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寻他了。
十里桃林中,只得折颜一个。
当我将手上一双血淋淋的眼睛递给折颜时,他甚惊诧,对着日光端详了半日,道:这眼睛逾三百年竟还能寻得回来,是个奇事。
又道:你喝了我给的药,如今却又记起了那一段伤情的前程过往,也是个奇事。
这双眼睛从一尊仙体上脱下来不能超过七七四十九日,否则便只能报废了。
折颜觉得稀奇,大约他以为当初我那眼睛丢了便是丢了,没想到却安在了别人脸上,以至于今日将这眼睛要回来,还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强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面上的神色,大约心领神会我不愿谈论当初的过往,便只善解人意咳了两声,没再多问。
折颜说他需花些时日来除这眼睛上的一些浊气,除尽了再与我换眼。
我欣然允之,顺便从他后山中扛了几缸子酒,腾上云头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几日醉生梦死。
我嘱咐迷谷帮我留意着九重天上太子侧妃的动向,且近日青丘闭谷,我谁也不见。
折颜酿的酒,其段数果然不知比迷谷私藏的高过几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胆汁,头也疼得几欲拿把剑沿着额角从左到右穿过去。
但这么挺好,一闭眼就天旋地转的,便再没什么空闲去想旁的事了。
迷谷劝我缓一缓,好歹闲个一两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与我以往伤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无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么也不晓得,但醉得不狠时,隐约记得迷谷常来同我说说话。
他说了许多话,大多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有两桩我记得清楚些,一桩是九重天上我着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侧妃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终于悟了,向天君呈了书,甘愿脱出天族的仙籍,到若水之滨一面修行一面守东皇钟。
天君感念其善德,遂准了。
一桩是下凡世历劫的太子夜华,本应喝了忘川水什么都记不得的,却笃信鬼神,穷其一生追寻青丘仙境,虽官至宰相然终身未娶,二十七岁郁郁病卒,遗言命其家仆将尸首烧成一团灰,和着贴身带的一个珠串合葬。
我不晓得迷谷说这桩事时我是不是洒了两滴泪。
若我当真洒了这么两滴泪,又是为什么洒的呢?我喝得多了,脑子转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晓得过了几日,迷谷急匆匆踏进狐狸洞,来传话给我。
说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华君,已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见我。
迷谷说他守着我这个做姑姑的下给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进来,即便是夜华他也不敢放进来。
但七日已过,夜华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他做不得主,于是只好进来通传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几天没转的脑子终于转起来。
哦,夜华他在凡世时二十七岁便病卒了,两把黄土一埋,自然要回归正位。
不晓得怎么,心中突然一阵痛似一阵。
我压着心口顺了桌腿软下去,迷谷要来扶,我没让他扶。
靠着桌腿望了一会儿房梁。
我想见见夜华。
我想问问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锦背叛他嫁给了天君,他伤情伤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取了化做个凡人的我?他可是真心爱上的我?他在天宫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为了我好?他爱着我的时候,是不是还爱着素锦?倘若是爱着的,那爱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诓着跳下了诛仙台,他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娶了素锦?他如今对我这样深情的模样,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越想越不能继续想下去。
我用手捂住眼睛,水泽大片大片从指缝中漫出去。
若他说是呢?他全部都说是呢?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动手杀了他。
迷谷在一旁担忧道:姑姑,是见,还是不见呢?我长吸一口气,道:不见。
跟他说,让他再不要到青丘来了。
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来,在一旁默了一会儿,道:太子殿下他,脸色十分不好。
他在谷口站的这七日,一步也没挪过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没答话。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带句话给姑姑你。
他想问问你,你当初说,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将他绑回青丘来锁着。
纵然他在凡界除开捡了个同你做凡人时一般模样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亲外,半朵桃花也没招惹过,你当初许给他的这句话,却还算数不算数?我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失声道:不算数,什么鬼话统统不算数,滚,你让他滚,我半点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却悲哀地晓得,自己不是不想见到他。
只是心中梗着这一个结,不知道如何来见他。
