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时, 这盛京城中顶顶热闹的一处，便是那自城门伊始，一路蜿蜒数里, 声势浩大, 鼓乐喧天的驱傩队伍。
这除夕夜的驱傩之仪，历来为京中重视。
只待这夜色降临，锣鼓初始, 此时京中无论贩夫走卒之家, 还是那富商壕吏门庭，都会参与进这项盛事之中来。
这浩浩汤汤的驱傩队伍, 会自城门而起，一路穿街向着皇城行进，最后在皇城之前，进行最后的盛大表演, 驱除邪祟, 祈求来年的祥瑞太平。
自进了这条驱傩队伍必经的街道之后，沈谦令陈琛照顾好琼枝后，便是将手摊平亮在了秦菀贞的眼下，静静等着她的回应。
秦菀贞透过脸前佩戴着的鬼怪面具上那两个小洞怔然望去，沈谦脸上带着的，正是她刚刚做主给他挑选的面具。
那面具做的是青苗獠牙的罗刹恶鬼形象，配上沈谦的身高，混着他久经沙场之后沾染着的煞气，的确是令旁人在旁窥上一眼, 都觉得可怖的架势。
只是那孔洞之中, 显露在外的那双眼, 注视着她的眼神, 却令秦菀贞觉得分外温柔如春风，使人的唇角总压抑不住地往上翘起。
我已是可独当一面的郎君了，才不用牵着阿兄的手呢！秦菀贞今日是难得的调皮，没了往日的拘束后，更有些无法无天的架势。
她这会儿见了沈谦伸来的手，自是踩到了他的意思，但见这人就是跟个闷蚌壳一样，老是不开口，她就是觉得不得劲儿了，想要怄他一怄。
于是便扭过头去，双手叉腰，一脸骄纵任性的样儿，在那嘀咕道。
再说了，你就伸个手，我也不知道阿兄到底什么意思呀？万一，阿兄是跟那逗猫逗狗似的，想握个爪子什么的，那我凑上前来，岂不是很丢脸吗？沈谦被她这番说辞乍然逗笑，只恨自己之前竟是从未发现，她原是这般天真烂漫，活泼讨喜的性子。
他曾经以为，她与盛京之中的贵女一样，都是那泥塑一样的架子，喜欢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藏在泥胚之中，轻易不让人得以窥见。
现在想来，他当初真是大错特错，错得离谱啊！正想顺着她的话头逗一逗她，结果那驱傩的大队伍正好也是这时，挤挤攘攘地凑到了他们跟前，人群之中的嬉笑打闹瞬间波及了秦菀贞，将她给撞得一个趔趄朝前扑来。
沈谦眼明手急地将人一把护在怀中，而后微微低头，用自己面上的木质面具磕了磕秦菀贞的，不掩宠溺地笑道。
还调皮吗？乖乖儿的，我牵着你......说着，送来揽在秦菀贞腰后的那只手，转而继续摊开，搁在了她的面前......而身后驱傩的队伍中，不少同样带着鬼怪面具的百姓们，见此也是纷纷投来了善意打趣的视线，只道又是谁家的小郎君带着这做了男装打扮的小娘子，出来凑热闹来了。
秦菀贞刚刚被人撞了一下，险些跌倒，本就有些心有余悸。
见了沈谦再度伸来的手，也是没在犹豫，径直将手展开搁在了他的手心，另一只手则是拍着心口，有些后怕地念叨道。
人太多了，害我差点儿摔一跤！你可得给我牵牢一些，我若是摔跤弄脏了阿兄的衣裳，他到时候肯定又要取消我走路都摔跤了的！快走快走，咱们跟上！说罢，秦菀贞却是忘了自己对沈谦的叮嘱，掌心合拢，拽住他的指尖就想往前头去追赶那领头的傩翁傩母。
站在她身后的沈谦，却是将那带着一丝眷念的目光，定在她的指尖，而后缓缓地，合拢自己的手指，将她的手牢牢包裹在掌心之中，轻声呢喃道。
嗯！这次一定牵牢，再也不会半路把你弄丢了！正拔腿想往前跑的秦菀贞，感知到身后这人跟被人使了定身法术一样，半晌每个动弹，不免扭头投递来两道埋怨的视线，只想说你不玩儿，就别耽搁我去玩呀！只不过，这次的沈谦却是没有给她抱怨的机会。
他在秦菀贞微显诧异的眼神之中，凑到她的耳边，平日里稍稍显得暗哑稳重的声线，此时却有着不容忽视的笑意。
娇娇儿，抱紧我！我带你，看个不一样的除夕驱傩！秦菀贞被他这又是娇娇儿，又是抱紧他的要求弄得还没从发烫的耳根里回过神来，腰后被他长臂揽紧，耳畔便是响起了稍显鼓噪的风声来。
这人！竟是揽着她，将她抱在怀中，使她双脚离开地面之后，擦着驱傩的人群，在街道旁快速的腾转挪移，奔跑起来！啊！！！沈谦！！你发什么疯呀！秦菀贞从未感受过这样快的奔跑速度，一时惊慌下已是尖叫连连。
再察觉到周遭人惊讶望来的视线时，更是羞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娇娇儿！抱紧我的脖子！我带你飞！沈谦紧跟其后说出的一句话，吓得秦菀贞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还是非常迅速的凭借着肢体的选择，赶在她脑子想明白之前，双手环抱在了沈谦的颈后。
