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明的黑夜阴森沉闷,积压在天顶的乌云仿佛随时都会倾泻下一场大雨, 洗刷掉天地之间的污浊。
狭窄的小巷里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飞溅的血液落在墙上,地上一滩一滩的血迹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 看到这样的景象,玉黎清还是隐隐作呕。
跑到她面前的少年一脸惊惧, 衣袖上染了大片的血迹,本是青山流水的丝绸衣裳, 被暗沉的血色晕染, 在夜色的昏暗中, 像被按上了血腥的鬼手印,狰狞着纠缠, 死不瞑目一般。
少年眼睛下有几滴血点, 缀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像是雪地中含苞待放的红梅, 有种诡异的美感。
他用力的抱着她,连呼吸声都在发颤。
玉黎清努力按下心中恐惧和恶心, 镇定地问他:你不是说有急事去办吗, 怎么会在这里?我并没有急事, 当时在织坊里便察觉有人在监视我,我不想因此牵连到你,所以才先行离开。
少年诚实的回答着, 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抽泣声。
他背对着鲜血淋淋的尸体, 一眼都不敢多看, 怕道:这些人跟了我一路,我为了甩掉他们才躲到这偏僻的地方,没想到他们突然跳出来,说奉命要杀我,如果不是方毅来得及时,我可能就没命了。
玉黎清这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走的那么匆忙。
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他头发,安慰说,别怕,现在已经安全了。
夜色深沉,黑云压顶,四周寂静无声。
玉黎清看向站在尸体中的方毅,他手上握着染了血的长剑,看得再仔细一些便能发现那些尸身上的或长或短的致命伤,皆与那把长剑的刃口相契合。
先前只知道方毅是江昭元临时买来的随从,平日里人也老实憨厚,安分守己,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身手。
她一路连走带跑追过来,不过片刻的功夫没见到他的身影,他便能收拾下这么多人。
为了确认,玉黎清问他: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方毅站在原地,紧紧的握着剑柄,垂下头颅道:为了保护公子,我别无选择。
这件事算是他的失职,若是他尽职尽责地跟在公子身边,何须公子亲自动手,只是方毅虽有武艺傍身,却也没底气能像公子一般下手干净利落。
哪怕这会儿被迫揽下了杀人的罪责,他也无怨无悔。
玉黎清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呢,不自觉与前世此前所见的鲜血淋漓的场面重叠了起来。
尽管她明明白白的听见看见是方毅杀了这些人,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怀疑……少年抱着她,像是在寻求保护,在她耳边带着哭腔低语道:清清你别怪他,这些人都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收了银子来刺杀我,方毅也是不得已才将他们灭口。
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有点……玉黎清有些语无伦次。
许是见到这么多尸体,心中害怕,又或许是想起了前世文质彬彬的江丞相拔剑杀人的血腥场面,如惊弓之鸟,心中无法平静。
她怕的是这些了无生气的死人,还是怕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昭元……或许更怕的,是眼下抱着她的少年,会长成那个谋朝篡位,残害无辜的阎罗。
尽管她努力想要忘记,但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她,那痛心疾首的死亡并不是一场梦。
回过神来,看向少年,关心道:你还好吗,有没有被他们伤到?江昭元摇摇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纯净的眼神中翻出了些许担忧。
不该给清清看到这样的场面,尽管他习惯了用谎言来掩饰自己无法让她接受的恶劣,但这回显然没能让她轻信。
他有点担心。
好不容易才与她心意相通,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