第二日我并未上九重天去退婚。
只觉得先姑且拖着罢,等哪日有心情再去。
但短期内,怕是难得会有这个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说夜华他仍在谷口立着,没挪一丝地方。
我同他说,若他再提起夜华这个名字,便将他打回原形再去当个万儿八千年的迷谷树,他才终于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么喝酒。
因自从晓得夜华在青丘外头立着时,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伤情,越伤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我精神头忒不济的当口,一日清晨醒来,却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诸在东皇钟上封印擎苍的那几成仙力,有大波动。
我心中突突跳了几跳。
果真是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后继,半点不辜负最烦恼是秋时这个名号。
大约,前鬼君擎苍他又一轮功德圆满,要破出东皇钟了。
我匆匆洗了把脸,着迷谷赶紧去十里桃林给折颜传个话,让他来帮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苍头一回破出东皇钟时,我勉强能拦住他将他重锁回钟里。
但一场架打得东皇钟破损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为将它补好。
如今身上还剩的这些修为,笼统一算,蛮攻也罢,智取也罢,倘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晓得无论如何也战不过他。
但擎苍不是个善主,被关了这么些年,保不准破钟而出后狂性大发,要重启这八荒神器之首灭噬诸天,将八荒四海并三千大千世界一应烧成惨白灰烬。
想到此处,方才睡梦中仍扰着我的风月烦恼事再不是烦恼事。
我捞了昆仑扇,闪身纵上云头。
急急朝若水奔去。
打算在折颜赶来之前,先勉力撑一撑,万不能由着擎苍将东皇钟开启了。
我早晓得会在谷口处遇到夜华。
他一直在这谷口等着,若我出青丘,势必遇得到他。
我闭了闭眼,假装无动于衷从他身边擦过。
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
他一张脸白得吓人。
神情憔悴且疲惫。
这个要紧功夫哪里容得同他虚耗,我转过头一扇子斩断被他拉着的那半管袖子。
刺啦一声,他愣了愣,喉咙里沙哑地滚出两个字:浅……浅。
我没搭理,转身继续朝若水奔。
眼风里虚虚一瞟,他亦腾了云,在后头跟着。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时候,那时候哪怕我就同他说上一句好话呢,哪怕就一句呢。
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若水下视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压着沉沉的黑云,高塔似的一座东皇钟矗在若水之滨,摇晃间带得一方土地轰隆鼓动。
本应守着东皇钟的素锦不见踪影,估计见着这阵仗心中害怕,找个地方躲了。
半空的云层中见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颗脑袋。
五百年前我同这土地有过一面之缘。
他在云缝中甚担忧望着躁动的东皇钟,转头一瞟,见着我同夜华,赶紧拜上来惶恐道:姑姑仙驾,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着。
此次擎苍的这股怒气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几震,小仙的土地庙也……他自絮絮说着,忽地钟身闪过巨大白光,白光中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来。
我暗道不好,正欲冲下云头,身形却忽地一滞。
夜华他在背后使了个绊子,趁我不留神给我下了定身咒,且电光火石间还祭出个法器来捆住了我双脚双手。
我动弹不得,眼看着擎苍快要从钟里出来了,急声道:你放开我。
他没搭理,将我一把推给若水土地,轻飘飘道了句:照看好她,无论发生什么也别让她从云头上跌下来。
话毕左手一翻,现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宝剑。
我眼见着他持着这柄宝剑,迎风按下云头,直逼东皇钟带出的那片银光,只觉得天都塌了。
张了几次口,全说不出话来,凌凌冷风扫得我一双眼生疼。
夜华逼进那片银光之时,我听得自己绝望道:土地,你放开我,你想个法子放开我,夜华他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点修为,这是在送死啊!土地喃喃回应了些什么,大约是说这法器自有窍门,他解不开,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开。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气欲将元神从体中提出,却不想那法器不只锁神仙的肉身,也锁元神,我这一番拼死的挣扎全是无用。
泪眼朦胧中东皇钟钟身四周的银光已渐渐散去,夜华同擎苍斗法带出的电闪雷鸣直达上天。
土地在我们身旁做出一个小小的仙障来,以防我被这些戾气伤着。
夜华他用来绑我的这个法器是个厉害法器,我大汗淋漓冲破了定身咒,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个法器。
天昏地暗间,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处仍有些危险,小仙这仙障也不知能撑住几时,要不挪挪地方罢。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飘忽道:你走罢,我在这里陪着夜华。
我此时虽被捆着,是个废物,于夜华他没有一丝用处,即便如此,我也想陪着他,看着他。
我从未见过夜华拿剑的模样,没想到他拿剑是这个模样。
传闻夜华的剑术了得,他手中剑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称青冥既出,九州失色。
我初听得这个说法,觉得大约是他们小一辈的浮夸。
今日见着青冥剑翻飞缭绕的剑花,九州失色诚然有些浮夸,但那光华却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一动一静之间带出的雷霆之气,将我的眼晃得一阵狠似一阵。
