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殿, 是当朝元贵妃的宫殿。
宫内人人皆知,元贵妃虽是出身不显,不过一五品小官家的女儿, 但却深得帝王恩宠。
在其族兄进入官场崭露头角, 并一路顺风顺水官拜右相之后,她所得的恩宠更是令这后宫的女人们,暗地里不知羡慕嫉恨得毁了多少绢帕。
只因这元之一字, 既是她的姓氏, 亦是她的封号。
哪怕,皇后所居中宫便是庆元宫, 隆庆帝仍是印玺加盖,封了她为元贵妃。
所以,这阖宫上下,谁不曾在私下里多舌上一句, 若非皇后母家乃是世家大族, 又有从龙之功,只怕这后位早就得改姓了。
但与之声名在外的恩宠相对的,却是元贵妃一贯的低调与简朴。
哪怕是她被封赐贵妃之后居住的关雎殿,内里的摆设却是如同寻常的官家富户一般,既没有什么金雕玉琢的奢华器具,也没有传闻中陛下所赐的椒房花柱。
元贵妃崇尚节俭,更有一手在闺中时为了补贴家用,而练就的好手艺。
她并未刻意遮掩她曾经为了后宅里的那丁点儿碎银,而深夜织布刺绣用来换取银钱的事实, 甚至在关雎殿的后堂之中, 还特意摆放了一架织布纺车。
一年中四季轮换之时, 她都会用那纺车亲手织布, 然后用那些布匹,为陛下裁上几身衣裳,每每都会使得陛下龙颜大悦。
宫中的女人多了,自然也不乏学着元贵妃举止,想要能够分得帝王些许宠爱之人。
只是若是这样的女人,最终也不过两个下场。
一个便是得了帝王一句东施效颦的评价之后,自此失宠。
一个则是得了片刻的青睐之后,总会因为旁的原因,再度失了宠爱罢了。
这样的戏一场场演得多了,后宫的一种嫔妃哪里还有那些真得蠢笨到看不出来的人?这后头哪怕是学着皇后极尽奢华,也不会再想要学元贵妃的那一派行径了。
元贵妃这人喜静,久而久之下,这关雎殿内,便连宫人们进出都极少会发出声响动静,在这后宫里头,总是萦绕着一片令人心颤的寂静。
但此时的后殿之中,却有一道女子的压抑哭声,打破了连日来的寂静,自殿内隐隐传来。
而门外所有听到了声响的宫人,皆是迅速垂下头去,小心翼翼地离开这宫殿周遭,只留下贵妃的贴身侍婢候在门外。
素雅幽静的殿内,一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正瘫倒在地,鬓发散乱遮住脸颊,令人看不清容颜。
却有不住的细碎抽泣声,自她贝齿紧咬的唇缝之中溢出,便是连哭,都不敢哭得大声。
在她倒地处的一步开外,正有一身着一袭天青色普通宫裙,发间只佩戴着一根白玉簪的中年女子不耐地按压着额角。
听到这宫装女子哭得稍稍声音大了些后,立时压低声音低声斥责道:安静!瘫倒在地的这女子闻声立马双手捂唇掩住哭声,手脚慌乱地将已经靠近那天青色宫裙女子的双腿蜷缩到腰腹前,整个人瑟瑟发抖之间面容亦是在发丝后闪现。
女子眼泪沿着有些红肿的脸颊滚落,细细看去,竟是刚刚在东宫还言语挑衅于秦菀贞的五公主,赵令鸾......看着那中年女子一步步缓缓靠近自己,赵令鸾害怕地将身子蜷成一团,捂嘴的双手因为用力,将唇颊旁的肌肤和手指都压得失了血色。
伴着她难掩害怕的双眸,似乎眼前这天青色宫裙的女子并非她的母妃,而是一个要来取她性命的恶鬼一般。
这厢,终是停下了步履的元贵妃缓缓蹲下身子,伸出细白的手指,便想给赵令鸾将刚刚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去。
赵令鸾因为她手指的靠近,已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只有豆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之中接连滚落,打在了元贵妃的指尖。
似是全然没有看到女儿的眼泪,元贵妃一面为赵令鸾理着头发,一面语调温柔地教导道。
母妃已经教过你多少次,不要招惹沈谦,不要招惹沈谦了。
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你忘了母妃告诉过你的,你父皇是因为什么,才一定要把你嫁去北蚩吗?母,母妃,孩儿只是......赵令鸾瑟缩着开口,想要解释什么,但手指轻点在她脸颊红肿上的元贵妃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一指轻点在那红肿掌印,轻声说道。
母妃明明教了你们那么多,但是你跟你皇兄两个,就没有一个聪明的。
一个派刺客竟是没能把人弄死,一个失手段竟也让人轻易躲开。
