近留安:留安留安,方才在洛谷主身边的是谁啊?那位啊。

留安慢悠悠地道,若是你愿意给我打个折扣,我便告诉你。

郁姑娘进谷,同时引进了不少现代文化,与他们沟通,倒是令时韵觉得简约随性许多。

但这不代表她会让到手的钱跑了。

你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好奇。

哎等等,我说就是了!那位是咱们洛谷主的师弟,嵇胥。

不过他与谷主所学相反,谷主习毒,他便专研医术。

当初二人一黑一白,可谓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停!时韵打断他,那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怎么才第一次见到他?留安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姑娘有所不知,留安听说,嵇胥和谷主此前貌似不和,于是独自离谷,距今已有二十余年。

想来二人已经解开隔阂,所以嵇胥便回谷一叙。

留安想了下,又道:或者也可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想起无妄谷这个家。

从留安的语气,加上原文未出现过此人来看,估计是个普通角色。

时韵点了下头,不再深究,复又搓牌道:来,我们继续!然而这回只有她一人兴高采烈地,其余人都是一副诧异甚至是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

时韵心道奇怪,下一秒便觉察后颈一凉。

修长的手擦过她的脖颈,揪着衣领不放,轻轻一拉,时韵的后脑勺便磕到了男子的腰带处。

身后响起一道低缓的嗓音:夫人,怎么跑这儿来了?慵懒、上挑的尾音。

还是熟悉的配方。

但在几人直勾勾的视线下,时韵颇感不好意思,从原座撤退,脸上挂起抱歉的笑:不好意思啊大家,下次再约。

看见新婚小夫妻浓情蜜意的模样,众人表示理解:不打紧,既然宋公子来寻,你们便先忙去吧!时韵在宋临羡身侧落后半步,伸手扯了下玄色的袖子,等他瞥过来,才启唇问道:你找我干嘛呀?我刚才是在赚钱养家,才没有乱跑噢。

少女眼睛亮亮的,从袖子里摸出刚才赢到的碎银,炫耀一般地挪到宋临羡面前晃了下。

那几粒碎银被握在手心,但宋临羡却只能瞧见少女的皓腕酥手。

他默不作声地握住时韵的手腕,顺着细滑的肌肤往下牵住她的手指。

时韵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在空中微微晃出一个弧度。

双眼弯起,再抬眼时,不知瞧见什么,遥遥指着天际,欢呼道:宋临羡快看!那是什么形状的云?宋临羡循着她的细指看去,如绵云般柔软的云盛开在澄澈的天穹之上,白花花的棉花揉成一个团状,仔细看去,有几分爱心的形状。

大抵能猜出时韵狡猾的心思,却偏不点破,顺着她的话问出口:是什么?时韵歪了下头,唇边漾开的笑温和,衬得如活力四射的太阳,回复声轻快:是爱你的形状。

虽然时韵好了些,但还需静养,贪玩被抓包后,她便乖巧地宅在屋内。

恰好也到了午休的时间,时韵踢了鞋袜,往床上一瘫。

宋临羡坐到她身边,大掌自然地抚上她的小腿,指节攥住了柔软的锦缎。

时韵:?衣袖下的手臂莫名起了细小的疙瘩,时韵一个激灵坐起身,呆呆地看着宋临羡。

替你拆线。

宋临羡言简意赅,毫无起伏的声线令时韵觉着自己的旖旎心思是多余的。

她沉默下来,双手支在身后的软被上,没有抗拒。

两人已经拜过堂,便有夫妻之名,看个腿的事罢了。

时韵觉得来到书中世界后,自己未免保守了点。

水青色长裙被撩至腿根,层层覆在床榻上,如同搅在水光中的涟漪荡漾。

凉意猛地窜升而来,激得时韵的身子缩了一下。

她侧过头,小脸被烫得通红,根本不敢看宋临羡的动作。

拆线没有当初缝合时疼,加上被其余杂乱的情绪干扰,时韵并没觉着疼。

倒是宋临羡格外在意她的感受,时不时便停顿一下,问她:疼么?时韵摇了下头:还好。

那我继续?时韵又是点头,连他的注视都不敢回看。

虽然没有那么疼了,但还是痒痒的,像是蜈蚣爬过皮肤一般。

素净的小指抓住了衣裙的纱面,娇唇被她咬得红润。

可宋临羡并未察觉她的不自在,反而以为是怕疼,在最后一根线断开的时刻,说道:若是有麻醉,或许你会好受些。

没关系,我还可以忍,你继续吧。

时韵道。

时韵。

宋临羡唤她,你看过来。

时韵愣愣偏过头来,瞥见男子嘴角牵起的一抹笑。

手上拆线的工具已经被放置在一边的盘子里,宋临羡的手撑在她的腰侧,避开了受伤的腿。

时韵被他猝不及防的接近吓了一下,脊背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时韵陷于锦被和他强制的禁锢当中,呼吸滞了一瞬。

继续?俊美的青年一字一顿,低磁的嗓音落在耳畔,又欲又撩,你想要的是哪种继续?能感觉到裙摆下的长指沿着她的膝盖游移,不断往上。

时韵失神般忘了回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眸底倒映出的自己,水眸盈盈,粉面如桃,荒谬至极。

眼底炙热的情愫似会传染,彼此碰撞、交织、牵系,分外融洽。

时韵凝视着他,缓慢回道:哪种都可以。

她强装淡定,可话中的颤音却出卖了心理。

宋临羡眸光变化,手指一顿,落在伤口上。

一抹清凉晕开,润过深粉色的疤痕,时韵眨了眨眼。

宋临羡喉结滑了下;扶老给的药,涂上可以治疗伤痕,兴许能够淡化这道伤疤。

时韵又眨了眨眼——感情她是想多了?时韵登时苦涩起来,转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手抓住枕头挡在面上,隔绝了宋临羡的视线,另一只手匆匆拉住裙摆胡乱盖住腿膝,也不管宋临羡的手有没有离开。

低哑的笑声传来,一股热意直冲时韵的头顶。

宋临羡抓住了枕头另一端,轻而易举地将碍人的东西挪开。

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时韵又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睫。

压着她的人饶有兴趣地观察她的神情,似懂非懂地问:夫人适才在想什么?丢人死了,你还有脸问我!这种东西是能随便说的吗!时韵怒从中生,干脆放下手,定定瞪着他,但这般模样怎么看怎么委屈,眼神更是毫无威慑力,让人看了只会更想欺负她。

宋临羡的气息微沉,薄唇含住她的耳垂,含糊不清地解释:谷主说你毒伤未愈,身子骨弱,不宜操之过急。

时韵一怔,脑子胡思乱想一片,恍然反应过来原来破绽是自己。

他的手已经绕过裙身,落到了时韵的腰间,细密的吻流连在她的下颌、颈脉和肩线,唇瓣与锁骨厮磨。

你当初说喜欢便可以再靠近些,那现在的关系,是不是也可以经历眷侣之间所行的事?从前明明对俗世的爱厌恶不已,也对亲昵行为嗤之以鼻,此刻却像个初尝情果的少年般,问出来的语气还带着股好奇的意味。

除此之外,还有能给时韵带来最大的尊重。

时韵的心尖盈满柔软,狂跳不止,难以平静。

勉强抑制住心神,时韵回道:可以,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会一起经历。

宋临羡从她的颈窝抬起头,长睫下的黑眸染上滚烫的深意,声音哑得不像话:怎么样都可以么?时韵忽然有些后悔当初阅读理解学的不错,竟转眼便听出来他的深浅两面意思。

只是自己说的话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可以。

宋临羡的手挑起她襟前的飘带,吐息沉重:这样呢?时韵忍住羞怯,轻轻一声嗯,细如蚊蝇。

似水的绸缎骤然坠下,又现出胜于水的风光。

颈下雪雕玉砌的肌肤露在空气中,转瞬即被指尖的温度重重覆盖。

薄茧从脊背滑过,轻轻碾过松雪,又逐渐将柔软拢在掌心。

少女唇齿紧闭,脊背僵硬,一阵口干舌燥。

被热意拂过之处的绵密战栗遍布全身,整个人浮起一层浅淡红晕。

这样还不算,紧张到略微缺氧的状态再次受到影响,他的吻时轻时重,引人沉沦,舌尖勾缠深浅有序,将少女再次撩动得呼吸不畅。

原来只是这样触碰,也能生出令人惊奇而愉悦的心境。

时韵终于得到喘息的空余,异样无法言说,襦裙在拥抱中皱得失了原貌,隐隐觉出还有什么坚硬似有若无地蹭过裙衫,让人难耐无比。

而面前的男子眼底眉睫都泛着动情,眸色愈发地深。

游移到腰间的力度也愈发地重,几乎失控。

枝头的白絮簌簌抖落,在这个处处是冬意的深谷中,他徐缓而珍重地吻上属于自己的春色。

……-窗外寒风凛冽,刮过枝头娇艳,又斜斜飘坠而下,为石桌铺上一层素白的绒。

留安一手提灯,一手执伞走在路上,听见身旁的中年男子说道:留安,你都长这么高了。

对于他热络的谈话,留安默了下回:嵇二谷主离开许久,竟然还能记得留安。

如何会忘,我甚至还记得你最初寻我学如何种植药草才能不会枯死。

郁姑娘说过这类话术就是在打感情牌,留安笑着回:那是以前,现在满谷的花草都是留安养的。

哦?嵇胥状似意外,留安有出息了,那伏因草可是也归你管?留安回道:算是,但也不算,因为我只负责记录生长状况。

嵇胥温和道:算起来,倒也快到成熟的期限了,届时也无需你再观察。

其实留安一直看不懂嵇胥,谈话间可以发现他一如以前那般温润有加,可却无故让人觉得多少有些疏离,甚至无法了解他表达的涵义究竟是什么。

留安说不清这种感觉,仿佛像是隔着一层皮来看这个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深处。

不过这与他干系不大,留安踩过一根树枝,扯开话题道:二谷主的屋舍一直留着,谷主平日也时常派人过来打扫,如今您回来便也住在此处吧。

脚下的碎石路蜿蜒至尽头,一间屋子就在前面不远处。

嵇胥回言:不必时常清扫,此次兴许也不会久住。

嵇胥野心颇大,自然不会甘于留在这一方清闲地。

留安虽已无昔日感情,却晓得这个道理。

于是他并未发表什么言辞。

越过石子路便抵达了屋舍门前,风雪愈发大了些,留安想尽早赶回去,毕竟明日一早还要上山去探察伏因草的长势。

门屋微开,雪片泻进屋内。

嵇胥顿足,回头看向留安,叫停了他:对了,留安。

留安回首道:二谷主怎么了?今日我看见几位生人留在谷中,你可知是为何?嵇胥问道。

其中有位姑娘不慎中了无妄,到谷寻伏因草,无妄谷的叛徒尚未擒拿,谷主便先行医治姜姑娘。

留安答道。

见到他们的第一面我便觉着有些眼熟,寻思一路,总算记起来。

这几年我时常待在中都,知之甚多,你可知那二位尊贵的主子是何身份?留安一怔。

他们解释自身身份时留安也在现场,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名门闺秀私奔,留安还为他们的感情感动了许久。

总觉得嵇胥这么问略显奇怪,莫非是知晓内情的?难不成是想要揭发二人,亦或者是将有情人拆散?他内心戏颇多,却只是冷静问道:莫非二谷主知道?唯一一位不靠家世与荣宠封爵的,当今世上只有那么一个。

嵇胥若有若思道,而那位离京治病的国公府三小姐,在猎场中毒一事也是传的沸沸扬扬。

留安目瞪口呆。

嵇胥还在继续,话音隐隐裹着嘲意:不怪你们什么都不知,毕竟无妄谷消息闭塞,你们也久不离谷,听闻的自然便少。

虽然闭塞,但几年前霁川一役引得北羌认降的大战他们还是知道的,甚至以此作为故事来讲述给未入世的孩童听。

包括前靖国公身死殉城一事也是家喻户晓,留安他们对参与里面的人物多少有些印象。

只是竟不知二位一个是大事中的主人公,一个是守城将士的家眷。

这来头属实有些大。

但留安仍不明白嵇胥说这些究竟是做什么,他茫然地动了下嘴:来者是客,那二人更是谷主、夫人以及郁姑娘都看好的佳人。

总之到了无妄谷,一视同仁,他们是留安的朋友,这点无论什么身份都不受影响。

说罢,留安还觉得有些自豪。

倒是嵇胥的目光一沉,脸色倏地阴暗下来。

-时韵体内的余毒得到了克制,原本积压在心底的沉重暗淡的阴霾消散不少,近来变得活跃许多,渐渐恢复过往的活力。

无妄谷不愧是世外桃源,留在这里的每一日都让人心情闲适,只渴望若是时光能停在此时便好。

时韵每日晨起便同小孩玩耍,讲些异世的故事,孩子们听到她说的许多东西都与郁姑娘曾经将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愈发黏她。

但耐不住大人们也爱找时韵玩,下午总是他们牌友的聚会时间。

打牌的时间确实很愉快,特别是在风花雪月和扶老也加入之后,新鲜的牌友不同的感觉,时韵好不容易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天天都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尽管这种心情总是会被宋临羡打断。

他不太喜欢时韵和别的男人混在一起,经常在牌打到一半时便揪她离开。

时韵负隅顽抗无效,只好乖乖就范。

有时她甚至忍不住问出口:男朋友太粘人怎么办?包括留安在内的一群单身狗带着怨气看她:……时韵倒是逐渐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粘人的话,宠着就好。

虽然没来得及同他去看大漠的孤月,水乡的烟火,但在无妄谷的日子里,却将长夜的星空、雪山的朝暮共看数遍。

无妄谷的建筑设计是时韵喜欢的类型,屋顶高耸。

有次夜里无雪,宋临羡耐不住她的纠缠,便携她一同到屋檐上看月亮。

云雾渐散,星河低垂,月色坠入拓雾泽,屋顶上对影成双。

时韵喜欢的不止是伸手就能摘到星辰的感觉,更喜欢有宋临羡伴于身侧。

任江山如画,还是风景磋磨,那些往事似乎都离他们越来越远,又或者说已经被隔绝在无妄谷之外。

不过时韵偶尔还是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只不过是在夹缝里窥探风月之人,所以当平素寻常的事物揽入眼底之时,都会觉得惊艳不同以往。

但骨感点来说的话,珍惜眼下才是唯一能做的事。

就连系统也不见了影子,像是生怕破坏二人的良辰佳景。

时韵心中藏着事,却总是伪装得很好。

只是在夜里每每背对宋临羡阖眼之际,她总是会处在现实和梦境的临界点。

原著中落幕的结局像是重映的电影,反复在脑海上演,她忽然有些想象不到和宋临羡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同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的推崇者,陷进矛盾之中,也像陷在死胡同里。

时韵想起来现代的一个名词,微笑抑郁症。

她不知道算不算,但根据以前选修过的课程感觉,的确有此征兆。

她好像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快乐,也同其他人一样期待痊愈的一天,但是心却随着冰雪一样越来越凉。

