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八年了, 这老皇帝怎么还不咽气儿?说话的人而立之年,下巴却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胡茬, 侧脸那道蜿蜒直眼角的刀疤, 在岁月的洗礼下也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一身三品红色官服, 瞧着甚是精明的男人闻言劝诫道:查司使,慎言啊。
张尚书, 怕什么。
查邢不屑道, 现在朝堂上还有人敢对殿下起二心?而且本官说的都是实话,老皇帝不死,殿下就一直登不了基, 做什么事还要以他的名义,束手又束脚。
确实有些不便,不过皇帝的生命力也真是顽强, 熬了一年又一年。
说罢,两人都看向大殿中央,仿佛事不关己,独自品茗的男人。
查邢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您好歹也说两句啊?男人放下杯盏,掀起狭长的凤眼看过来, 好看的薄唇微张:确实该继位了。
不过不是现在。
为何?查邢问道。
你傻啊,若老皇帝一死,还要守孝三年,三年不大办喜事怎么可能?张生调笑道, 我云家侄女刚过完及笄礼, 就是咱们忍得住, 殿下怕是也忍不住了。
闻言查邢又看向慕烊, 瞧见他的眼尾微微扬起,似是被张生说中了心思甚是愉悦。
再仔细看来,对方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身上穿的也是裁剪得体的玉带新衣,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百倍。
老皇帝现在当然不能死,他还要让云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声势浩大地嫁给他呢。
你们先回吧。
慕烊站起身来,直接下了逐客令,吾要前往云府,找未来岳父岳母商量婚期了。
话谈到一半被驱逐查邢也不生气,与张生一起,笑着拱手祝贺: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慕烊虽然面色依旧平淡,但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真实感受,吐出个赏字,便挥一挥衣袖,带着早就找好的喜婆,打道前往文靖侯府。
最终婚期定在了三天后的黄道吉日。
除了褚书意和云钰,倒没有一人觉得快。
毕竟安平郡主自小就被指为太子妃,早晚都得有这一天,从去年开始,云府和东宫就开始着手准备婚事了。
就连褚书意,虽然嘴上说舍不得,但也老早就为云若筹备好了嫁妆和凤冠霞帔。
云府后花园里,初春玉兰探出花苞,又娇又俏的小姑娘正拉着慕烊的手撒娇。
烊哥哥,为什么要这么早就结婚呀,若儿不想那么快就离开母亲和父亲。
长大后的云若墨发如漆,肌肤如雪,面如芙蓉,顾盼神飞。
慕烊宠溺地捏她的脸,故作正经道:怎么,小若儿不想嫁给烊哥哥了?当然想。
刚及笄的小姑娘脸颊微红,烊哥哥知道的,若儿自小便想嫁给你。
只是若儿听闻,嫁了人的女子便不能常回娘家看望父母了。
云若鼓着脸颊,若儿不想这样。
谁说的?慕烊轻笑,我的若儿嫁给我后,想什么时候回娘家,便什么时候回,谁敢非议太子妃,烊哥哥就替你教训他。
云若被逗得咯咯笑着,伸出小拇指:我们拉勾,说好了,以后若儿想回云府了,烊哥哥不能拦着。
好。
慕烊宠溺地伸出手指。
两指相交,云若念叨: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
慕烊重复道,拉勾上吊,一百年都不变。
简单的誓约仪式举行完,云若便趁男人不注意,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快速在他脸颊印上一个吻。
烊哥哥,若儿等你娶我。
说罢,红着脸快速逃离。
慕烊碰了碰被她吻过的肌肤,眼睛里的温柔与爱意快要化成了水。
……虽然早有准备,但婚期定在三天后,还是有些急迫了。
褚书意忙的昏头转向。
第一天跟云钰一起拟订了宴请宾客的名单,提前订好了全京城最好的妆娘和上成的果子点心,云钰说这些皇家都有,叫她不必操心,转头她又去跟思荷一起讨论婚礼当天的一些注意事项。
到底是亲生的,不放心假手他人,哪怕亲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皇族。
云钰看他实在闲不住,劝她不如带着闺女去南山寺看看那满山开得正好的梨花,顺便再拜拜佛静静心。
南山寺后山的梨花向来一绝,如今的季节更是漫山洁白如雪,甚为壮观。
娘儿俩都欣然同意。
只是走前,慕烊说近来不安全,不放心云钰安排的家丁,又增派了一队人手随行。
初春的天气回暖,万物复苏,柳树抽出嫩芽,梨花含苞绽放。
云若坐在宽敞的轿子里,不断地伸出脑袋,望向马车外的风景。
褚书意则在一旁一直念叨着云若的婚后事项。
