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勇脸上烧起一片不寻常的红,有尴尬,有愤怒,也有羞臊,有种秘密被人戳穿的感觉。
心虚地后退半步,鞋跟碰到妻子的鞋尖,肩膀轻颤,即刻恢复方才的蛮横,你又是谁?这里轮得到你说话?现在她们的绣品挂在我的网店销售,曼星买电脑、教她们上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在这件事上,都比你有资格说话。
你来之前,大家做得好好的,也有盈利。
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否定她们的努力。
边朗态度强硬,有理有据,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似一根看不见的棍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李志勇的背脊。
每说一句,他就压着脚背,往前逼近半步,直到将人逼到墙角。
辩不过,林志勇及时转换策略,跨开步,侧身绕过边朗,转向屋内的其他人,各家的情况当然是自己人最清楚。
他们这些短期支教的,只是来几个月,等他们离开以后,你们遇到不会的,谁来教你们?是不是最后还是得靠村里?不如现在就让村里会电脑的男人来弄,村里农产品也有通过网店销售的,效果怎么样,你们都能看到。
‘短期’二字戳中林曼星软肋,也像瓢泼冷水浇醒在场人,几人小声交头接耳,看看林曼星,又看看林志勇,神色羞窘,嘴角颤抖,张张合合,好像说什么都会对不起其中一方,最后只得低头躲避视线。
林美凤是牵头人,站出来说:开店不是小事,大家想多考虑一下是正常的。
今天我家里有点事,要不周末再讨论吧。
众人找到台阶,纷纷点头应好,先后离开。
—回到学校宿舍,林曼星心像塞进一块隔夜的猪油,又堵又恶心。
屋里不知怎么会有个足球,她踹了一脚发泄。
充满气的足球碰到墙壁反弹回来,落在脚背,打在皮|肉上,声音很闷,但非常疼。
林曼星抬脚,手捂脚背,单腿蹦着,好疼啊!丁咏珊捞起足球,放到置物架上,你不是和边朗去约会,他做什么让你这么生气?不是边朗啦……林曼星拉凳子坐下,脱掉鞋袜,揉着脚背,把今天的遭遇告诉她,气死我啦。
他是什么东西阿!忽然跑过来,说一句就把这事搅了。
丁咏珊拉开抽屉,拿出红花油倒在她手掌,我看这事多半是黄了,你能做的都做了,别再想了。
让村里人接管说不定也挺好,我看过他们村的水果店,销量还行吧。
跟销量多少没关系。
他们插手,这钱就是在他们手里,如果是美凤姐开,这个钱就是分到每个全职妈妈手里。
不一样的。
我当然明白。
可……丁咏珊叹气,说不定她们拿了,最后也是交给丈夫。
我班上有个学生家里就是这种情况。
爸爸酗酒又爱打麻将,妈妈要做家务、干农活,还去零食工厂做兼职,可钱全是交给男的。
我去家访,两夫妻在吵架,因为男的去学车,学两个月就不学了。
男的说不过,打了女的一巴掌。
屋里有个老太太替男的辩解,说女的不够勤快,男的要回家做饭,没办法专心学才会这样。
刚开始我以为老太太是婆婆,没想到是女的妈妈。
林曼星听得直翻白眼,骂人的话滚到嘴边,好几次想打断,又好奇这男的还能有多奇葩,抿嘴咽下去,硬着头皮继续听。
丁咏珊无力地靠在椅背,盯着天花板愣神,胸口起伏,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林曼星像揍烂人一样拍桌子,手掌发红发热,仍是不解气,都这样了,为什么不离婚啊?有的人是经济没法独立,只能维持不幸的婚|姻,可丁咏珊说的这个人能养活全家,仍是宁可受气也不离婚,实在是难以理解。
丁咏珊耸肩,她们好像没有离婚这个概念,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忍下来的。
我去的那户,女的妈妈还劝她说男的没染|毒、没|嫖已经很好了,让她多体谅。
那谁体谅她啊?!丁咏珊两手一摊,没有人。
林曼星碎碎念地抱怨一阵,瘫到床上,瘪嘴沉默了。
这事无奈,也无解。
天渐渐热了,宿舍全天都开着空调。
或许是不开心,浑身都冷,林曼星调高一度,拉过被子裹紧。
在外跑了一天,身累,心更累。
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好像回到在惠崇奶奶家生活的日子。
堂哥、堂弟也寄住在奶奶家,他们都是林家的孩子,待遇却千差万别。
比她大、比她小的都不需要做家务,林曼星需要。
她曾经问奶奶,为什么堂哥堂弟不用做?奶奶说懒惰的女生以后找不到好婆家,是嫁不出去的,这是在提前培养她。
年纪小,林曼星听不懂她的话,嚷着不公平,把竹筐一丢,说什么也不做了,甚至说嫁人是要她做这些,她就待家里不嫁人了。
奶奶罚她去跪祠堂。
跪祠堂倒是不用做家务了,就是膝盖好疼。
在祠堂听奶奶、姑姑、婶婶轮番念经,家风祖训全搬出来念,林曼星不服,家谱都不让她入,凭什么要她遵循这些规矩。
