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程浔所说, 那位瘦弱郎君所指的这处城隍庙,已被废弃许久。
只因它当初修建之时,那选址处位于盛京东南角, 依傍着不远处的护城河下游, 连着成片的茂密山林,实在是地处偏僻,因此才人烟, 香火稀少成了一座荒庙。
若是白日里趁着日头大, 一群人呼朋引伴而至,倒还能勉强取个幽静闲远之意境。
但这晚间行来, 伴着树影憧憧打在因年久失修而斑驳的院墙间,配着夜枭的啼鸣,的确是让人不免脊柱发麻。
沈谦带着陈琛并几位金翎卫的兵士,一路疾行而来。
见了这城隍庙的暗影之后, 众人于庙门外纷纷下马, 陈琛手脚快了一步,已是提刀往里而去。
待沈谦松动着手腕,冷面跨进这破败的庙门之时,原本冷凝的眸子霎时变得暗沉。
只因,鼻间已然能够嗅到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抬眼望去,在冷白月光之下,随同进来的金翎卫已点亮了手中火把,暖黄的光芒照亮这一片夜色之时,也照亮了院中死状惨烈的一具瘦削尸体......大步上前, 这位城外初见时勉强算得上意气风华的郎君, 已是面色狰狞地躺在了这破败的城隍庙中。
被人一刀割喉的袁定朗, 脖颈处喷洒而出的鲜血溅了他满身, 将他平日里惯常爱穿的白衫,都染出成片的红梅。
身下是氤氲蔓延开的血泊,伴着浓重的腥臭味,他面色青白倒于其中。
脸颊凹陷,双目圆睁,眼底是赤红血丝密布,看上去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有着参天的怨念,想要夺目而出。
正蹲在他身旁细细察看的陈琛见了沈谦,也是攒眉蹙额走了过来,低声回道。
看了,一刀毙命!伤口齐整,用得是把好刀,也是个练家子......沈谦手指搭在腕间,指腹在护腕的花纹上轻轻磨擦,脑内却已是迅速对这狠下杀手之人,有了一个明确的猜想。
二皇子,赵安期!自从袁家与秦家两家断绝往来开始,面上看着算得上是风平浪静,单纯只是老死不相往来。
但这内遭,掺和在里头的衅端绝对不少。
特别是在袁定朗阿耶被明升暗降,去外地赴任时同袁家夫人双双被山匪劫杀之后,这暗地里朝秦家使的小动作,就更多了。
大家虽也是心知肚明,这普通的山匪,怎样也不可能是胆大包天到敢去劫杀朝廷命官。
尤其是根据仵作所言,他们在临死前还遭了大罪。
只是这袁定朗就是认定,是秦家动的手脚害他阿耶得去外地赴任,所以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他不去找那实际夺了耶娘性命的山匪拼命,反倒仍是每日将那仁义道德挂在嘴上,在御史台前大肆污蔑秦公的名声。
面对这种种指摘,秦公倒也是懒得计较,对此只是留下一句若有真凭实据,大可让刑部将老夫捉拿下狱。
除此之外,干我何事?便是一笑而过了。
当事的苦主都直言不想理会了,那些沉浮朝野多年的老泥鳅,又怎么会掺和进去?即便是那些贪好热闹的百姓,久而久之,也对这件事失了乐趣,不再去七嘴八舌议论,只当是袁定朗失了双亲,太过悲痛而失心疯了。
毕竟于百姓们而言,反倒是袁定朗之前,狠心杖毙那腹中已有他骨血的侍婢一事,更显得像是个心狠手辣,道德败坏之人。
而书香传家的秦公,他们自是也不会相信的。
自然,袁定朗也曾数次上门想要纠缠秦家妇孺,不止一次想要在秦府大门外嚷嚷他与秦菀贞之间惯有旧情,是他秦家无情无义在先。
结果,每每还未来得及喊出口,绝对就会被在家中习武,听到风声后匆匆赶来的秦宣文给打走......这一切,秦家上下都有意瞒着秦菀贞,没让她知晓。
等到陛下降旨赐婚之后,这袁定朗就也同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盛京。
却没成想,再见之时,他已是这城隍庙中的一抹亡魂了。
沈谦一直觉得,在袁定朗身后定有一个指使他的人。
而这人,若无意外,定就是那如同毒蛇潜伏于洞穴之中,只待时机成熟才会突袭咬人一口的二皇子。
虽是利用了袁定朗,却也没将他派上什么大用处。
在沈谦看来,这种操控更像是野猫逮着老鼠之后,会将老鼠先行放走,再抓回,周而复始一直到老鼠力竭,放弃抵抗之后再一口咬死的逗弄。
虽不知这二人之间达成的是何种协议,但这会儿袁定朗既是无声无息的被人一刀割喉,那想来,他在幕后之人的眼中,也就没有任何逗着玩的价值了。
只是,到底没能想明白,他们让秦菀贞孤身前来此处,又是打得什么算盘?还有,那所谓的,事关秦家性命的东西,又是什么?微一抬手,终是同立在一旁静待指令的陈琛说道:去弄张袁定朗的画像,让程家那小郎君认一下,看找他跑腿的人是不是这人。