他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我站得太高,并不大能留意到谁占了上风。
但我晓得夜华他定然撑不得多久。
我只盼着他能撑到折颜来,哪怕撑得他爷爷派的一干不中用的天兵天将来也好。
若水之滨飞沙走石,黄土漫天。
忽听得擎苍长笑三声,笑毕长咳了一阵,缓缓道:今日败给你,我不服。
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伤尚未将养好,今日出钟又折了许多力气,我绝无可能败给你这黄毛小儿。
那一派浓浓的烟尘渐散开,夜华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在地上,道:终究你是败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颤抖着与土地道:下方没什么了,你快将我放到地上去……土地手忙脚乱解仙障之时,东皇钟爆出一片血色红光。
我灵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苍不是败了么?他既败了,那东皇钟缘何还能开启?夜华亦猛抬头,沉声道你在这钟上头动了什么手脚?擎苍躺在尘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晓得,为何我动也没动东皇钟,他却仍能开启,哈哈,我不过用了七万年的时间,费了一番心思,将我的命同它连在一起罢了。
若我死了,这东皇钟便会自发开启。
看来我是要死了,不晓得与我陪葬的,是小子你,还是八荒的众仙……他话尚未说完,我眼睁睁见着夜华扑进那一团红莲业火。
是谁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不!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许?东皇钟开启了又怎么,八荒众神都被焚尽又怎么,终归我们两个是在一处的,烧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么,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夜华他扑进东皇钟燃出的红莲业火时,锁住我手脚的那一件法器忽然松了。
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为散尽了,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红莲的业火将半边天际灼得血红,若水之滨一派鬼气深深,我拼出全身修为祭出昆仑扇朝东皇钟撞去。
钟体晃了一晃。
在那红光之中,我寻不见夜华的身影。
仿若从地底传来的恶鬼噬魂声,那声音渐渐汇集,像是千军万马扬蹄而来,哐——,东皇钟的悲鸣。
红光闪了几闪,灭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东皇钟顶跌落下来。
我踉跄过去接住他。
退了两退,跌在地上。
他一张惨白的脸,嘴角溢出丝丝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弯中,眼中深沉的黑。
一身玄色的长袍已被鲜血浸得透湿,却因着那颜色,并看不出他浑身是血。
折颜说:我一向觉得夜华总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时便问了一问,我本以为他是极喜欢这个颜色的,他端着酒杯半天,却同我开玩笑道,这个颜色不大好看,但很实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来,也看不出那是一滩血,只以为你撞翻了水罐子,将水洒在身上了。
看不出来你受伤,你着紧的人自然便不会忧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
折颜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我也欣慰夜华这闷葫芦终于学会说玩笑话了。
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说的全是正经的。
三百年前,当我化成懵懂无知的素素时,自以为爱他爱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记忆,只是青丘的白浅,当他自发贴上来说爱我,渐渐地令我对他也情动时,也以为这便是爱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谅他当年不分青红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诛仙台;不能原谅如今他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不过是因着他当年欠了我的债,觉得愧疚;不能原谅他至始至终,从不懂我。
说到底,我白浅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到头来,在情之一字上,却自私得毫无道理,半点沙子也容不得。
可我前世今生接连两次栽到他的身上,两回深深动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来,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为什么总穿这一身玄袍。
原来不是因为喜欢这个颜色,原来是为了不叫着紧的人忧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
我忘了,他一向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
七万年前,墨渊用元神生祭东皇钟时,口中吐的血,比他现在嘴角溢出的这几丝血痕,岂是多了百倍。
他的修为远比不上那时的墨渊,那本应吐出的百倍的血,哪里去了?我低下头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顾不得他身体那微微的一震,只管用舌头顶开他的齿关,用力探进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热的东西沿着我同他两口胶合的缝隙蜿蜒淌下,他一双眼睛黑得越发深沉。
我同夜华,在我是白浅的这一世里,相爱不过九重天上的个把月,最亲密的,不过那几夜。
他一把推开我,咳得十分厉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