你们说,你们这样母妃怎么能放心呢?鸾儿,你还小,你就应该好好听母妃的话。
母妃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个秦菀贞,你又何必一直要与她较量呢?母妃早就说了,她只是一个臣女,而你是公主,不要失了体面。
眼神自赵令鸾的脸颊缓缓移到她的眉眼之间,满意地见她将满眶的眼泪憋住不再落下,元贵妃莞尔一笑,将手指上沾染到的泪水在她脸颊上蹭净,而后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本宫看着这连日来的天气也是放晴,没有那么寒凉了。
今晚公主殿内就不必给她燃熏笼了,还有,晚间让公主用冰水沐浴,本宫刚才手摸着,公主的肌肤不够先前弹润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将赵令鸾那些被封存在记忆深处的刺骨寒凉唤醒,她红肿着眼眶,却仍是死死扣住掌心,用疼痛逼自己不要落泪。
而后膝行爬到元贵妃脚下,俯首在地,祈求道:母妃!孩儿知错了!孩儿真的知错了!母妃......不要......孩儿求您!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亲生女儿,元贵妃眼底闪过不耐与憎恶,口中却仍是如同温柔的母亲一样,轻声说道。
你不是求母妃帮你整治秦菀贞和沈谦吗?你放心,母妃虽是一再教导你不要惹是生非,但母妃也绝不会平白无故让你受委屈的。
你且放心去,母妃啊,不会让你吃亏的,好吗?不再去看不住哀怜祈求的赵令鸾,元贵妃将手指抚上鬓边,示意自己的心腹侍女将人强硬带走,而后便是缓步走到窗前,目露温柔地看着那盆被细心养护着的兰草。
这冬日寒凉的,兰草可不禁冻,你们可得仔细着些,这处的窗户一定要关好,知道吗?轻言细语地吩咐着身后侍女小心不要让兰草挨冻,而后便是让所有人都退出了殿外。
听到殿内再度恢复了寂静之后,元贵妃这才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浅笑,用轻巧的花铲为那兰草松了松土,而后轻声道。
你看,他们两个是一个赛一个的蠢笨,真不愧是赵家的血脉。
你都有许久未曾进宫看过我了,便是这般繁忙了吗?还是说,你整日就流连着你府中的夫人儿女,已是将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成?似是想到了什么,元贵妃轻轻为兰草擦拭着叶片的手指猛地一缩,目露寒芒地盯住这盆兰草,竟是生生折断了手中叶片。
待到指尖感受到叶片汁液之后,她这才猛地回神,望着手中这残缺的叶片,竟是身子一软,缓缓滑到在地轻声啜泣起来......被关雎殿的侍婢护送着回了自己的宫殿,赵令鸾面色麻木地看着那侍婢对自己殿内的人细细交代了方才母妃的吩咐后离开,坐在那儿久久未动。
忽而,一直木讷看着殿内金砖的赵令鸾却是桀桀笑起,笑声越笑越大,越笑越张扬,最后竟是笑得落了泪。
打落一旁侍婢准备为她拭泪的手,赵令鸾搭在一旁案几上的手指猛然蜷起,力道大得绷断了她修长的指甲,似是全然未曾察觉到指尖渗出的鲜血,她冲一旁的侍婢勾了勾手指,轻笑道。
本宫记得,你家中还有个幼弟被托付在姑母家吧?见那侍婢面如金纸地跪倒在地,赵令鸾笑眯了眼,用还在渗血的手指在她脸上蹭了蹭,目光平静如同方才元贵妃在她脸颊上蹭掉泪珠一样,而后轻声说道。
写信给你的幼弟,让他去二皇子私宅,给我那好皇兄送个口信。
就说,就说他要是再不想法子,他惦记了那么久的秦娇娇,可就要变成沈夫人咯。
到时候,只怕就不是像他先前对袁定朗的态度一样,想算计秦娇娇守望门寡就可以守望门寡的哟......想到她那位皇兄心底打得算盘,没有勇气去招惹秦娇娇,便只想着等她正式定亲之后弄死她的未婚夫婿,让人担一个克夫的寡妇名头,好不再嫁得出去?赵令鸾便是打心底里觉得好笑。
听得侍婢进来禀告,说是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
想到那如针一般刺骨的痛,赵令鸾嘴角讽刺的笑意散去,她一面将手指探到腰间恨恨拽下衣带,一面自嘲道。
呵呵,还笑皇兄......说到底,你不过也只是母妃眼里的一个工具罢了......便是连元家舅父家那些女孩儿,都比你受母妃重视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