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似流水, 于无声的寂静之中肆意蔓延。
恰逢皎洁的月光被云雾遮挡,使得没有烛火的小楼内,再无一丝亮光。
好在是身处黑暗久了, 这双眼也能够隐隐窥得一些屋内摆设的轮廓, 因着也是在这小筑里也住了好几天,她自是能大致记得屋里的器物摆放位置。
秦菀贞心底十分清楚,凡事不可能会这般凑巧, 若是此间种种没有牵连的话, 这男子又怎会出现的时机似这般巧合?假如他的目标是她秦菀贞,那么先前明明听到了她的呼喊声, 为何却不现身?为何要给她大声呼喊的机会?所图为何?假设他与引她前来之人不是一伙儿的,那么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难道他根本就是特意藏身于此处的刺客?莫非!他原本的计划,其实是打算借她的呼救声,引得阿姊前来?然后对阿姊不利?这藏于黑暗之中的威胁, 可能会引发出来的变故实在太多。
越是这般令人紧张的时候, 秦菀贞越是强迫自己冷静,心思百转之下,她已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在脑内回忆着屋内布局,虽是摸黑蹒跚前行,但好在也没有因为撞到什么东西,而发出声音提醒那人,她已悄悄往他的藏身之处摸索而来。
秦菀贞双手因害怕,亦或是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却仍是紧握住手中沉重的黄铜烛台, 屏气凝神,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蹑手蹑脚地朝着屋内走去。
循着那道闷哼声摸索而去, 秦菀贞依稀记得,只要再往前走上几步,穿过那扇立地的黄花梨嵌云母螺钿屏风,里头就是供人歇息的内室。
她记得内室的空间并不大,里头摆放着同材质的黄花梨卧榻还有梳妆台,而榻前的地面上,在这寒凉的冬日,早早儿就铺了一块雪白的毛毯,踩上去软乎乎毛绒绒的。
在卧榻的左手边,则是一座鸾鸟拱珠的黄铜熏笼,前几日,她最爱趴在那屋内的厚实地毯上,偎在熏笼旁边与三公主一块儿摆弄小玩意儿。
她一面在脑内急速回忆着内室里的装饰与摆放,想着还有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防身的物件儿,一面轻手轻脚地站定在屏风之前。
因着太过紧张了一些,以至于她都没能及时发现,早先那道若有似无的男子闷哼声,不知何时起,已经是停了下来。
现在的小筑之内,早已是静谧一片,她双耳鼓噪,只剩下自己疯狂的心跳声......秦菀贞握紧烛台,掌心早已濡湿,满是因紧张生出的手汗。
她前脚捱后脚,慢吞吞往前挪动着。
见着眼前的屏风,她知晓只要待会儿往左迈出一步,再朝前迈上一步,她就是进到了内室,到时候应该就能够分辨出那男人到底在哪处了!握着烛台的手紧了又紧,因怕手心的濡湿会阻碍她待会儿的动作,她更是左右换手,将手心在腰间裙摆上狠狠擦了擦。
再次稳稳将烛台握在手中,她悄悄地,慢慢地朝左边移动了一段距离......随即深吸一口气,紧紧将眉眼皱成一团,秦菀贞径直掠过了那扇遮挡视线的屏风,猛地朝内室跑去。
只是还没等她发现那隐匿之人,伴着她的动作而来的,便是身后一道疾风袭来。
为了避开身后的偷袭,她扭转腰肢闪去一边,好险避开耳后那道疾风,而后立刻将手中烛台朝身后暗处掷去。
那人明显也是闪躲极快,烛台砸空之后,又被那人一掌击飞,顺着力道狠狠砸在屏风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而她整个人,却是因着闪躲的动作太大,后腰一下撞上了一处硬物后,疼得没能站稳,往前一个趔趄,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秦菀贞一半身子摔倒在了地毯上,双腿却是在金砖地面上磕了个厉害的,整个人瞬间被似是散架一般的痛感填满。
还没等她从刚刚这一系列的变故之中回神,紧接着,背后又是一阵痛意传来。
等她发觉之时,她的左手被人从身后牢牢钳住,并且有一道暗影,似鬼魅般附上她的脊背。
身后那偷袭之人,竟是钳住了她一条手臂控制在背后不说,还用膝盖,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半个身子都给压在了地上!那人控制住她,一手往前扣住她的脖颈,逼迫她头颅向后仰起,并随着力道的加大,阴冷质问道。