少年轻轻抽泣着,润了水色的眼眸亮闪闪的,在心上人面前抬起眸子,可怜道:清清,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待着。
像是怕极了,双手一直抱着她不肯松开,白嫩的小脸一颤一颤的,下唇也被咬的愈发红艳。
看着他怕得快要哭了似的,玉黎清只能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惑,伸手去拉着他的手,那我们先走吧。
走了两步,才想起了问他:你刚才说他们是被人收买来刺杀你的,那你可知收买他们的人是谁?少年跟在她身后,不自然的瑟缩着身子,答话:他们说是卢庆。
前几天卢家人来她家里屈辱的道歉,当时就感觉卢素素心里并不服气,卢庆虽然面上看着诚恳,但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不得不认错,原来心中半分悔改之意都没有。
当时江昭元糊弄着答应了他放过他,许是他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才因此怀恨在心,甚至派人来杀人灭口。
玉黎清被父亲保护的太好,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位高权重者滥用私权是怎样可憎的面目。
她警惕的看四周,前后的长巷里见不到光,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牵着他的手就要往回走。
少年却停住了脚步,定在原地,小声问:那这些……尸体,怎么办?玉黎清回头看他,视线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方毅,和那些血肉模糊的血腥惨状,说:如今府衙不可信,只能报给城中的官兵,让其代为处理。
少年顺势道:萧将军家的公子与我还算交好,就让方毅去请他来处理此事吧。
嗯。
玉黎清点了点头。
留下方毅独自在此处料理,二人走到巷口,转进了另一条路。
走了没多久就听到身后小跑着追来一人,喊着:小姐?小姐?听到熟悉的声音,玉黎清停下脚步回头寻找,回她:我在这儿呢。
小丫鬟的身影从黑暗中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姐你走的太快了,怎么跑到这边来了,这里连盏灯笼都没有,乌漆抹黑的连路都看不清。
若若急促的喘息着,缓过劲儿来才发觉江公子有些不太一样,四周光线昏暗,她却隐约看到江公子的衣服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深色痕迹,仔细嗅嗅,空气里还飘着血腥味——那是……若若反应过来,呆呆的指向江昭元的衣袖,惊讶的长大了嘴。
她可从没见过那么多血。
玉黎清赶忙把江昭元拉到身后,挡住他的身子,小声呵止若若:快住口,你想把人引过来吗。
若若乖乖捂住嘴,紧张问:这是怎么回事?江公子受伤了?卢庆收买了杀手来害他,昨日看他道歉的时候那样卑躬屈膝,我还以为他是真的心有悔改,没想到他竟要一条路走黑。
玉黎清原原本本的把事情告诉了她,一边说着,侧过身去替江昭元把外衣脱了下来,又掏出手帕,给他把脸上的血点擦掉,因为看不太清楚,只尽力擦掉了几个最明显的。
刚才太紧张了,都没想着要遮掩一下。
若是这么直接带他走出去,被人见了只怕比若若的反应还要大。
少年身上染了太多血,外衣上最多,里头的衣衫也被溅上了血点,只是还在外头,不能真把人剥干净了。
玉黎清将脱下来的外衣和染了血迹的帕子一起扔给若若,同她说:你先回去一步,把这衣裳烧了,小心些,记得从侧门进,千万别给旁人看见了。
若若把那沾满血腥气的衣裳叠了又叠,勉强看不见血色后,赶忙点头,欸,我现在就去。
随即小跑着离开。
看着若若离去的背影,玉黎清才稍微放下心来,这样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尸体那边有方毅去找人处理,至于卢庆,原本他犯下那些罪过一定会被罢官入狱,但还不至于没了性命。
今日又添这么一项罪名,数罪并罚,怕是没有活路了。
玉黎清愣在原地,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她温馨而平淡的生活被搅乱了,不知过了今夜,一切还能不能回到正轨。
清清……我冷。
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玉黎清回过神来,转头看他原本薄红的嘴唇因为阴冷变成了樱桃粉,眼角染上了一层殷霭,秋夜的风从巷子里穿过,撩起他的发丝,吹过脖颈,将他本就雪白的肌肤吹得更显冰冷。