时韵心叹奇怪,她琢磨不出为何发生这样的变化,又抑制不住多想。

明知道只要在脑海唤一声,便能得到系统的回应,可她却莫名失了勇气。

然而不管如何,日子还在继续。

-十二月大雪封山,昼夜交替之际,呼啸一夜的寒雪才缓慢停歇。

上山的路变得艰险难行,就连其中通向寒潭的断桥也被雪覆盖,遮住了全貌。

雪停时,留安便寻人一道去铲雪通路,及时上山才是良策,否则雪太厚,恐怕会压坏初长成的伏因草。

即便伏因草生长能力毕竟强,但再次突逢像这场大学一样的意外也是说不准的。

初阳暖照山谷,将冬日里不老不坏的花草撒上一层光辉。

时韵踏出屋,毛茸茸的领遮住了她的脖子,日光倾斜投在她脸上,将鸦睫照得漆黑如蝶翼。

自昨夜起,她的眼皮便一直跳动,到了今早才稍稍歇停。

在她的视野内,白色的世界里,不远处走来几道人影,为首的是耷拉着脑袋的留安。

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徘徊。

对上她含带期待的目光,留安错开眼,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昨夜的大雪这般大,而他们的表情又不对,几乎在一瞬,时韵便已然预料到什么,但她面上倔强,只想听到确切的答案。

喉头微涩,说话有几分艰难:发生了什么?留安,你和我直说吧,我能接受。

时韵的语气尽量平和,越是这样,留安越是过意不去,自责的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我应该昨夜就上山去查看。

时韵愣了下,回道:可是大雪封山,若是你昨夜上去,雪崩之时,躲也躲不及。

留安略微哽咽道:我……时韵听到答案时,似乎只闪过一瞬的失望,却被另一个更关注的事情吸引了注意。

她迫切地踮脚探头看去,却不见想要看到的人,不禁问道:宋公子呢?你们可曾看见他?留安垂下眼道:宋公子不信,偏要寻到第二株活着的伏因草,如今尚在山中。

时韵心里一惊,急急迈开步伐。

身后几道呼喊声都被她抛在身后。

时韵打开了许久没见的页面,沿着地图上的路段前行。

雪一片片滴落,风挟着刺骨的寒意刮过时韵的侧颊,像刀子一般,顷刻令脆弱的皮肤泛起丝丝疼意。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不经意踩到雪缝里的碎枝,发出啪嗒声。

山上的植被已经被覆上厚重的雪,时韵不知走了多久,才攀上一望无际的山野。

留安放心不下,紧随其后,还一边在劝:姜姑娘,你听我说,谷主定然还有别的方法,二谷主,对了,二谷主也是神医,他肯定还有续命的丹药。

雪又下大了,你何苦自寻伏因草?时韵张望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又是一阵苦涩,留安便也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在寻草药。

时韵不知说了几句不用管她,但劝阻不住留安,便随他去了。

好在意识里的红点已经相距不远。

天地凝为一色,白雾混在雪中,渐渐模糊了视线,遮住些许光景。

耳畔是呼啸嘶吼的风声,时韵踯躅下,往四野张望,撞见一道玄衣身影。

她快步跑过去,裙摆在雪中划过一道痕迹,不一会便又被雪迹淹没。

地面稍滑,时韵跑得太快,险些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到了崖边才堪堪止住步伐。

时韵呼吸不顺,唤了一句:宋临羡。

却见半跪在石边的青年,手掌尽数埋在雪中,见她过来才抽出手,却因为上面的冰雪未干,没有伸手触碰她。

时韵蹲下身来,毫不在意地握住他的手背,语气极其温和,看似纯粹无邪:地上冷,别找了。

玄衣压在地上,又被雪覆上一层白色。

宋临羡抬眸,一阵失魂的模样。

时韵不合时宜地觉得,他如今的模样就像是流浪后被找到的小狗。

宋临羡不会安慰人,似乎尝试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好像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抚到她,或者说服他自己。

但是时韵能明白他,亦如他心系于她一样,至少此时,他们是悲喜相通的。

时韵轻轻抱住他,时韵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在夜里也多愁善感过。

本来已经欣然接受,也没必要歇斯底里,但在这一刻,看见他拼命寻药之时,眼泪便无声夺眶而出。

时韵忽然在这一刻理解过来。

被选为穿书是幸与不幸她不知道,但结局却不尽如人意,这才是她的夙命。

她从来不属于这里,也将书里的世界搅得错乱。

得不到善果,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丢了就算了,好吗?时韵张了张唇,脸色被风雪冻得苍白,身子禁不住颤了下。

我已经不在乎了……时韵笑了笑,其实我还是挺幸运的,认识了你,而且这段时间有你陪在身边,我如愿以偿,没有遗憾了。

而且想到活到七老八十的时候,容颜枯萎,又丑又老,肯定就没有那么大吸引力了。

想想只活到最美的年华还是挺好的。

可她也是真的想过,与他白头偕老。

时韵语气佯作轻松,手心一下一下地轻抚着男子宽厚的肩背。

宋临羡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她的身侧,触及凛雪之时,他甚至觉不出一丝冷。

你看,我们这样也算休戚与共了。

时韵吸气,忍住鼻尖的酸涩,说不定我天无绝人之路呢?肯定还有方法的……往日平静从容的姿态像是被打碎,宋临羡的声音染了一层就连自己也未发觉的惧意,可是他向来没有这样的情绪,突如其来的感知令他乱了阵脚。

若是找不到第二株伏因草,我便杀了整片无妄谷。

面前雪花如飘絮,落在眉睫间,转瞬即逝。

时韵与他额头相抵,泪滴含进唇里,微涩的味觉令她心口骤紧。

嗯,定然还有别的方法。

我不畏惧,你也别怕,好吗?好…………无妄谷中的丹药和炼丹炉都在药阁里,但此时已经沦为一片废墟,许多名贵药材被人翻箱倒柜地摔在地面。

入目即为杂乱一片。

嵇胥看见时诧异地问了句:这是发生了什么?正在收拾残局的留安叹了口气:伏因草难以养育,这么久也才得一株,而且不是被大雪催折的,是被人烧过,连根都不剩。

如今被宋公子查出,误以为是我们骗人,说到底的确是我失察,他们发泄也是正常的。

那师兄如今何在?他不管管此事吗?嵇胥愤然道。

谷主愧疚不已,管是定要管的,他已经琢磨大半日了,滴米未进。

留安又是叹息。

怎会如此!嵇胥道,不行,我得去同他们讲理。

留安放下手头的东西,嗓音忽然放大:二谷主莫要帮倒忙,免得遭了罪。

照你之前说的,那宋公子若是如传闻一般,那你惹怒杀神可没好下场。

如今谷内乱成一锅粥,即便是留安也觉得头大。

-侯爷,山外传来了消息。

闻风硬着头皮递信。

宋临羡一目十行阅完,冷笑道:北羌逼进碎雪关?是,据说已扎营在关外几日,我们收到消息时比较晚,如今应已陷入严峻的局势。

宋临羡将信放进火炉里,置若罔闻回道:那便由他们打罢。

闻风欲言又止:但是陛下那边希望侯爷……宋临羡打断他的话:此事不要让时韵知道。

作者有话说:补充一下,之前修改了前文,现在设定是无妄谷的人其实都不知道仙仙和韵韵他们的真实身份。

今天下午没课,连日赶出鸽了的两天稿,不好意思宝宝们,我来晚了。

手废了QAQ。

◉ 活过一百零二章将军!北羌人趁夜攻城了!命令全军戒严, 随我迎敌!大战在即,容不得人迟疑,身披银装战甲的高大男子披风扫过桌案, 随着帐中披风的坠落,袍摆在空中飘逸,那抹白影转瞬便散。

混战激烈, 却并未持续过久。

晌午过后,飞禽低吟盘旋,自淋漓雪污中掠过, 叼走不晓得是何物的东西。

这场战役凉了不少人的热血,向来骁勇善战的东夏将士头回败给了北羌人, 分不清是惋惜还是悲哀,就连过往的风传出的也似阵阵低泣声。

墙头、城门, 以及关桥皆是腥臭尸首,如此凄惨的画面, 直教人闻之色变。

可偏偏在碎雪关上,忽地出现一抹亮色,女子青裙映雪,踏过雪与血交融的城门, 终是抵达桥头。

目光不断地探寻着什么,最后定格在其中一抹人影身上。

银色战袍染上风霜, 利刃破甲,直刺要害。

东夏的旗帜在风中猎猎翻飞,风如此地猛烈, 却无法将意气风发的将军披风再次扬起。

白衫滴血, 空了一截的衣袖随意地露在尸野上。

断臂覆沙, 温度难觅。

沿着风的轨迹, □□光影添了血渍,将军的面貌也被殷红遮了几分,坚毅的面孔不变,其中熟悉的意味仍存。

——那是姜宴川。

而不计较污渍秽物,飞奔而来,扑向他怀中的姑娘,正是程渲禾。

风依旧在吹,血流缓慢滚落,埋于泥土之下。

那低吟的风声似乎当真化作了破碎的泣音。

……时韵心底如同被一块巨石压着一般沉重,回想起厮杀后的局面,鼻端仿佛残留着那股血腥味,一阵头昏脑眩、无力想吐。

时韵靠在床头,大口喘息许久,才从那股凝重的氛围中缓过神来。

刚才梦过的场景与之前两回不约而同般,给人带来一种格外真实的感觉,仿佛像是一种预兆。

她心中升起不安。

换上鞋袜,时韵忙不迭走出屋外。

无妄谷的房屋不似正常的构造,走出屋门还得绕过拐角,而拐弯处是死角。

走了几步,耳边便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听清话中的几字,时韵止住脚步。

……那边飞鸽传书,希望侯爷派轻羽卫助阵。

闻风语气正式地道。

萧怀辰这么快便打上我轻羽卫的主意?他不是深得民心,前阵子还忙于练兵吗?怎么拿不出手?宋临羡一连抛出三个疑问,似乎当真感到好奇,口吻还略带着惯有的讽刺。

睚眦必报,不放过任何一次嘲讽死对头的机会。

置身事外,始终是冷眼旁观着波谲云诡的局势。

一时间,时韵吸气的动作都不敢太过明显。

闻风道:属下这就去回绝。

宋临羡似有思量,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闻风恍然道:这样一来,对侯爷便是有利而无害。

什么叫做……有利而无害?难道他还想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事?那会不会不愿出兵相助亦是因为有其他用处?时韵都快忘了宋临羡的反派身份,哪有这么容易将他转为正派的阵营。

而且他们的对话显然是早已知晓突逢战事,那定然也知会是姜宴川带兵,可是为何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她不足以插手,还是因为他觉得不重要。

但时韵绝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下场。

她忽觉喉头一阵发甜,心火难平,手掌不自觉扶住身边的硬墙,支撑这具愈发无力的躯体。

不过一瞬之间,嘴边竟然咽出一丝血迹。

同时,两道脚步声同时传来。

宋临羡迈到她面前,眉宇紧缩,面上透着忧思之色,用袖口替时韵抹去血,不忘吩咐闻风:去请扶老过来。

时韵虚弱地回了句:我没事。

但错开的视线显然透出了她的古怪。

宋临羡扶她回到床边,斟了一盏热茶。

神色莫测,语焉不详地问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这幅模样落在时韵的眼底,便成了心虚。

她捧着热茶,将未散去的腥甜吞下。

转眸看向他,清凌凌的眼底写着认真,并未回他,反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大哥镇守在碎雪关?宋临羡接过她的杯子,放回原位:是。

时韵又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姜宴川向来顾家,也关心他们的想法,如今她在外寻药,姜宴川定然不会传书信告知,避免她多虑担忧。

可是宋临羡隐瞒下这件事,却让时韵觉着反而有些蹊跷。

看出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宋临羡无奈解释:事出突然,恐敌方使诈,陛下的意思是我对碎雪关较为熟悉,希望我能守城退敌。

北羌此举无疑是撕毁盟约,两国存亡必不可免。

你既不喜战争,这种残忍的事还是少听为妙。

可是万一最后不如人意怎么办?偏偏时韵不能有话直说。

时韵试图捋清思路,却觉得有些乱:所以如今是我大哥去了霁川?宋临羡并未隐瞒:是。

你为什么不愿支援?既然不愿守城,那作为支援应当并不过分。

可是听到她这句话时,宋临羡却沉默了下来。

他面露难色,似乎不知如何启齿。

默了许久,才道:行军耗时,交战费力,战事动辄,无法衡量时限。

宋临羡正色起来,时韵不由等待后文。

但是外面的风声与我何干?时韵一愣。

我只想在你身边。

即便他有能力,可他又如何能安心离开,去援助那些与他无关的人和物。

本就凉心薄情,怎会生出对旁人的怜悯。

从前至今,家国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隅安身之地,可天地浩大,他来去自由,不被拘束。

起初霁川一役逼迫北羌降服,也不过是为自己所谋功名利禄,从未打过报国的旗号,自然便无感情。

宋临羡唯一珍重的仅一人,动荡的时局也不如时韵令他上心。

只是他不知道,下一秒,少女会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他,就差骂他不清醒:我不是说过吗?几乎她刚开口,宋临羡便猜测到会是什么样的话。

他略为别扭地偏过头,不欲听下去。

枯骨丛生,血染满城,这连下策都不如。

时韵道,若是战争避无可避,那我希望能够它尽早结束。

你为何执着于他们?宋临羡不解,无妄谷中不是你喜欢的生活吗?在这里我们可以是寻常夫妻,你也有志趣相投的朋友,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唯一能够解毒的地方。

只要我们待在这里,外面的纷扰都不会侵害进来,何必去管那些琐事?不是这样的。

时韵有些没能摸清他究竟在想什么,两人聊的方向貌似愈发不对。

我是喜欢无妄谷的氛围,可是我更想拥有的是属于我们两人的家,我们可以亲手设计,可以一起布置,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我所设想过的。

时韵源源不断地说着。

她心知宋临羡过于看重自己,兴许是放心不下,不舍离开。

于是她平静下来,再次开口:而且没关系的,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闻言,宋临羡的眉皱得更深了:不可。

关键时候,或许她还能有点用处。

时韵是这般想的,却没有直说:谷主的药不知何时才能制出,坚持半月我还是可以的……时韵眸光闪了下,敛去一些复杂的情绪。

如果说明日便是世界末日到来,时韵会去的地方定然是宋临羡身边,她不愿离得太远。

如果只有半月或是月余,短暂的时间对她来说反而像是漫长的等待,她也不想去耗。

所以自她最初提及此事时就想过不会留下治疗。

扶老是和洛行思一道过来的。

检查过后只道是时韵一时心绪翻涌,引发身体不适。

但咳血的症状却意味着愈发严重了。

几日不见,洛行思的眼底一片青灰,他拿出一个极小的蓝玉瓶子,解释道:这是我和师弟,还有扶老彻夜研究出的,应能延缓无妄。

对于洛行思来说,此生最难的两件事无外乎两件,一件是研制此毒,一件是研究解毒方法。

后者显然难上加难,他无法再靠植株的辅助功能研究,从别的入手,反而难以配制。

看到药瓶的一刻,时韵虚弱的面色忽地多出一分光彩。

-即便是时韵要求离开,无妄谷众人也极力在挽留,就连扶老都忍不住破口大骂二人:她糊涂,你为什么也跟着糊涂?身体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跑到霁川打仗还要拖家带口的,你是脑子被雪冲了吧?收获到宋临羡不耐的眼神,扶老才稍稍收敛。

时韵弱弱回道:扶老,其实霁川离无妄谷挺近的……同在北地,快马加鞭半日即到。

我也不去危险的地方,就在军营里,安全得很。

扶老静默了。

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时韵保证道。

风花雪月同样也有异议,可是主子们决定的事情他们插嘴也无法改变。

也就是说即便是荒唐,也只能由着二人。

无妄谷地处偏僻,但与霁川的确隔得不远,可临时收到一个模糊而令人无法安定的消息是姜宴川负箭受伤,而宋临羡需要亲临奉邑,才便于领轻羽卫支援。

北羌不知在暗地里谋划多久,军队强大,训练有素,尤其擅长突袭。

沙场变化莫测,便是姜宴川也难以招架。

起初便被压着打,按这个攻势下去,只怕碎雪关会被破了。

时韵担心不已,在中途只好先与宋临羡分道而行。

除了担忧外,她忽地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系统可以为她开放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却不会将参与剧情的重要东西透露,那个规划阵营的地图起初是因她路痴的人设而出现,是以限制了距离。

