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025-03-22 08:04:39

庭院中月光微凉,茂盛的海棠树在秋日里落下枯黄的树叶, 早没了夏日的翠绿,夜风卷起几片干枯的黄叶在朦胧的月光中起起落落。

走出书房的少女扶着门框,看向自己亲手种下的海棠树, 眼神温柔似水。

见它由春入夏, 由夏入秋,也曾有过一树花开的繁盛, 入了凉夜,渐渐生出些时光易逝的凄凉感。

重获新生时是在春日末尾, 而现在已然是秋末了, 不知觉间已经过了小半年。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太多, 变化也太多,但好在她计划的是都在一步一步进行着, 不管有没有选上皇商, 新布料都能重新成为玉家布庄的门面,填补丝绸的空白。

父亲既然准许她去做这件事, 必然也是认可了她的能力,想来不久之后, 她就能把产业的管理权从玉晟手里全部拿回来了。

越想越觉得开心, 玉黎清走进卧房, 解下衣衫准备上床休息。

没有人注意到庭院外的墙边,少年躲在墙后的阴影中,不敢面对玉黎清。

他本是过来想见清清一面, 顺道还要商量商量明日与江明远见面的事, 可现在, 他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想不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在院中听到的话,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再怎么逃避也无法否定现实。

她的确说了,不希望他做一个逆臣。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他前世所有的疯狂都被藏在心底,从未对人吐露半句,可她却都知道……想起二人初见时,清清来到门边,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那时他还不懂,只以为是清清见了陌生人有些抗拒,如今才明白,她的心里是有多么害怕。

她死了,是因为救他而死的。

江昭元因为自己的野心和疯狂,害死过无数人,无一不是被他利用、谋害,最终身首异处,死前还要咒骂他不得善终。

他从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他的心沉重而空洞,对旁人的感情无法感同身受,唯有鲜血和痛苦的嘶鸣才能让他感到快活,他的心硬的和石头一样。

他唯一的目标便是向上走,将人掌控在自己手心里,看恶人俯首臣服,见善人委曲求全。

尘世在他眼中没有黑白之分,所见之处尽是一片污浊,所有人都在追名逐利,利欲熏心,不惜父子相残,兄弟相争。

唯有一人游走在漆黑的尘世之外,她那么不起眼,在偌大的侯府里没有一点存在感,江昭元甚至没有心思去理会她。

可她始终都在那里,不争不抢,像在黑夜里亮起的一盏灯,弱小到只要稍微起一点风就能把她吹灭,可她从未离开过,亮着暖暖的一团光,渐渐照进了他心里。

她如同一道澄澈的河流,潺潺地抚过他的胸口,洗涤了他身上的污浊。

再不会有人如她一般对他温柔体贴,真心相待,从她身上所感受到的温暖,对江昭元而言是那样陌生。

她是那样的纯净而美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开在洒满了阳光的枝头。

江昭元就那么看着她,第一回 生出了担忧——如果她知道他手上沾满了鲜血,知道他冷血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定会选择离开他的。

亮在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对他而言弥足珍贵,他隐瞒自己的真面目,为了不让她的心被自己的污浊沾染,也为了留下她。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妥善,却从没想到,清清会死在他面前。

那是他的噩梦。

每当午夜梦回,他总是后悔,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为什么不早一点从沉溺权力的漩涡中清醒过来,他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直到失去她才明白,自己并非事事都能万无一失,只算错这一次,就够他悔恨终生。

是清清让他感受到了温暖和悲痛,而自己给她的,就只有欺骗和濒临死亡的恐惧。

少年倚着墙缓缓滑下,泛红的眼眶中不住地涌出泪水,像滚烫的热泉,一道接一道地划过眼角。

他无声的哭泣着,复杂的感情萦绕在心头,心痛仿佛如刀割一般。

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是重生而来,以为是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清清也是重新回来的。

