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2025-03-29 00:54:02

从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才那位陈贵人的性情同凤九没有半点相同之处,然她额间确然有一朵凤羽花,也确然地一眼便认出了我是她姑姑。

按说凤九一个神仙,即便暂借了凡人的肉身来住,也万万不该被这凡人生前的情思牵绊,此番却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着额头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术两生咒罢?说起这两生咒来,倒也并不是个伤天害理的术法,不过是助人在一个特定的时辰里转换性情罢了。

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买卖的小仙从前就极喜欢对自己下这个咒。

如此,不管遇到多么难缠的客人,便都能发自肺腑地堆起一张真诚的脸,笑得菊花一般灿烂,不至于几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但显见得这不是个实诚法术,有违神仙的仙德,后来四哥同我一合计,便将它禁了。

倘若此番凤九真在身上下了两生咒,唔,她又是为什么要下这个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

下午打了个盹儿,揣摩着夜里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却不想凤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过去,她倒先过来了。

当是时,我搭了个台子,正独自在后院用晚膳。

衬着天上的朗月稀星,颇有几分情趣。

将将吃得高兴,她背上扎了捆荆条,猛然地从院墙上跳进来,正正砸在我饭桌上。

一桌的盘子碗碟应声四溅,我慌忙端个茶杯跳开。

她则悲苦地从桌案上爬下来,将背上有些歪斜的荆条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与我做个甚大的礼:姑姑,不肖女凤九来给姑姑负荆请罪了。

我将湛到袖口上的几滴油珠儿擦了擦,见她现下是原本的样貌,并未用那陈贵人的凡身,顺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两生咒?她脸皮红了红,赞叹了声姑姑英明,姑姑委实英明。

我对她这声赞叹深以为然,早年我大多时候很糊涂,活到近来,便大多时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将她扶一扶,但见她满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锃亮锃亮,还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让她起来,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

我从手中幸免于难的茶杯里喝了口茶水,皱眉问她:你既是来报东华的恩,却又为什么须得违禁来使这个两生咒的?凤九一张嘴巴立刻张成个圆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来报的东华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说东华帝君托生是个极机密的事,四海八荒没几个人晓得的。

我慢条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状没说话。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将东华帝君的一举一动摸得这么透彻,莫不是看上他了罢?既而又做扼腕状:唔,东华帝君确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长得好些,术法也高明些,辈分也与你合称些,可须知东华帝君是个石头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忧啊!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经心道:算起来,四哥也快从西山回来了,这两生咒当初倒还是他头一个提出来要禁了的。

我尚且记得从前青丘有个糊涂仙,以为这个禁制是个说说就算的禁制,依然不管不顾用了两三回,最后仿佛是被四哥赶出了青丘?凤九立刻从石凳上跳起来,将背上的荆条扶了扶,两手一揖,拜下来恭顺道:侄女在东华帝君府上做侍婢时,曾做给司命星君一个人情。

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东华帝君托生转世时,便着了个童子来通知侄女,算是将这个情还给侄女了。

侄女不肖,当年受了东华帝君的大恩,却迟迟无以为报,既得知帝君托生转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时将这个恩报了。

帝君14岁那年,侄女入得他的梦境,问他这一世有些什么成不了的愿望,达不了的痴心。

我打岔道:那石头做的东华说了些什么?该不是富贵江山皆不要,只愿求得一心人罢?凤九诧异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这样。

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这一世的东华,他竟,他竟俗气得这样?!风九擦了擦满脸的茶水,讪讪续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时,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爱他,不离不弃的女子。

我沉吟道:于是你便将你自己搭了进来?凤九点头又摇头道:其实也算不得将自己搭进来。

司命星君曾与侄女看过东华帝君这一世的命格。

帝君这一世里注定遇不到真心爱他的女子,不过,在他三十七岁这年的六月初一韦陀护法诞上,倒能遇到个他一心爱慕的女子,可惜这女子爱的是他的儿子元贞太子。

侄女此番虽是来报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

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贵人阳寿尽,侄女思前想后,便暂借了这位贵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颗真心来,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暂且先圆了他求一心人的这个念想。

待到他真心爱慕的那位女子出现,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头叹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还不够心伤么?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

做神仙时他若也是这个愿望,你对他痴心那么多年,便算早还清了。

凤九颓然道:姑姑说得有理。

侄女原本以为这是个极好办的事。

既然曾对帝君痴心过两千多年,此番虽则断了情,但要再找点当日对他的感觉来,照理该不算太难。

可哪晓得这个真心也不是说拿得出来便能拿出来的,我酝酿了许多天,待借着陈贵人的肉身见着帝君时,却委实找不到爱慕的感觉,便连一两句情话都说不出,侄女觉得对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怅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么容易复燃的,旧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复炽的,你不用这么愧疚伤心。

她凛然道:然侄女毕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个大情,保住了陈贵人的肉身,就这么放手作罢,不将这个恩报了,总觉得吃亏得很,苦想了两日,她顿了顿道:侄女只得在自己身上下两生咒。

受法术的束缚,白日里必得依照陈贵人生前的性子做出爱慕帝君的形容,太阳下山方能解脱。

却不想陈贵人生前是这样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顾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觉得痛苦万分,委实太丢人了。

我违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怀,也没有多么丢人。

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我问她:你自化了陈贵人报恩以来,可有叫东华占了便宜?她愣了一愣,摇头道:先前陈贵人便不是多得宠的。

我借了她肉身后额间胎记长出来,被一个混账真人判做妖花,帝君虽没将我打入冷宫去,却再没到菡萏院来了。

我讶然道:那你每日做些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姿态,却有什么意思?她郑重道:须知真心爱一个人,是件很需要敬业精神的事,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爱,背着别人的面就不爱了。

我打了个呵欠。

见今凤九的这个光景,倒还叫人放心。

若她能顺顺利利地自己将这个恩报了,不用我与他的几个叔叔担着,也并没什么不好。

我甚通透在心里过了一遭,正预备让油水滴答的凤九回去将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里,却刮了阵瑞气腾腾的风。

这紫竹苑想来是个福地。

今夜,想来是个吉时。

折颜在半空里显了形,神色竟有些疲惫。

苍天大地,这是多么难得一见的情景。

该不会是他又做了什么,将四哥惹着了罢。

我不动声色喝了口茶。

他果然道:丫头,真真这些天有来找你么?那声真真生生将凤九激得一抖,听了这么多年,小丫头竟还没有习惯,真是可怜。

我摇头道:四哥不是去西山寻他的坐骑毕方鸟了么?他尴尬一笑:前些天回来了。

继而又捂着头道:他那毕方鸟委实野性难训。

将将要走时,却又转过来与我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说,你去东海赴宴的第二日,天君的孙子夜华来桃林找过我,同我打听三百年前你的旧事。

我惊诧道:啊?他皱了皱眉道:我告知他五百多年前你生了场大病,睡了两百多年才醒过来,他也没再问什么便走了,丫头,你同他的这桩婚事不会是又要黄了吧?五百多年前同擎苍的那场恶战自是不能同外人道,毕竟青丘与擎苍并没什么冤仇,青丘的上神去拿擎苍有些说不过去。

我沉吟了会儿答他:应该不会吧,并未见着夜华有要退婚的形容。

他点头道:那就好。

侧身对凤九说了句:真真很想着你的厨艺,什么时候得空便来桃林一趟吧。

凤九正要答话,他又道:你身上这个两生咒下得不错。

匆匆便走了。

凤九十分委屈地将我望着:姑姑,他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