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尽了他最后的力,他就那么歪在地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却动弹不得。
我爬过去将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他们全吞到肚子里?你现在才多大的年纪,即便软弱些,我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复了咳嗽,想抬起手来,却终归没抬上来,明明连说话都吃力,却还是装得一副从容样子,淡淡道:我没什么,这样的伤,并不碍事。
你,你别哭。
我两只手都抱着他,没法腾出手来抹脸,只瞧着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东皇钟的,除了墨渊,我还没见到有谁逃过了灰飞烟灭的命运,便是墨渊,也足足睡了七万年。
夜华,你骗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对不对?他身子一僵,闭上眼睛,道:我听说墨渊醒了,你同墨渊好好在一起,他会照顾好你,会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
你忘了我罢。
我怔怔望着他。
那一刹那仿如亘古一般绵长,他猛地睁眼,喘着气道:我死也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浅浅,你永远不能忘了我,若你胆敢忘了我,若你胆敢……声音却慢慢沉了下去,复又低低响起:我又能怎样呢?我靠近他耳边道:你不能死,夜华,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去找墨渊,他会有办法的。
他的身子却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边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颜要药水,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
我会和墨渊、折颜还有四哥一起,过得很好很好,永远也不会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颤,半晌,扯出一个笑来,他说:那样也好。
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也好。
最後結局我坐在凡世一座楼子里听戏,夜华他离我而去已经三年整。
三年前,若水一战,擎苍身死,夜华以元神祭东皇钟,魂飞魄散,玉清昆仑扇承了我半生仙力,向东皇钟那重重一撞,引得东皇钟悲鸣七日。
折颜说,他赶到时,夜华已经气绝多时,我浑身是血,披头散发抱着他坐在东皇钟底下,身周筑起一道厚厚的仙障,谁也靠近不得,东黄钟悲鸣七日,引得八荒众神仙齐聚若水。
天君派了座下十四个仙伯来取夜华遗体,十四个仙伯在外头祭出鸣雷闪电连劈了七天七夜,也没将那道仙障劈出个缝来。
折颜道,我以为你要抱着夜华在若水之滨坐上一辈子,幸亏东皇钟钟声传得远,扰了墨渊的清修,第八日上头,将墨渊引来了。
他说过的那些我全记不得,那时我只觉得夜华他死了,我便也死了。
其实抱着他在若水之滨坐上一辈子也不错,纵然他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的笑,再也不能靠在我耳边沉沉唤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可至少我能看看他的脸,我晓得他在我旁边。
折颜说墨渊是在第八日上头赶来的,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清楚,朦胧中大约有个印象,那时我坐在东皇钟底下脑中空空,前尘后事全不晓得,恍一睁开眼却见着墨渊他立在仙障之外,皱眉瞧着我。
我一颗干成枯叶的心稍有些知觉,才反应过来自己仍然或者,夜华生祭了元神散了魂魄,夜华他死了。
我看见墨渊他就在近处,觉得墨渊他大约能有办法救一救夜华,他当年也是历了东皇钟这个劫的,最后仍然回来了。
我觉得只要能救得了夜华,只要能让他再开口叫我一声浅浅,莫说七万年,七十万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我撤了仙障,本想抱着夜华跪到墨渊身边求他救一救,真要起来看时却全身无力。
等墨渊疾走两步过来,检视了半日,叹了口气沉重道:置一副棺木,让夜华他走得好些吧。
墨渊重回了昆仑墟。
我将夜华带回了青丘,十四个仙伯亦步亦趋跟着。
我觉得夜华他是我的,我不能交给任何人。
一串仙伯在谷口侯了半月,无功而返,回九重天向天君复命。
第二日,夜华他一双爹娘便驾临了青丘。
他那面上温婉又乖顺的亲娘气的浑身发抖,湿透的秀帕一面揩拭眼角一面道:我今年日始知你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凡人素素,我儿夜华却是造了什么孽,前后两次都是栽在你身上,你做素素时他巴心巴肝为你,为了你甚至打算放弃太子位。
你同昭仁公主之间的债,天君当年判你还她眼睛,判你产下阿离后受三月雷劈之刑,你不过失了一双眼睛罢了,我儿却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诛仙台。
好,你跳了,我儿夜华他也随着你跳了。
这是你飞升上神的一个劫,夜华他呢,儿他,他这一生自遇见你便没一时快活过。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他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做,却心安理得霸着他。
如今他死了,你连他的尸首也要霸占着吗?我只问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凭什么?我嗓子发涩,往后踉跄了两步,迷谷一把扶住我。
夜华他爹在一旁道:够了,又转身与我道,小儿诛杀鬼君擎仓,以元神阻挡东皇钟灭噬诸天,乃是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彰。
乐胥之言皆为妇人之见,上神不必放在心上。
然小儿的尸首,于情于理,上神确该归还。
上神虽与小儿有过一纸婚约,终未大婚,占着小儿的尸首,于情于理,有些不合。
小儿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小儿此种,理当葬在第三十六天的无妄海终,还请上神成全。