他无法想象,清清是用怎样的心情和他相处,明明因他而死,却还是再一次接纳了他,选择与他相爱。

少年低声抽泣着,从墙边离开。

踏着月色,心中一片悲凉。

他没脸见清清,与她纯粹到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真心相比,自己从头到尾的算计简直是自作聪明。

一路含着泪走回意柳园,正在院子里收拾的方毅见到公子回来,一脸惊讶,又见他脸上有泪痕,担心是不是玉小姐生了气把公子赶了回来。

忙关切道:公子,您没事吧。

江昭元抬手拭去脸上的泪,低低斥了他一声,滚!方毅赶忙把嘴闭上。

看着少年进屋去的背影,落寞而悲伤,仿佛压抑着激动而疯狂的情绪,全都积压在心底,几乎快要被逼疯。

月色如此美好,却没人能静心观赏。

春棠轩里,玉黎清还没躺下就听外头丫鬟来报,小姐,侧门边有人说要见你,说是织坊来的人,有要事等小姐去处理。

什么急事要天黑了过来请小姐过去?若若正在给玉黎清卸下妆发,听到外头丫鬟这样说,便主动问了两句。

天才刚黑不久,小姐刚准备早睡,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这还没躺下,怎么又来了事。

小丫鬟站在门口答话:他没说,只说是事关布匹成败,请小姐过去定夺。

听到这里,玉黎清拦住了若若为她解下耳环的手,既然他们这么着急,那我就过去看看吧,可别耽误了要事。

没时间再把弄散的头发梳回去,玉黎清简单用发带束了一下头发,把脱下来的外衣穿回去,走去了侧门。

小姐,你走慢些。

若若跟在身边小声提醒。

玉黎清身子轻盈,走在前头一刻都等不了,来到侧门边,开了个门缝看向外头,原来是账房先生过来了。

见他神色匆匆,玉黎清忙问:发生什么事了,是布料出问题了还是织布机坏了?听到小姐的声音,账房先生走过来道:都不是,是染坊的管事抓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小子,天刚黑的时候就在染缸旁边动手动脚,还好管事今晚在那儿守夜,抓了他一个现行,这会儿把人捆了关着呢。

玉黎清警惕的左右看看,问他:这事儿没让旁人知道吧?账房先生答:我们不敢声张,害怕打草惊蛇,怕明天一早又生变数,所以才急匆匆过来请小姐去定夺此事如何处理。

那家染坊现在是管事在主持大局,玉晟有的时候也就过问两句,今晚抓到了动手脚的人,若她不早点去处理,明天事情传到玉晟那里,他肯定会跑过来横插一脚,到时如何定夺就不是她说的算了。

你们做的很对,我这就过去。

玉黎清忙让若若去准备马车,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在侧门外坐上马车前去染坊。

寂静的夜色中驶过一辆马车,好在路上平坦,车辙滚过没有太大动静。

一路来到染坊,坊里下工之后便只有几个守夜的人仍在此处,院子里零星点了几盏灯笼,走进大门口后跟着账房先生进了后院。

院子里站着三个人,是管事和守夜的两个伙计在焦急等待着。

见到玉黎清过来,管事赶忙凑上来,小姐,您可来了。

玉黎清侧脸看他,疑惑道:管事为何如此慌张?管事皱眉道:我管着玉家的染坊有十几年了,虽说也会出点小错,但可从来没耽误过大事,今天染坊里出了这样的异心之人,是要打我的脸啊。

先前染坏了一批布都没见他这样紧张过,看来染坊里出了心怀歹念的恶人,管事也觉得很不妥。

她平静的安慰道:管事不必过于担心,既然抓到了人,问清楚他的意图再多加防范就是了。

管事一边带着人往里走,一边道谢说:多谢小姐先前让人提醒我留意,不然我还真抓不到这个内鬼。

也是因为小姐让他留着心眼,所以他才请小姐来定夺此人的罪过,暂时没有惊动老爷和晟公子。

玉黎清问道:他有没有弄坏什么?因为今天下午的布还没上好色,我才留下来,结果就看到他在对染缸里的水动手脚,放了不少石灰粉进去,我没拦得及,给他得手了。

管事越说越气,先前给小姐染坏了一批布,他还以为是一时疏忽导致的纰漏,没想到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气愤道:那颜色是昨夜师傅们调了一整晚的,本来准备试好了色,明天一早就把布料放进去,结果被他弄坏了一缸,只怕进度又要延后了。

