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中, 北蚩草原之上的冬季,是呵出一口气都能结冰的程度。
茫茫草原被冰雪覆盖,放眼望去, 除开无边的黑夜之外, 便是刺眼的白。
那日,趁着那些人喝醉之后,阿娘给他的衣襟里, 塞满了好不容易攒下的饼子。
那些熟悉的阿姊, 婶子们用刀架在各自的脖颈上,逼着他只得是头也不回地跑向风雪之中。
那时, 他也曾回头望过一眼,阿娘和她们的面容,已经混在风雪黑夜里看不清晰,可他仍是清楚地记得, 她们没有一个人落泪, 似乎这一辈子的泪都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流干流尽了。
但一个个望着他的眼神,却是那么亮,那么亮!脑中只剩下那一双双满是冻疮脓水的手,一张张苍老破败的容颜,还有阿娘那一遍遍,自他懂事起就重复着的话。
孩子,逃出去,活下来!活着回到南梁!回到生养阿娘的地方!孩子, 一定要活下去, 你记着, 你是我沈家的孩子!无论如何, 无论用怎样的手段,你都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你能活着到盛京,拿着这块玉佩,去寻四皇子,告诉他,沈萍汝求他,求他无论如何,收复绥州!还我沈家满门,得以安葬于故土!他与阿娘心中都很清楚,等到他爬出这茫茫草原之后,阿娘与所有部族中的汉家女,悉数都会自戕,她们会用这种方式,逃离这困了她们一辈子的,地狱般的苦海。
阿娘曾说,当年她自绥州满城的尸山血海之中,残存着最后一口气被拖回这个部族之后,她便不止一次寻死过。
后来,是照顾她的婶子,发觉了腹中他的存在,这才令她咬牙活了下来。
阿娘在帐中女子们不忍再看的目光与低泣声中,用摔碎的瓦罐残片,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硬生生毁了自己的脸。
靠着那张颜色尽失的脸,她躲过了那些肮脏的事,被充作了最低等的苦力奴隶。
而这个部族中,几乎所有毁了容貌的苦力奴隶,都是从边塞八城被掳掠来的汉家女子......只是,他生下来之后,那高鼻深目的模样,却与北蚩人长相颇为相似。
所以,那些畜/生自然也以为,他不过是部族中那么多男子里,不知谁倒霉,撒出来的种而已。
他的降生,对这些东西来说,不过就是部族里,又多了一个杂/种/小奴隶罢了。
可帐中的阿姊与婶子们,却从没有一人用别样的眼神看过他。
仅有的几个,选择留下自己的颜容,靠伺候部族那些掌权人,来换取食物与衣物的阿姊,每每得了一口牛奶或者肉之后,也是第一时间就会给他,面对他的拒绝,她们总会笑着说。
我们只等着小阿狗快些长大,长大以后,就可以保护阿姊们,保护婶子们了呀!帐子中的女人们,她们当时唯一的乐趣与希望,就是带着小小的他去做活,同时用柔软的汉家语调,告诉他,她们曾经的家,曾经生活的地方是多么的好看,多么的美好......沈谦也还还记得,自己唯一一次被阿娘打,是因为他听了部族中那些孩童侮辱后,红眼问阿娘,他是不是肮脏的北蚩人的血脉?一向温柔对他的阿娘,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捡着放羊的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一面抽还一面正声告诫他,他的体内没有北蚩肮脏的血脉,他是汉人,他是绥州沈家的血脉!阿娘只说他的家人,都死在了绥州城破之时,无一生还。
却从未告诉过他,他的阿耶是谁......但那日神色痛苦癫狂的阿娘,一直深深刻在沈谦的脑海之中,所以,他再未提过这样的话。
于是,在他终是体力不支,昏倒在靠近边塞的大漠之中,被当时的镇北军巡防军士捡回军营后,面对他们的讯问,瘦弱不堪的沈谦,只用一口汉语坚定地回道。
我是汉人!我是绥州沈家的孩子!这群历来驻扎在边塞,与北蚩对峙的镇北军军士,又有谁不知道七年前的绥州一战呢?那所有被拴在马后拖拽,用来挑衅鼎州守军的军士遗体,那身上破破烂烂辨不出原色的衣裳,无一不是镇北军的军服......当时的校尉本想把小小的他送回城中,找一户普通农户抚养长大。
可他抵着心口那藏着的玉佩,只是跪在帐前一遍遍重复着。
我要留在镇北军!我答应了阿娘,我要让沈家满门尸骨,可以被好好安葬于故土!所以,只有七岁,却性子执拗的他,便被丢到了伙夫营帐中,跟在叔伯后头帮着干活。