但只要她抵达霁川,范围之内,说不定便可以解出敌方的布防。

宋临羡则是出自考量,既然决心帮忙,便该想好万全之策。

去奉邑要快,而且他还有件需要完成的事,不便拖延。

时韵若要同行,最好的法子便是先去霁川,那里有姜宴川在,她的安危能有保障。

宋临羡走后,那座独自驶向霁川的马车便只余三人,缺月赶车,花妤留在车室陪时韵。

花妤怕打扰时韵休息,并未主动交流。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时韵悄悄敲了下系统:[问,我的生命值还有多少?]她不相信生命值只是绑定了剧透,计算必定是总的。

系统:[回宿主,如今还剩25%,并持续下降,生命值已达红线,劝你珍爱生命。

]时韵:[……]她默了下:[那攻略进程呢?]大抵是系统良心发觉时韵受生命流逝的影响变得抑郁万分,于是好心开解:[您对攻略对象宋临羡的好感值已达143%,攻略对象对您的好感值为145%,经过计算,也就是相当于吸烟刻肺的程度。

希望的曙光指日可待!]风萧萧吹散残叶,马蹄溅起的尘埃隐在光下。

本该有些伤怀的氛围被系统的一句话打破。

时韵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忍泪不动。

去你的词库大全!-洛行思又把自己困在了药阁里,温霓过来时,正见他翻阅以前专研无妄的书籍,地面是各种药材。

听到温霓带来的消息,洛行思奇怪问道:师弟走了?温霓点头:临走前,他让我代为传话,说师兄的无妄天下无人能解,原谅他束手无策,先行离开。

还有,多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洛行思捧着书,一时没有看进去:他是回北羌了吧?温霓道:毕竟那儿才是他的家,如今两国交战,他的立场也不该是在这里。

洛行思神色凝重,觉得怪异却想不出所以然。

目光回到书上,心道解毒才是最重要的事。

作者有话说:文中提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引用自郭敬明的《爱与痛的边缘》:在抬头45度角仰望忧伤的时候,也别忘了低头45度角俯视下幸福!很多时候,幸福比忧伤离我们更近。

吸烟刻肺摘自网络流行词。

来迟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是想昨天码完字发的,但是中秋忙学校的活动,太多事,协调不过来时间。

这章给大家发红包补偿一下。

中秋看到了圆圆的月亮,记录了好看的照片,节日都要好好放松一下,橘宝爱大家~◉ 活过一百零三章姜宴川率领的军马驻扎在霁川, 因为此前的霁川一役是宋临羡带兵,缺月对此也算熟悉,无需大费周折便到了军营。

缺月出示令牌后, 前来迎接的是一名副将,花妤将帘子掀开一角,足够让时韵见到对方。

骏马旁的男子是健康的小麦色, 生的高大却不显粗糙。

见到他的时刻,时韵瞬间怔住——并非是他长得多好看,而是因为他便是之前梦境里, 背叛了宋临羡且给他致命一击之人。

敢问姑娘可是靖国公府的三小姐?魏潜说道。

时韵忍下惊骇,不动声色地回答:正是, 您认得我?缺月花妤皆在她身边,魏潜却似是明知故问道:先前有幸见过, 边关战事激烈,小姐为何前来此地?我听闻兄长遇陷, 安心不下,便赶了过来。

军营都是些粗人,到处都乱,小姐不如随我到主城府邸, 那处较为安全。

时韵蹙眉,她还想看看姜宴川的状态。

国公爷居于营帐, 伤势不重,午后便可醒来,小姐不必担忧。

只是若国公知晓小姐到了, 定会迁怒, 恐怕还会影响伤势。

魏潜说得对, 若是姜宴川知道她来了反而会发怒。

而且来到主城, 其实也已经足够。

边关的设施简约,许多配置就连无妄谷也不比不上,但时韵没有余力在乎这种问题。

魏潜将人送到府邸之时,并未立即离开,反而恍然间想起般问起缺月花妤:二位可是宋侯身边的侍卫?若说不认得花妤倒是能够理解,她一直暗地完成任务,不经常露面,可缺月却是宋临羡的得力助手,魏潜要是现在才记起来,未免有些奇怪。

缺月意有所指道:魏副将眼力不错。

魏潜并不被话中的讽刺意味所激:原本还有些不敢认,未曾想当真如此,是我迟钝了。

当初我随宋侯一齐出征时,那叫一个威风,谁想这回敌方如此勇猛,首战就连国公爷也……险些忘了时韵的身份,魏潜将不好的话及时咽回肚子里,改口道:看来还是不能小觑,不过这回二将在此,想来战事很快便能结束。

时韵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腼腆地夸道:陛下如此决策自是好的,我朝两位大将一同出征,定叫北羌人不敢放肆!谈起自家兄长和宋临羡时,时韵眼里带着细碎的光波。

魏潜面上附和着,眼下却掠过一丝不屑。

时间步入傍晚,天色便暗了下来。

花妤去替她煎药,缺月便去命人备水。

二人离开房屋后,时韵手撑在门框边,拿出方才一直揪着的帕子,抵在唇边,再拿开时,素帕上落了一抹鲜艳的红色。

时韵的眉紧紧蹙着,将素帕折叠,掩住那摊血渍,死死攥着手中的布,直到骨节因过分用力而泛起白色,她才微微松了力。

时韵沐浴完后,拉开衣裳,仔细打量了下肩上的伤口,上面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恐怖,但疤痕映在镜子中,落在眸底,仍是一副狰狞的模样。

终归是不好看的。

时韵微微叹气,目光划过铜镜,落到了桌案上。

为了画图,她特地叫缺月取来了画纸和笔。

笔是她惯用的鹅毛笔,而墨却是那位神通广大的郁姑娘留下的,说是不易掉色,厉害得紧。

笔尖蘸了漆墨,和瓷白的肌肤形成相反的色泽,待最后一滴墨洇到砚台,时韵才抬起手腕。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音,花妤的声音随后响起:姑娘,我拿了点蜜饯过来。

时韵搁下笔,将衣领拉回来,扬声道:进来吧。

外头静默了一会儿,才响起推门的声音,知道是花妤,所以时韵没有回头去看。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少女面色苍白,原先清妍明媚的姿容如今看来却少了几分韵味,但却平添了几分柔美脆弱,像是易碎的白瓷,又像是失了原有光泽的暖玉。

系统说到生命值时,那串冰冷的数字似乎烙印下来,现在重新浮现于心头,让人不由升起一抹落寞。

她眨了眨眼,不去想这个毒对自己带来的影响,将半干的发丝抚回肩后。

烛影摇曳,一簇耸立的火苗晃了下,被墨色逐渐遮掩。

她看不见那盏烛火了。

但在镜面中,男子的面容猝然映入眼帘。

时韵再次眨了眨眸子,几乎以为自己错看。

否则本该在奉邑的宋临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即便是他快马加鞭,也不该是这个速度。

镜中的男子容貌上乘,锋利轮廓被明灭的光晕染过,柔和中衬出一种不真实感。

眉目冷冽,细长的桃花眼透过铜镜与她对视,目光交缠,一触难分。

那碟蜜饯被宋临羡放到了案上,随后他从背后环住她,亲昵地贴在她的颈端,细嗅着她的芬芳。

少女身上自带淡香,浴后又裹着草药的清香,自有种山林清新的灵韵。

他的鼻尖蹭过白嫩的肌肤,时韵被勾得泛起细痒,启唇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宋临羡如实道:事情交给闻风了,想过来看看你。

彼此都知道,宋临羡必然是要留在碎雪关的军营当中,以便于随时应变。

如此一来,他便不能够照料到她,二人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见面。

宋临羡早在答应她支援时便想到这一层面,但感情战胜了理智。

原本是应随轻羽卫驻扎在山外,但他却一人一骑,飞奔到霁川。

原本只是想在门外守着她,却在花妤发觉时,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迈步而入。

原本不见面,兴许便可以捱过思念。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可以冷然漠视所有之人,却不曾想到有一日竟然也会被羁绊止了脚步。

羁绊二字,又可笑又令他深陷。

时韵心情稍稍好转,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何时走?宋临羡回道:晚点。

心情瞬间降到零点,时韵还是扬起笑嘱道:那你务必万事小心,我等你……时韵顿了一下,犹疑的面色展露无疑,她好像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等到。

宋临羡似是不在意她这句话,转而看向了桌面上的笔墨,开口问:画画?除了笔墨外,还有一张铺陈开的宣纸,上面画了一簇花,枝桠下还带了几个奇怪的的符号,既不像画,又不像文字。

这类从未见过的图画,宋临羡猜想应是其他地域的文明。

时韵摇了摇头:我嫌伤口太丑,打算画点东西遮盖一下。

宋临羡不太赞成:墨汁不好。

听他这么一说,时韵打算打消这个念头,的确不太好,我起初也不过是一时看不过去,想着随手遮一下。

既然不好,那就算了罢。

时韵虽是这么说,但脸上显然露出一丝遗憾。

宋临羡通过铜镜捕捉到她的神色,默了默,又道:我替你画。

时韵一愣,抬起眸,瞥见他认真的神色,心里一喜。

其实自己画容易找不到角度,尤其不方便。

时韵今日穿的是月白色的长裙,衣领被长指一挑,沿着粉嫩的肩头滑落,垂挂在臂间。

鹅毛笔上的白羽穿过了细细的肩带,沿着衣领那侧挪。

白羽掠过锁骨,敏感的肤泽上立即泛起一层微红。

时韵静静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也浮起红晕。

她在同意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敏感,也没想到场面会变得旖旎。

宋临羡半张脸陷在阴影中,侧脸如墨笔勾勒过,线条分明,凌厉挺拔。

应是清淡的目光,可落在她肩颈时却又灼热无比。

说不出来的奇怪,但却不至于令人难以接受。

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鹅毛笔,鼻尖触在嫩滑的肤上,骤然落下一笔浓墨。

随着描绘出的线条,笔墨蔓延开来,浓淡相宜,笔劲有度。

时韵看不太清落笔的模样,只觉锁骨下有些痒。

凉风穿缝而过,又有点凉。

她不由得攥住了自己的裙衫。

宋临羡只看过一遍时韵画的图,令人不由得怀疑起来。

因此,时韵大胆问出口:你……还记得我画的东西是什么模样吗?宋临羡抬眸看了眼她,眸间还带着作画时未散的专注,一直漫不经心的语气温和了三分,但依旧是惜字如金:记得。

见他格外认真的神色,时韵不免对他多了几分信心。

笔墨离开时,宋临羡俯身靠近她的锁骨。

时韵正对此纳闷不解,却觉着锁骨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她呼吸一屏,热气直冲头顶。

他……他怎么能……为什么画个画还……呼、呼气。

时韵一个哆嗦,反射性后仰。

下一秒,脖子便被人托住。

宋临羡的手扶在她的颈后,人已经站起身来,绕到她的身后,他这么一站,便又遮住了身后的烛火,但好在桌上也燃着一盏。

宋临羡弯下腰,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发,在她耳边道:夫人看下效果如何?似乎许久没有听到夫人这个称呼,时韵耳根微烫。

轻帘漾动,模糊的影子打在地面,少女的衣衫尚未拢合,春光浅露。

白净的肤,暗红的烛,漆黑的影,却不显违和。

落笔的墨画延至肩头,细长的枝桠上开出一簇娇艳。

桃花清绝,恰恰掩住了肩上瑕疵。

春色初绽,明媚生香,少女眉眼漾笑,楚楚动人。

何为人面桃花相映。

如此便是。

并不算成熟的画作被他完美复刻,甚至更具细节,亦更美观。

不太招摇,恰合心意。

时韵的指节抚上去,墨迹已经融合,不会被弄花。

倏而手腕被人抓住,宋临羡就着她的手移近,点了下那串怪异的字,问:这是何意?洁白的肌肤上,花枝下的一行字迹不算显眼,却略为突兀。

但那不是什么奇怪的图画,而是英文。

时韵的手拂过去,字迹似乎随着触感印刻在心底。

时韵弯了下唇,不假思索地道:有空再告诉你。

那是时韵留下的小心机,宋临羡当然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这应该算是收尾阶段了(),有点不太顺,希望大家原谅一下我。