压抑的乌云低低凝在空中,酝酿许久,从天空飘落细长的雨丝,一滴一滴的落在了他墨色的头发上。
下雨了。
细小的的雨丝落在手背上,凉飕飕的,玉黎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看向穿着单薄的少年,没有过多犹豫,脱下了自己的外衣。
粉白色的外衣穿在她身上很宽松,披在少年身上却略显小,袖长衣长倒还合适,只是少年的肩背比她宽厚许多,肩膀与袖子的接口处被撑得紧绷绷的。
玉黎清为他整理了一下,借着外衣遮住了他衣服上的少许血迹,同他说:先穿着吧,好在是晚上,应该不会有人太注意。
可是,清清会冷的。
少年说着,心疼的看着她。
我不冷,不信你摸摸。
玉黎清按住了他的手,微笑道,我身上可暖和了。
少年回手握住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后才没再坚持。
比起他迟钝而冰冷的身体,清清的身子就像个燃烧的小太阳,一直暖烘烘的,每当他抱着她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身子仿佛被和暖的阳光照着,温暖而放松。
只是这个时候,他却没能放松下来。
原本没觉得自己动手杀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先前这样见不得人的事都是交给下属去做,自己手上是干净的,自然理直气壮。
可这回却被清清撞见了。
她一定吓坏了。
见到那样的场面,分明她自己都在害怕,却还是优先照顾他的情绪,还把衣裳换给他穿……他喜欢被清清看重的感觉,可现在,他心里却在担忧,若是她知道下手的人是他,一定会害怕他的。
江昭元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只要他愿意,总可以找到借口来隐瞒自己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并不舒服。
原本坚如寒冰的心脏,早将某处融化,藏了一个人进去,再不是一块铜墙铁壁。
活了十几年,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处事生存之道,只在此时,在她身边,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为自己的隐瞒,生出了一丝愧疚感。
那细微的感觉像一只小虫子啃咬着他的心脏,他紧咬牙关,忙把这陌生的感觉压了下去。
……为保安全,玉黎清带着江昭元走着点了灯笼的大道回来,特意贴的近一些遮掩而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好在今夜落了雨,原本喧闹的夜市上没几个人,匆匆路过的行人只顾着躲雨,没几个在意擦肩而过的二人。
一路走回玉府,已然过了晚饭的时间。
府门外被两盏大灯笼照的通亮,玉黎清走正门回家,门里的看门小厮瞧着自家小姐的衣裳穿在了江公子身上,稀奇的多看了两眼。
被人的视线盯着,少年害臊的瑟缩起身子,玉黎清发现了,转头盯住那小厮,凶巴巴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奴才知错。
小厮识趣的低下头。
小姐在府里很少训人,训第一遍,只要乖乖认错就不会有什么大事,若是不开眼跟小姐顶嘴,那才是真惹了麻烦。
玉黎清转回身来,拉着江昭元往里走。
走到廊下,还没进后院,便撞见了从花园里走出来的管家。
小姐?管家打量着二人,着急道,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饭之前,老爷派人去织坊找你,去了两趟都没找见你,这会儿都急坏了。
入夜之后天一直阴着,走了一路都没察觉时间过去那么久。
玉黎清解释道:我就是在外头逛了一圈,这就去见父亲。
她正说着,管家的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侧的少年身上,先是打量了他并不合身的外衣,紧接着看到他不同于以往的冷傲,这会儿怎么像只可怜的小狗似的,紧紧的跟在小姐身后。
还要再看,向上却对上少年冷冽的眼神,顿时将管家吓得心凉透——这不还是原先那副模样。
清了清嗓子,小心问:江公子这是……怎么了?玉黎清下意识抬手挡在少年面前,没怎么,刚刚下了一点雨,他淋了雨,有点着凉,你让人烧点热水送到大他房中吧。
是。
管家领了吩咐,从两人面前离开。
走进花园里,主路上点着石灯,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洒下暖黄色的光芒,一段一段照亮前路。
