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过, 便到正月初一, 是命妇们进宫的日子, 天未明时,宫门外便排满等候进宫的马车,等摄政王府的马车跟在大长公主的马车入宫后, 其余的世家们才依次驶进宫门。
寿安宫的殿前,命妇们依品阶排着队, 莲笙站在大长公主的后面,大长公主转过头来, 王妃身子可还受得住?莲笙对她笑笑,谢长公主挂心, 我还可以。
她的身子也才刚上身,小腹平坦,一袭紫色亲王妃正服,额间点一笔红莲,越发衬得肤若雪, 颜如玉,便是那些阅人无数的世家夫人们, 都在心中赞叹她的好颜色。
鲁国公夫人正站在她的后面,眼中似怒又鄙,怒的是她居然排在这女人的后面,鄙的是,无论颜色多么出众,始终难掩市井粗陋的出身。
若说前次一瞥只是觉得相似, 今日一见,却是让她心惊,这王妃,与那贱人长得九成像。
难道那贱人居然没死?她下意识地去看后面的杜氏,这王妃居然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她到底与那人是什么关系?有些阴厉的眼中更是堆满狠色。
鲁国公夫人似是脸色不太好,可有什么不适?莲笙睨见她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开口询问。
大安氏不耐道,老身好得很,谢王妃关心。
她的另一边,病怏怏的理亲王妃不住地咳嗽,大安氏更回烦躁,这大孙儿媳的妹子真是不知礼,怎么能对着她咳嗽呢,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莲笙回过头,不再理会她,不一会儿,便有宫人出来,在她的位置上放上一个小凳,那宫人口中道,因吉时未到,暂不能开殿门,太后得知王妃有喜,不宜久站,特赐坐。
谢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大长公主赶紧将她扶起,王妃快坐下吧,到吉时还有一个时辰呢,有身子的妇人最不能久站。
是,莲笙这才侧坐在凳子上。
一眼扫见大安氏更加怨念的眼神,不由得有些心塞。
远远地看见队伍后面杜氏担忧的眼神,莲笙对她报以一笑,大长公主见了,笑道,都说母女连心,侯夫人的脖子都快望断了,怕是一直挂心着王妃。
大长公主说得极是,世间情爱,唯血亲最贵。
王妃通透。
大安氏撇下嘴,理亲王妃似有所感,无限伤怀地低下头,可怜她成亲十余载,居然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那儿女血亲,怕是今生无望。
而杜氏站在后面,见女儿已坐下,心中松了一口气,远远瞄见队伍的后面,那末端站着的,不正是锦乡伯的夫人顾氏,不禁将头昂高。
顾氏也瞧见了杜氏,心中酸楚难耐,都说后事难料,可却没有她这么苦的,往日里瞧不上的人居然成为人上人,自己却屈于人下。
自从侯府降为伯府,很多以前交好的人家都默默地疏远他们,丈夫更加沉默,儿子更加颓废,就连亲家敬德侯府,都不与他们太多来往。
幸好儿媳妇的心都在儿子身上,要不然……可偏偏儿子身边的丫头有了身孕,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打掉吧舍不得,不打掉吧,又怕事情败露后,儿媳妇大闹。
昨日里偷偷将那丫头送到庄子上,希望这段时间儿媳妇快快怀上嫡子,那就万事太平。
杜氏想着女儿的话,渐渐对那顾氏不在意起来,惹得偷瞄她的顾氏越发不是滋味。
等日头渐高,寿安宫的殿门终是打开,大长公主目不斜视地走进去,莲笙紧跟其后,太后坐在凤座上,连连让宫人们赐座。
见到大长公主,太后略委下身,皇姑母恕罪。
大长公主连连见礼,太后言重,自古以来,国比家大,国礼不可违。
等前面品阶高的入座后,其余品阶低的命妇还站在殿外,杜氏也在尾座坐着,和她交好的曹侍郎夫人只能站在殿外,她低头左右瞧下,见无论是房柱还是壁画,都是张牙舞爪的金龙金凤,越发显得庄严高贵。
赶紧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再看!太后温和一笑,示意大家不要太拘谨,年年都有这么一回,哀家才能将你们见齐,今日各位夫人不必太过约束,就当是平日里话家常。