陈琛领命而去,正想指挥人去给袁定朗的尸身收殓,忽然就是听得庙门之外传来阵阵兵士小跑之时的甲胄碰撞声......庙内有火光!封锁周遭,别让人犯跑了!门外嘈杂人声传来之时,虚掩着的庙门也是在来人用力的一脚之下彻底卸任,哐当一声砸在了台阶上,于火把暖光中溅起缥缈的烟尘。
大胆恶贼!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如此恶行,还不束手就擒!那领头的巡城小将还没能看清眼前这些人的相貌,却已经因为他们竟是这般不慌不忙地回头来看而怒上心头,只觉得他们蔑视王法,决定务必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噌地拔出鞘内刀剑,他正想招呼左右上前拿下人犯,却瞥见左右的巡城兵士不知何时,已是将手按在刀鞘上,默默地垂下了头。
心中疑惑,他抬头眯眼朝那火把簇拥之处望去。
嗯?看甲胄......好像是金翎卫啊?疑心自己是看错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睁眼看去,只是这次看清之后,忙是低头行礼,唤道。
沈将军!金翎卫地位特殊,是直属于帝王的一支禁军。
且是常常替帝王处理一些暗处的事情,所以他们这些守城军的规矩里,早就有了默认的一条,那便是记清每一位金翎卫的关键人物,免得得罪人而不自知。
但是......这也没人告诉他......只是得到消息后过来抓个杀人的匪徒,也会碰上金翎卫啊!沈谦一直冷眼观察着这领头之人的反应,见他认出自己后,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还掺杂着些许懊悔,当下也是断定,他对此事并不知情。
因而,侧身让出后头的尸身,他也是淡然开口问道。
我看你们是有备而来,那么,你们是因何得知此处发生了命案?这审问与被审问之人顷刻间调转,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只是低头面面相觑使了眼色后,再次默认给了那领头之人回答。
嗯,沈将军,这件事是这样的!我们方才在东边巡逻,忽然有一女子身形狼狈,沾了一身血远远奔来求救,说是亲眼目睹此处发生了命案,因而我们才匆匆赶来......沈谦眉心攒起,默身呢喃道:女子?随即便是扫过在场众人,冷冽问道:那求救的女子,现在何处?说罢,已是拔腿朝外走去。
而在场原本打算给袁定朗收殓的金翎卫,见此时已然有了能够支配的人手,便也是冲那尸身对守城军的兵士使了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
那守城军小队长也是个机灵人,见沈谦这摆明了是要去查那求救的女子。
刚刚他发挥了毕生最好的眼力,已是分辨出死者真是那袁家郎君。
而这袁家郎君......好像与沈将军那赐婚的未婚妻,还有些牵连......想通了这其中窍门,他那颗因担心,是不是无意间撞破了金翎卫执行秘密任务而高悬的心,也是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继而颠儿颠儿跟在沈谦的身后,快速回道。
那女子浑身沾了血,下属担心她受了伤,已是派了两个兵士护着她去医馆了!沈将军请往这边,下属即刻带您前往医馆!金翎卫众人悉数翻身上马,那守城军的小队长也被陈琛一把抓到了自己的马背上载着。
马儿嘶鸣,铁蹄扬起,密集的马蹄声瞬时打破了夜色的寂静,惊起了路边百姓家中的犬吠连连。
见下头的火把与人影来来往往,一道隐于茂黑树梢之中的黑色身影也是飞身闪过,融入了黑暗之中。
那黑衣人沿着房屋相连的屋檐飞速奔走,目的地直指城中二皇子的私宅。
而离了城隍庙的范围后,他也是摘下了覆面的面巾,一道月光倾洒而下,照亮了他的面容。
正是二皇子身边的擎苍......他一路奔回二皇子府中书房,闪身进入仍是灯火通明的屋舍之中,将方才城隍庙中的种种尽数回禀给了赵安期知晓。
片刻之后,屋内随即传来一道瓷器于地面碎裂的脆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粒粒玉石崩裂到地面金砖上之后,发出的叮叮当当清脆响声。
赵安期眸色阴沉注视着被他扯断的手串,原本用于伪装的笑意也是如同干裂的泥土面具一般,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皲裂。
他眼底闪过阴鸷暗光,终是咬牙切齿地呢喃道。
秦娇娇!你竟是这般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