说!谁指使你的!浑身各处的痛意霎时袭来,秦菀贞先是发出啊的一声惊叫,随后破口大骂道:你放开我!虽是色厉内荏地徒劳挣扎,但她仍是不顾脖颈处的威胁,一面疯狂踢着自己没被压制住的双腿,一面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赶紧松手!我警告你,你休想利用我!我阿姊是太子妃,我阿耶是户部尚书!我是秦氏嫡女!再不松手,我杀了你!你给我松手!来人呐!秦菀贞僵着脖子,疯狂捣动着小腿,但即便是这般的惊吓,她还是忍住没哭,一面厉声警告着,一面用右手在四周摸找着,想要寻到一个能反击用的器物!徒劳摸了两下后,她急中生智,反手抽下发髻上的莲花珍珠钗。
发髻少了固定之物,松松散开坠下,而她也是举起那不算锋利的发钗,朝着这人扣住她脖颈的手臂猛力刺去!令人惊讶得是,等她撕心裂肺吼着自报家门后,她能明显感觉到随着她的攻击,身后压制住她的那个人身子也是猛地僵住。
而后,又是一道不容反抗的力道卷过她的腰肢,那人松开对她的钳制后,也不顾自己被发钗刺伤的手臂,竟是长臂一展,揽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从脸上下的姿势,给翻转了过来!只不过,似是怕她逃跑一样,哪怕是没再跟刚刚一样将她的手臂反扣在身下,但那人仍是一手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的双手死死扣在他们两人之间。
而他的腿,也是各自分开,狠狠压在了她的膝头,令她挣扎动弹不得。
另一只空余的手,则是作势要来捏她的下巴......她手中那支染血的发钗,也因为双手被那人掐得手腕一阵酥麻,无力跌落在了她的心口处。
秦菀贞见状,立马挣扎着抬起脖子,一口咬在了那人想来捏她下巴的手掌虎口处,力道大得恨不能即刻撕下他的一块肉!与此同时,窗外那被黑云遮盖的月亮,终是摆脱禁锢,悄悄从云后探出了脸来。
皎洁的月光被窗棂处的雕花划破,映照在金砖铺就的地上,也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雕花光影的边际,洒在这双纠缠在地上的男女之上,显现出他们彼此的容貌。
秦菀贞咬牙切齿地瞪大双眼,死死盯住身上压着的这个人,想着即便是做了冤死的鬼,今日也要看清这人的面容,将来好带上他一道下那阿鼻地狱!只是,随着月光缓缓露出云端,等她看清身上那个双目猩红却也难掩吃惊神色的男人之后,她脸上的怒意也是转为呆滞,继而换做了与他如出一撤的惊讶。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个死死压着她的男人,竟是沈谦!铁锈味沿着她的唇齿渐渐浸染她的口腔,秦菀贞愣愣地松开口,唇角除去挣扎间糊掉的口脂外,还沾上了一丝属于沈谦的血。
她难掩吃惊,怔怔开口唤道:阿兄?沈,沈谦?在她因着沈谦陷入震惊之时,压在她身上的沈谦,其实也是瞬时感到一阵天崩地裂一般的惊讶与难以置信。
他狠狠闭眼,再猛地睁开,如此反复,都是明明白白看清身下之人,全然就是秦菀贞。
可是明明记得,他不是,死了吗?死在失去她的第七年,死在了拖着未好的病体,从鼎州赶回盛京,想赶到她坟前为她贺生的路上......他甚至还记得,咽气阖眼之前,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与清明,叮嘱陈琛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他务必记得,将手中的,属于她的木雕小像搁在他的心口处,与他一道下葬......那小像经了多年的摩挲,早已光润油亮,与当初他雕刻出来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也是征战多年的他,护得最好,最珍贵的宝物。
沈谦明明记得,当他阖眼沉入无垠黑夜的瞬间,耳边传来的还有陈琛的悲痛哭喊。
可为何下一瞬,他却是自无边黑暗之中,又是幽幽醒转了过来?来不及分辨眼前究竟是何情况,他就是耳尖听到了一道轻巧的脚步,正朝着他所在之处缓缓行来。
多年的行军经验,令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敛声躲到了一旁,只等那人现身在他视野之内时,一招直接擒下。
只是又有谁能告诉他,这怎得一阖眼,再睁开时,见到的却是已经离他而去整整七年的人儿呢?沈谦双目猩红,一双眼牢牢盯死身下的秦菀贞。
