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碗接着一晚, 似流水般送进沈谦暂居的客院之中的汤药之中逝去。
这药,自是太医开出来的一副副苦涩夹口的药,一碗碗漆黑难闻的药汤在得了陛下身边大监的暗示之后, 药方子是用得格外的苦, 格外的难以下咽。
而沈谦,只得在秦菀贞担忧,督促的眼神中, 不敢有丝毫耽误, 仰头下肚。
这汤,却是徐氏在亲自下厨熬煮上一锅, 见了沈谦喝了个干干净净之后,如同寻得了伯乐一般,日日再不曾落下,每每一大盅, 沉甸甸送来的。
而沈谦, 亦是在秦菀贞担忧,不忍的眼神中,怀着毕恭毕敬的心思,一碗碗喝得个干净。
就是这一番举动,使得秦府满门上下,在他借宿于客院的日子里,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崇敬与佩服。
陈琛原本还对那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的汤水蠢蠢欲动,心念将军竟是小气如斯,连一丁点儿汤脚都不肯给他留下。
结果却是在那日, 偶然听得女神仙向琼枝坦诚, 只说担心将军这肠胃再这般下去, 只怕是要熬不住了, 他这才知道沈谦到底有多爱护他麾下将士。
只是因为,徐氏亲手煲煮的汤,总有一种神力,那便是无论看上去多正常,喝起来,永远都是苦的,似黄连那般,苦......沈谦前世于秦菀贞成婚之后,就没少喝到徐氏亲手备下的各式补汤。
而那一盅盅补汤端上桌时,也是他那不得亲近的夫人,唯一会借着桌子的遮挡,将手指搭上他的衣袖,轻轻拽着祈求帮助的时刻。
因此,常常是两盅汤接连下肚的沈谦,早已在那些日子的锤炼中练过来了。
甚至于,在后来的岁月之中,他还曾无数次祈祷,能够令时光,回到那些桌上搁着徐氏所炖煮汤水的日子。
沈谦这般乖觉讨好徐氏的行为,自是在潜移默化之中,哄得这些日子对他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秦平显,对他也渐渐态度和软了一些。
终是在除夕这日,带着全家拜祭完秦氏先祖之后,展臂由徐氏为他更换官服时,尴尬轻咳两声后,缓缓开了口。
待会儿我便是进宫参宴了,今夜只怕得留在宫中,陪伴于陛下左右。
你晚间若是无趣,就带着宣文,陪你守岁热闹热闹。
徐氏闻言只是勾唇露出了然一笑,一面取出鱼袋为他仔细佩戴好,一面打趣道。
哦?只是宣文?这会儿咱们府中,可不止他一个孩儿呢,你忘了娇娇儿,忘了阿谦和小琛了不成?秦平显被戳破遮掩,只得是猛地收回双臂,背于身后,故作不满道:诶,不是,你这婆子怎的硬要明说才行吗?那都别去了,都给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徐氏见他竟敢这般拿乔,自是不会惯着。
默默伸出两指,揪上他腰间软肉就是一拧,口中则是冷冷笑道。
哟!说谁婆子呢?给你胆子了是吧?嗯?嗷!秦平显被拧得双脚踮起,身子抻直,跟那掸面的面团似的,不敢反抗,只得拼命吸气收腹,而后狼狈求饶道。
不是!没有!夫人,您听错了!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等到徐氏笑着收回了手,他这才一把捧住徐氏的手,呼呼给她吹着气,一面劝道。
夫人!你看你,亲自动手干甚?红了不是?下次您直说,为夫自己来!瞥到徐氏戏谑的眼神,秦平显终是歇了逗趣儿的心思,有些不甘,又有些颓唐地说道。
你记得跟娇娇儿说,让她寻身男装穿着。
都是及笄的女娘子了,再跟小时候一样,挤在外头看驱傩,不合适了。
还有啊!千万告诉姓沈的那小子,护好娇娇儿!若是她破了一点皮子,我就掀了他的皮我!见他明明是舍不得将女儿拘在家中,想允了沈谦前日来问,能不能带上娇娇儿和宣文一块出去看看盛京之中驱傩仪式的请求,却偏偏又要嘴硬,徐氏终是嗔怪地锤了他肩头一下,笑道。
天色都擦黑了,你快些进宫吧你!还掀了阿谦的皮,你这心思,难道还瞒得过我不成。
将人推出房门之外,徐氏略微思忖了片刻后,便是令人去了秦菀贞和沈谦的院子传话,而自己则是亲自往秦宣文的院儿里去了。
你说什么?阿耶阿娘允了我出去看驱傩?正有些没精打采窝在软塌之中,翘着两只脚丫一晃一晃,想着今日守岁能不能去寻沈谦玩儿的秦菀贞,听得徐氏院中的人传来的信后,霎时跟个石鼓一般咕噜噜滚到榻边,两眼放光地盯着琼枝追问着。
琼枝见她滚得颊边都散下了几缕发丝,而眼神又亮闪闪跟沈将军送来的那鹿,见了苜蓿草一般,忙是一边去扶她,一边笑道。