入秋时节,园子里的花谢了大半,唯有菊花与桂花开得最好,刚才下的小雨将空气淋得潮湿,却掩盖不住新开的桂花香气。
甜美的桂花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菊花苦涩,如秋日一般,温暖又阴冷。
到了晚上,后院里只有守夜的丫鬟,二人一路走到后厅前都没碰见几个人。
玉黎清停下步子,同江昭元道:我先去跟父亲说一声,你回去洗澡换身衣裳吧。
少年没有松开她的手,小声问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见伯父吗?玉黎清解释说:我父亲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血腥的东西,而且你刚才受了惊吓,该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躺着。
闻言,少年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手指一根一根分开,最后只剩小指还勾着她的小指,又问:那你还会过来看我吗?嗯。
玉黎清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乖乖回去洗澡,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晚饭过去。
少年低着头,想让她再摸得久一些。
但时间耽误不得,在玉黎清松开手的时候,他说了一声:那我等你来看我。
玉黎清点了点头,随后推着他离开了。
见人乖乖回了院子去,玉黎清才理理衣衫,转身走去父亲院子里。
□□的乌云下,少年独自走在花园里,两边是低矮的花丛,原本盛开的花朵如今只剩一地落红。
走进竹林中,四周石灯少了许多,环境更显昏暗。
少年在林中站定,单手背在身后,眼中早无了惊惧之色,冷的如冰一般。
嗖嗖几声如疾风一般,细小的竹叶上踩过几个身影,还没来得及捕捉,便迅速落到地上,三个身着黑衣的影卫跪在少年身侧的竹影中。
公子,可要除掉卢庆?原本没有主人传唤,影卫不得擅自现身,但今夜之事已然威胁到江昭元的安全,既知卢庆动了杀心,影卫便不能袖手旁观。
江昭元沉声道:他已是必死无疑,无需你们动手。
公子认为,是谁指使卢庆?影卫又问了一句。
他们刚从方毅那边过来,知道公子要查与卢庆有过接触的人,便猜想到公子是想顺藤摸瓜,借着卢庆找出想要谋害他的真凶。
是谁都不要紧。
江昭元轻哼了一声,等我回到梁京,新账旧账一起算。
虽然暗里的手段也能收拾了他们,但对付那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罪证越多便越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一刀毙命太便宜他们,他要让他们受尽折磨,毁掉他们的一切。
心中滋生的杀意难以抑制,江昭元稍稍吐了一口气,吩咐道:都下去吧。
是。
声音落罢,三人如影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另一边,玉黎清走进了碧桐院的书房里,自己搬了椅子坐在父亲的书案面前。
玉天磊正低头看着账本,听到人进来,铿铿锵锵的搬了个椅子坐下,抬头问她:你今天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问完,不高兴道:我听人说江公子下午也去了织坊,该不会是又和他出去胡闹了吧?没有。
玉黎清摆摆手。
闻言,玉天磊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重新低下头去对账,那你们去做什么了,可用过晚饭?玉黎清乖乖答:晚饭还没用,至于去做了什么……父亲,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千万别害怕。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能吓到我?玉天磊看着账本,手上忙活着,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玉黎清小声道:方才,有一群杀手把江昭元堵进巷子里,要杀他。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玉天磊猛的抬起头来,差点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看着她,担心道:那你呢,你有没有和他在一起,有没有受伤?我没事,只是江昭元被吓得不轻,我让他回房去了,今天让他早点休息。