夜华被带回九重天那日,是个阴天,略有小风。
我亲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脸颊鼻梁,移向他的嘴唇时,心中存了极荒唐卑微的念头,希望他能醒来,能抵着我的额头告诉我:我不过问你开个玩笑。
可终归是我的痴念妄想。
夜华被他爹娘放进一副冰棺材里头,当着我的面,抬出了青丘,我只留下了他一袭染血的玄袍。
此前折颜送了棵桃树给我,我将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浇水添肥,不日这桃树便长得枝枝杈杈。
桃树开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将夜华留下的玄袍收敛入棺,埋在这桃树底下,做了个衣冠冢,不晓得待这棵桃树繁华满枝时,它会是个什么模样。
连谷说:姑姑,您还记得您有个儿子吗,要将小殿下接回青丘吗?我摇了摇手。
我自然记得我有个儿子,我给他起名叫阿离。
但眼下我连自己都不大有功夫照顾,更遑论阿离。
他在天上会被照顾的很好。
夜华被他爹娘带走后,我在桃树下枯坐了半月。
整日里浑浑噩噩,眼前常出现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头发柔柔散下来,发尾处拿根帛带绑了,或靠在我膝头翻书,或坐在我对面摆一张几作画,水君布雨时,还会将我揉在怀中,帮我遮雨。
枯坐在桃树下着半月,我觉得夜华他时时伴着我,我很圆满。
我觉得心满意足,折颜四哥连带迷谷、毕方四个却仿佛并不那么心满意足。
第十六日夜里,四哥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提了进了狐狸洞,放到水镜跟前一照,敛着怒气道:你看看你都成了个什么样子,夜华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四哥话说得不错,我觉得我是活不下去了。
可我不晓得是不是我灰飞烟灭了,就一定能找到夜华。
灰飞烟灭这档事,总觉得大约是什么都剩,一概回归尘土了。
倘若我灰飞烟灭了,说不定就记不得夜华了,那还是不要灰飞烟灭的好,如今我还能时时看到他在我跟前对着我笑,这样挺好。
水镜里头的女神仙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双眼缚着厚厚的白绫,那白绫上还沾了几片枯叶。
这个白绫长得同我日常缚的那一条不大一样。
脑子慢吞吞转一圈,哦,月前折颜将我捉去换了眼睛,这个白绫是他制的上了药水的白绫,是以同阿爹为我做的不一样些。
四哥叹了口气,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这么大岁数了,生离死别的,还看不开吗?也不是看不开,只是不晓得该怎么看的开。
如果我晓得该怎么做,兴许就能看的开了。
那夜喝醉打碎结魄灯,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桩往事时,不晓得怎么,全记不得夜华的好,排在眼前的全是他的不好。
如今,夜华去后,却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脑中一日日闪的,全是他的好。
我从前骂离镜骂得振振有词,说他这一生都在追求未得到的东西,一旦占有便再不会珍惜,我何尝不是如此。
长河月圆,夜深入寂。
无事可做,只能睡觉。
我原本没想着能梦到夜华,这个梦里,我却梦到了他。
他靠在一张书案后头批阅公文,半响,将一干文书扫在一旁,微蹙着眉喝了口茶,茶杯搁下时抬头盈盈笑道:浅浅,过来,跟我说说昨日又看了什么戏文话本。
我沉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
这真是老天爷赐的恩德,我枯坐在桃树下时,那些幻影从不曾同我说话,梦中的这个夜华,却同活着时没什么两样的,不仅能同我散散步下下棋,还能同我说说话。
自此之后,我日日都能梦到他,我觉得睡觉真是个好活动。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一想,也就释然了,他们凡界有个庄周梦蝶的典故,说一个叫庄周的凡人做梦变作了只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乐。
不一会儿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仍是凡人庄周。
不晓得是庄周做梦变作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作了庄周,从前我实实在在的过日子,把现实全当做空幻,如今这样令我十分痛苦,那不如掉个个儿,把梦境当作真的来过日子,把现实全当作空幻。
人生依然一样没差,不过换种过日子的方法而已,却能令我快乐满足。
这也是一种看开吧。
折颜同四哥见我起色渐好,只是日渐嗜睡而已,便也不再常看着我,大约他们已多多少少放了些心。
九重天没传来新立太子的消息,只听说昭仁公主素锦被永除仙籍了。
因东皇钟异动时,她身为守钟仙娥,却未能恪尽职守,及时上报天庭。
她身在其职却不能行其责,间接害得太子夜华与擎仓一战孤立无援,终以自身元神生祭东皇钟,魂飞魄散。
天君痛失长孙,震怒非常,当即将她贬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轮回,要经百世情劫。
我觉得天君对素锦这一罚罚得有些过了,大约是迁怒,但这些事终与我无干,便也只是当个闲闻来听听。
调个角儿来走这条人生路,我走的很好,在这个人生里头,我相信夜华是活着的。
当初做给他的那个衣冠冢成了我最不愿见到的东西,因它时时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你虚构出来的,夜华死了,他死了,我觉得那个地方是个极恐怖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差迷谷将那衣冠冢掀了,便只得在狐狸洞中另打一个洞口。
四哥得空时常带我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我的怀,顺便遣他的怀。
游山时他会说:你看这高耸入云的大山,站在山顶一看,这世间一切都渺小至斯,不会令你心胸瞬时博大起来吗?不会令你觉得小儿女情伤不过是天边的浮云,一挥手便可抹去吗?游水时他会说,你看这飞流直下的瀑布,奔腾入河川,不舍昼夜,且从不回头,你看了这个瀑布,不会觉得人生亦是如此,不能回头,总是要向前看的吗?游集市时他会说,你看这蝼蚁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过数十载春秋,且还受司命排的种种命格所困,种田的大多一生穷苦,读书的大多志不能展,养在深闺的好儿女大多嫁个王八丈夫,可他们仍欢欢喜喜的过着,你可看了这些凡人,不会觉得自个儿比他们好上太多了吗?初初我还听着,后来他说上了瘾,每回都要这么说一说,我嫌弃他啰嗦,再去凡界便只一个人了。