可再扯皮,耳朵要磨出茧子了,膝盖也要跪肿了。
她以退为进,点头认错,不再抱怨,但会在做家务时偷工减料地躲清闲。
梦着,想着,眼角渗出泪,滚落脸颊,留下两道白痕。
林曼星肩膀倏地一抖,被真实的梦境的吓醒了。
她坐起来,手按在胸口喘|气,忽然想明白一件事,讨厌惠崇不是因为做家务、干农活辛苦,是这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不公平待遇。
她提小竹筐和大人去果园摘番茄,堂哥、堂弟却能在村口放风筝玩到天黑。
等待她的是无尽的责骂,好像怎么做都不够好,她必须勤劳,不可以埋怨,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丁咏珊倒来一杯水,问她怎么了?林曼星摇摇头说没事,掏出手机给林美凤发消息。
那些人毕竟是她们的丈夫,林曼星不想以恶意揣测他们,再三斟酌用词,继续敲字。
[星]:美凤姐,我还是希望网店只有你和村里的全职妈妈参与就好,不要再带人了,人越多,想法越多,不好做。
[林美凤]:嗯。
我懂。
我也是这么想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林曼星稍松一口气。
童年的经历如梦魇时刻纠缠她,她不想再让更多人陷在噩梦里。
**周四,林美凤请两人到家里商量注册网店的事。
林曼星调课,空出周五,乘车过去。
只有林美凤在家。
美凤姐?林曼星顿滞一瞬,抬起的脚踩在门槛,差点滑倒,幸好边朗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边朗拽胳膊,搂着她进门。
林美凤打开电脑,她们决定和村里人一起开网店了。
啊?那我们……林曼星两手按在椅子扶手,不知该坐下,还是背包离开。
只有林美凤,人手不够,做不出足够的绣品开店。
她问:那就继续挂在他的服装店卖?林美凤摇头,不能总麻烦你男朋友。
我还是注册一个网店,能做多少就上架多少件,卖完了再做再上架。
我不想和村里男|人合着做,我还信不过他们哩。
人少点就赚少点吧。
林曼星拧眉,她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吗?林美凤叹气摇头,不继续说了。
林曼星浅笑,没事。
你说吧。
是不是觉得我在这待的时间短,信不过我?林美凤愧疚地点头,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林老师,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费心还费钱。
这个电脑钱还给你。
不着急。
我们留个微|信,你赚钱了,再转钱给我。
好……一下午,三个人在客厅填资料注册。
登上系统,发现原先想好的店名注册过了。
店名带地方名,应该就是被村里抢先注册掉了。
原来那天男人不是来咨询她们的意见,是来通知她们的。
名字是当初一起商量的,林曼星不甘心,她们太过分了吧,不说一声就把名字注册了?林美凤似是早有预计,转而填入想的另一个店名,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她们也不容易。
算了。
那天想了好多名字,换一个注册吧。
一直忙活到晚上,两人在林家吃完饭,再走路去村口乘车回学校。
林曼星没什么胃口,心里苦,嘴里吃什么都没味道。
林美凤以为是做得少,多烧了几个菜,不停夹菜。
不想辜负她的美意,林曼星勉强吃完一碗饭。
现在走出来,燥热的夜风一吹,乡村特有的牛屎青草味迎面扑来,钻进鼻腔。
这种味道平时闻还好,涨食的时候闻就很难受。
林曼星扶树,弯腰‘哇’地一声吐在道边。
边朗的手贴着后背轻抚。
胆子不大,气性倒不小。
林曼星接过水杯漱口,又掏纸擦嘴,就生气!哼!她是为她们着想,她们却不为自己想。
越想越怄气,抬手捶胸,为自己叫屈,也替她们委屈。
边朗弯腰,上来吧。
我背你。
腿酸不想走,林曼星趴到他后背。
这里和惠崇一样空气清新,仰头就能看到漂亮的星空。
可林曼星对这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离开惠崇这么多年,身体走出来了,心仍困在那,每每想起奶奶的教育,都会冒冷汗,觉得害怕。
知道这种想法是错的,长辈全这么教的,偶尔她也会有疑惑,是不是她错了?祖祖辈辈为什么都是这么生活的?越长大,割裂感越强,也越害怕。
眼前的盘山公路重重叠叠,绕了一圈又一圈,村道没路灯,全靠月光照明,看不到尽头,好像要走好久,好久。
阿朗,这条路好长,好黑,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我好累,好害怕。
不怕。
我会陪着你、背着你。
能走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