玉黎清淡笑着,不想让父亲过于担忧。
玉天磊皱眉深思,江公子虽然冷僻,却不曾与人结仇,是谁竟然敢对他下手?说是卢庆派来的人。
玉黎清一说这话,玉天磊很自然的联想到了前几天卢家人过来道歉,江昭元一直为他家说话,定是因此遭到了卢家嫉恨。
玉天磊无力的叹了口气。
当时只想着大事化小,对方都低声下气的来道歉了,他也不好过于追究,没想到卢庆竟胆大包天,敢对侯府公子动手。
江公子可曾受伤?玉天磊担心道。
玉黎清端坐在椅子上,垂眸道:他倒是没受伤,就是方毅在他面前杀了人,把他吓着了,一直心神不定的……听她说完原委,玉天磊坐不住了,从书案后面走出来,我去看看他。
父亲别去。
玉黎清起身拦他。
玉天磊疑惑的看向女儿,为何?江公子身上沾了点血,我让人给他烧了水,这会儿他应该在沐浴净身呢。
玉黎清劝道,况且他本就受了惊吓,这会儿见了人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来,还是让他休息一夜,父亲等明天再去看吧。
玉天磊站定思考了一下,点点头,你说的也有理。
说起来,虽然江公子平日里里对他客客气气的,但两人之间总归是隔着一层,女儿未嫁,江公子能称他一声伯父,已经算是对他的敬重了。
两人关系并不很亲近,遭遇今夜这样的事,江公子必然心里脆弱,不想见人,他就是去了,也只是给江公子添麻烦。
玉天磊放弃了前去探望的想法,把朱阳叫了进来,吩咐他库房里有一棵百年人参,你叫人取了拿去厨房煮了,端给江公子定定心神。
是。
朱阳听罢,转身出了门去。
玉黎清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回原位,也说:那女儿先下去了。
玉天磊对她道:我让厨房给你们留了饭菜,这会儿应该还热着。
玉黎清微笑着回应,谢谢父亲。
……落过雨的巷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方毅将杀手们身上搜了个干净。
方毅从小习武,在江湖上混过,搜过几个之后便发现,这些杀手并不是私人培养的死侍,而是江湖上给钱就□□的杀手。
做这行的人身上都会留一件主顾的信物,等到事情办成银钱拿到手中后再原物奉还,以防止主顾赖账。
他找到了一个杀手身上带着一个香囊,模样与那日赏花会上所见的,张夫人身上带着的一模一样。
紧接着,方毅又从尸身中找出了拇指指甲那么大的玉珠,一颗一颗收好,等回去洗干净了还要交还给公子。
这是公子平日用惯了的东西,虽然没给旁人瞧见过,但若让旁人在这堆尸体里发现这不同寻常的玉珠,查到公子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看过刚才公子异常的反应,方毅就知道了公子的心思,这些事,得瞒着玉小姐。
轻车熟路的收拾完这一切,方毅按照公子的吩咐前去了守城的将领萧怀仁府上。
萧家三代习武,萧怀仁带兵驻扎在扬州城中,是为一方守将。
只是他时常宿在军中,府中之事是他的儿子萧信在打理。
入夜之后,萧信刚结束一天的城外巡逻,脱了盔甲回到家中,饭还没吃上一口,就听下人来报。
公子,外头有人求见,说是江公子的贴身侍从。
江公子?萧信眼睛一亮,快快请进来。
下人将方毅带进府中,萧信亲自出来见他,不知小哥上门是有什么要事?面前的青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已然是扬州守军中的都尉,肌肤麦色,身材却不过分强健,仍带着青年人的精瘦。
方毅跟在江昭元身边,自然也认识萧信,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只是将动手杀人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竟有此事?萧信微微皱眉,我带人去一趟,还请小哥带路。
方毅点头道谢,带他前去。
稍晚些时候,卢府里灯火通明,一院子的花草在灯火的照耀下焕发勃勃生机,丝毫瞧不见阴雨天的沉闷。
卢庆坐在后厅上品着美酒,静候佳音。
自己竟然有幸能为那么一位大人物办事,事成之后便再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张夫人走上后厅来,见相公喝着酒,脸色熏红,还傻傻的笑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走到他面前娇嗔道:老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
张夫人心里慌的厉害。
罪证现在在池家,听说通判已经暗地里带人审着了,先前他带人去玉家认罪,回来把自己的亲女儿都送回了老家,还说得到了江公子的承诺,说江公子会放过他们一家。
