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嘿!琼枝!看这里, 这里!这一连几日都会准时响起的呼喊声再度自墙头传来,琼枝歇下手中动作,环视了周遭一圈之后, 这才拍了拍袖间沾染上的白雪, 朝着那趴在墙头上的人快步行来。
自那除夕之夜起,盛京已是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雪了。
由原本还不及落地便化为雨水的零星雪花,化作如今这如同柳絮一般盖满楼阁的鹅毛大雪, 将天地妆点得银装素裹一片。
而在秦府, 这连接着后巷的花园之中,满园或嫣红或湛碧, 亦或是同雪天一色的梅花,也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开了满园,梅花姿容皎洁端芳,暗香悠然, 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琼枝自初三那日起, 也已是连续好几天,都会在卯时前后到此处来了。
只不过这来此的初衷,原是为了收集那梅上雪,封进坛子里,好用作二娘子来年烹茶之用。
谁知这后头的几次,则都是变成了来接应东西的了,而那接应之人,恰恰就是这会子正扒在墙头上的陈琛其人。
这几日来皆是如此,待听得身后传来那刻意压低的呼喊声, 正用银匙一点点细细收集着梅瓣上细雪的琼枝只消停下手边动作, 抬头望去......下一瞬, 便能见着那一身软甲之人两只手往上一撑, 随后便是陈琛的一口大白牙冒出墙头,冲她笑得一脸灿烂......紧了紧冬衣的领口,琼枝快步走到院墙之下,一边招呼道:陈副尉,您今儿又是替沈将军,送来的什么好东西呀?一边高抬双手,接住正沿着院墙缓缓落下的一个竹篮。
将那竹篮取下搁在脚边,琼枝将另一个被她带出来的,已经被取出了内里物件的竹篮子再挂回那钩子上头,而后蹲下身子,掀开将竹篮盖得严严实实的软布一角,往里头瞧了一眼。
果然,便是见着里头正安然躺着几样,便是油纸都遮藏不住香气的糕点来......陈琛见她已是顺利取到了东西,很是惬意地弯了弯嘴角,露出那憨厚的笑容,又是缓缓勾动着手指,将那空了的竹篮子拉回来,并顺便解释道。
你说这个篮子里的呀?嘿嘿,是方才将军要出城办差,路过了醉馐楼,见着他们正将刚刚做好的花糕点心摆出来,所以就买了些新出炉的,让我赶紧送过来了!拉着那竹篮重新回到墙头,陈琛将它随手搁在一旁,而后伸着手指点了点琼枝手中的竹篮子,将沈谦刚刚着急出城时交代的那些话,偷偷翻着白眼,却又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琼枝。
将军让转告下二娘子,就说今日我们得了差事,得离京大约四五日的样子,所以这几日暂时没法子再给二娘子送些小东西过来了,让二娘子千万仔细些身子,天寒地冻的,别着了凉。
还有!将军说,劳你盯紧着些二娘子,别让她趁人不注意,多用了糕点,这糯食不好克化,千万别让二娘子贪食。
琼枝听着这日复一日的叮嘱,看着陈琛一手撑住下颌,一手撑在墙檐的无奈模样,也觉得忍俊不禁。
借着收拾竹篮和集雪器具的动作,她垂下脸一个劲儿地偷笑着,耳边也是听到陈琛再度火急火燎地说道。
就这样!还是老规矩哈!我还急着去追金翎卫的队伍,就不多说了哈!那啥,里头有一份是我单独给你,嗯,给你和瑶林的!你俩自己记得分着吃哈!不行不行,我真的得走了!琼枝,你记着哈......目送着这人又跟个雀儿一般消失在墙檐之上,琼枝惦记着不能让秦菀贞用凉了的糯食糕点,将收集梅上雪的东西收拾好后,便脚步匆匆地回了秦菀贞的院子。
推门进了这燃着取暖熏笼的屋子,琼枝还在那儿抖搂着从外头带进来的凉气,已经听到了声响的瑶林便从屋里头迎了出来,将一小巧的袖炉塞到琼枝手中。
而后便是笑嘻嘻地接过她手里的竹篮子,一面掀开上头盖着的软布,一面问道。
沈将军又是给二娘子送的什么好东西呀?是醉馐楼的糕点。