玉黎清了解情况之后,拍拍管事的肩膀安慰道:只坏了一缸还是有办法挽救的,怕的是居心叵测的不止他一人。

说话间来到了杂物房门前。

管事开了一个门缝,走进去后对玉黎清道:小姐,请。

玉黎清和若若一同进去,账房先生也紧随其后。

房间里零零散散的摆放着各类用品,很多都已经积了灰尘,小小的一块空地上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看着瘦瘦弱弱的,听到有人进来,立马警惕地直起身子来。

他手脚都被绑的结实,嘴都被用麻布堵上了,脸上还有一块淤青,想来是管事抓人的时候上手打了人。

玉黎清吩咐道:松了他的嘴。

管事过去拿掉了堵在他嘴上的麻布,紧接着就听那小学徒道:我是冤枉的,你们抓我做什么?玉黎清站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俯视他道: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倒先喊上冤屈了。

学徒环顾了四局,看到小姐身后还站着两个身强体壮的中年男人,门口还有一个丫鬟挡着,知道自己没办法轻易逃脱,只小声说。

小姐想问什么我都告诉您,只是求小姐在问完话之后把我放了吧。

玉黎清微微挑眉,那好,我问你为什么要在染缸里添别的东西?我……我是染坊的学徒,昨日看师傅调色调的辛苦,所以也想为师傅们分担一些,想自己试着上手调色。

学徒说着,眼神躲闪,顺势躺在身后的杂物上。

玉黎清还没发话,她身后的管事就已经气得不行,怒道:所有在染坊里的学徒,没干满一年都是不能上手调色的,就是满了一年,也要有师傅在一旁看着才能做,你在这儿待了也有几个月了,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被管事怒吼,小学徒畏缩着低下头,我是心思急了些,还请管事恕罪。

玉黎清接话道:你糟蹋了那一缸染料,又耽误了我们出货的时间,造成的损失至少有五百两,你想怎么赔?提到要赔钱,小学徒的脸色立马变了,抬起头来问:我只是好心办坏事,怎么还得赔钱啊?玉黎清板着一张脸。

你是好心还是黑心只有你自己知道,说吧,你想怎么赔?是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还是把你自己和家人都卖身为奴?听她说完这些,学徒的眼神渐渐从畏缩变成了恐惧,这……我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小姐饶命啊。

玉黎清厉声质问:你想好了吗?要怎么赔?学徒都快要哭出来了,小人家中只有一间小屋,老父老母年纪也大了,干了一辈子苦力活,怎么能卖身为奴呢。

看他一副可怜的模样,玉黎清更是恨铁不成钢,凶巴巴道:知道自己爹娘不容易,你还背着他们出来干这种事,就没想过东窗事发的后果吗!小人知道错了,求小姐放过小人吧。

学徒从杂物上支起身子,一下一下的弯腰求饶。

等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玉黎清稍微放缓语气。

不是我不想放过你,只是你做的事是大错特错,如今咱们是私下解决,若是将你送上公堂,等府尹大人判下来,将你的名字往府衙前面那么一贴,不但你爹娘脸上无光,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人敢用你了。