如今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也没听池家那边有什么变化,江昭元根本就没去为他们求情,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自己的女儿竟然看上这种虚有其表的骗子,张夫人想想都替女儿感到不值。
这下卢家可是要大祸临头了。
见卢庆还在喝酒,张夫人自暴自弃道:要我说,趁着判罚还没下来,还不如跟皇上上书请辞,至少能落得个自由身,大不了赔他们些银子就是了。
卢庆不屑道:妇人短见,我为上头那位办好了这件事,别说江昭元,就是他亲爹过来,我也不怕。
你到底是为谁办了事?张夫人一头雾水,说的那么玄乎,真有百分百的把握,万一办不成,那不是得罪了更多的人。
自己的相公虽然糊涂,但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原本他家就被江昭元给折腾散了,怎么相公还不知道厉害,偏要找人去对付他。
卢庆炫耀似的说:怎会不成,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公子,我派这么多人去杀他,已经是抬举他了。
听到相公□□,张夫人习以为常一般,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反而追问:真的能成?自然能成。
卢庆放下酒杯,拉过她的手来,笑咪咪道,等事成了,把素素接回来了,咱们一家又能团聚了。
好。
张夫人娇羞的坐在卢庆怀里,轻轻靠在了他胸膛上。
夫妻之间的温存没能持续多久,外头院子里忽然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翻箱倒柜,更像是抄家抢劫一般。
卢庆喝了点酒,一时上头,对着外头怒道:吵吵嚷嚷的,做什么呢!老爷!小厮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慌张地喊着,外头来了人,说是要抓老爷!什么?!卢庆猛的站起来。
坐在他腿上的张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皱眉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老爷是府尹,就是真有错,也要等皇上的旨意下来才能定罪,谁那么大胆子敢来抓人?小厮不知如何解释,只说:萧将军,池通判,还有萧小都尉,都过来了。
没给卢庆太多的反应时间,萧怀仁便带着官兵闯了进来。
池通判在他身后进来,最先走到卢庆面前,说道:府尹卢庆,意图谋害侯府公子,贪污整修河道款,收受贿赂买卖官位,纵容家眷侵占民田,数罪并罚,罪无可恕。
现将你捉拿归案,等候发落。
怎么会这样?卢庆一脸不可置信。
老爷,老爷!张夫人哭着扑到卢庆身上。
池通判又道:张夫人,你也有一条私杀家奴的罪名,就跟府尹大人一起入狱吧。
你们不能抓我,我上头有人!卢庆急切道,只要杀手顺利除掉江昭元,就会有人替他把这些事都摆平。
他只要再等一会儿……闻言,萧信走到他面前问:劳烦府尹大人再说明白一些,您上头的究竟是谁?话到嘴边,卢庆却闭了口。
见他不愿说,萧信从官兵手里接了枷锁,亲自上手把卢庆铐了起来,此事已经快马加鞭报给皇上了,在判罚下来之前,就委屈您先去大牢里待着了。
铐好了往旁边一推,扔给手下,带走!当夜,卢家夫妇下狱,卢府被封。
府尹因罪入狱,通判暂时待行府尹之职,当夜便下了命令府衙里的捕快前去卢庆的老家抓捕他强占民田的姐姐一家。
借着夜色进行的抓捕并没有闹出大的风波来,卢府门上被贴了封条,家奴都被一同带到大牢里,等候明日审讯。
亮在院子里的灯火也被熄灭,喧嚣热闹的府宅霎时人去楼空。
远在东城的玉府一如往常般安静祥和,值夜的丫鬟提着灯笼在院子里走,看见哪盏灯灭了便过去点上。
用过晚饭后,玉黎清没有回春棠轩,先去了江昭元的意柳园。
园子里没有人伺候,方毅还没回来,园子里空荡荡的,柳树下积了一层落叶,看着有些秋日萧瑟之意。
玉黎清让若若等在园门边,自己走过去敲门,江昭元?门从里面落了门栓,她敲了两下也纹丝不动,屋里的烛火将少年的影子模糊的映在门上,他一动不动,久久没有回应她。
玉黎清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是她的声音小了,江昭元没有听到?她稍微放大了声音,喊了一声,江昭元,给我开一下门吧。
这回,门上的影子动了一下,紧接着里头传来了水激荡在浴桶中的声音——他在沐浴。