呀?醉馐楼吗?二娘子最喜欢他家的糕点了呢,阿姊,你先暖着手,这糕点我得赶紧拿去给二娘子用些!里屋之中,只披着两件窄袖冬衣,正悄悄儿附在屏风后听着动静的秦菀贞,听到瑶林往里来的声响后,忙是快步踮脚跑回她一直窝着编绳结的软塌之上。
将那狐裘软被手忙脚乱地扯来盖上,秦菀贞作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微微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瑶林手中的竹篮,故作不在意地问道。
这是又让陈副尉送了什么来了?瑶林眼尖地看出秦菀贞软塌前的绣鞋都踢翻了一只,心头偷笑,面上却是不显。
她将手中还暖烘烘有些烫手的糕点捧到秦菀贞面前,笑道。
二娘子,您看看!是醉馐楼刚出炉的花糕哩!闻到这股子香甜的香味儿,秦菀贞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翘起,忙是直起身子就去捻上一块梅花糕,正想咬上一口尝尝,却恰好对上了瑶林笑弯的双眼。
霎时闹了个满脸羞红的秦菀贞避开瑶林的视线,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感受到那香甜软糯的口感瞬时填满舌尖,再也憋不住心头喜悦,盯着那被咬了一口的梅花糕,笑得如蜜一般。
一小口一小口用完一块,秦菀贞转过身子,正想再取上一块,只是又被烘暖了身子的琼枝逮了个正着!哎哟喂,二娘子!沈将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婢子千万盯着您,不让您贪食的。
您这儿早膳都还没用呢,可不能再吃了!被琼枝阻下拿糕点的动作,秦菀贞见她竟是把瑶林手心处捧着的糕点都给拿开,绕到一旁的桌前将糕点一块块取出放在盘盏之中,忙是踩着绣鞋凑上去,委屈巴巴地念道。
又不是他亲自来的,你干甚要这样听他的话?明明我才是你家二娘子好吗?你做甚要听他的?再者说了,他又没在这儿,我就算多吃一块,他也不知道不是?琼枝眼明手快地捉住秦菀贞正悄咪咪往盘盏上够的手指,眼珠一转,故作苦恼地解释道。
唉!二娘子,实在也不是婢子们不让您吃,只是刚刚陈副尉说了,他们今儿个领了差事,得离京约莫四五天。
这万一二娘子又因为贪食,在这正月里闹得肚疼,那沈将军也没法子从外头赶回来哄您喝药呀?一提起这茬,秦菀贞瞬间闹了个满脸通红,羞恼瞪了琼枝一眼后,便是踩着绣鞋,捂着脸又奔回了帐中的床榻之上,用衾被将自己给滚了个严丝合缝。
只是避开了琼枝瑶林打趣的视线后,她一想到前日她因为贪食沈谦送来的蜜肘子,竟是因为着了凉风闹起了肚疼,就羞得双脚一个劲儿蹬身下的床榻。
那夜沈谦终是没能等到她从被中探出头来,便是匆匆进宫去了。
而她也就没甚精神的,窝在家中陪着阿娘和阿兄下了整整两日的棋。
即便是已经知晓了她与沈谦明了彼此心意的阿娘,拿沈谦出来打趣于她,她都没能打起精神来。
因为在她的心中,实在是已经被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对阿耶与沈谦的担心给悉数填满,再挤不出丝毫空隙来。
她窝在阿娘身边,听外头去打听的侍从们回话,说是盛京的街巷之中一下子多了许多巡逻的军士,而金翎卫也是各自领命,去了好几家大人的府邸搜查。
原因正是太子所率亲军的守将,竟是在除夕夜被人暗杀在了书房之中。
连番的异变使得京中各家陷入了风声鹤唳的紧张之中,而秦菀贞那日听得阿娘屏退左右后解释,这才知道了阿耶被留在宫中的真实原因。
原是陛下双管齐下,明面上责令沈谦调查太子亲军守将被暗杀一事,暗地里则是由他与阿耶,太子一道,彻查那被捅出来的军饷军粮贪渎之事。
猜想着这其中的种种算计与危险,秦菀贞寝食难安之下,竟是在这大过年的时候,闹得脸还小了一圈。