在评论区里说的时候是想白天更新的,但是我没被闹钟叫醒,睡得太沉,只能怪感冒灵作用太猛,真的很sad。

然后写完这章要去搞作业了,没错我有点糊涂,把作业也忘了(...)◉ 活过一百零四章边关不及京中奢侈, 房屋并无地龙,冷风溜过身边,直令人生寒。

已经告别一番, 时韵本该回榻上歇息,养好精神明日作图,可她莫名挪不开步子。

窗户在宋临羡临走前就关上了, 隔绝了外头的风雪。

雕花窗上糊了一层纸,浅淡的月光浸在地面上,恰好为人引了路。

时韵越过桌子, 到了门前,手扶上了门扣, 却不知为何,停了即将进行的动作。

这扇门关上至今不过半分钟左右, 院子空阔,通道极长, 时韵若推开这扇门,除了能看一场雪月夜,大抵还能看见宋临羡。

目光迟疑地从门扣移到门扉上,似乎想透过木质看到别的什么。

踯躅片刻, 时韵转过身来缓慢蹲下,背靠着门, 伸出帕子掩住唇角,腥甜的血液抑制不住地溢出。

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浸湿眉睫。

声线是压抑而隐忍的, 有种被捂住的质感, 在静谧的屋里只剩一丝细微的回音, 像难以捕捉的风。

末了, 时韵熟练地折叠好素帕,视线凝在地面流动的月影。

两人看似平和,却都默契地对后来闭口不谈,似乎这么做就能掩盖什么痕迹。

然而下意识移开的话题,像是一根四处生出刺的枝桠,刺穿骨骼,陷进心里。

任表面风平浪静,终究不能越得过这道坎。

在感情里的胆小鬼,有过勇敢,也容易生怯。

哪怕一眼,她也还是不敢望。

[系统,我想询问一个问题,我的存活率还剩25%,那生命进度条呢?也就是说,我还有多长的时间?]时韵觉着自己的气息越来越弱,就连意识也不甚清晰。

她迫切地想要得知更多信息,即便不能力挽狂澜,也想得知结局。

她最勇敢的时刻,可能莫过于此。

系统难得沉默下来,在词库语录的大数据中竟无法确切搜寻到安慰的话,只能生硬地回道:[生命进度条显示宿主还能撑十天,但其中恐生祸端。

不过只要完成任务,宿主便可回家,若是死亡,也只是这个世界的姜时韵走到生命终点,并不影响另一个时空的宿主。

]明人不说暗话,唯一连接现实的系统显然是最足以与她联络之物,他们都知道这具身体支撑不下去了。

时韵再次问:[要是任务没有完成,我便死了,那会怎么样?]系统又是一阵默然:[此题超纲,不过宿主可以拿出最初的自信,对自己多点信心,也对攻略对象多点信心。

]过去近两年的光景似一瞬而过,兴许是这段路即将走到尽头,一直陪伴的系统少见地多了几分人性,机械音听在耳边亦有几分温柔。

是怎么走到现在呢?时韵闭上眸,恍然间,脑子里闪过的每一帧画面都像极段段剪影。

虚实交映,但时韵宁愿相信每一幕都是真实的。

否则如何会让人心碎到难以呼吸仍要将其拾捡再拼凑起来,舍不得忘怀,也无法忘怀。

破碎缺失的总会遗憾,完整的才是她想保存的。

风雪交加,捎来一片微寒,吹在人的身上,不经意便沾了不少霜露。

屋檐下,朱褐色的廊柱挺立如松,青年斜斜倚着柱身,墨发玄衣如同暗沉的夜色,一只腿屈起,背对着里屋。

出了那扇门,心仿佛被里面明亮的烛光牵引,本该离去的人折返。

或许连他也心觉荒唐,辨不出究竟是为不舍做一个交代,还是贪恋这一瞬的温暖。

半晌过去,他稍稍偏过头。

烛台上灯焰影影绰绰,将少女俯身的影缀在窗棂上,袖衫被夜风扬起,青丝自肩头披散到腰后。

剪影一一相对,腰肢随她的动作而弯,映出纤弱柔婉的身姿。

一举一动,宛若灵动的名画。

烛火燃尽,影随之散。

再看不见他想看的。

玄衣肩上被扑来的雪花润湿,宋临羡才徐缓起身,不甚在意地拂去再次落下的雪花,终于迈出步。

……时韵重新捋了一遍梦境,她确信了这几次梦见的就是原文中发生的事,可能是作者后来更新的,是她没有看到的后续。

也就是说,姜宴川战死后,萧怀辰便会御驾亲征,收服北羌。

再过一阵子,姜知吟伤重病入膏肓,结局彻底崩成虐向。

初时以为是个细水长流的好故事,结局才知是判断有误。

可是时韵不希望看到BE。

或许系统也不希望。

往日纵使病痛缠身,但仍能受药影响入眠,但她此时心事重重,竟是一宿难眠。

她无法判断系统说的祸端是何时会到,也不敢耽误时机。

敌我阵营分布明晰,详细的布防图在她指下逐渐成型。

北羌人谨慎行事,就连姜宴川派出的人也摸不清敌方动静,但他们绝对不知会有时韵这么个破绽在。

时韵用布绳缠好图,再将原先准备好的信笺塞进锦囊里,递给缺月:尽早送去碎雪关,亲手递交给侯爷。

缺月不晓得里面是何物,但是还记得宋临羡的嘱咐,于是道:可侯爷命我二人留在姑娘身边,若无他的命令不可随意离开。

缺月,我问你。

你在我身边,是不是该听我的话?她连小月也不唤了,神色收敛,严肃正经起来,缺月愣了下,道:自然听姑娘的。

此事紧要,只有你们是我信赖的,所以一定要送到宋临羡手上,其余人拿到也不可。

时韵道,不必担心我,这里有花妤,她会照顾好我的。

缺月无力反驳,只好应是。

-碎雪关塔城上,宋临羡放目远眺,方圆数里,长桥之外,尘沙飞扬自然围成帘幕。

远远可见北羌高竖的旗帜,行帐成千,数目难称。

如此行事气焰嚣张,北羌可谓是做足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看似把握充足,就是不知他们的底牌在哪。

在他身旁,姜宴川说道:不知你认不认得闻人既渊,我是上次交战才发现,北羌不知何时来了一员年轻善战的猛将,年纪与你我最初上战场时相仿,但他用兵老练,倒是格外熟悉我们的打法。

上次在小镇手下留情,可既渊仍是受了重伤,但未想这么快便为北羌打了开头阵。

宋临羡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转移话茬:听闻你受了箭伤,可还好?姜宴川讷讷地看了他一眼,怪异回答:不过小伤,不必多虑。

倒是你……话音未完,胸膛忽地被人横来一拳,力道不重,但足以震及箭伤。

姜宴川皱眉,忍不住痛呼一声:你小子什么毛病?开口便是用在疆场训练新兵的口吻。

宋临羡倒也不觉有怪,语气随意道:方才是替你妹妹关怀一下,这才是我的问候。

提到时韵,姜宴川稍稍紧张起来,面色凝重:那洛谷主的药可有着落?宋临羡沉默片刻,不语。

姜宴川心中一沉,愤愤开口:这无妄谷莫不是诓人来的?什么伏因草,怎么可能多年才养育出一株,做什么藏着掖着!若是拿不出药,老子一把火把它整座谷都烧光。

宋临羡默默看了他一会,才道:正有此意。

姜宴川瞧见他认真甚至泛起杀意的脸,蓦地一僵,可惜已经放出的话不好收回。

所以趁早解决这群蝼蚁吧。

宋临羡移开视线,遥遥落在远方的北羌阵营上,由上而下的睥睨,仿佛在他眼中,万物当真都如蝼蚁一般。

你想怎么做?姜宴川问。

今夜渡桥,我去探查一趟。

宋临羡回。

闻言,姜宴川拒绝:不行,太危险。

宋临羡只静静看了他两秒,谁都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

终是姜宴川泄了气:那你当心些。

缺月来到时恰好收到宋临羡不在营中的消息,姜宴川处理过箭伤后,又将军中事务打理一遍,便提早休息了。

在此之前他已经一日未曾阖眼,如今能有一刻休息已算难得。

见状,念及时韵的嘱咐,缺月只好静心候着。

-边关天地开阔,尘雪遍布房屋枯树,总给人一种毫不违和的萧瑟感。

想到迫在眉睫的战事,不免令人觉着这荒凉衰落感更浓了些。

失眠的夜总是冗长。

时韵忍着头疼起身,燃起一盏烛,添墨落笔,在初稿上撰写。

不难看出,她在原有的基础上做出了改动。

烛火微弱,观感不佳,导致时韵落笔的速度缓慢,字迹懒散却又飘逸。

时韵想修改一个地方,却如何也记不起地名,便点开了地域图。

随后笔尖一顿,划过半行字。

红点不断接近,位置便在窗后。

时韵迅速扭头,捕获一瞬而过的黑影。

花妤是在偏室,这般鬼祟,不会是她。

时韵忐忑不安地摸上手腕,同时移开步迈至门口,然而那团与红点重合的黑影却绕过了屋子。

花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谁?时韵稍稍松口气,推开门便对上一双错愕的眼。

时韵蹙眉道:魏副将这么晚怎会出现在此?魏潜正色道:末将巡至此处发觉不对,不知三小姐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时韵心说你就是最可疑的,摇了下头:不曾,许是魏副将看错了。

魏潜抱歉道:许是眼花罢。

我看周围并无巡防的将士,魏副将实在尽责职守。

最近战事吃紧,可我却只能守在这后方,怠懒下来过意不去,只好警惕些,好应对敌方。

时韵问:为何魏副将不上前线?魏潜回:国公爷为帅,而我是宋侯的人,自然听从宋侯的安排为妥。

哪有这种道理,你说这话时陛下知道吗?等等,陛下……若是时韵没有记错,原著中宋临羡谋反,最后却被信任的副将所击杀,那时候魏潜,便是效忠于新帝的吗?但萧怀辰如今应当没有必要对付宋临羡,那魏潜为何说出这种挑拨离间、语焉不详的话?若是他站在萧怀辰那边,不该是敌对的红方。

时韵有意问,魏潜却抢先道:倒是三小姐还未习惯这儿的生活吧?这么晚却未休息。

边关将士不曾松懈,如今离战场近,自然容易失眠。

无妄伤身,三小姐忧心太多,毒势恐重。

花妤道:不若我将屋里换上安神香?时韵摇了摇头,她不愿点安神香,便是不愿睡去,被疼痛折磨,反而更清醒。

如此不成,宋侯知晓定不会轻饶。

魏潜道。

花妤琢磨他的话在理,而且时韵常说反话,约摸是嫌麻烦,亦不愿添麻烦。

稍等,我这就去取。

她道。

时韵阻止不停,花妤的背影很快消失。

魏副将是被侯爷留在此处的?时韵扯回原先话题。

听罢,魏潜不假思索道:其实是末将自愿留下的。

小姐想知道为何?时韵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种不安,只是有点好奇,但这是军中的事,我不好逾越。

时韵手抓紧袖子,将软袍捏得发皱:既无事,就不耽误魏副将巡防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

魏潜扬起嘴角,面色泛过一丝阴冷。

一点好奇就足够了。

时韵只走了两步,便觉脑后掠过一阵凉风,下一瞬意识便被抹去。

魏潜完整的一句话,她只能模模糊糊听进几个字。

三小姐,莫怪我不客气,要怪就只怪你身份特殊,是两位大将最重要的人,这条命贵着呢。

……萧怀翊到时,见门扉开着,犹豫两下,想迈步上前叨扰屋内,却又怕唐突。

这般徘徊之下,才发现一串遗落在木板的珠链。

起初他不在意,但却瞥见那颗青玉,目光一滞。

他快步走到屋前,不见任何踪影,走进里屋一看仍是空空如也。

心脏仿佛瞬间被人攥紧,他慌乱地跑出去,撞见端着药过来的花妤。

方才找了一阵,耽误了会……花妤停下话。

可见过姜三小姐?萧怀翊来不及听她的见礼。

花妤也不及问秦王为何在此,听见他的话瞬间怔住:不是在屋内吗?时韵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关节点上闹出蹊跷。

不好!怕是不对劲。

萧怀翊眉目紧锁道。

作者有话说:领盒饭预定。

◉ 活过一百零五章应是安排的人考虑到时韵需要静养, 所以她居住的院子环境清净。

而时韵实在太轻,魏潜行动起来不算费劲,若不是被人紧催着, 兴许不会贸然行动。

他随军征战多年,对此地更是熟悉。

西面有个荒废的校场,无人走动, 后来用安置一些杂物。

夜色笼罩四野,魏潜加快步伐,掠过一簇丛林, 忽然间背部一僵,一抹腥气在空气中漫开。

魏潜不得不将人放下, 凶狠地盯着她:你是何时醒的?时韵猝不及防被他扔下,甩至了树后, 后背撞上坚硬的树身,她倒吸一口凉气。

手上的飞镖沾了血, 连同她白皙的手也被染红。

她也不知为什么便清醒过来,但反应到即将被人带离此地,便当即对魏潜下手了。

想到魏潜在屋前说的那句话,感觉就像是掉进了阴谋的漩涡。

少女素蓝的衣衫转眼蹭上了泥渍, 面色呈病态,瘦削的脸庞上毫无血色, 形容枯槁。

她的手指死死按在腹部上,猛地受到一股冲击,让她忍不住重重咳嗽出声, 多一秒, 便咳出一滩血渍。

她摸索探进袖口, 却发觉似乎少了什么, 但她似乎毫不介意,也不讲究干净了,直接抬袖抹去血痕。

时韵虚弱,刺向他的飞镖也没用多大的力,魏潜望了眼她,道:虚汗不断,冷热交替,看来是三小姐身上的无妄又发作了吧?若是你肯好好合作,到了地方我自会将解药交由你。

解药?时韵清晰捕捉到关键字,你怎么会有解药?难道是你给虞妃进的药?魏潜惊叹她竟知晓这么多,目光微闪,并不回答:无论是三小姐还是大夏,如今不过形同强弩之末,还有什么可强撑的呢?你错了。

时韵缓慢站起身,手撑着身侧的树,我可能活不久,但大夏不一样,要是当真如你所说,你又何必蛰伏这般久,到了今日却只能玩绑架人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从魏潜的话题很容易找到主要信息,再加以分析,不难猜出来,但令时韵意外的是,原以为他是朝野中的敌对,却不知是敌国的细作。

隐藏得太深,成功瞒过了所有人。

可是如果和霍崛做交易的人是魏潜,那无论如何都能寻到蛛丝马迹,但这人就像人间蒸发般,连萧怀辰的势力也无法够到他的踪迹。

显然,不是魏潜卖的无妄毒,那必然是他上头的人。

不知为何,时韵蓦地想起了在围场上,隐藏在背后偷袭她的人,第一个埋伏者被就地俘获,可后来的那人便不见了踪影。

还有协助虞妃死遁的帮手,也是同样追寻不到。

但如果把二者联系起来,恰好能够得出一个解释。

再从魏潜对时韵这条命的重视程度来看,时韵很快便联想到守在碎雪关的宋临羡和姜宴川,目标盯向她,还能有什么作用呢?魏潜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一阵后知后觉的懊悔升至头顶,他不该大意被套话,紧要关头怎么能耽误时间。

他扭了扭手腕,就要上前擒住时韵。

但时韵哪里还容他得逞,拼尽全力想再次刺向他,这次目标瞄准了他的心口。

魏潜是沙场饮血的人,哪会被她唬住,霎时间便躲开了一击。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面前苍白软弱的少女,竟在他未注意之际抬脚揣向了他裆下。

魏潜从来是实打实的武力对打,哪见过这般蛮横无礼的招数,双手不禁朝那处捂住。

时韵趁此空隙,拔腿快步跑走,她看准了方向,直冲那座小型的比武台。

臭丫头,还想跑?身后传来魏潜的怒斥。

时韵头也不敢回,只觉身后阵阵冷风窜过,慌张到步伐都失了秩序。

秦王?魏潜略带疑惑的嗓音响起。

时韵步履停下,倏然回头,却见一名男子挡在了身前。

萧怀翊稍稍侧过头,没有看她,只是道:终于找到你了。

正好,亲王若是丧于我手,应当极有成就感吧?魏潜唯恐引来更多人,不欲废话,从身旁老旧的兵器架抽出一把长刀,拦我者死。

夜色晦暗,比武台左右各燃着一团火把,将二人缠斗的身影照的清晰。

时韵此前不算了解萧怀翊,但看得出他占据下风,是打不过魏潜的。

魏潜手中的长刀许久未出鞘,略钝,不称手,但对付萧怀翊足矣。

魏潜被他伤到,但萧怀翊身上也挂了彩。

长刀不长眼般刮过萧怀翊的身前,擦过衣裳落下一层撕碎的声音,胸膛上留下一道显眼的刀伤。

他整个人被砸向了左边的火炬,顷刻间火炬应声而倒,崩塌的台柱在地面裂成一堆碎石。

时韵面上满是担忧,快步蹲到他身侧并询问伤势。

萧怀翊看向试图扶起自己的时韵,随意抹去嘴角的血,安慰她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时韵很快反应过来,大概秦王也知道了什么,出于立场和考虑,当然不可能让她沦为俘虏。

萧怀翊捡起剑,再次站起来,冲着魏潜说道:魏潜,你一介叛徒,休想安然离开!然而对方似不将他放在眼里,蛮不在乎地开口:秦王,你还是这么天真。

时韵总觉得他话里有深意,正在深思时,远处的天骤然冒起一大簇火光,火势直冲天际,遥遥传来纷杂的响声。

萧怀翊率先意识过来:不好,那是粮仓的方向。

他此行就是为了运送粮草,想为战事付出一份力量,留在霁川的粮草是后方的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魏潜还留了后手,难怪他没有前往碎雪关。

萧怀翊又是气又是恨,如同蓄力过的凶兽再次袭向魏潜。

时韵已经不太留意他们的打斗,目光落在了半空的星火当中,移开视线时,恰好掠过地面几近扑灭的火。

时韵的眼眸眨了眨。

事实证明,用蛮力对抗是比不过身经百战的凶将。

最后魏潜抬腿一蹬,萧怀翊便狼狈地贴着台面后移。

然而他无心狼狈与否,满心满眼都是被欺瞒设计,以及时韵无助逃亡的一幕。

萧怀翊的剑插进地面,以此支撑住自己,铆足全力起身。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方才周围暗了一瞬,而后身边便被暖意填补。

下一刻,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柔和清泠的女声:秦王殿下,谢谢你。

他怔了一瞬,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后一股力道推动,时韵已经用了七分力,可他却觉得轻飘飘如同陷进了云底。

