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二皇子于宫外的私宅之中。
书房门外,虽是寒风鼓噪拍打得门窗砰砰作响,但书房之中, 却因熏笼收获了一室暖意, 并混杂着浓郁的沉檀气息。
屋内悬着几盏造型华贵的宫灯,在那琉璃宫灯之上,画工用出神入化的笔力, 绘出了一卷狮子犬戏蝶图, 在烛火映照之下,栩栩如生, 似是下一瞬就会从宫灯上跃出来一般。
书案后,一身着洒金白衫,相貌文弱俊秀,但却因气血不佳, 以至于眉眼间始终拢着一股子阴郁气质的男子, 正徐徐停下手中画笔。
他眼神缱绻流连于铺放于书案,略微思索了片刻后,又是提笔轻轻在那画中女子的鬓边,绘出一只跃然纸上的凤尾蝶,细看之下,竟与那宫灯上的戏蝶图手法一致。
他的视线,沿着那画中美人的发丝,辗转于她的梨涡之上。
换上另一只笔,男子单手攥拳抵在唇角轻咳两声后, 用那纤细的画笔轻轻沾上一抹嫣红, 仔细点缀在美人的唇瓣之上。
这笔不亚于画龙点睛, 顿时使得那画中娇媚的女娘子似是活了一般, 伴着唇角梨涡,鬓旁蝴蝶,冲执笔之人笑得一脸娇憨动人。
秦娇娇,你看你,又是调皮不乖了。
竟是大庭广众之下与那袁定朗争吵什么,浪费口舌......这样的人,就应该直接踩到泥地里,让他烂在里头......明明儿时一起玩耍时,你便是被我欺负了,也只会眨着你这双会骗人的眼睛掉眼泪,现在竟是背着我变厉害了不少。
好你个没心没肺的秦娇娇......男子将画笔缓缓搁在一旁的笔洗之中,用帕子将手指上不慎沾上的墨渍拭干净后,便是用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的眉眼,那动作看着轻柔温和,眼底流露出的神色却是冰凉诡谲。
你到底是心善,随了你那群没用的家人,便是有那沈谦替你出手收拾,你都敢阻拦他......不过没事,二兄会帮你永绝后患的,这种冒犯了我们秦娇娇的人,实在是不配苟活于世啊......男子冰冷似远山冰雪一般的呢喃,随着书房门扉被叩响而停下。
片刻之后,屋内那似珠玉般润朗,却也无法掩饰病弱气虚之相的声线响起,得了允许后,那门外低头惴惴不安候着的黑衣护卫,忙是不敢耽搁地进了书房之中。
进屋的刹那,鼻间便迅速被屋内浓郁的檀木香气所填充,那护卫强忍住揉捏鼻子的冲动,冲着书案后的男子恭敬行礼后,快速回禀道。
主子,门外有一自称袁定朗之人求见。
嗯?男子将画卷仔细收好,随后一脸虔诚地带上刚刚作画之时,取下来搁在玉石上的佛珠,低头浅浅盘着手中佛珠,鼻间轻嗯一声,而后用那种似是在故意取笑逗趣儿的语调,冲那黑衣人笑道。
擎苍,你跟在本殿下身边这么多年。
现在竟还觉得,无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求见于本殿下的吗?你觉得是你的这双眼睛有问题,还是你这双耳朵,已经是派不上用场了?男子虽是尾音带笑,但那黑衣护卫听到后,却是后背一寒,双膝一软,登时跪倒在地。
见他如此,那男子也是轻笑两声,戏谑道:这是做甚?擎苍,我又不会杀了你,你了解本殿下的,我不爱杀人......停顿片刻,他见那擎苍竟是在这样的冬夜,额角的汗珠都扑簌簌地砸在了他身前的金砖之上。
怔楞一下后,他竟是朗声大笑着鼓起了掌来,随后,一边念叨着无趣,一边问道。
那人可说了他为何觉得自己可以面见本殿?我是知道你的,不然你也不会大着胆子来回禀了,说吧。
闻言,擎苍的头颅俯得更低,他前额紧贴于地面,咽了口口水,颇有些紧张地回道。
那人......他说有办法助陛下抱得美人归......还说只要主子助他,他不光会用自己的学识报答主子,届时,还会,还会将秦二娘子,双手奉上......壮着胆子回完刚刚袁定朗的言论,擎苍紧张得背脊都绷成了一条线。
他就是太了解这位二殿下了,才会宁可冒着风险也来禀报这件事。
否则,等到袁定朗的这些言论,通过别的途径进了主子的耳朵,届时,倒霉的可就不止袁家了......上首那虔诚盘着手中佛珠的男子闻言轻轻一笑,在烛光映照之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但那掩藏于暗影之中的双眸,却是顷刻之间迸射出两道阴毒目光。
他挂着佛珠的那只手微微一抬,冲跪在下头的擎苍说道:起来吧,原是本殿下误会了你。
做得不错,遇着这样的事,的确得立马通禀本殿。
而后,他缓缓自书案后起身,捻着佛珠的手背于身后,缓步踱到战战兢兢爬起来的擎苍身旁,目露怀念低语道。