也就在这瞬息之间，沈谦也跑到了一处略微空旷的店门空地上。
沈谦揽在她后腰的手臂松开，而后顺势用力将秦菀贞的身子往上抛起，在她整个人似是被抛上枝头的芍药般微微凌空之时，他竟是双臂展开，将惊慌下连尖叫都发不出声来的秦菀贞，打横抱在了怀中！与此同时，他脚下已是借着店门前的石镫与廊柱，几个起跳，便抱着害怕到将一颗头埋在他的肩窝，双手死死抱住他脖颈的秦菀贞，跳到了连接成片的屋檐之上。
秦菀贞压根儿就没那个睁眼看的胆子，她死死闭着双眼都能感受到，沈谦绝对是抱着她在往高处去。
因着害怕他会抱不住自己，将她失手丢下去，她埋在沈谦肩窝中发出嘤呜呻/吟之时，抱着他的手臂更是收紧了两分。
就这样被沈谦抱着跃上房檐，收获了身后不少围观百姓的惊叹声后，沈谦更是抱着她在房檐上跑得飞快，一直到快要追赶上队伍领头的傩翁傩母后，他才渐渐停下了步子，附耳靠近秦菀贞，轻声哄道。
不怕了！不如睁眼看看？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感受到这颠簸的奔跑之路终是停下，秦菀贞这才跟只受了惊的小猫儿一样，缓缓自沈谦的肩头抬起头来，而后一点一点地，眯开了右眼，小心翼翼地凭借着一只眼的视线，朝下头偷瞄着。
待到看清眼前景象后，她登时睁大了双眼，直起头来，惊呼道：天呐！她此刻，正高立于盛京的一处酒楼之上，放眼望去，便是这除夕夜中，灯火通明的的盛京城。
而在她脚下的这条街道上，赫然是那似火龙一般蜿蜒而至的驱傩队伍。
领头的傩翁傩母正口中念念有词地吟唱着驱傩词，脚下则是踩着夸张的舞步，带领着队伍前进。
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约莫有数百之众，十来岁上下的，身着统一样式的新衣，面戴小孩儿面具的护僮侲子。
在他们的周遭，是佩戴着各式或威武或可怖样式面具的鬼怪们，他们由盛京城的百姓们扮演，正随着鼓乐声，载歌载舞，嬉笑庆祝。
这浩浩汤汤的一队人，在夜色之中，混着各式器乐之音，人声鼎沸，在她的脚下的街道之中，一路跳着舞着，热闹非凡！而在各处坊市街巷之中，家家户户的院里都点着几丛火光燎天的庭燎，将这除夕的夜照得通亮泛红，使得平日里只得依星伴月而行的街巷，都变得亮堂与温暖。
天呐！好美啊！秦菀贞为眼前的景色所着迷，许是太过惊讶，竟是除开好美之外，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
她怔怔地望着这一派热闹景色，嫌弃面具遮挡了视线，也是松开了一只环在沈谦颈后的手，一把将那碍事的面具掀到了头顶。
只是这一动弹，她才惊觉，自己竟还是被沈谦，打横抱在怀中。
而自刚刚停下起，他就一直一眼不错地，注视着她......哎呀！你放我下来！快点儿！惊呼着让沈谦赶紧将她放下来，但偏生双脚着地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这脚下的屋檐是有着微微往下的斜坡的！秦菀贞顿时选择了向小命低头，立时两手牢牢抱住沈谦的手臂，微扬着头，将他那张可能会害得她脸红的脸，换作眼前这个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嘴硬道。
我，我这是，不想让我阿耶觉得你没照顾好我！沈谦自是不可能跟她计较这些，他仍由她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刻意忽视掉手臂上隐隐传来的温软触感，喉结因紧张滚了滚，而后轻声问道。
喜欢吗？嗯！喜欢！提到这眼前初次得见的盛景，秦菀贞立马选择忘了心底的羞窘，她望向载歌载舞的驱傩人群，一双眼忙得是看都看不过来。
特别喜欢！多谢阿兄！眼见着驱傩队伍一路往皇城而去，终于看了个尽兴的秦菀贞笑吟吟地转过头来，正想好好感谢一番沈谦。
便见他不知何时也是将面具掀了上去，正眸光深深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触及那样深沉噬人的视线，秦菀贞那些未来得及出口的道谢都已化作云烟，就连锣鼓喧天的吵闹声，在这一刻，都似乎与她隔了百里一样。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双，与她的视线交缠，往她面前缓缓靠近着的，深邃双眼。
视线黏合在沈谦与她截然不同的薄唇之上，秦菀贞脑内一片空白，竟是猛地闭上了双眼，只剩下似鸦羽一般的睫毛，不安地扇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