这……小学徒惊恐的看着众人,知秋能从他们眼中看到些许的怜悯,能求人搭救自己,他不想落到这步田地。

正在此时,玉黎清适时的说了一声:除非……学徒立马把视线转回她身上,聚精会神的听着。

玉黎清稍微向他面前俯了下身子,思考道:除非你是受人指使,不得已才办出这样的事来。

听完他的话,小学徒皱着眉低下了头。

良久的挣扎之后,终于开口道:是,是有人……是谁?在玉黎清的追问之下,学徒说:是晟公子,他说只要我想尽办法拖延小姐的新布料出货,事成之后会给我一笔银子。

闻言,玉黎清心道:果然是他在搞鬼。

可面对染坊的管事又不能将她对玉晟的厌恶表现的太明显,佯装着惊叹道:堂兄怎么会办这样的事呢?你有证据吗?有!小学徒把侧腰往前拱了拱。

账房先生上去从他腰间摸出来一包粉末状的东西,送到玉黎清手里。

学徒道:这是,是先前晟公子身边的阿力拿给我的石灰粉,只要去卖石灰粉的一查问便知,晟公子身边的人肯定去买过。

人证物证俱在,账房先生和管事都不自觉的撇过头去,先前还觉得玉晟是个会办事的,没想到他能办出这样的事来。

管事叹道:都是一家人,晟公子竟然搞这些暗地里的手段,实在是愧对老爷的看重。

玉黎清也说:人心难测,我也没想到,堂兄会耍这样的阴招。

管事忽然感觉很庆幸,今夜是让小姐来主持公道,才挖出了这样一桩大事。

他严肃道:小姐放心,这染坊有我管着,绝对不会再出这样的问题。

玉黎清转过头对他微微俯身,那就劳烦管事了。

随后,她吩咐若若去准备纸笔,在账房先生和管事的见证下,一起为学徒录口供,未免他以后改口。

长夜漫漫,同样一轮弯月下,在床榻上哭的眼睛发肿的少年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秋夜寒凉,少年蜷缩在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却依旧觉得身体很冷,睡梦中一片混乱,仿佛在漆黑的深海中挣扎,强烈的失重感包围着他,怎么也逃不出去。

他好想见清清,可他怎么配见她……先前不知她也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只一心想着得到她,和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而现在,他越发混乱了。

明明不该骗她的,可是当真相揭露,所有的一切被摆到台面上,清清怎么肯留在他身边。

先前也听她说了,她希望他成为一个正人君子,而不是一个逆臣。

可自己是重生而来,带着前世的记忆也带着前世的罪孽,是他亲手犯下的恶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惊惧,患得患失,犹豫彷徨,本就沉重的心脏仿佛被重力揉搓着,扯的生痛,痛到流血,知道血液流干,再没有任何知觉,才终于跌进沉沉的梦里。

梦境中是前世最轻松美好的一段记忆。

新到府中的少女羞涩着站在他身边,他抬起头来,能隐约看到在烂漫阳光中的少女的笑颜。

江丞相,这是我做的银耳莲子羹,您尝尝吧。

丞相,城北的花开了,我直到您没时间去看,特意采了一株,放进花瓶里养着,给您摆在书案上。

她的声音如嘤嘤鸣叫的狐狸,稚嫩可爱,一遍一遍回荡在脑海中。

明亮的光芒褪去,眼前重归一片黑暗,他捂着手臂回到院子里,在漆黑的夜里,少女提着灯笼前来迎他,焦急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江昭元没有答她。

她小心翼翼的凑上来,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口,担心问:你受伤了?江昭元低着头能看到在灯笼的微光中,少女心疼的眼神,只得轻声说:一点小伤,无碍。

少女却咬着唇心疼不已,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拭伤口,还在流血呢,怎么会没事,你,你先去坐着,我去找药来。

他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后厅上,看着她匆匆跑开又匆匆跑回来,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为他上药。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模样,意外的是,清清什么都没问。

他只能主动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受伤?玉黎清小声道:你可是丞相,做的事都关系到国家生计,自有你的道理,我不过一个小百姓,过问你的事是僭越了。