是哩!二娘子!夫人院儿里的人亲口说的。
不过主君交代了,让您做男装打扮,说是年岁大了,不方便。
太好了!秦菀贞兴奋地避开琼枝搀扶的手,飞快自榻上爬起后,就一直小声拍着双手,在屋子里双脚合并,跟只小兔儿似的蹦跶着。
只是蹦着蹦着,她又有些沮丧地停下,撅嘴委屈望向琼枝,委屈巴巴地对着手指嘀咕道。
可是,可是我没有男装的衣裳呀......阿耶太坏了!这不还是不肯放我出去嘛!琼枝正想解释两句,小跑着去取了衣裳的瑶林跟一阵风似的,噔噔噔就跑了进来,嘴里还不住嚷着。
取来了,取来了!哎呀,翻了好久,才从大郎君那儿找着这身,应该二娘子将好能穿!正垂头蹲在那儿,委屈得险些落了泪的秦菀贞猛地抬头,正好见着瑶林捧着一盘子衣裳靴子进了里屋,瞬时破涕为笑,急忙忙就抬手去取头上的簪花,笑着催促道。
哎呀!~快些快些!再慢些我就要赶不上挑最威武的面具了!噗!咱们二娘子呀,还是个小孩儿哩!琼枝!你讨厌!里屋响起女孩儿家嬉笑的逗趣声,而在这一片欢笑之中,琼枝二人自是麻利地为秦菀贞换着衣裳。
挑了一贯细心沉稳的琼枝随身照顾,将瑶林留在院儿里,陪着院中的侍婢小丫头们守岁,秦菀贞一面双手稳住头顶的幞头,一面兴冲冲地朝着前院奔去......这厢,得了徐氏传信的沈谦与陈琛,则是早就收拾齐整,正跟一高一矮两个石柱一样,杵在秦府的大门前,等着里头的人。
沈谦前日只是随秦公一道,进宫让陛下看了看伤势的康复情况,以及问了一些关于那军中药材粮草的细节回府时,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却没成想,竟是获得了允可!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替徐氏来传信的仆妇,笑眯眯望着他另说的一句。
夫人说了,实在是这机会不凑巧,主君得进宫伴君,家中还得留下大郎君镇宅守岁,所以就劳烦将军,一路照顾好我家娘子了!主君可是向夫人掷下豪言壮语,若是娘子破了点儿皮,便是要亲手掀了将军您的皮的!沈谦见这替徐氏自来传信的仆妇,赫然是徐氏出阁时的陪嫁侍女,也是看着秦菀贞长大的嬷嬷,这亲近的一言一句,又哪里不明白徐氏的意思。
心下是难以置信的喜悦涌上心头之时,也是郑重对着这嬷嬷躬身行礼,郑重承诺道。
阿谦自当护好二娘,不让她受丝毫委屈!看似是对当前的许诺,却也是承载了更深一层的承诺......送走那嬷嬷之后,沈谦速度极快地收拾好了自己,带着陈琛候在此处后,便是一直紧张地只敢死盯着天上雾蒙蒙的月影,垂在身侧的手是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待听到身后急匆匆跑来,却轻巧的脚步声后,沈谦更是紧张到连续咽了好几口唾沫,那喉结掩在衣襟处滚上滚下,却没有转身的勇气。
直到那轻巧的脚步忽然收敛,那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而后猛地跳起拍在他的肩头,见他配合的身子一抖,似是被吓到了一般。
身后那人也是开心地鼓掌蹦跶着,而后喜滋滋地打趣儿道。
这位郎君!可是在这儿等着秦家的二郎?他那颗噗通噗通,欢喜得险些要冲破胸腔的心,这才渐渐找到了一份真实的感觉,将他带回了眼前。
沈谦带着浅笑缓缓转身,温柔缱绻的目光在眼前聚拢,他看着眼前这个身量只道他肩颈处,头戴幞头,穿着一身枣红洒金袍服,歪头注视着他,笑得眉眼弯弯的小郎君,柔声笑道。
敢问这位郎君,可是秦家二郎?二郎真是器宇不凡,貌若潘安呐!秦菀贞见他这般上道,也是眼珠滴溜溜地机灵一转,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一手背于身后,学着她阿耶平日里的样子,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故作谦虚道。
某正是秦家二郎!只不过,当不起郎君这般夸赞,郎君实在谬赞了呀!琼枝被秦菀贞这副娇俏的小模样逗笑,眼见沈将军竟是还打算顺着她演戏,忙是上前哄道。
二郎君!赶紧着吧!您忘了,您说要去挑那最威武的面具了?哎呀!差点儿忘了正事了!经了提醒的秦菀贞惊呼着拍手顿足,而后赶紧蹦到沈谦面前,翘首以盼道。
阿兄!咱们快走吧!去迟了我可就抢不着了!嗯!好!咱们这就去抢最威武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