在皎白的月光下,她发髻蓬乱,散开的发丝粘在她的脸颊与嘴角,而嘴角处的血痕,更是与她中毒吐血,在他怀中断气时的样子交织在了一起!他舍不得松开钳制住她的手,生怕她会如同七年来无数次的梦境一样,一个松手就化作烟雾散去。
只能是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那只刚刚被她咬过,现在还生疼的左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秦菀贞叫出那声阿兄之后,就明显察觉到了眼前沈谦的不对劲。
他看着她的样子,深情得就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更遥远的人。
眼底的那种悲痛,似是下一瞬就要流出来的冰冷河流,使得她只是仅仅对上了一眼,就被那股子痛意,冻得她心头发疼。
秦菀贞早先就曾注意到,沈谦的瞳仁在阳光照耀下,是琥珀的颜色,看上去就像是上好的蜜糖一般,与他常年冷冽的眼神是一种奇异的融合。
但现在的月光与夜色之下,他的眸子深处是噬人心魄的黑,他的眼底遍布血丝,混着眼角的那抹红,看上去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
秦菀贞的理智命令她乖乖躺着,没有丝毫反抗地任由沈谦抬手,缓缓抚上她的面颊。
只是在感受到他指腹与掌心处的粗粝与硬茧,感受到他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角的瞬间,秦菀贞仍是控制不住地,自后腰处泛起一阵令人颤抖的战栗。
随着这下轻颤,沈谦似是从沉溺的梦境之中,被人猛然拽了出来一般。
他摩挲着秦菀贞唇角的手指猛地一顿,而后抓起她的左手手臂,就着月光掀开她的衣袖......待到看清那腕间红痣之后,这样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竟是再难控制心底翻涌的情绪。
他眼角泛出点点莹光,不顾秦菀贞因他的靠近而陡然瞪大的双眼,用手臂轻轻枕在她的脑后,而后俯身埋首在她的颈侧,哽咽道。
你回来了吗?是你回来了吗?七年了......你是不是在怨恨我?你知道我有多想见你吗?你知道我求了多少次,想要再见见你吗?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我不该......秦菀贞被他紧紧抱住,力道大得她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被他勒死了一样,可她却不敢挣扎,因为她觉着,沈谦这很明显是被魇住了!虽说不知道他到底把她当成了谁,但秦菀贞的直觉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现在的沈谦,还真就不是她那个尚算熟悉的沈家阿兄......秦菀贞想着,万一她要是挣扎起来,而沈谦一时没能从梦魇之中清醒,若只是伤了她,倒也不是不能收场。
但他若是发起疯来从这里跑出去,在外头冲撞了谁,那可如何是好?这里可是东宫!是皇宫啊!虽说男女授受不亲,沈谦现在这样死死抱住她实在是于礼不合。
但秦菀贞也是早已猜到,他很可能是被人用了什么手段,才会导致现在有些神志不清的。
而且这背后下手的人,很可能还不是针对他的。
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其实是被她秦菀贞,给连累的......否则,那人为何单单要引她前来呢?再想着他也是几次三番出手帮她,护她,秦菀贞到底还是选择相信眼前这个不善言辞的人,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因此,她只能舔了舔自己因紧张而干涩的唇,先是试探性地挣了挣手腕,随即在感受到沈谦松开了她的手腕后,她心下又是一喜。
但她也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深呼吸几下,平息着自己紧张的心跳。
秦菀贞缓缓探手够到沈谦的脊背,虚揽着他,学着往日阿娘安慰她时的动作,一下下轻轻拍着,柔声低语道。
阿兄,你仔细看看,你眼前的人是我!我是秦菀贞,是秦家二娘子,是娇娇儿......阿兄,你现在是认错人了。