夜华去后第三年的九月初三,我在凡界听戏,遇见方壶仙山上一个叫织越的小神仙。
在凡界听戏须得照着凡界的本子来,觉得角唱得好便捧个钱场,喝彩时投几枚赏钱到戏台上,也算不辜负了戏子们一番殷勤。
织越小仙大约头一回到凡界看戏,见红木雕栏后头一干看戏的扔银钱扔得热闹,眼红也想仍,却两袖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我的仙身,喜滋滋自报了家门,找我借些打赏的银钱。
我虽有些奇怪她一个小神仙自当习得变化之术,变一两个银钱出来理当是桩小事,还是借了几颗夜明珠给她。
后来才晓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游惹祸端,将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这不过是个点头之缘,此后我去凡界看戏却回回都能遇得到她,这点头之缘便生生被变成了个长久的缘分,织越生的喜辣活泼,又不缠着我打听我是谁,家住哪里,芳龄几何,我觉得难得,再则听戏时能有个人说说话,又不是四哥你看这跌宕起伏的戏文——这种话,也挺不错。
这么一来而去的与她同听了十多场戏,算算日子,大约已两月有余。
今日,我又坐在这楼中听戏,戏台上挺应景的唱了一出《牡丹亭》,正是十月初五,宜婚嫁出行,忌刀兵,三年前今日此时,夜华他离我而去,我灌了一口酒,看戏台子上的青衣将水袖舞得洋洋洒洒。
这一段戏文直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织越小仙才姗姗来迟,舔着脸在我身旁占了个位置坐下了。
戏看到一半,她掩着嘴角凑过来偷偷摸摸道:我那天纵奇才却英年早逝的远房表哥,你还记得吗?我点点头表示记得。
织越小仙除了常和我说戏,额外也常说起她这个远房表哥。
按她的说法,她这个表哥英明神武,乃是个不世之才,只可惜命薄了些,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徒留一双悲得半死的老父母加个整日啼哭不止的小儿,可怜可怜。
她每每叹出可怜二字,脸上便果然一副悲天悯人之态。
我却并不觉得她表哥一家多么可怜,大约是近年来已将生死看开。
织越执壶倒了杯冷茶,润了口嗓子,左右瞧了瞧,再掩着嘴角凑过来:我那个表哥,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三年吗?三年前,合族的都以为他只剩下个遗体,元神早灰飞烟灭了,他们做了副玄晶冰棺将他沉在一个海子里,我当初还去瞧过的,昨儿那静了几十万年的海子却突然闹了起来,海水嗖嗖朝上蹿,掀起十丈高浪,竟将那副玄晶冰棺托了起来。
他们说将海水搅得腾起来的正是缭绕在冰棺四周的仙泽。
你说怪不怪,我表哥他元神都灰飞烟灭了,却还能有这么强大的仙泽护着,合族的人没一个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被赶出来时,族长正派了底下的小仙去请我们族中的一个尊神。
我爹娘说,指不定表哥他根本没死。
唉,倘若他没死,小阿离便不用整日再哭哭啼啼的了。
四周刹那静寂无声,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我听得自己干干道:那海子可是无妄海?你表哥他可是太子夜华?他可是九重天天君的长孙太子夜华?织越打着结巴呆呆道:你,你如何晓得?我跌跌撞撞冲出茶楼,冲到街面上才想起上九重天须得腾云驾雾。
跌跌撞撞爬上云头,眼风不意扫到下面跪了一地的凡人,才想起我是在集市上招的祥云驾的紫雾。
騰雲上的半空中,天高地遠,下視茫茫,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去南天門的路。
心中越是急切腦中越是空茫,我踩著云頭在天上兜轉了幾個來回,不曉得該怎么辦才好。
不意腳下一滑,險些就要栽下云頭,幸好被一雙手臂穩穩扶住。
墨渊的聲音在後頭想起:你怎的這般不小心,駕個云也能跌下去?我轉過身緊緊扣住他的手腕子,急切道:夜華呢?師傅,夜華呢?他皺了皺眉,道:先把眼淚擦了,我正要找你說這桩事。
墨渊說,父神當年用一半的神力做成仙胎供夜華投生,他投生后,這神力便一直隨著他,藏在他神識。
三年前他不知道夜華還砍了瀛洲的四頭兇獸,得了父神的另一半神力,才以為他已沒救了。
想必夜華是以父神的全部神力抵了東皇神的滅天之力,元神被這兩份力沖得損傷了些,便自發陷入了一輪沉睡,卻叫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了。
連夜華他自己,怕也是這么想的。
墨渊說,他這一輪沉睡本應睡上個幾十年,可玄晶冰棺是個好器物,無妄海雖是沉天族遺體的,其實卻是個修養聖地,才叫夜華只三年便能醒來,實在歪打正著。
他說的這些話我大多沒聽見,只真切的聽他說,小十七,夜華回來了,他剛落地便奔去青丘找你,你也快回去吧。
我從沒想過夜華他竟能活著。
雖默默祈祝了千千萬萬回,但我心中其實明白,那全是奢望。
夜華他三年前便灰飛煙滅了,狐貍洞前的桃花下,還埋著他臨死穿的那身衣袍,他死了。
他臨死前讓我忘了他,讓我逍遙自在的生活。
可、可墨渊說夜華他醒過來了,他沒有死,他一直活著。
我一路騰雲回青丘,不留神從雲頭上跌下來四回。
過了谷口,乾脆棄了雲頭落地,踉踉蹌蹌朝狐貍洞奔,路旁遇到一些小仙同我打招呼,我也全不曉得,只是手腳不由自主發抖,怕見不到夜華,怕墨渊說的都是糊弄人的。
狐貍洞出現在眼底時,我放緩了步子。
很久不從正門走,不留神洞旁三年前種下的桃樹已開得十分繁盛。
青的山,綠的樹,碧色的潭水,三年來,我頭一回看清了青丘的色彩。
日光透過雲層照下來,青山碧水中的一樹桃花,猶如九天之上長明不滅的璀璨煙霞。
那一樹煙霞底下立著的黑袍青年,正微微探身,修長手指輕撫跟前立著的墓碑。
就像是一個夢境。
我屏著呼吸往前挪了兩步,生怕動作一大,眼前的情景便一概不在了。
他轉過頭來,風拂過,樹上的煙霞起伏成一波紅色的海浪。
他微微一笑,仍是初見的模樣,如畫的眉眼,漆黑的發。
紅色的海浪中飄下幾朵花瓣,天地間再沒有其他的色彩,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他伸手輕聲道:淺淺,過來。
全文完。
+++++++++++++++++++++++++++++++夜華番外(下篇)那一年,千頃瑤池,芙葉灼灼。
他摯愛的女子,當著他的面,決絕的,跳下了九重壘土的誅仙臺。
又兩萬多年匆匆而過,他便要到五萬歲了。
九重天上千千萬萬條規矩。