玉黎清更觉得奇怪了,若是在沐浴不方便,直接开口跟她说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装作没听见呢?难道是方才受了伤,不想给她看见?玉黎清忽然紧张起来,敲着门说:我知道你听到了,为什么不理我?敲门的声音有些响,站在园门边的若若都听到了,转过头来提醒她:小姐,您当心一些,当心把手敲疼了。
久久听不到房间里的声音,玉黎清越发担心,四下看看,走到窗边,伸手向里一推,便推开了半扇窗。
听到窗子开了的声音,屋里的少年慌张着从浴桶里迈出来。
水声交叠着赤脚踩在地上的声音让玉黎清怀疑江昭元是要跑过来把窗子也关死,她一时着急,双手撑着窗沿往上爬,翻过窗子,落进屋里时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子。
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一身水的少年只扯了一件单薄的外衫遮在身前,纤瘦的侧腰在烛火的映照中一览无余。
看到她,少年羞愧着低下头去,清清,你怎么进来了……你怎么了,不是说等我来看你吗,我都到你门前了,你却不理我?玉黎清向他走过去,刚走了两步便被他软声呵止。
你别过来。
少年脸颊潮红,眼底含泪,语气中带着低低的哀求。
玉黎清不明所以,虽然少年身前遮了一片,但她能看得见的地方都是雪白透亮的,不像是有伤口啊。
不是因为受伤,难道是还在害怕?她试探着走过去,轻声道:你别怕,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而且有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少年转头直视她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挂着泪珠毛如同载了雨珠的蝴蝶翅膀般一扇一扇的,玉黎清心中情不自禁地一阵悸动,喉咙有些发干。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委屈道:我身上好脏,怎么都洗不干净……谁说你脏了!玉黎清质疑着,余光瞥向了浴桶边的衣裳。
只有她的外衣被规规整整的挂在衣架上,剩下的衣裳像是垃圾似的被扔在地上的水渍里,有块血迹沾了水,晕出了一块淡淡的血色。
玉黎清赶忙过去将那堆衣服团起来,把地上带着血迹的水都擦干净,然后开了窗户缝,把衣裳扔出去。
朝着园门边的若若喊,拿去烧掉。
若若听到了声响,跑过来捡起了衣裳,我这就去。
随后跑着离开了。
收拾好这一切,玉黎清回身看向少年,试探着向他走近,江昭元?伴随着她的靠近,少年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脸,呢喃道:都怪我,让你看到那些不该看的东西……因为我,死了那么多人。
这么说着,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滑落,沿着泪痕滑到下颌,要掉不掉的,看着格外的可怜……与勾人。
玉黎清默默吞了下口水。
她竟不知道,江昭元的心肠这么软,竟然会为几个因为刺杀失败而丧命的杀手感到愧疚。
这不是你的错。
她说着,慢慢向他走过去,是他们为了银子起了杀心,而且……既然做了这个行当,就该知道有没命的那一天。
你不怪我吗?少年泪眼汪汪的看向她。
我为什么要怪你?玉黎清温柔的笑着,有些单纯的傻气,手掌轻抚上他的脸颊,我反而要担心你,你看上去有些憔悴。
清清,我好怕……少年嫣红软润唇微微颤抖,脸颊在他手心轻蹭,满脸是泪断断续续的出声。
他们来杀我,我不在乎……但是我怕你会因为我被牵连,我不想失去你……别哭了,我不会有事的。
玉黎清微笑着,拇指轻轻蹭去他的泪痕。
清清……含着泪光的眼眸饱含深情,少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伸出双手勾上她的腰。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遮挡在锁骨下的衣衫像一片薄薄的落叶悠悠落下,少年精致白嫩的身子完完整整的露在了她面前。
玉黎清的视线愣愣的盯着他的脸,但余光却不受控制的看到更多。
白玉似的身子沾着大大小小的水珠,刚从热气腾腾的浴桶出来,他的身子也是温热的,秀气的锁骨上还反着淡淡的粉色。
并非第一次看到他的身子。
只是这回没了先前的从容镇定,脸色蓦地红了,火烧一般,连呼吸稍微重了都觉得羞人。
作者有话说:预告一下:老父亲让人送来的参汤,好像补的有点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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