臭丫头,你在做什么!魏潜勃然大怒。

剑身随它的主人从高台跌至地面,萧怀翊的手擦过粗粝的沙石,回头之际,比武台上已经被火光包围。

角落的油桶不知摆置多久,在二人打斗时被人掀翻,油泼了一圈,围住台上的人。

碎石被火炬冲刷,见不着丝毫影子。

火苗蹿升极高,逐渐盖过二人的肩。

这么猛的火势,若再不出现只怕逃不掉。

魏潜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上前便拽住了时韵的胳膊,然而另一股力却扯住了他。

他没想到时韵还有反抗的力气,也没见过她这般罕见的招数,一时未能摆脱。

拖拽之中,袍角沾上了细微的火。

浓烟铺天盖地而来,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周遭,闻者仿若陷入窒息状态。

时韵屏住呼吸,却只能强撑一段时间。

方才被萧怀翊纠缠之时,魏潜已经耗费了些体力,不愿再消磨时间,一气之下,竟是直接掐住了时韵的脖子,大掌瞬间收紧,怒目瞪她:我劝你识相点,不然谁都别想活!直到少女眼角都沁出滴滴眼泪,魏潜才松手。

火舌舔舐过泥屑和碎瓦,发出滋啦的闷响,一声一声,仿佛模拟心脏的跳动声。

魏潜在研究哪个方向的火焰小些,可供二人顺利脱逃,他甚至想好了另一个法子。

若是无法两全,便留下她一人。

总归自己是不能丧身于此的,他还要回到北羌,还要去见虞妃。

——这个执念一直支撑着他到今日。

防止时韵破坏,他特地箍住了她的脖子。

时韵原本便身处呼吸艰难的环境,被他这么一控制,身上的疼痛仿佛分散了些,连连被浓烟呛住,甚至迷了眼。

时韵的掌心被飞镖磨过,从中间破了一层皮,她忍住难受,攥紧的双手微松,猛地朝魏潜一推。

他踉跄两步,便直直坠进炽烈的火焰当中。

脚下的台面隐隐晃动,乱窜的火舌接纳百物,将魏潜的衣衫吞咽入喉。

但魏潜并未跌入火海,他抬高手猛地往空地上扑,想熄灭这团火,身前忽地扑过一道身影。

时韵按住了他的肩,手中握着的飞镖形如弯月,锋锐的月尖流淌过一丝光华,转瞬便消逝不见——只因它已经直直刺进了魏潜的喉道。

长发被火舌卷去,男子致死都是睁大着双眼,似乎想不明白她为何非要玉石俱焚。

姜三小姐!被火势牵引了所有的感知和注意力,时韵此时才恍然听清隔着重重火焰外的声响。

时韵!萧怀翊竟是直唤她的名字了,陌生又熟悉。

火焰逐渐没过她的脸,她只能透过朦胧的烟,瞧见萧怀翊不甚清晰的面目。

她看不太清,听也不真切,自然不知萧怀翊的声线裹着嘶吼,神色添了几分乞求,看起来无奈却又无能为力。

但时韵心底油然生出感激与庆幸,无论是对不顾一切前来相助的萧怀翊,还是对这个世界。

萧怀翊脸上的悲痛与骇然交加,想要闯进火海,却被崩裂的台阶绊住脚步。

在起身时只见少女嘴角微微弯起,双手合拢在胸前,面不改色地朝他作揖。

尽管她鬓发微乱,面容苍白憔悴,火光弥漫,却遮不住她的光华。

不是寻常的客套行礼,而是对他的致敬与聊表谢意。

萧怀翊想起了榴月宴上,榴花胜火,少女明媚如春,效仿着男子朝他见礼。

木台坍塌在眼前,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崩塌了。

-碎雪关塔城内。

国公爷,我打听到了一些大概对你们有用处的消息。

霍崛话说得极快,北羌的小皇帝倒台,然后虞妃,不,应该说是意安公主亲政,闻人胥辅佐在侧。

姜宴川回道:这些我们也发现了,这些年北羌的军政要务都是闻人胥说了算,可谓是北羌都由他全权把控,虞妃如此怕是早已做足准备,推翻傀儡皇帝是迟早的事。

说到这个闻人胥。

霍崛稍稍迟疑了一下,当初虞妃让我寻的人,想来就是他,但当初他易了容,我未能及时看出。

说完,他将一幅画像铺开。

拂雪瞧见这人,当即道:我认得,这人是无妄谷的二谷主嵇胥。

宋临羡进来时刚好听见这段话,氛围迅速沉寂下来,但他没有过多纠结此事,新仇旧账都要一齐算,眼下紧要的是将调查到的东西总结起来。

宋临羡在沙盘上点缀新的标志,开口道:此处守卫松懈,兴许有诈,而河道另一边围山处险峻,却是个突破口。

沙盘上完善了不少。

缺月将东西递给他后道:这是姜姑娘命属下转交给侯爷的东西,姑娘说,锦囊需要侯爷在大战之后再打开。

宋临羡拆开了那张布防图,发觉与他们观察的相差不远,但时韵画下的显然更加全面细致。

姜宴川等人也瞧见了,当即露出高兴的神色。

然而宋临羡却紧紧锁着眉,紧抿平直的唇愣是扬不起一道弧度。

他望着手中的锦囊,沉思几秒,蓦地拆开了锦囊。

缺月一怔,反而忘了阻拦。

锦囊里藏的是一个纸团,宋临羡向来一目十行,此时却似无法理解信中的字句。

过目的话语似变得晦涩难懂,越往下看,一股堵塞的感觉越深重,甚至缓慢而强烈地生出阵阵钝痛。

从未料到,会有连呼吸都觉得艰巨的一刻。

手指无意识地一松,信纸便跌到了沙盘之上。

-[警报!这是个不详的预告!经数据检测到,宿主生命值降低至10%……]黄色的警告标志平铺在脑海,系统的话变成了一串红色的字体,浮现在大脑时,是模糊不清的一片。

时韵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麻,自动忽视了这段警告。

烈火肆无忌惮地张开了爪牙,向人类示威。

在此刻,时韵才明白渺小的只是自己。

滚烫的气浪从脚底蔓延至肌肤,她如今是亲身经历了无妄发作时的炎毒,梦境转为现实,只是又有些不同。

时韵并不为这场死亡而难过,只是留存了一丝苦涩和遗憾。

被毒痛反复折磨之时,有一个人时时守候在身侧,如今真的被实像包围时,明明接触的尽是灼热,却没有了她贪恋的温暖。

而且,她似乎又一次骗了他。

她其实是个胆小又自私的人,连承诺的话也不敢实现。

未来的日子还长,天地浩大,她所处之地,终是无他。

长风助势,火越燃越旺。

灰蒙烟雾缥缈,昔日光景骤然现眼前。

共同度过的岁月如同加载成功的片段,引得那颗灼烫的心一颤一颤,酸痛如涨潮般将人淹没。

回放的画面应是美好生动的,只是……竟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警报!血条危机,已降至5%……]大火如呼啸狂风层层裹住她,鲜艳而悲壮。

时韵心平如镜,却连泪浸湿了双颊也并未觉察。

这不是大火焚身的痛苦经历,也不是送死的葬身场,而是一张连接世界的放行条。

一切归于原点,这才是她的结局,这才是该发生的事。

时韵一直这么安慰自己。

直到最后一丝意识也被火焰淹没,时韵缓缓阖上眼。

……然而警报声还在继续:[受宿主的观念影响,宋临羡所求也仅为真诚的爱意,宿主以自爆身份换来他的全部信任,好感度升到150%。

然而您已剧透完所有已知剧情以及自己的目的,因此生命值已降至0%,此时处于危险状态。

][感谢宿主全程配合以及尽心尽责地完成任务,数据正在加载中,稍后即将启程,预祝宿主平安回家。

]作者有话说:前一章修改后增加了几百字,就是在衔接剧情这里有点不通顺,看不明白的话可以返回上一章看一下比较后面的剧情。

庆祝女鹅领便当,发个红包。

写到放行条,真的心痛,我们平时外出不是请假条,是要放行条。

呜呜呜。

◉ 活过一百零六章百里外的远处, 暗沉的云端轰然绽开朵朵烟花,洒落的光辉如梦似幻,明明是绮丽的一幕, 却陡然添了几分凄凉,像是破碎前华美的虚假现象。

火光灼人眼,迟来的雪浇灭了烈焰, 却留存了一些永远无法消融的东西。

空荡的比武台上,台柱崩塌,阶前一片灰烬, 兵器架倒了一地,余下面目全非的利刃。

火苗渐弱, 零星的火花还在坚韧而执着地闪烁着,似乎不甘屈服于急雪, 妄想再次起势。

除了粮仓那边,便是校场处聚集之人最多。

有的人垂目看着一片废墟, 不知作何感想,而烟火还在继续盛放,仿佛永不停歇,在遥远的天际看着人间的悲欢喜怒。

唯有一人, 身旁的热闹与动静似乎都无法撼动他分毫,与外界隔绝, 旁物也无法窥探他左右。

离火炬最近之处,星火若含重燃的趋势,可他却像是未曾目睹, 奋不顾身地走入了这块荒废的领域。

白雪覆盖之下, 是未散的余烬与碎土, 他的手指根根尽数钳入积雪中。

冰凉的雪下, 烧焦的土壤还带着未尽的余热,灼得人指尖泛疼,他面上却毫无波澜。

远远望去,大雪中的玄衣身影愈发瘦削,如同失了归宿、无路可走之人。

漫天飘絮乱坠,砸在他的发梢、肩上,微颤的肩膀抖落簌簌雪片。

宋临羡的面容骤然阴沉下来,眼底还有一夜未眠留下的血丝,裹着重重一片难以压制、无法排遣的情绪。

纷飞的雪素白一片,衬得他眼尾红得浓郁。

鼻翼间尽是倒塌后的难闻气息,目光来回扫了几遍残破的高台,他深陷于烟幕中,最后模糊了的视线一滞,木然地停留在了面前的土壤。

断裂的木块被积雪掩埋,渐渐看不清原木的影。

不知过了多久,触目即为一片白色。

然而在这片白茫茫中,晃动的火光交错出虚影,爆鸣的烟火与轰动的人群中震着耳膜,却无一物入得了耳。

耳际仿佛萦绕起少女的嗓音,略带疑惑、却依旧清越的——如果为大家好的最后结局是我要离开你,你会怎么办?微敞的窗投进冬日暖光,时韵的面容在光下近似透明。

那是她枯燥隐忧时提出的问,宋临羡静了一秒,深深看进她眼底,你在哪,我就在哪。

记忆里的时韵,哪怕是形容枯槁、无力之时,亦是鲜活明亮的存在。

如今这些人却一个一个口口声声告诉他,只剩一抔黄土,叫他怎么甘心,怎么会信。

青年的下颚线始终绷紧,原本挺直的腰脊随后又无力地弓下。

呼吸骤紧,心口如被长刀利刃狠狠剜过,连同骨骼也像是被生生磨出裂痕。

阵痛还在蔓延,浑身血肉像是不听使唤,不再承受得住干扰,透彻的寒凉无孔不入,一切都令人陌生而又无法应对。

他艰难地支着地面起身,长袖拂过雪堆,随着他不经意的动作,自袖摆中坠落一物,伴着飘雪坠落至未干的余烬里。

他目光一顿,随后狼狈地挪向灰土,手贴着雪拾起那对印章。

对章一分为二,上面的朱迹褪色,两人的名字被灰烬冲刷,显出几分灰败色泽。

宋临羡用干净的袖角擦拭而过,玄衣染上细腻的红印,他毫无觉察,执拗地将印章再次拼凑起来。

神经已麻木不已,他却像是陷入某种难以挣脱的情绪当中。

她怎么做得到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是她亲手编织的美好,又亲手碾碎。

如果共同经历过的一切都只是个骗局,为什么不能欺瞒彻底?反而选择以这般悲壮的方式结束,那她未免也太狠心了。

但是道理他应当能理解的,主写的人是他们,但凡其中一个下定决心后退,即便是未完的半截诗也丧失了完善的资格。

没有完整,也不必再完整。

难道这才是她真实的答案吗。

可是像他这样走在黑暗太久却忽然窥见月光的人,当然不忍心舍弃希望。

哪怕是那抹希望主动远离,他也不允许。

宋临羡的手攥紧了冷热不定的霜土,手心被粗粝的砂烬磨过,蹭了一片灰。

流沙砾石带来的不过短暂的一阵细痒,远远不敌入侵四肢百骸的异痛。

雪夜犹含怨,长夜久凝噎。

原本围着的人皆是来去匆匆,只有那抹孤影犹如立松,纹丝不动。

……后来,军营来了两位陌生的面孔,在闻风和缺月的带领下进了行帐,二人并未见到想见的人,只面见了那位闻名在外的靖国公。

与二人欣喜而来的心境不同,其余人皆是沉重的面色。

直至扶老道出目的所在:我与洛谷主后来再次上山,找到了伏因草,虽然只保留了根,但佐以其他草药,足够合成……帐中只落下一道叹息,姜宴川打断了他的话:辛苦二位,可惜已经用处不大了……无论是那场雪还是花妤带来的救兵,又或者是今日的解药,迟到的终究是迟到了。

主将痛失至亲,手下的将士不敢多言,但姜宴川仍能重振起来,短暂的睡眠不足,他只给了自己一壶酒的消愁时间,因为临近黎明之际,北羌人便发出了动静。

消息传给宋临羡时,他只怔了片刻,思绪似乎飘得很远,他记起了渡桥夜探敌营时,孤身前来拦截的闻人胥。

他便是那时识破了闻人胥的身份,一直以另一张皮囊示人的无妄谷二谷主,嵇胥。

无妄毒当初研发时,他亦有所参与,自然最懂其中制作与治法。

唯一相反的是,嵇胥精于医术,他私藏了另一种疗愈之计,但是需要宋临羡拿碎雪关和轻羽卫作为交换。

魏潜又是北羌人,恰恰把握了今夜的时机,试图将时韵带走。

难免不是闻人胥的另一计策,他知晓难以钳制宋临羡,便只能以时韵来胁迫。

宋临羡早该想通的,眼见不一定为实,闻人胥诡计多端,指不定早就将人带走了。

一片废土,不见尸首,又能说明什么呢?当初虞妃逃离围场,不也是以死身瞒过所有人?就连萧怀翊的话,他也充耳不闻。

-大夏与北羌的战争一触即发,姜宴川似乎化悲愤为力量,在添了宋临羡的助力后,南北传奇同赴沙场,碎雪关一仗变得轻松了些。

由于魏潜的失败,虞妃便全依仗闻人胥。

但对上宋姜二人,总归失了几分胜算,而溃败的总是率先失去了筹码的一方。

攻城那日,雪落个不停,呈逐渐变大的趋势。

三月有余的厮杀沿着边关往深处蔓延,大夏墨色红底的旗帜招摇地荡过北羌土壤。

大军直抵宫城之际,里面早已乱作一团,宫人四处逃窜,雕栏玉砌不复昔日。

莹玉筑成的宫殿内,此时静谧无声,并非是众人不能开口,而是被眼前场景唬住。

殿内宝座上金龙翱翔,白玉阶折映的流光与银剑相对,座上空无一人,但案上的奏折却早已被利剑挥至地面。

一名容貌清冷的青年懒散地屈膝坐在金漆长案上,他的肩因过度愉快而颤抖不已,执剑的手微晃,银芒掠过人面,令人心惊胆寒,横生恐惧。

殿门紧闭,暖意一片的室内,不知何时染了冷意。

殿下匍匐跪了一地的人有上位者,有高官,亦有宫侍。

他们齐齐将脑袋贴在地面,唯恐上头的祖宗转眼便动了杀意。

不过难逃特殊,总有人是个特例。

宋临羡眼睫懒洋洋地掀开道缝:再问一次,她在哪里?满室无人应答。

虽是人多,但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在问那个人。

殿内透不进过多的光,青年的侧脸沐在阴影中,气场摄人,眉宇凝着薄戾,眼底却掺了几分张扬的疯狂之色,唇角勾着一抹阴冷的笑。

人是诡异的,话也莫测不定:既然你不愿主动说来,那便换个法子——他刻意停顿,面上带笑,冷沉的眸底却不含丝毫情绪:闻人,走到这一步,你早就输了。

既然你最在乎的是北羌,是在座众人。

那我便从他们下手,一日交不出人,我便一日杀十个,不,还是上百个来得快意。

直到屠尽这座城,也叫你尝尝失去在意的东西是何滋味。

说着,他偏头看向闻人胥,似商量般的语气道:如何?宋临羡视线扫过众人一圈,最终定格在虞妃身上。

闻人胥被他灌上了从洛行思那处得来的毒药,毒一旦入喉,便绞痛难耐,他根本无暇他顾。

然而面前一阵黑影如闪电穿过,长剑斜斜抵在了虞妃的脖颈。

闻人胥一个激灵回过神。

三个月过去了,即便没有魏潜那档子事,没有解药的时韵也早该殒命,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人?闻人胥刚开口便觉痛感更强烈:你个疯子,她早就死了!这句话似是触及宋临羡的逆鳞,他不喜这样的措辞,她也不爱听这样的评价。