你若是遇着了什么难处,你告诉我,告诉我阿耶,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所以,你现在先松开我,好不好?秦菀贞强装镇定安抚着沈谦,但毕竟是头一遭遇着这样的事,因着紧张,即便是在这样的寒夜之中,她还是急出了满头大汗。
明明是熟悉的音色,但这人儿现在所说着的话,却是带着沈谦从未体会过的亲近意味。
他自再次见到秦菀贞的激动之中慢慢冷静了下来,这才渐渐觉察到了眼前的不对!身下这人儿,是有温度的!不是轻轻一碰,就会化作烟雾四散的幻影,而是真实可以触碰到的一具身体!而随着秦菀贞因紧张而冒汗,沈谦的鼻端,甚至还越发明显地嗅到,他记忆深海之中熟悉的,那股子淡淡的暖香。
而且,她现下正亲近地唤他阿兄?甚至还说,自己是娇娇儿?沈谦自是知道秦菀贞有个闺中小名,她的阿耶阿娘,兄姊好友都喜欢叫她,娇娇儿......在当年,他们成婚的当夜,情浓之时,他轻吻着她腕间红痣,也曾试探着,唤她一声娇娇儿。
只不过换来的,却是她猛地抽回手,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带着还未来得及褪去的脸颊红晕,冷声规劝道:将军,我是您的夫人。
所以,今后还请照着规矩,唤我夫人吧!自那之后,每每他生出亲近的念头时,她与她身边的人,总会用规矩规劝于他。
他害怕因自己的不懂规矩而冒犯了她,使她不喜。
因而除开暗地里在衣食住行上,盯得更仔细些,尽量考虑得更周到些以外,再不敢于明面上过于亲近与她。
就这般,一直到她被人暗害中毒,在他的怀中吐血咽气之时,她仍是唤他将军,而他,也只能是唤她夫人。
她何曾在他的面前,自称过娇娇儿?震惊之余,从军多年的谨慎使得沈谦并未完全松开对秦菀贞的钳制,转而是扭头望向四周开始打量。
实在是眼前种种太过诡异,以至于沈谦心道,莫不是北蚩的蛮子,使了什么巫蛊之术的手段不成?若是他们胆敢利用他的夫人做局,那他也能毁了盟约,杀入他们的都城!只是四下打量之后,他却是诧异地发现,现在他们所处的屋舍,赫然就是使得他们不得不定下婚事的那件事所发生之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情此景,使得他心神震荡之下,微微松开钳制住秦菀贞的四肢。
眼睁睁见她得了机会后连忙翻身坐起,却也不似当初那样,拢着衣衫捡起发簪便要与他拼命!沈谦亦如游魂一般自地上翻身坐起,眼神定定注视着虎口处被秦菀贞咬出的齿痕,那也是当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没有过的东西。
那件事的发生,折磨了他和秦菀贞一辈子。
旁人对他的算计,使得他不得不连累这位云端上的娇女委屈下嫁,使得秦府满门因他颜面受损,也使得秦公乍闻此事之后,被气得吐了血。
只因他,在药物的侵蚀下,虽未对她做出那般猪狗不如之事,但到底冒犯了她,并且还被其他的人给撞见了!就这样于众目睽睽之下,生生地毁了她的名声......虽是用多年累积的战功换来了陛下的赐婚旨意,全了秦府满门最后的体面。
可没有得到她心甘情愿应允的婚事,也注定造就之后的种种遗憾与悲痛。
那样娇贵的人儿,在他的后院遭受冷遇。
世人都在私下传她被夫君厌弃,被沈将军不喜。
而她也在他日日夜夜的刻意疏远中,如被人恶意藏起来的花儿一般零落凋谢,失了满目芳华。
她曾说,希望她的死,能够换他可以重新翱翔于大漠的蓝天之下,能够换他从这场储位之争的算计之中脱身。
可他怎么可能眼看着旁人算计秦府也视若无睹?那可是她的家,是生养她的地方!她的离世,只给他留下一座永远出不去的牢笼,让他如同困兽一般,势要将所有胆敢闯入他领地之人撕个粉身碎骨!而秦府满门,自然就是这领地之中,最重要的存在!那背后算计之人,以为没了她的存在,他与秦府,与东宫就能断了牵连,所以趁她重病之时,暗下杀手。
却没有算到她在他的心头,到底占据着怎样的地位......沈谦指尖轻触被秦菀贞咬出的伤口,一双眼直勾勾地盯住秦菀贞。
他的心中波涛汹涌,种种猜测混杂着回忆,使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但即便是被他这样盯着,见他脸色变了又变,秦菀贞也不复早先的害怕。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厌憎与恐惧,只有疑惑混杂着浓浓的担忧。
甚至还悄悄地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轻声唤道。