其中有一條,說的是生而非仙胎、卻有這個機緣位列仙箓的靈物們,因違了天地造化升的仙,須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遙長久地做神仙。
若是違了這一條,便要打入輪回,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妖精凡人們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升天皆是戰戰兢兢守著這個規矩,沒哪個敢把紅塵世情帶到三清幻境中來的,活得甚一板一眼。
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這一派神仙的頭兒。
這個頭兒在規矩上的眼光向來很高,但就連這個頭兒也承認,論起行事的方正端嚴、為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里沒哪個比得過尚不過無萬歲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他三叔連宋找他喝酒,時不時會開他兩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虧,從月盈月虧辯到人生圓滿,連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搶些面子回來,似笑非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這個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圓滿,卻來與我說什麽是圓滿,紙上談兵談得過了些。
他轉著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圓滿了?連宋立時接過話頭,端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子,做滄桑狀道:觀星臺上夜觀星象,單憑一雙眼,便能識得月之盈虧,三清幻境歪頭晃一晃,歷了情滋味,才能識得人生之盈虧。
連宋這么一說,他這么一聽,聽完後只淡淡一笑,并不當真。
他從未覺得情這玩意是個多么大不了的東西。
這趟酒飲過,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服從大荒中長起來的一頭赤炎金猊獸。
說這金猊獸十年前從南荒遷到東荒中容國,兇猛好鬥,肆虐無忌,令中容國十年大旱,千里焦土,舉國子民顛沛流離。
中容國國君本是個難得的好脾氣,可第十個年頭上,這金猊獸看上了國君的妻,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將王后擄回了洞中,染指了。
架不住難得好脾氣的中容國國君也怒了,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縷幽魂飄飄蕩蕩斂入幽冥司,將這頭金猊獸的惡行一層一層告了上去。
赤炎金猊獸的名氣雖比不上饕餮、窮奇一干上古神獸,能耐卻絲毫不輸它們。
天君單令他一個人下界收復這畜牲,也存了打磨他這個繼承人的意思。
他與赤炎金猊獸在中容國國境大戰七日,天地失色之際,雖將這兇獸斬于劍下,卻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
他那原身本是威風凜凜的一條黑龍,他覺得招搖,便縮得只同條小蛇一般大小,在旁邊的俊疾山上找了個不大起眼的山洞。
俊疾山遍山頭的桃樹,正是收桃的季節,他在山洞裡頭冷眼大量一番,緩了緩,便一閉眼睡了。
這一場睡睡得酣暢淋漓。
不曉得睡了幾日,待他終於睜開眼,卻發現現今處的地兒,全不是那個濕嗒嗒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間茅棚。
這茅棚搖搖欲墜,配上一扇更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令人情不自禁覺得,一推那木門便能將整間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風過,帶起幾片樹葉子的沙沙聲,小木門應聲而開。
先是一雙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後,是一張女子的臉。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穩被狠狠動了動。
他腦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
同不曉得什麽似乎后埋在記憶中的一個模糊背影兩相重合,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四肢百骸化開。
那滋味像是上輩子丟了什麽東西一直沒找著,歷經千萬年過後,終於叫他找著了。
連宋大約會漫不經心搖扇子:這是動情了。
佛家大約會念聲阿彌陀佛:這是妄念。
果必有因。
他記不得的是,七萬年前墨源以元神祭東皇鐘,他被一個嘶啞的聲音喚醒,那聲音無盡悲痛:師傅,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有一遍,在他耳邊繚繞不去,縱然喚的不是他,他卻醒了。
那聲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這個女子。
這個女子,她那時化了個男兒的模樣,她叫司音。
他盤在床榻上,像被什麽刺中一般,本是古水無波的一雙眼,漸漸掀起黑色的風浪。
那女子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喲了一聲,歡快道:你醒了?又來摸他頭上的角,摸了一會兒,滿足道:我認識的幾條蛇沒哪條長得你這么俊的,你真是條不一般的蛇,頭上居然還長了角。
你這個角摸起來滑滑溜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靜靜瞧著她。
縱然他其實是條威風凜凜的黑龍,但這女子孤陋寡聞,大約沒見過龍,只當他是條長得與眾不同的小蛇,於是,想將他馴養成一條家蛇。
家蛇有許多好處,譬如,她會將他抱在懷中同他說話,她會用那雙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邊喂他,她會分給他一半的床鋪,夜里讓他躺在她身旁入睡,還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
他想,她大約從未養過蛇,不曉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蓋被子的,當然,龍更不用。