众人齐声称是。
见众人略放松下来,太后语气平常地开口问道,皇姑母,听闻您又得了一个女儿,这新表妹哀家还未见过,不知是何人才,入得了您的青眼。
很多夫人们都将眼神投向杜氏,杜氏想着女儿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大长公主带着笑意的话响起,不瞒太后,本宫这个新女儿确实合心意,说起来,还得是康乐侯夫人会养孩子。
哦,太后微挑下眉,看着杜氏,早就闻得康乐侯夫人,前次哀家吃过康乐侯亲手做的豆腐,确实美味。
杜氏赶紧站起来,谢太后谬赞,臣妇不敢当。
坐下吧。
太后摆下手,心中也有些纳闷,这康乐侯夫人长相一般,如何生出王妃这样世间罕见的美人。
突然大殿中响起一声咳,理亲王妃连忙告罪,太后恕罪,臣妾惊扰大家。
太后有些不悦,这新年头一天,便见个病歪歪的人,是人都会不喜,可她依然端着笑容,亲切地问道,理亲王妃可是还有不适,也是哀家的不是,早就该免了你的朝觐。
理亲王妃用帕子捂下嘴,愧意道,太后言重,臣妾已大好,多日未见太后,也甚是想念。
沈清瑶自知,她已无宠,不可能再失贤名,今日的朝觐无论如何都要出席,这是她做为正妃才有的殊荣。
太后听见她的回答,眼睛闪了闪,理亲王妃的脸色太过苍白,怕是身子虚空,遥想当年,沈清瑶还是花一般的人物,与那萧碧影一起,并称京中双姝,如今却是同在一府,一妻一妾。
理亲王府的那些事情,她也尽知,乱七八糟的后院,想想都让人头痛,不过沈清瑶一直未生子,根本就立不起来,再说,对于这个皇叔子,太后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先帝在世时,对他是如何的压制,她身为妻子,一清二楚,那理亲王府越乱,对于她来说,就越是好事,索性不再理会。
大安氏看不得沈清瑶这消极的态度,跟她姐姐一比,真是天上地下,大孙儿媳的心眼太多,成天里就想算计府中的那些东西,这个妹妹却是如此不经事,被个妾室气得回娘家。
见太后半天无话,大安氏对着理亲王妃道,理亲王妃就是太过纯善,府中那些个莺莺燕燕,不听话的直接发卖,何必留情。
下面便有一些夫人附合,说是妾室不过是玩意,应该让她们清楚自己的身份,胆敢不听主母的,就提脚发卖。
莲笙冷眼看着大安氏,见她的眼神一直不停地往这边瞄,那张耷拉着的脸皮带着不屑,刻薄的嘴张着,不光是些妾室,便是有那些个正室,也学那狐媚下作的手段,整天的巴着丈夫,简直不知所谓。
殿中的议论声嘎然而止,静得诡异!太后皱下眉,鲁国公夫人这话说的…怕是指摄政王妃吧!她有些不快,可又不能发作大安氏,论辈份,鲁国公夫人可是先帝的外祖母,她个外孙媳妇还真不好当面训斥。
正当她为难时,大长公主笑了起来,鲁国公夫人真会说笑,这不知所谓的正室,怕是指本宫吧,京中谁人不知,常国公府连半个妾室的影子都没有,无论是本宫,还是本宫的儿媳,按鲁国公夫人的话说,都是巴着丈夫的下作人。
大安氏的脸一僵,她只顾着说那狐媚子,忘记大长公主这一茬,可这大长公主也是,居然这样当面的反驳她,她的脸色有些不好,大长公主这是说哪里的话,臣妇怎么会影射您呢。
不是说本宫说好,再说鲁国公夫人说得也没错,本宫就是不许驸马纳妾,也见不得有妾室的男人,更见不得宠妾灭妻的男人!话音一落,莲笙击掌,大长公主说得好,本妃想着,似乎自从有孕以来,从未想过要做那大肚之人,替王爷安排妾室,莫非刚才鲁国公夫人,指得那样的女子,不会正是本妃吧?大安氏语一噎,说的便是她,可这话要如何接?殿中的众夫人们脸色都微妙起来,看着这诡异的气氛,三人话中的机锋,是个混过后宅的夫人都听得出来,只有那不明就里的,暗自纳闷鲁国公夫人手伸的长,这闲事管得太宽,人家纳不纳妾,安不安排通房与她有何干系。
可有些耳聪目明的,看出一些门道,联想到国公府里那位二十有五的县主,再看大安氏这斗鸡般地针对摄政王妃,心中似是有些明了。
杜氏虽不明白鲁国公夫人的用意,可见她居然想让女儿替王爷纳妾,那自己这个当母亲的可不同意。