一直到他十四岁时,他开始握着手中直刀,与养大他的叔伯们一道,开始上战场厮杀......自尸山血海之中,靠着双手中沾染着的那些北蚩蛮人的血,他终是一步步爬了起来,终是率军将那绥州蛮将斩于马上,将绥州,带回了家......可是,那时的绥州,莫说是沈家人的尸骨,便是沈家曾经存在的痕迹,都早已泯灭化作尘灰,散于天地之间了。
最终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城外随意丢弃汉人尸身的乱葬岗,建了一座坟茔,用来祭拜所有绥州丧生的百姓与军士罢了......而他,在坟茔建好的那一日,也是跪在坟前久久不愿离去。
他买了城里最香甜的糕点,最美丽的襦裙,最精致的钗环,最可口的饭菜,最香醇的蜜酒,跪在坟前,一件件,一样样地祭拜给了那些香消玉殒于草原上的女子们......而听得绥州被收复的战绩后,已是登基为帝的四皇子,这才在奏疏上,见着了一个颇为熟悉的沈字。
派了身边大监往鼎州而来,确定了沈谦的身份之后没多久,陛下便是一直想要调他回京,统领金翎卫,想让他离了那随时可以丧命的战场。
前世,他最终为她,选择了服从。
这一世,他又该如何?他放不下她,可是,他也放不下鼎州八城......他本就是因着边塞无数冤魂催生而出的,针对北蚩的恶鬼,难道真能离了故土不成?前世,在她离世之后没多久,本已议和的北蚩便是单方面撕毁了盟约,再度挑起了战火。
三公主赵令宁被用来威胁守城将领,于是她选择了自戕于阵前。
得知消息的陛下急怒攻心之下,吐血晕在了朝堂之上。
当时的太子即便是临危受命,代掌朝政。
也因为多年来与二皇子的明争暗斗,而没法大展拳脚。
这一世,他定要将这些变故扼杀在摇篮之中,可是,她又会愿意吗?她会愿意,跟他一同奔赴这未知的一切吗?沈谦心中很是清楚,让他放弃鼎州,放弃边塞八城,他做不到......让他现在放弃秦菀贞,当一个默默在她背后守护的人,他没有那么高尚,他也,做不到!是了,他就是这样贪心的一个人!当初在草原上,他暗地里耍小聪明,抢了那些北蚩孩子所有的奶酪,带回给阿姊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曾经取笑他,说他是个贪心的孩子......沈谦搭在膝头的双手,随着记忆的延伸而攥成青筋虬起的拳,额头也是沁出了点点汗意。
拳间力道带着他腰腹间的刀伤,那钝钝的刺痛,霎时唤回了他的神智。
猛然睁开双眼,视野恢复清明之时,他见陈琛又开始念叨了,沈谦头疼之余,想着这傻子好歹也是跟着他鞍前马后了一辈子,终是耐着性子,反问道。
五公主有贵妃,有二皇子护着,你觉得,若只是使团平平常常的一句求娶,陛下会答应吗?甚至于,你觉得陛下会不知道我们在盛京,在他眼皮子底下传出去的信?被沈谦一句反问难住,陈琛想到那位明明笑起来佛祖一般,却有着雷霆手段的帝王至尊,嘴唇嗫嚅了半晌,终是化作一句清浅的埋怨。
那您也不能让自己受伤啊!您等着吧,等二娘子知道了,她肯定会生您的气的!沈谦闻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眉梢微微垂落,放松的面部伴着眼底流露出浅浅的温柔,眼神逗留在指尖,他低声呢喃道。
我不怕她因这事生气,我只怕她,对我如陌生人一般,客套地嘘寒问暖......陈琛被这话酸得牙根发软,抱着双臂打了一记寒颤,正想离他这老树开花的将军远一点。
便是感到马车缓缓停下,他冲天翻了记白眼后,只得是有些子阴阳怪气地损道。
啧,二娘子的陌生人,秦府后巷到了,自便吧您呐!说罢,便是侧转了身子,准备等沈谦下车后,缩着脖子准备小睡一觉。
反正以他猜测,这老树乍然开花,就算是蹲在人家院子外头,巴巴儿朝里望着,估计这时间肯定也挺长。
谁知,沈谦只是下去转了一转,没过多久就裹着一股子寒气钻回了马车上。
但下车时,那原本沉重灰败的脸色,这会子却像是拨云见月一样亮了起来。
陈琛见状只觉诡异,终是鼓着胆子问了一嘴,这秦府后巷是不是有啥宝藏?或者说,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他这打趣的话,原本也没打算能够得到沈谦的回答,哪成想,这位将军却是露出一个让他心头发毛的笑来,而后一脸轻松地说道。
无事,只是想到陛下所说的话,忽然明白该怎么做陛下的大将军了!忽然,沈谦又是转变了眼神,就跟那行军时,布局要引北蚩蛮子上钩时一样,混着他那怪怪的笑,叮嘱道。
陈琛,明日一早就让宣文知晓,就说我受了重伤,人事不省,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