于是他收回剑,身形一晃,闻人胥还未反应过来便先露出了狰狞的面色,下一刻,话音再也发不出。

宋临羡竟是直接卸了他的下巴!殿内响起不知是谁的吸气声,虞妃再也控制不住软下双腿,两行泪珠不停下坠,一时间羞辱、悲愤与无能为力等复杂滋味交加。

从前的接触限于距离,如今她才头一回正视了宋临羡这个人。

嗜血成性,狠厉无情,原来并非造假。

眼前这个,才是完整最初的他。

她亦知道,下一个必然是自己。

可是她连求饶的气力都没了。

几年前少年轻骑踏平故土,北羌以公主和亲换取一时和平,虞妃在大夏的无数个日夜都曾幻想有朝一日回到故国,如今又怎能重蹈覆辙?她是负气的,重复败在宋临羡手上,既是没辙,也别无他计。

这荒唐的一生,就连自己也觉得可笑。

虞妃只是首例,宋临羡接下来的目标是甘愿当做俘虏的朝官,这里面有罪过之人,但也有无辜之人,可在他眼底皆无不同。

众人皆是一寒。

宋临羡手腕活动了下,将这个命令交给其余人执行,然而却发现风花雪月俱是犹疑。

他冷沉的目光划过几人,语气阴鸷:怎么?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四人神色为难,迅速跪下。

宋临羡缓慢收回视线:无妨,我自己动手也是一样。

在他正欲动手时,一人闯入大殿,银袍白胄的姜宴川扬声道:够了!你就算翻遍北羌又如何,难道你要让所有人陪葬吗!你以为她见到会喜欢这样吗?宋临羡被他略带怒意的话激得一怔。

可时韵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他,她都接受。

这样又何妨,只要她愿意接纳他就够了。

何况,这世上也只有她喜欢他这样的人了。

宋临羡无法忍受也不能想象,世上怎么可能没有时韵的存在呢?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只有他最清楚,也该最理解时韵为何会离开,姜宴川不懂,其余人也不懂,他们将一切视作真的。

真是愚蠢。

分明都是假的。

姜宴川见他无动于衷,定然不会允许他虐杀俘虏,当下便提刀挥去,试图以此制止他。

二人大打出手,殿内的灯柱遭人毁坏,碎了一地。

正在此时,方才层层匍匐的众人中,一群高状的男子一跃而起,冲着二人暗袭而来。

见状,将士连忙上前拦住。

闻人胥挣脱掌控他的缺月,再施了致命的一掌,将人推开。

拂雪堪堪扶住缺月倒退的背身,便见他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有了这些人的保护,闻人胥非常顺畅地绕过殿后,退出了主殿。

外面的风雪如刀片,刮过人脸,留下又痛又痒的感觉。

但无人在意这些,只想拼命赶路。

台阶之下,两国的余兵还在交战。

想逃?身后传来的嗓音携着未可预知的危险意味,似远似近,如同噩梦般缠绕。

闻人胥刚升起不久的一抹侥幸顷刻熄灭,但见玄衣掠过雕玉栏,剑芒如虹,迎向面门。

闻人胥的伤口还在滴血,冷不防被人挡在身前,险些止不住步伐。

宋临羡的杀意冷冽,长剑斩风,搅过片片碎雪,卷着残霜的剑尖抵达他的腿部。

他如今根本不是宋临羡的对手,更不用提还手的余力。

剑看似随意挥出,在半空划出几道剑花,但闻人胥遭殃的大腿却已落了不下十道伤痕。

最后,闻人胥趴伏在台阶上,宋临羡一脚碾在他的手背上,长剑抵在咽喉处。

他缓慢开口,口吻失望:看来她不在这儿。

话落,剑尖淌过的血红啪嗒坠地,细响一瞬便被兵戈声覆盖。

短短几字,听在闻人胥耳中,直叫他不寒而栗。

话中讲的仿佛不是时韵,而是在指代闻人胥,变相地告诉他不必再生。

玄衣青年眼底猩红的狠意与恨交加,如何也压制不住,他低头睨向闻人胥,语气愈发冰冷:别怕,你和他们不同,我不会这么轻易让你死去。

闻人胥知道,绝不会是轻易那么简单。

他无法发声,整个人如同濒死挣扎的兽,只管反抗,甚至想直接撞死在那道剑下,否则凭宋临羡的手段,他绝对没命苟活。

在他抬首撞向剑身前,宋临羡先识破过来,无情地移开剑。

下一刻,闻人胥便被人砸向冷硬的围栏。

宋临羡将他交给紧随之后的闻风看管,并再次吩咐道:北羌人壮烈,俱是反抗者,可屠之,不必留活口。

血光漫了半边天,除却雪白,满目只余这抹鲜艳的颜色。

-[因不可测数据导致系统陷入崩溃状态,正在尝试重连中……][正在尝试重连,进度70%……][尝试重连失败,宿主任务进度刷新,最终目标并未达成,反派再次陷入黑化,导致书中世界失衡,任务将以失败告终。

]脑内一片震荡,时韵头痛不已,就连身前高科技设备的室内环境都看不清。

而系统的声音还在继续:[强制要求宿主再次回到《韶华尽》,完成隐藏任务,你可愿意?]时韵还未来得及发音,眼前闪过一片白光,而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猜猜时韵的信里写了什么。

其实新封面的小姑娘是坐在树上捡风筝的,跟女鹅之前的片段非常对应!题外话,学校晚上停电了,电脑没电,导致很晚才写完,来迟了呜呜呜。

大晚上写的可能不太给力,等我清醒些可能还会再改改。

还有就是,大家早点休息不要像我这样,我是熬夜成习惯了。

◉ 活过一百零七章朔风不歇, 大雪盈尺,漫天雪粒似盐沫,硝烟弥在雪幕中。

殷红沿着断裂的墙体流经, 血泊在素白一片的大地留下斑驳的印记。

一颗染满污血的头颅自砸落的枯枝后抬起来,四处皆是残破裂损的兵戈,尸骸遍野, 俱是昔日的同伴与敌人。

自听见那个屠尽北羌的令后,弃甲投降的将士中有人又起了反抗的心思。

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世上人人敬仰又畏惧的祁北侯,而是阎罗殿走出来的病魔。

若不是病疯了, 哪有人会做出这等忤逆的事?最后一场死战持续了七天七夜,大夏铁骑踏入羌城至今, 宋临羡手上已经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可他却如同麻木不仁, 彻底杀红了眼。

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用来成全他的欢愉。

而今屠戮尚未休止。

大哥!枯枝后的眼竭力掀开, 不知望见什么,自喉咙扯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咆哮声。

少年奋力爬起身,执枪的手抬高直直朝着宋临羡背后击去。

但早在他行动前便已暴露,宋临羡稍稍侧身, 那柄铁枪穿过他的脸颊刺过,刮出一道细缝般的血痕, 尖锐的枪角不受阻力,堪堪扎在另一人肩旁的石壁上。

若不是宋临羡控住了那人的脖,恐怕那枪扎的便是他的胸口。

少年震惊地望着自己的武器, 又看见在宋临羡手上奄奄一息的大哥, 刹那慌了神。

但他的认知依旧清晰, 面前这人只手遮天, 怕是无人能够制止。

蠢货。

薄凉的唇冷冷道出轻蔑的字音。

宋临羡转头扼住红缨枪,随后抓住了少年的衣襟,将人压制在地,十六岁刚上战场的少年如折断的刀枪一样不堪一击。

你的兄长为救你只剩一口气,你不珍惜这条命便算了,还这般不自量力。

宋临羡幽深的眼里已无理性可言,平静的语气添了一丝兴致,既然你诚心寻死,那我便成全你们的情深义重。

少年背抵着积雪,浑身无一处不痛,死死咬住牙。

在他们身后的男人喉咙溢出稀碎的求饶声,甚至忍痛攀爬而来,想阻止悲剧发生,却无法惊动宋临羡。

-[宿主曾提到过,你与你的朋友都是希望世界和平的人,所以想看到所有结局都圆满。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朋友便是本系统?宿主诚挚的愿望与系统诞生的宗旨相近。

]绑定书籍时,系统的声音传到时韵的大脑。

时韵一片混沌,无法自动解析。

[据预测,除宿主外,所有人都将得到满意的结局。

但却忽略了全书最大的变数。

最初随机匹配令宿主绑定攻略对象时,便注定了一切。

你是为宋临羡而来的,不是为了任务而出现,此行不是攻略,而是为了拯救他。

]怎么改成了成长向救赎文?[在宿主离开后,攻略对象宋临羡黑化值升至150%,也就意味着宿主此前的努力都等同于白费。

进度清零,唯有你能拉回平衡。

][请宿主确定,是否进入传送门?这次的决定将影响未来,也就是说你可以退出,往后便与书内世界分割开来,再不相干。

]即便脑内的画面如心电图般闪烁,刺激着她的意识,但时韵这回听清了。

她望着浮出的两个选项,迟疑片刻,指尖轻触屏幕。

……青年冷峻凌厉的轮廓落下一道阴翳,背逆着光。

隔着风雪望去,还未沾满鲜血的剑身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幽冷如他一致。

宋临羡按着那人的领,利剑随动作扬高。

住手!一道清亮的嗓音同魂牵梦绕的声线重叠。

霎时间,满城的风雪都静了,恍若战事偃旗息鼓下来。

宋临羡蓦然偏过头,眉间还凝着厚重的戾气,杀戮的欲意未全然撤去,却在回望的一瞬,升出一抹不合时宜的茫然。

在这一怔忡之际,少年登时挪动,挣脱跑到兄长身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宋临羡面上的阴戾敛了几分。

酣战过后,青砖碧瓦皆化灰烬,积雪深处是埋骨地。

云层微开,暖融融的光遥照混沌的一片,冲淡了呼啸与肆虐。

少女隔着血泊尸海,似被此情此景骇住。

不远的距离,在她小心翼翼的动作里显得漫长,但她的步伐却是如此坚定,奋不顾身地越过兵戈,月白的裙裾似开出染血的花。

宋临羡的姿势依旧维持不变,握着剑柄的长指却忽地一松,尖细的轻响在旷野回荡。

时韵停在了他面前,低眸探去,他的手上血迹交叠,看不清原本的肤色。

清隽的面容上血丝还在不断溢出,自颊侧蔓延到脖颈,不难看出其中有身受的伤,也有飞溅而来的热血。

她蹲下身来,裙摆铺在雪上,白的素净,红的愈发妖冶。

霞光漫过残局,为他漆眸也镀上一层猩红。

柔软娇小的掌心贴着他的面庞,轻缓地将血拭去。

温暖从她的指尖传递,宋临羡浑身心血似乎顷刻活了过来,被雪洗过的手依旧染着污泞,却不顾一切地牵住了少女的袖子,隔着软衫执住她的腕骨。

在她面前,男人不复从容,近乎失控的姿态。

指节下按的力度控制得好,既不会令她觉得过重,又无法挣脱。

能很清晰地感知到,覆在她腕上的指腹带着细微的颤意,这抹战栗似乎沿着脉络渡给她。

向来狠厉漠然的青年单膝陷在雪里,抬眸间几分破碎与祈求,低沉的字音一颤:别离开了好么?就算一直骗我……也行。

时韵沿着那道伤疤的尾部划过,干净的食指抚过他锁着的眉,鼻腔微涩不已,呼吸一堵住,弥漫在空气间窒息的腥臭与硝烟味好似再也闻不见。

最后,手指轻轻放在他强势箍住自己的手背上,额头与他相抵。

我回来了。

周遭称为人间炼狱不为过,她的身上也染上了他的血迹,像是甘愿陪他共同沉沦。

这次不骗你。

光浅浅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眼睫扑簌的泪光映得分明,可唇角却轻轻弯着,白皙的面颊胜似玻璃,透明到令人觉得像上苍特赐的梦境。

时韵是该动摇的,也难免退缩,但在听见再不相干四字时,心底却不由一阵抽痛。

她好像真的没有办法离开了。

……轻羽卫与大军分离,姜宴川尚在想方设法阻止宋临羡这个疯子下的令,却见风花雪月等人收了势。

那对兄弟回到战俘的队列,甚至得到了军医的救助,终于免于一死。

像是闹剧,一切最后都会归为风平浪静。

但崩离过的剧情和人设却一时难以拉回正轨。

众军齐聚在羌城,北羌的旗帜淹没在断壁残垣,无人可见一男一女离去。

而此时,原本大夏驻扎的军营中,一名少女被年轻高大的主将钳着手腕,一声不响地来到了主帐。

即便是卸下甲褪了披风,他身上嗜血的气味仍重,便陡然多出些许令人恐惧的主导和压迫感。

宋临羡身上玄黑的衣衫洇出一片更深的墨色,鼻翼间隐隐闻见鲜血的味道。

他的眸也如同点漆,紧紧攫住时韵的目光,却没有言语,仿佛是通过面前的人在确认什么,又好像沉寂着一些时韵看不懂的情愫。

比起这点,时韵更在乎的是他的伤势,面上浮起一层关心:是不是受了重伤,让我看一下,好不好?她上前抓住衣襟,正欲掀开,宋临羡却按住她的手。

时韵略带不解,却见大手牵着她的手,越过了衣襟,来到坚硬的胸膛处,触及的是金丝线纹的质感,她还在分辨时,宋临羡便带着她将东西取了出来。

——是她离开前送出的那个锦囊,他竟然一直随身携带。

时韵缓慢拆开,那封卷起的信纸在手中展开,上面是她最熟悉的字迹。

宋临羡垂眸,视线从她的脸移到信上,其实不用再看,他仍记得信中的所有内容。

时间像是一瞬间回溯到那日。

泛黄的信纸上印上深浅不一的湿痕,少女埋头于桌案上,泪眼模糊到逐渐难以认出自己所写。

[岁暮天寒,不见晴光。

这是穿到书中的第二年,或许亦是最后一年。

曾不敢念,有幸与未曾谋面之物相逢;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再替你实现愿望了。

食言已是罪过,若自私离去,更是无礼无情。

首次写下不似遗书的信笺,略显生疏,只是望君知悉,长路勿要伤怀。

似乎一直忘了同你坦白,其实我的名字是时韵。

不是靖国公府三小姐,亦不是大夏的姑娘,而是数千年后一名寻常的人,就像每日都会漂浮的云一般,无甚稀奇。

大抵你会认不出那时的我,因为所有的有趣与手段都是为了你而伪造,完成任务是我出现的意义。

你说的不错,在你面前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那日你问我图案上的字是何意,现在我终于能勇敢做出回答。