也不知是徐氏瞅着不放心,还是秦宣文看她那样实在心疼。
反正第三日晨间,秦宣文一大早就来她屋子里,怂恿着她一定要去梅园赏景才是。
架不住阿兄的死缠烂打,秦菀贞被裹得跟颗球似的进了梅园,听到身后淅淅索索的动静,她都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是在墙头上,见着了冲她笑得一脸柔情的沈谦......翻墙而入的沈谦其实拢共也没能跟她说几句话。
只是老实交代了他在外头很好,很安全,说他会让自己与阿耶都平安归来,让她别担心之外,就是让她照顾好自己。
还说见她瘦了一圈,实在放心不下。
但因为他明面上实在不便于忽然消失,所以每日会让陈琛给她送些好吃的过来。
而秦菀贞也是莫名其妙,就因为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有轻飘飘的几句承诺,心口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就是这样落回了实处。
甚至于,还对他许诺的那些吃食,生出了些许期待与兴趣,只想着,总不能比当日那几份各式口味的烤兔子还离谱吧?结果呢?这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次次让陈琛送来的,全都是她爱吃的!是早先每次阿兄出去,她都会央求他给自己带回来的那些吃食,她根本都猜不到,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于是,她就是这样,一不小心,一个贪嘴,便被那多吃了两口的蜜肘子,弄得闹肚疼,窝在房里不肯吃药了......其实吧,她纯粹是闹了小别扭。
觉得那药没必要喝,等她休息好了,这肚疼的毛病自然就会不药而愈,所以才一直犟着不肯喝药。
结果,就在当夜,她还窝在暖烘烘的软塌之中,兴冲冲地翻找丝绳,准备给沈谦编个坠子时,他就那样一身软甲,裹着一身冬夜的肃杀寒意,从屋外翻窗进来了!好死不死的,还跟正端药进来,准备再哄她喝一点的琼枝,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额......我跟秦公说了......娇娇儿不肯喝药,我想来看看,我才来的......明明早先也干过这样的事,而且又是一身武将打扮,站在窗前跟座小山似的。
可秦菀贞当时看得清清楚楚,这沈谦对上面露诧异的琼枝之时,却仍是像干坏事被抓到了一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只敢立在那儿讷讷解释着。
心道我阿耶绝对没同意你翻窗进我屋子的秦菀贞只得冲着琼枝讪讪一笑,立马就是挥手,想让人赶紧退了下去。
结果,那琼枝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是三步做两步,将那药碗往沈谦手里一塞,郑重且意味深长说了句。
将军!那就辛苦您了!而沈谦这个闷木头,偏偏就是油盐不进得厉害,只捧着那一碗药汤,跟捧着什么灵丹妙药一样,就是不肯放弃让她喝药!于是,当天夜里,便是连阿娘都知道了,沈谦因为担心她,连夜从宫里出来哄着她用了一碗汤药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宫内的事迹了......想到那个一身铠甲,捧着与他格格不入的碧玉小碗,轻声哄着她,一勺一勺喂她喝药的人,想到他浅笑着问她,有没有听话,有没有想他?秦菀贞拥紧被子在榻上滚了几圈,而后从袖中掏出那金玉小刀坠子吊在眼前,看着那缓慢摇摆,直至停下的坠子,她将脸颊轻轻附在上头蹭了蹭,自言自语道。
哪有人一边灌人喝药,一边问想不想的呀?哼!便是想了,我也不可能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