那时,他才知道,清清对他是绝对的信任。

可因此,自己心里又蔓延起另一种情绪,不同于以往的冷漠,他忽然很想让清清主动来了解自己。

在那之前,他把自己封闭的太久,从来不奢求与人相交,也不认为有谁能将他看透。

可在那一夜,他却很想,和她多说几句话,说一些,关于她或者关于自己的事。

所以他说:你可以问我,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

少女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着伤口,思索了半晌才敢开口,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又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少女低着头,遮掩微红的脸庞,我问了侯府里的厨娘,她们说在这儿做了几十年的菜,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想给你准备晚饭,又怕我做的你不喜欢吃。

说完了又抬起头来摆手,补充道:你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

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他觉得甚是可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微笑答:甜的……我喜欢甜的,清淡的。

得到回答,少女脸上扬起甜蜜的笑容。

温馨的梦境渐渐扭曲,她的身影像烟一般被风吹散,下一秒,江昭元跪在地上,怀中只剩下一片鲜血。

清清,清清!他颤抖的呼喊着,声音越发撕心裂肺,却再也听不进少女的耳朵里。

他生命中唯一的光,熄灭了。

是那些刺客杀了她,是他害死了她。

没有了她,自己还剩什么呢?眼前一片血红,江昭元抱着渐渐变冷的尸体沉默了很久,直到影卫们赶过来,紧接着是侯府的护卫……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抱着再无生气的少女,沉默了很久。

突然,他冷笑起来,声音渐渐张狂。

一直紧绷的理智仿佛被炙热的火焰灼烧殆尽,低吼道:,今夜动手!杀入皇城,挡我者,杀无赦!仿佛是为了逃避失去的美好,要用更大的满足感来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他的心好痛,痛到几乎没有知觉,可杀戮带来的快感又那么真实,仿佛毒药一般让人上瘾。

在血腥而疯狂的杀戮中,才能得到短暂的安宁,渐渐杀红了眼,已经分不清现在手下的究竟是守卫宫墙的士兵,还是四散奔逃的普通百姓。

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区别了。

好痛啊,明明身体还是完好的,可灵魂仿佛被撕碎一般,连呼吸都在发痛。

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恍惚中的梦境,好像今夜就只是个平常的夜晚,等办完这些事回到家里,还能再见到她。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手中已然提着老皇帝的人头,脚下躺满了尸体,有宫人有侍卫,尽数死在他的剑下,面目狰狞,鲜血流到他脚边,粘稠腥臭。

杀了一夜,心脏已经从疼痛渐渐变得麻木。

他扔掉了老皇帝的头颅,踩着一步一步的血脚印踏进了金銮殿。

天边升起鱼肚白,在众位助他叛乱的将领注视下,江昭元坐上了龙椅,坐在最高处望着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忽然,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落寞,仿佛海啸一般将他淹没。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是他算尽心思都想坐上的龙椅。

环顾四周,跟随他造反的人欢呼雀跃,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志得意满的欢笑,只有他孤身一人。

这些是被他用利益和权力笼络来的人,他知道他们不敢背叛自己,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他向来看不起可以被操控的人心,可走到如今,跟在身边的就只有这些蝇营狗苟。

他这一生,从斥骂中生,在鄙夷中长,在一片黑暗的尘世中活了十几年,原以为坐到皇位上看到的东西能有所不同。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人心向恶,他亦生来性本恶。

哪怕成为皇帝,万人之上,与天同尊,也依旧摆脱不了自己这颗沾满了污浊的心脏,摆脱不掉这些丑陋的人性。

江,昭,元?你的名字真好听。

恍惚之间,少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了耳侧,江昭元坐在龙椅上,双目渐渐失神,痴痴的笑着,笑着笑着又像是痛哭一般躬下了身子。

站在下头的众人惊恐的看着他疯魔一般,好心的询问,却丝毫没有得到回应。

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清清……他无声的呢喃着,重新握紧了佩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的剑刺进了自己胸口中。