SLX&SY。

SLX意为宋临羡,SY便是时韵,意指你和我。

涓涓情思,此生算我负你,如有来世,再偿相思意。

落笔至今,还欠一声致歉,从最初到今日,我才决心同你坦诚。

愿此后四季明媚,尚乞珍摄。

最后,别再喜欢我了。

]如今再看,她落笔写下的信,更像是未尽的篇章。

时韵捏着纸页的手指泛白,用力眨了下眼,将脆弱收敛。

她是自私的,在信上诚挚送出祝愿,唯不提彼此的未来,胆怯到将思慕托付给下一世;她也是怀以私欲的,忍不住让他改道喜欢别的姑娘,说不出这样的话术,便只想让他记住,只要别再喜欢她就好,或许就可以不因她的离开而痛苦。

可是她大概忽略了,爱是不能忘记的。

无论是痛还是快乐的,都再难抛去。

她抬起头,明知故问道:你看过了?说罢又觉这个问题多余,若不是他看过,自己如何解脱?你既已做出决断,为何又回来?时韵早知会有逼问的一日,只是真的当他问起时,她却犹疑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清晰落入宋临羡眼中,似乎被她踌躇的神态一刺,男人的下颌紧绷着,忽地冷声低笑,像是自嘲:所以又想告诉我,是任务在身?时韵想说些什么来弥补,但思路难捋,开口的话音断续,就连自己都无法理解:我想过和你好好过,可那些天的煎熬让我觉得地久天长太奢侈。

而且我一直不太幸运,好像拥有过的东西都会转瞬即逝,所以就连这样的选项,我也只是被安排的一方。

我想两全的,但我不属于这里,我们隔得太远,我总要回到原本的世界,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她从未因诸多受伤而难过,只在厮守与否时痛苦。

从前读过众多分离,亲身经历才知难熬。

少女的声线逐渐染上泣音,纤弱的肩一颤一颤地,无法抑制情绪。

可是在我陷身火海以为无转圜余地之时,是你救了我。

最后回到你身边,是我自愿的选择。

时韵眼眶红了一圈,从起初轻轻的啜泣变为痛哭,巨大的压力萦绕在心底。

压抑的、崩溃的、失而复得的,所有情绪复杂交加,让她难以喘息,十指下意识按着眼角,却抑制不住泪水穿缝坠落。

有几滴泪流到了宋临羡的掌中,惹人喉间发涩,指尖的灼热蔓延至心,烫出一道伤口。

他抬袖拉开时韵的双手,露出梨花带雨的一张脸。

时韵眼眸红肿,晶莹的泪还在无声滚落,怔怔看向了他。

紧接着,手腕滑过一抹冰凉,她呆愣地看去,在男人的动作下,那条冰莹的珠链完好无损地穿过了她的手心,半弯月贴近瓷白的肌肤。

还未等她看清月牙尖,腕上便落下一道温热的气息。

宋临羡的吻落在腕间,沿着手臂抬眸,深邃的眼定定望着她。

湿热的吻将她的泪一滴一滴卷走,毫无旖旎,却又带着极致的心疼。

别哭。

熟悉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睫,长长的睫羽盖下,遮住了一汪水光。

回到我身边就好了。

宋临羡附在她的耳际,低哑的声线直入人心,答应我,别再落下我一个。

时韵情绪倾泻太快,喉咙卡到难以发音,听见他蛊惑般再次道:没有你在,那虚无的来世我也不必再去。

谁知你是不是又想哄骗我?时韵心底浮起一丝心虚,指腹摩挲着那条手链,鸦睫微掀,循着心声哽咽问道:若我不在,你会同我希望的那样吗?不会。

宋临羡道,我会娶你的牌位回府,然后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呜呜呜我罪过(跪下),写的很卡,收尾真的好痛苦。

但是很感谢陪伴到现在的宝贝们,非常爱你们!评论区有非常多眼熟的宝贝,还有一些默默支持的小天使,谢谢你们不介意我又鸽又慢。

结尾期间,打算弄个抽奖活动,到最后也会发红包,谢谢大家。

◉ 108、活到大结局上找她?天大地大, 时空间隔,世间再无她,他要去哪寻?不对, 难道他的意思是……时韵又惊又酸涩,念及一切皆由她起,蓦地丧失了回望的勇气。

一只微凉的手勾住她的下颌, 令她不由得抬起头,莹亮的眉眼朝向宋临羡。

那缕清凉不像以前的压迫,而是带着讨好似的, 原先那双黑眸寒冷,病态如厉鬼, 极具威慑,却在这一瞬陡然添了重人情味。

时韵觉得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鼓足勇气开口:对不起,是我……话音未完, 她的唇便被男人轻啄了下。

与你无关,坦诚与否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宋临羡对上她无辜的眼神,喉结缓慢滚了下。

他从不信虚有的东西, 更不信天命,可那段如幽魂走兽般度日的时间里, 他竟荒谬地想过,是她亲手将他拉到有光的尘世,倘若再难觅, 他就算入了地狱又如何。

至于世人的目光, 从不在他的范围内。

好在, 人间将她还给了他。

时韵一怔, 她一直逃避的事情,宋临羡却直面告诉她,他要的只是她回来。

原本她只觉生命中有过这么一段就好,可如今却不止想要眼下。

看见他这样,时韵的愧疚更浓,试图将被他打断的话说完:我不该骗你,应该早些跟你说清的。

骗都已经骗了。

宋临羡话音停顿。

时韵拿出从前认错的诚恳态度,闻言却忽然有些接不上。

男人细长指尖小幅度地勾了下柔软掌心,似是试探,继而紧扣住她,十指相扣。

那就骗一辈子吧。

后半句话几乎是贴着时韵的唇侧落下。

他的唇是凉的,可时韵脸颊连带耳根都被烫到泛红,相贴之际,令他也染上了几分滚烫。

一道强力引领下,少女的后腰被宋临羡护着撞到了背后的柜槅。

他的手背和实木相撞,登时传来一道闷响。

宋临羡含咬住她的下唇,将清甜的气息统统掠夺。

掌心轻轻托住她,将她抱到了柜面上。

时韵仰头承受着,发顶便是置放兵书的架。

唇齿骤离,呼吸仍缠绵,距离危险至极。

男人笔直坚实的腿紧贴着她,似乎隔着衣衫都能感知到玄衣掩盖下的肌肉线条。

时韵垂眸,瞥见交缠在一起的衣衫,一黑一白,裙裾上裹挟的朱红也融入其中。

那是在战场沾上的,还有不少未干的蹭到了宋临羡的袍摆。

话不过脑,自不甚平稳的呼吸中溢出:裙子脏了。

宋临羡沉沉的眸光凝在她脸上,嗓音低磁而哑,恶劣地含她耳垂道:我替你换。

语气挑起撩人的火,但他姿态却寻常平静,时韵被弄得哑口无言。

宋临羡的手禁锢在她的身侧,长指滑过凹陷的腰窝,过电般的酥麻自他指尖游走,遍布周身。

他指尖停在她腰际,缠住薄纱般的腰带,指腹下压住银蝶纹,徐缓撩起,系带飘然而坠。

胸口透来一抹凉温,时韵下意识扣住了手指。

宋临羡的眸色深邃如潭,仿若破冰之后,余念再起。

他俯首嗅到一丝芳香,唇齿咬住肩上的细带往旁侧推。

失去任何遮挡的玉肩上,肤如凝脂,既无桃枝,亦无箭伤,宋临羡一寸寸抚过,倏然暗下眼,不见了。

时韵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恍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回道:这是完成任务的奖赏,我已经恢复了。

宋临羡,再也没有无妄,也没有痛苦,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什么能够困住我们。

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面容,她听见宋临羡低低应了句好。

月白裙衫并未尽数剥去,时韵便未曾触及冰凉的柜层。

修长的指握住她滑腻的脚踝,落到实处,激起细密的颤栗。

时韵瑟缩不已,后背悬空,无措倚靠,只能靠那只胳膊扶着。

每近一寸,呼吸便沉一丝,时韵向来惧疼,眉间紧蹙,强咬着下唇。

她还没忽略这是营帐,外面不时会有将士走动,额角沁出一滴细汗,脑子闪过无数荒唐,面色却是一语不发。

垂眸看见她的神色,宋临羡幽沉的眸底泛起一丝心疼,安抚似地吻上她轻扇的睫,随后将她抱起,手背青筋凸起,却安分得再无别的动作。

时韵悻悻从他怀中抬头,眼睛亮闪闪的:结束了?一本正经瞎说的人还在寻思着好像也不至于到那种被车碾过的滋味,果然是夸张句。

宋临羡:……时韵还记得他有伤在身,便拍了拍他的肩,那先放我下去吧,给你上药。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会破坏气氛。

她也没发觉自己便像是幼时打针时产生的应激反应,针还没落下,人便开始喊,感知到危险褪去便庆幸起来。

时韵发现宋临羡并未停下,步伐反而愈发地快,紧接着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背已经贴上了冷硬的桌案。

浓暗的阴影覆下,宋临羡眉宇紧锁,眼尾染上一抹难抑,薄唇吻上的前一刻,时韵听见他咬牙切齿般开口:就没开始过。

时韵:!?她双手抵在宋临羡的胸口,可这次用了蛮力也无法抗衡分毫,最后认命地垂下手,余光不经意间划过一物。

她偏头看去,瞧见那叠被人揉乱后、又被她无情拂到地面的宣纸。

字行密集,她看不太清,却料想应是近日所写。

忍不住开口问:你何时写的?宋临羡手从她红肿的唇离开,将她的下颌转回来,沉声道:你走的那夜。

他不是一个外露的人,倾斜的情绪尽数施在纸卷上。

时韵忽然觉得尾页的章印红得灼疼双目,她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意再次溢出。

宋临羡将她滑落的手再次带到颈后,指间的触觉略让人诧异,时韵只是轻轻一探,便摸了一手浓稠的血。

她沿着清晰的线条下滑,触及那道伤疤显然是从颈下延长到脊背。

宋临羡身躯骤然一僵。

时韵确定下来,果然他只是清洗了一遍却没有上药。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手,避过伤口。

杏眸蕴着的泪光茫茫,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宋临羡的动作打断,眼梢的莹泪滴坠,砸在他的手背上。

别怕。

宋临羡强势拉住她的手,准确无误地按上那道伤疤,而且力度更重。

他眉眼间的隐忍难耐之色更深,鼻息沉重:我陪你疼。

他这般毫无保留地将整颗心都捧在了自己面前,时韵还有什么理由退缩?交缠着他的小手微微向下压,将男子宽厚的肩引向了自己。

失而复得的情愫如密云般笼罩而下,身前是心念的少女,酡红的面色又娇又羞,与初遇时大相径庭。

宋临羡按住她的腰,清冷漠然的容颜沾了七分欲意。

背后的伤隐隐含痛,却带来了比从前更愉悦的感受。

缱绻的吻在她的唇上厮磨,不断往下。

屋外是弥天大雪,屋内却暖融如春。

簇簇花火不断被人点燃、盛放。

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她甘之如饴。

少女清泠的嗓音逐渐转低,又被狂风肆虐的声响覆盖。

铺在身下的雪裳除却愈深的原貌,复又绽开层层妖冶的梅花。

又是一年春,然而春寒料峭,凌寒花木交映成趣,积雪聚成霜,二月最后一场雪在今夜过后才尽数消融。

营外篝火宴明,燃照了满天星;帐内烛风影深,暗香沉于春宵。

梦醒梦间,人影成双。

……主帐本是毫无讲究的木榻,此刻却铺上了两层柔软的绒毯,经一番旖旎后,就连锦被也似欲盖弥彰。

时韵方启唇,嗓音便哑了几分,眼皮重得无法掀开,仅最后一丝清明支撑她,不忘提醒:你记得上药再睡。

没想到她还在纠结坚持此事,宋临羡失神笑了下,余光瞟向一侧的铜镜,宽阔的背上刀疤显眼,又多了几道时轻时重的指痕。

伤疤我可以自行处理,但是其余的——烛光已燃尽,他的眉眼浸在昏昧的光影里,愈发昳丽,你得负责。

-淡青的天空云层翻涌,山城千帐皆被染上一抹碎金,光晕如同涟漪般流动,照得床榻的人不适地掀了下睫。

一夜过去,时韵便觉察到异样,像是宿醉过后,头脑发胀,目光茫然,嗓子一片干燥,零碎的片段尚在脑内播映。

她被人揽住怀中,略带薄茧的手牢固,似握住滑腻的脂玉。

时韵下意识掀开一道缝,锦被之下,风光尽露。

她忙闭上眼,颊侧漫开一片霞色。

她反思一番,觉得自己实在太纵容宋临羡了。

自她松口之后,荒唐便一发不可收拾。

书架柜槅,云纹案台,就连那狭窄的缠枝太师椅也沦为云雨之地,偏生他坏到无边,不曾到过榻上。

如今想来,惹别处遭殃,断然是为了便宜。

可怜她至今仍觉身体不像自己,这便算了,说好的换衣,却未着丝缕。

即便是躺在铺了床垫的榻上,也休想让她饶了他。

羞赧一并跟上,时韵挣扎几秒,手支着毯子,便想起身寻衣。

然而只一秒,宽大的手掌便桎梏住她的动作,将她重新拉回被窝,不偏不倚地撞在宋临羡结实的臂上,时韵闷哼一声。

头顶传来他微沉而偏执的声音:去哪?他圈住她的力道虽重,语气却又带着珍视,时韵气弱了几分:穿衣服,不舒服。

他却好似忽略了前半句,手覆在被子上,哪里不适?我替你看看。

替你二字,如今已经列为时韵恐慌的字眼,谁知她夜里经历了几次替你?后缀的话语她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瞧清宋临羡认真的动作,时韵攥紧手,抬腿间,一阵撕扯般痛感传来,她忍了忍,无情地揣向了宋临羡。

随后,锦被将她娇小的身躯团团裹住,她别开眼,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瓮声瓮气道:总之,你先替我找身衣裳来。

作者有话说:家人们一定要规律饮食!今天来晚是有原因的,可怜的我胡吃海喝后一天连吃腹泻药再到胃药,真的痛苦,受不鸟了。

◉ 109、活到大结局下帐内显然没有拾掇过, 书籍散落一地,处处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旖旎气息。

错开视线的一瞬,时韵也错过了宋临羡面色失神转为哑然的一笑, 但她的余光仍能瞥见青年冷白的肌理,往下是坚硬的腹肌。

想到种种,时韵面色潮红不已。

偏生青年对她的神态毫无觉察般, 床榻不宽,重量再次压上时韵,她愣愣看去, 却见宋临羡越过了她,用牙齿衔起挂在木上的月白色缎带, 自然而然地抓住墨发束高。

如果时韵没看错,那应该是她的发带。

宋临羡随手抓过里衣穿上, 赤足陷进软毯,迈步无声。

待他回来时, 时韵已经完全埋进了被子里,虽然腰酸背痛,但身上却清爽,想来也猜得出是谁替她沐的浴。

她还在想该怎么面对已经深化的关系, 便觉身下一凉。

一抹冰凉自少女莹润的指甲掠过,随后轻巧又不容挣扎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时韵一惊, 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发出,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被料。