阿兄?沈家阿兄?沈谦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勾住他衣袖的细嫩手指,愣愣怔怔地轻声问道:你唤我,阿兄?而不是,将军?额......对啊,阿兄,沈家阿兄......不是你,让我唤你阿兄的吗?这弱弱的反问,使得沈谦脑内一阵针刺一般的剧痛瞬间袭来!他痛苦呻.吟一声后,岣嵝着身子啷当倒地。
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脑内也是一幕幕画面急速闪过,使得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此时的脑内种种,有城外初见,有那包连陈琛都不能碰的桂花糕,有那五只小兔子,有他在奉命剿匪的行军路上,念叨着要快些了结此事,得早些给二娘猎只大补的鹿送去......这一场场,一幕幕的情形,都是他关于她,曾经的记忆里没有的!却又令他清清楚楚地能够明白,那是他这几月所切身经历过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惟愿菩萨在天有灵,让将军能够平安归来......惟愿神佛在天有灵,让我来世能够再见夫人一面,向她赔罪......惟愿菩萨在天有灵,保佑将军此行逢凶化吉......惟愿神佛在天有灵,让我来世能够再见夫人一面,护她无忧......声声祝祷传入沈谦耳中,他听得分明!除开他在失去秦菀贞之后的日日夜夜所求之事外,那一声声祈求平安的言语,分明就是秦菀贞的声音!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他不知道?她也曾常驻佛寺,为他虔诚祈祷吗?为什么他不知道!沈谦双眼红得似要滴血,他猛然扑到秦菀贞身前,直视着她的双眼,面带祈求地问道。
你听到什么了吗?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你又记得什么?秦菀贞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一张脸已是变得煞白。
但她却又顾不上自己狂跳的心脏,只是担心沈谦的身子到底遭不遭得住,生怕他会彻底疯魔。
百感交集之下,她只得是咽了咽唾沫,壮着胆子,在拽着他衣袖的手指上更添几分力道,语带哭腔哀求道。
阿兄,你别吓我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呀!你别吓我啊......秦菀贞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强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一点。
一双眼也被憋得通红,整个人看上去即狼狈,却也鲜活......眼前人的种种行为,分明对上的是他刚刚脑海中翻涌着的,那个会俏皮唤他阿兄,会朝他做鬼脸的秦菀贞。
而不是他那早早香消玉殒,已有七年之久的夫人......沈谦强自平定着心神,自刚刚在那声声祝祷之中,他的心中已然诞生了一个看似荒诞无稽的猜测。
那便是,漫天神佛果真的应了他所求之事,施舍给了他一个来世!此般猜想一出,沈谦的理智即刻归笼,立刻就将眼前情形,与过往种种回忆结合在了一起。
他现在的记忆,与前世的回忆,有相同,也有不同之处。
与秦菀贞早早相识,种种相处之下,成了她的阿兄,是不同之处!他于此时剿灭匪患回京,于腊八宫宴上被人用太子有事相询的借口,引来这处小楼,中了那龌龊手段,是相同之处!想到这一点,沈谦立时将眼前情形,与当初他害得秦菀贞名声被毁的那场算计,给联系了起来。
若他没有猜错,他的这场来世,原本是没有带着那些满是遗憾与悲凉的记忆而来的。
只是在遇着了同样的算计,在药力的强劲作用之下,这才会错打错着地刺激着他,回忆起了前世之事。
以免没有记忆的他,会再次干出伤害秦菀贞的事情!迅速理清了眼前种种,沈谦小心翼翼地,望向正一脸懵懂且担忧看着他的秦菀贞。
伴着窗外的月光,他看得分明,现在的秦菀贞鬓发松乱,没了发钗固定的发髻散下一半,垂在她的肩头。
身上的天水碧衣裙,也因为刚刚的反抗变得凌乱,裙摆上甚至还沾上了他手臂处滴落的点点血渍。