若儿,娘告诉你啊,要是婚后太子敢有别的女人,你就回来找娘,太子又如何,看我不骂他个狗血淋头……不过他承诺过了,应该不会变心,他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比如你太奶奶的遗骨,还是他冒着违背先祖遗愿不孝的罪名,帮着迁到了乾州老家……云若接过一片白色的梨花花瓣,笑着回头:母亲,您放心吧,他若无情我便休。
褚书意欣慰极了:不愧是云家的好姑娘!我们云家和褚家有组训的,男儿从不纳妾,娶了妻便不能有二心,生同裘死同穴,慕烊既然要跟我们家联姻,那也应当遵守这祖训。
话音刚落,马车的车身猛地剧烈颠簸,然后停了下来,离车窗太近的云若一个不慎,脑袋磕在了车轴上。
眩晕顿时袭来,一同袭来的还有多到数不清的,闪着光晕,又模糊又清晰的画面。
见云若捂住脑袋,皱着眉头,褚书意连忙关怀道:若儿,碰到头了?没事吧?我没事。
云若闭着眼,摇了摇头。
无事就好,你先待着,娘出去去看看怎么回事。
云若嗯了一声,想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像被困在了梦魇中,耳边母亲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年轻,好像跨越了多年,带着一些嬉笑的片段不可抑制地往她脑袋里钻。
会做点心的少女、甜甜叫姐姐的小少年、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日头下晒肚皮的猫……还有,漫天雪花中,眸光通红,神色破碎,抱着绿衣少女尸体的少年慕烊。
慕烊……慕烊!云若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儿,心脏剧烈跳动难以平复。
……原来是前方山路坍塌了,没关系,我们绕路走。
褚书意一进来,就瞧见倚着车轴,泪流满面的云若,顿时吓了一跳。
若儿,你怎么了?云若一把抱住她,不顾满脸的泪水,咧着嘴,笑着说:母亲,你还在真好。
傻孩子。
褚书意掏出绢帕,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然后又把手放到云若的额头上,我看看,是不是撞坏脑袋了?云若破涕为笑,牵住褚书意的手:没有,我好着呢。
褚书意瞥眉:那你怎么说胡话,你娘我不是一直在吗?云若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泪水又开始不自觉的流。
是啊,母亲还在,瞧,母亲的怀抱多温暖啊。
这一世,她不再是没有母亲爱的小孩。
好啦。
褚书意宠溺地拍着云若的后背,娘知道你是快要嫁人了,舍不得娘,娘也舍不得你……嫁人?云若猛地松开褚书意,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眼神呆滞地看着褚书意。
?褚书意,真傻了?云若:……当然没有傻!只是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实——在她失去记忆的这十五年,慕烊那小子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变成他的太子妃?!还整天让自己烊哥哥烊哥哥羞耻地叫他,这就算了,还总是捏她的脸!这铁定是报复吧?报复自己以前也常捏他的脸!她就知道,慕烊那家伙不可貌相,温润无害的皮囊下,心一直都是黑的!思及此,云若崩溃地抱住脑袋,面如死灰地靠在马车上。
母亲,我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啊?褚书意大惊,不明白刚刚还喜气洋洋,对这桩婚事极为憧憬的闺女,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于是又伸出手往她的脑袋探去。
停车!褚书意惊恐地朝车外的管家喊道,我们快回云府,然后请最好的治脑太医来给小姐看病!云若:……母亲,我真的没事。
褚书意狐疑地看过来:真的?娘最爱的那个荷包,上头有几朵梨花?九朵。
云若不假思索地答道,一面四朵,一面五朵,共九朵,寓意您和父亲的爱情长长久久。
九朵倒是不错,只是……褚书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梨花荷包的寓意?娘记得好像从来没给你提过。
当然是因为这荷包就是她绣的啊!可云若不能说,只好拉慕烊当挡箭牌:是慕烊告诉我的。
褚书意闻言点点头:不错,是这个意思,不过,怎么都不叫太子烊哥哥了?云若的耳朵红了红,什么烊哥哥,也太羞耻了,恢复了前世记忆的她怎么叫得出口?于是连忙岔开话题:母亲,快叫马车继续走吧,不要耽误了去赏花的最佳时机。
褚书意吩咐管家继续前进,然后点点云若的脑袋:你呀!马车载着二人继续往前走,谁也没注意到,坍塌的山体上方灌木丛后,站着几位农夫打扮,却拿着弯刀,面色不善盯着他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