一双灵眸从被窝里露出,此刻, 纤细的小腿肚躺在宋临羡的腿上, 他的目光游弋而上, 凭空令人生出几分紧张。

似乎读懂她的疑惑, 宋临羡抬眸道:不是叫我上药?时韵讷讷回:是啊。

昨夜你喊疼,想来伤得不轻,夜里光弱,还是白日看得清晰,我替你……时韵听到这句替你都快PTSD了,脑海又浮现他哑声在她耳畔道了一遍又一遍的哪里不适?我替你揉,以及哪里疼?我替你吹下。

明面是关怀,可时韵得到的却只有更炙热的回应。

明明时韵让他自行上药,而不是帮她!闭嘴!时韵瞪了他一眼。

宋临羡那句上药便止在了喉间。

那只自然触上她腿心的手一顿,又默默收回。

衣裳是不知何时备好的,早早放在了柜架上,与玄衣相叠一起。

被他这么一扯,双腿都失去了遮掩,时韵索性不再矫情。

下一刻,那双有力的手便不再安分地拉住了衣裳的一角。

时韵:?等等,如果没有看错,那应该是她的底衣。

时韵实在没有那么大勇气面对他,飞快背过身去。

水蓝的衣衫沿着优美的线条往上,如湖心涟漪轻漾,逐渐遮住苍雾山峦。

时韵系带之时,腰身被人自后扣住,手腕也被人钳住,细密的吻流连过耳垂。

别闹,我待会还要去找大哥,免得他们为我担忧。

时韵道。

她回来的事迟早是要明面道出,总不能藏一辈子。

但随着长指不安分的动作,她肩头浮起细微战栗,声音也弱了三分,毫无威慑,变得不像自己。

宋临羡高挺的鼻梁蹭了下她,语气沉冷:你想到如何圆回来了?时韵毕竟不是同他们一同长大的亲人,若是说她从千年后回来,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时韵纠结起来,这确实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她的反应成功令身后的人愉悦勾起唇:所以是不是该好好考虑下?时韵点头:有道理。

那这段时间是不是该留在我身边?他的嗓音又欲又哑,像是一道钩子磨过人心尖,裹着蛊惑的意味。

时韵只叹美色误人,不知不觉顺着他回道:好像也有道理……宋临羡眼底的得逞还未褪去,便见时韵忽地将衣襟一扯,触目之处,少女霜玉般的颈和锁骨上暗昧的痕迹尚且未消。

但是宋公子,你心疼心疼我吧,真的不想了……时韵偏过头,眼角挤出一抹泪花,拿出求饶的劲儿。

她可不想白日宣那什么。

宋临羡启唇:宋公子?时韵甜甜改口:侯爷。

迤逦在榻上的裙裾生出一道褶,时韵眨了眨眼,忙不迭哄道:夫君!宋临羡眸光渐深,终是放过了她。

-在碎雪关内,有一处关押的险牢,摆置刑具的架子上银光乍现,衬得周遭森然一片。

天光只从瓦缝里泄进,一缕清芒既近又远,仿佛欲死不死之人触摸不及的希望。

看守的人看见宋临羡和姜宴川进来,便退到了一侧,宋临羡走近几步,俯视佝偻着身的闻人胥。

他鬓边的一绺苍白将人的狼狈与困窘一并彰显出来,谁能想到这是北羌人人敬仰的权臣呢。

然而闻人胥作恶多端,在两国之间辗转,反复利用人心,不断算计,引发生灵涂炭的战争,桩桩数下来,无人不想除之后快。

就连无妄谷的洛行思,在得知师弟竟是那叛徒后,也痛心仇恨不已。

全部人都被他蒙在了股掌之中。

或许闻人胥此前是自负的,享受着这种被人猜不透的滋味,可有一日,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纯粹单纯的少年。

基于对他母亲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闻人胥选择做他老师,教他处世之道。

可在他知晓承嘉返京的秘密后,终究将那种难以驱散的烦躁施加给了宋临羡。

他是自私,又是自卑的。

宋临羡的身世在他这里不算秘密,隐晦的只是与元昭帝有关。

宋澜远的才华与他相当,他从未嫉恨,却不愿接受承嘉对自己的厌弃与疏离,也不想承嘉与元昭帝竟仍存牵连。

从始至终,她的眼里都没有过他的存在。

他对元昭帝的忿恨不止于此,更有数年来夏羌纷争留下的仇怨基础。

以至于看见面前的宋临羡时,瞧见他与承嘉略带相似的眉眼,却还是不由想到元昭帝的罪恶。

但宋临羡也不是善茬,比之元昭帝,手段只有更狠。

霁川一役二人便已对立,少年锋芒初露,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成长。

原本是将他视作为一己之私磨炼的鞘,却变成刺向他的锋刃。

他的计划当中,宋临羡是个不该出现的意外。

起初存了一丝侥幸,却不想会自食苦果。

闻人胥血肉模糊的脸上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在这几日,那些人照着宋临羡的吩咐行了各种酷刑,饶是他这般能隐忍之人,仍是难敌刺骨之痛。

牢中昏暗的火光在宋临羡脸上洒落一片阴翳,面容如刻,偏一双眸里不含人情,恍若淬了毒的寒剑。

他的出现,证明闻人胥死期将至。

可闻人胥却没有一丝惧怕,反倒快意地嘶哑笑出声来,变了调的嗓音如吼似骂:宋临羡,其实输的是你才对,对你而言最重要的都没有,都给我陪葬了,死又何惧!开口间,他的身体也大幅度抽动,似要挣脱枷锁,衣袖和发上的血混在一起,有些溅到了宋临羡的脸上。

死又何惧!他还在自言自语,可卸掉下巴的人又如何让人读懂,旁人只会认为疯了。

唯有宋临羡,在听到一半时,脸色更沉,像是压抑着什么。

他冷漠地抽回视线,语无波澜道:押下去分尸罢。

狭隘的牢狱如同冰窖,阴鸷的嗓音回荡,像是恶鬼徘徊,给临死者最后一道毒咒。

……出了牢狱后,阳光倾泻将压抑的氛围荡扫干净,宋临羡用温水净过面,又不紧不慢地用帕子将染上的血污拭去。

回帐子的步履极慢,像是在等途经的风将身上的血腥味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步伐,并未回身,只是淡淡开口:国公爷还要跟多久?后面的姜宴川也止步,踯躅半晌才道:小侯爷是不是觉得欠我姜家一个交代,或者说是欠时韵一个交代。

似觉不解,宋临羡转身,挑眉问道:国公这是何意?姜宴川眉宇凝着怒气,似不知该如何开口,面色纠结。

近日清理战场,待军中休整完毕再返京。

恰是这几日,不知打哪儿传出宋临羡在战场上带回一女子,并将人囚在自己身边。

在全军布宴时,宋临羡几次三番借养伤日夜宿在行帐,但美酒佳肴却是一样未少。

风花雪月时不时便送东西过去,就连猎得的狐皮也不曾落下。

除此之外,其余人难以近身主帐。

这样的宠溺令人难以不往旖旎的方向想去。

将士们只敢背后偷偷议论,其中最气的莫过于姜宴川。

宋临羡与时韵在无妄谷成亲的荒唐事早就传到他的耳中,可不过几月过去,他便能与别的女子卿卿我我,亲密有加。

叫他如何不气!姜宴川想到此处时,完全忽略了起先对二人无亲见证的婚事决然反对的态度。

他尽量平息怒火,镇定道:听闻侯爷近日带回一女子,不知是否可有与之结为夫妻之意?宋临羡倒是认真思索一番,格外诚挚地道:是有此意。

姜宴川的怒火又燃起,其间暗含讽刺:如若侯爷有意,那此前与小妹的婚事便不作数罢,自作主张,总归害了双方。

宋临羡悠悠道:这个不成,还是作数的。

这回轮到姜宴川困惑了:卦象都不似侯爷的脸色变得快。

躲在帐后的时韵终于忍无可忍,打算亲自现身说法。

那厢的姜宴川还想说些什么嘲讽的话,结果却见自主帐走出一位轻纱蓝裙的少女,她眉眼盈盈,面容姣好,迎面而来的是熟悉亲切的感觉。

试想一下,面前少女与他亡故的妹妹一模一样,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态?塞外的风静止了,姜宴川也静了下来。

一时间不知该惊还是静。

大哥,是我。

时韵轻声开口。

听见她的声音,姜宴川又是一愣,蓦地生出一副热泪盈眶的热意。

但见少女向前,温柔地拥抱住姜宴川,启唇时带着自然的撒娇意味:我是时韵呀。

姜宴川震惊过后,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又抛出数个问题。

时韵总结般回答:其实那场火只是障眼法,魏潜为了劫持我,便带我逃离了火海。

可魏潜受了重伤,我趁他不注意便反抗,后来逃开后既不识路又无力,幸运的是被郁姑娘救下,休养过后才回到这里。

那无妄是如何解开的?姜宴川问。

魏潜是拿解药跟我交换,需要我配合行动,后来我从他身上翻出了这药。

闻人胥耗费极大的心血才制成解药,还好我机灵。

时韵有条不紊地回。

一番解释下来,姜宴川明显信了七八分,而且重新见到时韵的欢喜冲散了他隐隐的疑惑。

不管如何,时韵回来就好。

时韵心底也感到幸福,这种被亲情包围的感觉是她不曾感受过的。

只是魏潜、郁姑娘,以及唯一目睹她离去的萧怀翊都成了自圆其说时被她利用的人,时韵对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宋侯方才在帐外说的其实也是你?姜宴川后知后觉问起。

时韵怔了下,应是。

你既回来,怎能宿在外男帐中,成何体统!哥你别生气……他当真胁迫了你?你尽管说,哥哥替你做主。

时韵只觉越说越乱,还在斟酌用词时,手指却被人勾住,继而紧扣住,刻意令姜宴川瞧见。

宋临羡抬了下眉骨,别有深意道:在我面前的是我拜过堂的妻子,夫妻情深正常不过,你说是吧,兄长?最后一声称呼被他加重了语气,听得姜宴川一阵恶寒。

不过我亦觉得此前行为有所不妥。

宋临羡忽然转折,姜宴川便以为他有心反省。

回京后,我会上门求娶。

此话无外乎是在说,要许她一场盛大的婚礼。

宋临羡直直望入时韵的眼,他眸光坦荡,带着视若珍宝的意味,惹得她恍然一怔。

姜宴川走出主帐后便迎面撞上一位姑娘,他略带诧异地问道:程姑娘怎会在此?程渲禾见礼后道:方才那位是姜三小姐?姜宴川并不避讳:正是。

闻言,程渲禾脸上露出一抹笑,油然为此感到高兴,末了才记起来目的所在:对了,父亲想请国公到行帐一叙。

姜宴川抬手请让:那就劳姑娘带路。

可他会不知程将军相会的地方吗,只是谦逊有礼地待程渲禾,她便大方走到了前边。

因此,姜宴川便错过她眸里闪过的狡黠。

-胜仗过后,边关的夜少了些许寂寥,不少街摊重新经营起生意。

时韵等在一个铺子前,眺目远望,无法从人影幢幢中找到人。

忽然间,回首之际撞上一堵如铁的墙,鼻尖触及坚硬,当即泛起疼,时韵捂住鼻,怒目圆瞪,似要开始数落他。

青年俯身察看她挺翘的鼻尖,轻轻吹了下,很快道:错了。

时韵的目光已经被他手上的冰糖葫芦吸引,又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决心原谅他。

宋临羡剥开了外层裹住的糖纸,将糖葫芦递到她唇边,圆润甜腻的红灯笼被少女咬碎,香甜溢于唇舌,到了后头的酸也不让人觉得难捱,时韵餍足地弯起眉眼。

这是留在碎雪关的最后一夜,二人将这座战乱过后的城池逛了一遍,来到了城墙上。

时韵从未登过城墙,难免生出好奇,步履轻快,不多时便来到了墙沿。

砌石低矮,她整个人扶在栏墙上,仰面阖眸,感受风吹过面颊的清凉。

乍暖还寒,春夜的风依旧带着冬末的凛意,只一秒便将人打回原形。

柔弱的颈被人握住,随后落到了衣领上,轻松一提,时韵腾空一瞬,娇小的身子被人拎到一步之后,后脑勺紧贴着青年有力跳动的心口。

时韵回过眸:怎么了?宋临羡的话音像是流淌过的风,和缓悦耳:城墙高耸,危险。

时韵手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他许久,蓦地道: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某人可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宋临羡一怔,轻轻将她揽紧,低头吻了下她的发顶,坦然承认:嗯,是我对你不好。

那你要怎么做?时韵顺着问。

把我献给你赔罪。

宋临羡回。

熟不知其实时韵才是被系统献给他的那个。

时韵并不是想翻旧账,很快便被别的吸引了,她遥遥看着冒出尖儿的月亮,脸上漾出一笑:快来陪我晒月亮!在宋临羡护着的情况下,时韵才敢坐到城墙上。

月影皎皎,清辉入夜幕,铺下一层银缎,与一片戈壁苍木遥相辉映。

时韵尚且记得宋临羡幼时的心愿是与至亲行遍天下,如今在北地赏月,总算实现一个。

她偏过头,抬睫之际,清凌凌的眼眸凝望着宋临羡,远方的银河似降落在她眸底。

唇珠微动,含笑的嗓音柔和:第一个愿望达成。

时韵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以前不觉愿望有多重要,却在遇见宋临羡后,才多了许愿的念想。

那段时间的恐惧与焦虑不是莫名来的,她没有告诉过宋临羡,在生命步入倒计时之际,她的愿望仍是与他有关。

如果她不能留下来,也希望他能平安度过这一世,即使二人生生世世不能相见。

温度蔓延至指缝,宋临羡携起十指相扣的手,链上的霜月泛着碎芒,仿佛一个印记牢刻在上面。

风拂过,将清冽的声音送到耳畔:我的愿望就在眼前。

时韵闻言一怔,这样的回应却让她领会,不是她掩藏得深,而是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包括她的支离破碎。

她为的是他,却不知他的心愿里早就添了她的名字。

宋临羡静静望去,恍若回到那年,一片模糊里,光将少女的轮廓映得清晰,明媚粲然,抵过四时景。

他在朝暮如常的年岁里初次窥见云开之际,竟生出一丝未曾有过的企盼。

别枝惊扰,春风轻漾,为浮沉的原野添一抹柔软。

少女在微光中浅浅一笑,明月归拢于身侧。

【正文完】作者有话说:正文就到这里啦,有的可能还没说清的情况会在番外里提一下。

其实这算是去年夏天开始的坑,今年在秋天结束,被我拖了好久好久。

但这个夏秋交替的季节还挺好形容这篇故事的,爱会被温暖笼罩,再被清风化平曲折。

不过我有点私心,夏秋很美好,但希望时韵和羡羡可以好好过春天,夏天过后的半年里太苦了。

因为没有准备好大纲,几乎印证了那句比读者提前一小时知道剧情。

所以中途有碰到过很多难以写下去的时刻,也经常断更。

而且第一次尝试这个不太擅长的题材,也是写的第一篇稍微长一点的文,导致节奏和剧情都有很大的不足。

如果能够收获大家的喜欢,就是我最大的荣誉。

感谢宝贝们的陪伴和宽容,也谢谢你们给我带来的动力,一直没有放弃我,爱你们。

希望这篇文可以让你们感到温暖和快乐!番外见吧~────────────㏄依华整理推荐小说㏄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