若是此时那些人再度寻来,不用多想,他与秦菀贞定然会再次陷入前世的困境之中!虽然,他想立刻就迎娶她,他想现在就带她回家!虽然,他现在疯了一般的想要她!想将她困在自己的怀中,用彼此之间的温度确定,她是真的回到了他的身边......可是,他不想再用那样肮脏的理由困住她。
他希望这一次,他们会是两情相悦,会是伴随着众人的真心笑颜,喜结连理!失去她之后的那七年光阴,那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足够让他想得清清楚楚了!他曾于四季更迭中无数次后悔,他悔恨于根本就不该顾着那些该死的规矩,他悔恨于没有像在战场上攻城略地一般,对她的一切步步不让!他应该将对她的珍视昭告天下,应该用所有的一切,告诉天下人,她秦菀贞才是他沈谦最珍视的人,最看重的人,她是他的全部!既然一切重来,那这一次,谁也别想让他退却,谁也别想让他放手!仍是跌坐在地的秦菀贞见着沈谦久未言语,心中不免生出寻不着出路的慌乱。
但是她拽着沈谦衣袖的手,也是一直没有松开,就那样执拗地一直拽着他。
无论他是低头沉思也好,还是用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也好。
她就是低头伸出手指,目光与指尖都死死黏着沈谦的衣袖,一直没有松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秦菀贞的眼下忽然伸来一只手,一只虎口处还带着她的牙印的手。
她沿着那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的手怔怔望去,便见沈谦不知何时,已是变回了她熟悉的模样,正语调温和地对她说。
来,我扶你起来!虽是双眼仍旧赤红可怖,但莫名的,秦菀贞那颗一直悬空的心,就是猛然彻底落回了实处。
那个一出手,就给她送来五只兔子的沈家阿兄,终于回来了!这般念头涌出,伴着经了高度紧张之后,猛然又松懈了心神,秦菀贞鼻头一酸,竟是抓着沈谦的那只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一边哭,嘴里还一边语无伦次地抱怨着。
吓死我了!阿兄,吓死我了......你居然打我......好痛啊,你还掐我的脖子,你还拧我的手,好疼啊......秦菀贞控诉着方才内心的害怕,越哭越伤心,哭声也是越来越大。
一直哭到沈谦再不能忍受,用力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后,她还是靠在他的肩头,哭得伤心至极。
一直到她感受到沈谦的肩头都被她的泪水泅湿,而她搭在沈谦手臂上的手,也是忽然间摸到一手的湿冷时,秦菀贞这才猛然想起什么。
随即一把推开沈谦,捧着他的手臂仔细看了看,然后羞愧地掏出帕子来,一面给他包扎,一面嘴里含糊喃喃道。
就我扎你这件事,你也是不能怪我的!谁让我实在是快被吓死了啊......呜呜呜......你真得是吓死我了啊......虽是言词颠倒,混着哭声也含糊不清,但这委屈的控诉,落在沈谦的耳中,却是字字清明。
沈谦见她将帕子系在他手臂伤口上之后,又是伸手胡乱揉着一直落泪的眼睛,将一双迷醉桃花眼揉得通红。
他再难掩饰眼底的心疼,立马伸出手去,一手虚握住她左手手腕,止住她揉眼睛的动作。
一手则是捧住秦菀贞的脸颊,用指腹抹去她的泪珠,轻声哄道。
别哭,别哭......我没有怪你,你做得非常好,也非常对!只有这样,你才能保护好自己!这般亲近的动作,使得秦菀贞俏脸羞红,眼神闪躲避开沈谦专注的视线。
而那没有被握住的右手,也是尴尬地停在脸旁,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合适。
掌心之下陡然窜起的温度,令沈谦为秦菀贞拭泪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瞬间反应了过来,此时的她,还满是信赖地唤他为阿兄......沈谦讪讪撤回拭泪的手,只是圈着她手腕的拇指指腹,在离开之时,到底是没能控制住,指尖夹杂着无限眷恋,却又故作无意地轻拂过她腕间红痣。
强压下心头,那想要将点缀着一枚小小红痣的手腕,捧到唇边轻轻吻一吻的冲动,沈谦努力找回这之前,与她相处时一贯的态度,喃喃低语解释道。
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说完这话,沈谦为了缓解心下躁动,先是环顾四周,随后又侧耳仔细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见暂时没有什么嘈杂声传来,便是强忍着不适站起身来,叮嘱道。