儿时,令鸾还未出生,母妃与皇后还有着面上情,我们也是经常一块儿玩耍嬉闹的。
那时,皇兄惦记着秦府大娘子,就是她阿姊,所以总爱带我一道出宫去秦公府上玩。
皇兄和大娘子总爱黏在一块儿,所以啊,那时候都是我带着她和宣文一起玩。
我看她实在生得好,便也起了想把她抱回宫里,永远在一块儿玩的心思。
但是她总爱追着她阿兄,也不爱理我。
那时候,我以为故意逗她生气,欺负她,她眼中便会有我了,所以做了不少惹她不喜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是个人都能欺负她秦娇娇......擎苍,你说是吗?他欺负了娇娇儿,害她受了委屈,是该死的,对吧?擎苍见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儿,又开始回忆起了往昔,心中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开始同情袁定朗那一家子了。
但,他也并不敢揣度主子的心思。
毕竟前几月,那针对于太子和秦公的局布下去的时候,他曾经试探着问上一句秦公不是二娘子的阿耶吗,为何主子不放过他?换来的,便是在佛堂里,被主子亲手执鞭,抽了整整百来下......不了解主子的外人,总说主子是疏风朗月之人。
他常年在手边捻着一串佛珠,吃斋念佛亦是常事。
所有人多爱夸赞主子,是位有佛性的皇子......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二皇子死宅之中的佛堂,原是刑堂,那慈悲注视着苍生的佛祖,不知在这里见过了多少血腥。
而作为皇家寺庙的大相国寺,那声称只见与佛有缘之人的普惠大师,也是不管主子求见过多少次,都从不肯让主子入禅室一步......他总是顺着自己的性子处事,就像秦二娘子,他便是从未想过,他布局意图取她父族母族全部性命,她怎么可能会愿意成为他的女人?但这些话,擎苍便是烂在肚子里,也是不能说的,否则,那烂在泥地里的人,只会是多他一个而已。
只因他的主子,是眼前人,是陛下与元贵妃亲子,是承载了元氏一族所有希望的二皇子殿下,赵安期......擎苍的这些想法,赵安期自是不知。
他把玩着手中佛珠,捻了一圈后,那隐隐带着红的眼角微抬,竟是冲擎苍笑道。
不过,我现在不打算让这姓袁的去死了。
我刚刚想到了一个法子!擎苍你说,如果我重用这袁定朗,然后在他以为自己成功之时,我再握着秦娇娇的手,一片......一片......剐了他,会不会很好玩?擎苍被赵安期这话激得身后冷汗直冒,可他完全不敢抬袖有任何动作,只能是放任这潺潺冷汗,沿着他的脖颈汇入衣襟,但仍是提醒道。
可是主子,我们冒然重用袁定朗的话,定是会引得秦公不快,届时......啊!也对!你不提醒,我都忘了秦娇娇她阿耶了。
啧,他的确是个麻烦的,别人欺负了秦娇娇,他肯定会出手弄得袁家在盛京待不下去的。
赵安期背手捻着佛珠,在屋里走了两步,而后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惊叹,随后冲擎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朗声道。
擎苍!经了你的提醒,本殿下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了!你说,待秦公出手,弄得袁家那个当官的外放穷苦之地后。
结果!他们一家子在路上遇到了凶悍流匪,然后,那些人当着袁定朗的面,虐杀了他的耶娘,再把袁定朗毁容毁身!这时,本殿下再出手救下他,暗地里重用他!然后等到他觉得自己报仇之后,我再剐了他,给秦娇娇出气!好不好玩儿?擎苍,你说这样好不好玩儿?琉璃灯中的烛火在夜色之中跳跃了两下,发出噼啪一声爆响,混着赵安期在烛光下,或明或暗之中的笑脸,简直与那自地府而来的夜叉一般。
擎苍避开赵安期的双眼不敢再看,将一颗头埋得深深的,抱拳作揖应道。
属下这就去安排!得意于自己完美折磨计划的赵安期心情愉悦地嗯了一声,便是挥手示意他退下。
只是在擎苍彻底退出这书房之时,仍是听到屋内赵安期陡然冷下来的声音。
质疑本殿的决定,按例当鞭五十,但念在你给本殿提了个好建议,改为鞭二十,自行去领吧。
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