看到从自己胸口涌出的血液,江昭元冷笑一声,仿佛察觉不到疼痛。

他细细品味着死亡的感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有了短暂的清醒:对这一生的所作所为,他从不后悔,只是……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如果能再一次……见到她……躺在床榻上的少年猛的睁开眼睛,哭红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双手紧紧的抓着床单,盯着头顶的床帐,久久不能平息。

他紧紧捂住胸口,心悸到快要无法呼吸。

渐渐恢复意识后才发现自己满身冷汗,被窝里冷冰冰的,他手脚冰凉,差点睡死过去。

少年从床上坐起,一头乌发凌乱的散在肩后,柔滑的雪缎从他肩上滑落,他也只是木木的看了一眼,没有动手去捞。

外头静悄悄的,月亮爬上中空,已然到了半夜,清凉的月光照在地上,几乎连地上的花草都照的分明。

玉黎清打着哈欠穿过花园,今天本想着早睡,没想到处理完染坊的事再回来已经这么晚了。

她困得厉害,眼皮直打架。

同行的若若也好不到哪里去,体力比她还差些,走得很慢跟在后面。

快要走进春棠轩,玉黎清已经忍不住想闭上眼睛,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有人走了过来……她闭上眼睛摇摇头,再睁开后果然看到散着长发的少年正往她这边走过来。

隔着一段距离,玉黎清开口问他:江昭元?你怎么过来了?清清……少年呢喃着她的名字,上来抱住了她的腰,冰冷的身躯在单薄的雪缎下仿佛被冰雪覆盖的玉石,又滑又冷。

他穿的本就单薄,一边领口还掉到了胳膊上,露着半边身子勉强被长发遮住些许,细腻的肌肤,凹凸的锁骨,纤长的身躯在白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圣洁。

玉黎清困得直打哈欠,还是下意识去脱自己的外衣往他身上披,已经很晚了,你回去睡吧,我也要进去休息了。

话刚说完,少年冰凉的脸颊便往她脸上贴过来,冰的玉黎清一个激灵,跟着清醒了不少。

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怎么了,一双薄唇便吻了上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颤抖的气息,隔着单薄的雪缎,少年胸膛上急促的跳动传到她身上,明示着他的恐惧与不安。

舌尖被他追逐着,口中的空气尽数被掠夺,玉黎清被突如其来的强吻弄得不明所以。

她该生气才对,可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反而有些心疼。

稍微费了点力气才终于让他松了口,玉黎清忍不住呛了几声,咳咳,你做什么啊,也不怕被人看见。

说完转头看向身后,果然,若若已经看到了这一幕,现在是转头背对着他们。

再看看四周,远处还有个守夜的丫鬟,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这里。

清清,我好想你……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可怜的奶音,少年抽泣着圈紧了她的腰,与她拥抱的更加紧密。

温暖而柔软的身子将他包围,因为噩梦而慌张的心,这才缓和了些。

玉黎清不好意思地撅嘴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昨日不是才见过吗,说什么想不想的,真不知羞。

见她说话的粉唇一张一合,因为方才的吻,唇瓣已然带上了点点水光,少年滚了滚喉结,闭上眼睛又要吻上来。

玉黎清眼疾手快,手指抵住他的额头,阻止了他的亲近。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来做什么?少年明亮的双眸静静凝视着她,深情道:我想抱抱你。

玉黎清轻笑一声,这不是给你抱着呢吗?我想和你一起睡。

少年又道。

这……玉黎清暂时犹豫了一下,还未想好拒绝的借口,见少年眼巴巴的求着,又感觉到他四肢冰凉,像是做了噩梦被吓着了似的。

只得道:好了好了,一起就一起。

紧接着她扒开少年的手臂,揉着眼睛往院子里走进去,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身再看,少年正呆呆的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重新走回他身边,伸手拉住他的手掌,摩挲着他冰凉的手,将他带进院子里。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肌肤,熟悉的声音……江昭元跟在她身后,默默擦掉眼角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8-06 23:57:52~2022-08-08 01: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傅识则 20瓶;wywy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