今日之事,必是有人算计,详细的我们改日再详谈。
但幕后之人肯定会有后手,所以,待会儿我会先行离开,你趁着现在的功夫,赶紧收拾一下自己。
一面说,沈谦一面皱眉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盏盏点燃这内室的烛台,还这间屋子一片光明。
只是体内的药效还未完全散去,他岣嵝着腰点灯的动作,着实不雅得厉害。
好在秦菀贞现下专心整理着仪容,倒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点完屋内的烛台,他弯腰捡起她掉落在一旁的发钗,正准备递给她,回头一看,却见秦菀贞正埋头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襟。
随着她的动作,脖颈处时不时闪现的白皙肌肤,只消一眼便令他霎时尾椎一麻。
这一停顿,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竟是因为一时用力,将手上沾着的血,抹了一些在那珠钗之上。
沈谦见状急促咳嗽了两声,连忙扭头朝另一头走去,带着红透的耳根避开秦菀贞闻声望来的视线。
他一面将那染血的发钗在衣襟上仔细蹭着,一面故作镇定地走到临湖的窗前,伸手推了推。
等到意料之中的阻力传来,他心头自是一阵讥笑。
这背后的人,还真是当得起她的身份,倒也不算太蠢,竟还知道将窗户都封好,不给人逃离的机会。
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让她得逞了......至于眼前的这笔账,前世有陛下护着她,没能以牙还牙。
这一世,他总得好好送她一份大礼才行!确定了他想确认的事,琢磨着她也理好衣衫了,沈谦这才转身,捧着擦干净的珠钗递给秦菀贞,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定定看她挽起了头发。
秦菀贞被他黏在背上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极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晚沈谦盯着她的目光,怪怪的......那种怪怪的感觉,从先前他像是透过她在看旁人时,就开始了......他究竟,透过她,看到了谁?秦菀贞心中好奇,又被他如影随形的视线盯得心头羞赧,只得想要借着问问他到底在看谁,来缓解眼下的尴尬。
只不过还未等她开口,门外却是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声。
细听之下,可不就是在高声呼喊,寻找着她吗?沈谦见这意料中的一幕如约而至,心头哂笑。
而后不紧不慢地走到面露紧张的秦菀贞身旁,将火折子递给她,冲她轻勾唇角安抚道。
我这就走了,你一个人千万别害怕......若是等下他们问你,你就说被锁起来后,一直都在这里乖乖等着侍婢来寻......旁的,也不必多说......你只要记得,今日种种,我们都会还回去的,好吗?秦菀贞呆呆望着面露笑意的沈谦,明明眼前是同一个人,明明他之前也笑过,但她怎的就因为他现在这一笑,瞬间觉得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了呢?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沈谦已是大步走到那扇临湖的窗前,沉脸一拳捣开眼前紧闭的窗户,一手撑住窗棂,翻身跳了出去!阿兄!秦菀贞扑到窗前,于慌乱中一手揪住沈谦的衣摆,瞥了眼窗外的夜色,焦急劝道:这下面可是湖,你要做甚!沈谦不舍的目光在她指尖流连,但此时门外的声音也是越来越近,他只得冲她安抚地笑笑,柔声哄道。
松手......莫怕!记住,我会在暗处护着你!说罢,衣角自秦菀贞指间溜走,他松开把着窗棂的手,一个猛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也就是在沈谦消失的同时,小筑门外也是传来众人急切的话语声。
这门不是锁上了吗?怎得里头还有烛火?快快快!赶紧打开看看!兴许秦二娘子就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