可她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用眼死瞪着鲁国公夫人,目光似要将人刺穿!最后,还是太后打圆场,这好好的话家常,怎么偏到纳妾上面去了,今日难得齐聚一堂,可不许再谈那糟心事,再说身为正室,眼光要放长远,不必纠结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众夫人受教地连称太后金玉良言,臣妇受教。
稍一停,太后的脸色缓下来,戴着护甲的手指一扬,来人哪,将那岭南的时果呈上来。
两列宫女们如彩蝶般鱼贯而出,薄若纸片的玉碟中,颗颗饱满的果子发出诱人的香味,众人这才重又说起趣话,渐渐忘记刚才的不快。
大安氏心绪难平,越发气愤,可此地不是发作的地方,只能有意无意地斜视着莲笙的方向,眼中全是嘲弄。
莲笙似无意识般,纤白的玉手执起一枚红果,放在嘴边,对着对面座位的大安氏意味深长地一笑。
等出宫时,鲁国公府的马车依然是排在摄政王府的后面,大安氏趁着上车之际,挥下手中的锦帕,对着莲笙鄙薄一笑,臣妇这里有一忠言,不吐不快,以色侍人,色衰则情逝,王妃好自珍惜。
莲笙闻着那锦帕的香气,似是有些熟悉,并未多想,回以她一个魅笑,本王妃这也有一句箴言,井里之蛙,以为天蓝是靛染的,孰不知那是天空本来的颜色,鲁国公夫人到底年老体衰,眼花心盲,更要保重身体!说完转身踩凳入马车,留下大安氏阴气沉沉地看着王府的马车远去,气得嘴都歪了!另一边出宫的霍风,听着一个宫女的汇报,脸慢慢地冷凝起来,这鲁国公夫人,真是恃老无度,富贵日子过久了,忘记做下的孽。
他清冷的脸上显出杀气,平淡的眼看着后面的鲁国公,一丝不易察觉的噬血在眼里升起,泽芝的事情,也该要他们算账了!等他回到府中,莲笙早已散发卧倒在塌,他解下大氅,在火炉前将手暖热,轻手轻脚地走近,挨坐在塌沿,锦被一掀,飞身上去。
假寐中的莲笙闻见他的气息,带笑的眸子睁开,黑黑的瞳仁中如星光点点,将小脸往他身上蹭,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今日在宫中做得好。
男子清淡的口气在她头顶发出。
哦,哪里做得好?我霍风的妻子,无论在谁跟前,都没有伏低做小的可能,往后再有那不知所谓的人胡言乱语,一律不能忍,凡事都有夫君替你挡着。
莲笙笑起来,亲了亲他的下巴,她何曾忍什么,前世贵为公主,无人敢给她气受,更别提委曲,今生有他,顶着这个摄政王妃的头衔,哪还能给人欺负去。
可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是莫名地让她受用,此生有他,妇复何求!只是那鲁国公一家,她如今想来,心情确实复杂,前世,他们可是他和皇兄除却皇祖母唯二的亲人,怎知,重生为人后,这一桩桩的事,那若隐若现的真相却告诉她,或许她前世都活在欺骗中,鲁国公府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人。
枉费皇兄在世时给他们家那么大的殊荣,就连姜蕴雪都破例封为县主,更别提一无是处的鲁国公世子,都领着别人羡慕的差事。
她叹口气,轻声道,他们不是我的亲人,再是如何,我都不气。
男人的大手抚着她的发,嗯。
莲笙偎在他的怀中睡去,怎么第二日起,她才将将醒来,便被突如其来的孕吐折磨得死去活来,把宫嬷嬷等人吓了一跳。
赶紧将她扶起靠好,端上银盆,不一会儿,底下银盆中便满是秽物,宫嬷嬷见她吐完一遭,用锦帕轻拭她的嘴角,然后将花蜜水递过去,莲笙虚弱地就着她的手,仰头喝了一口,含在口中片刻吐出,这才觉得好受些。
嘴里好似也没那么苦了,可胸口闷痛如故,欲欲作呕!紫丁见她似是缓下来些,赶紧将银盆重换,如此反复几次,折腾了一上午,等紫丁再次端着换下的那个走出去的时候,匆匆下朝赶回来的某个男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莲笙如今的样子,头发披散,脸色血色尽褪,一片苍白,堪堪地靠在塌上,这一幕让他心惊,让他想到多年前,泽芝病重的时候,也是如此的神色!他按住自己微发抖的手,看着宫嬷嬷,请过太医吗?宫嬷嬷弯腰行礼,太医已经看过,说是有身子的人都要有这么一遭。
刚一发现就请了太医,太医只道是孕妇常见的晨吐,这孕吐最是无常,有人不显,有人则死去活来,此事太医也是束手无策,只让人多备些解腻的酸梅汤,或许有用。
可王妃喝下后并不见好,依然吐得一塌糊涂!霍风冷淡的眉眼微皱,有身子的人,都要有这么一遭?其它的人他没见过,可莲笙的样子根本不是一个孕吐该有的模样!他眼底黑得如墨,转头看着宫嬷嬷,让董方将龚神医带来。
是。
可怜的龚神医再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空中飞人,脚不着地,小胖老头喘着粗气,狠狠地瞪着董方,这小子,力气真是大!等他知道是来治王妃孕吐后,更加郁闷,他是神医,神医,不是医女,这妇人孕吐哪用得着他出手。
可不满归不满,脸上可不敢带出半分,他凝眉悬着脉,渐渐脸色正了起来,略有些复杂,看一眼霍风,才慢慢地写下方子,宫嬷嬷早就等候在一旁,见方子写好,立马接下去安排。
走到门口,跟随而来的龚神医将她拦住,从药箱的最里面的夹层中取出一物,交给她,这东西放到刚才的药中一起熬。
宫嬷嬷眼中一沉,不自觉地看向那屋内站着的男人,见那男人转过头来,朝自己微不可见地颔首,她这才将东西接过,低头下去。
霍风无人见着的后背中,早已沁凉一片,他使出内力,将透湿的内衬烘干,这才小心地坐在塌边,将她扶好靠坐在自己身上,大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莲笙早已吐得昏天暗地,根本不知今夕是何夕,这种感觉和前世有些相似,都是那么地喘不过气,四肢无力,仿若能感受到那生命的消逝,却无能为力。
她双手紧紧地抚着肚子处,视线朦胧中,是男子担忧的眼神,她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想要笑一下,无事,太医说只是孕吐,怕是咱们的小郡主在闹脾气呢。
嗯,她的脾气挺大的,等出生后,我这个当父亲的好好教训下她,如此折腾她的母亲,真真是该打。
她的手无力地点下他的鼻子,呵,你说得好听,看你到时候舍不舍得打。
霍风捉住那小手,将她揽在怀中,他如何舍得?她们所受的这些苦,都是因为他的疏忽,该打的人是他自己!一个时辰后,宫嬷嬷将药端上来,霍风的大手接过,用玉匙慢慢地喂到她的嘴里,一碗下肚,她的脸色才有些许人气,慢慢没有刚才那么吓人,霍风提着的心才算是稍稍安了些。
喝过汤水的莲笙,觉得胸口处好受不少,刚才那濒死的感觉散去,整个人松泛下来,这才安然睡去,霍风看着她些许苍白的脸,眼中的冷色如暴风雨欲来!他轻轻地关门走出,见龚神医正一脸肃穆地立在外面的树下,见他走出来,赶紧上来,低声说道,王妃怕是沾了少许毒粉,幸好量少,发现得及时,否则怕是……何毒?龚神医小心地看了下他那冷如冰山的脸,和那周身散发出来的萧杀之气,吞了吞口水道,若是小老儿没有诊错,与那泽芝公主所带的胎毒一模一样,此毒名为红颜,意为红颜薄命,只对女子有用,极为阴毒。
只不过公主的毒在骨血,乃是由母体而来,根本无法清除,而王妃不知是在哪里沾上,且时日很短,故服了小老儿的药后,便会平安无事。
听得龚神医说出泽芝公主几个字,霍风的身形一僵,居然是那样的毒!他眼沉如墨,心中如火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的王妃居然被人下毒,简直是当他是死人,这人若是被揪出,必让其死无葬身之地!那王妃的腹中胎儿?龚神医擦下额头的汗,想到五年前泽芝公主去世的那次,暗自庆幸发现及时,否则他都不敢再承受王爷的再一次雷霆之怒。
这毒世间流传极少,千金难买,只因服用此毒之人,除了身体虚弱,根本看不出任何症状,便是去世都不会引起人怀疑半分。
当年王爷不远万里将他请来京都,为的就是给泽芝公主解毒,可是公主毒已入骨,药石罔效,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如今,这毒居然又出现在王妃的身上,龚神医抬头看着他,王爷放心,发现及时,胎儿无事。
好,他的这个字仿佛是从牙齿之中挤出来,眼神中的寒意,让人见之如遇鬼魅,不寒而栗!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狠打脸,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