許多夜晚,他會在她入睡後化出人形來,將她摟入懷中,在第二日她醒來之前,再變回一條小黑龍。
她不會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云緞彩衣樸實得不曉得差了幾重山,他卻覺得這些素衣最好看。
他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素素。
素素,素素。
轉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余香,在裊裊桂香中,素素又撿回來一只剛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鴰,成天忙著給這老鴰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許多。
他雖表現的不動聲色,卻挺有危機感地意識到,在素素眼中,他這條小蛇,怕是同那只母老鴰沒甚區別。
他覺得這么下去不妥,便尋著一天素素又帶著那老鴰出茅棚找肉去了,轉身化出人形,招來祥雲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于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連宋。
這一代的天君年輕時甚是風流,但連宋的風流卻比其老子更甚,是遠古神族中推得上號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說:凡界女子我沒沾過,但有句話說得好,鴇兒愛鈔姐兒愛俏。
凡是妙齡的女子就沒哪個不愛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對她笑一個,保準她骨頭都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說:自古美人愛英雄,要不你做個妖怪出來,放到那山上去嚇一嚇她,嚇得她魂不守舍時,你再持著青冥劍英姿颯爽沖出去將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無以為報,自然只能以身相許。
他將茶杯放在桌上轉了一轉,輕飄飄道:哪日我輕閑了,幫你做個妖怪去嚇嚇成玉,嗯,一般的妖怪自然嚇不到她,須做個尤其厲害的,能打得過她的,將她打得氣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約也會無以為報,對你以身相許。
花花公子干笑了兩聲,搖著扇子無奈地嘆息:美人計你瞧不上,英雄計你又心疼她,怕將她嚇著了。
那不如反過來,使個苦肉計,你自己插自己兩刀,躺到她家門口,她不能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家門口,自然要勉力將你救上一救。
如此,你為了報答她,傷好後硬留下來與她為奴為仆纏著她,她能奈你何?茶杯擱在桌上,嗒的一聲,他以為此計甚好。
真用上苦肉計,也無須當真砍自己兩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術。
他同連宋這一頓茶喝完,立時轉下雲頭。
此次下界,他做了個仙障,為避天上的耳目,將俊疾山層層的罩了起來。
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時,他捏了個訣比照著當年飛升上仙時身上受的傷,將自己弄得渾身血淋淋的。
這個計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一眼見著他,十分驚恐,立時將他拖進了茅棚中。
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
他躺在床榻上側身瞧著她滿頭大汗搗鼓草藥的背影,覺得有點兒滿足。
但她是被驚嚇得狠了,上藥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藥汁大半都要灑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灑在他袍子上,剩那么幾滴,大約能有幸能晤得他的傷口。
他瞧著她蒼白的側臉,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發現,胸膛里軟了一軟,趁她轉身添草藥時,動了動指頭,令那做出來的傷口迅速自行愈合了。
添完草藥的素素回頭見著他這好得飛快的一身傷口,訝得目瞪口呆。
他覺得她這目瞪口呆的模樣挺可愛。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里修養幾日,正中他的下懷。
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裝不知,傷好了也決口不提離開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頭。
第十二天的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個弱質纤纤的女流之輩,養個把小動物倒不成問題,但要養活他一個大活人著實有些困難,眼見著他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約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裡了。
她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顯然下這么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來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來報答你的。
她連忙擺手道不用,他沒答話,只不緊不慢將一碗勉強能如口的粥仔細全喝了,才瞧著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報答你,豈不是忘恩負義?不管你受還是不受,這個恩我是必須得報的。
她臉色青了一陣白了一陣。
他托著腮幫瞧著她,覺得她這個死命糾結卻又顧面子強撐著不發作的模樣實在可愛。
他完全沒料到,接下來她會說出一句比她方才那模樣還要可愛一百倍的話來。
她說的是:你若非要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他們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
洞房花燭這一夜,他們纏綿後,他抱著熟睡的她,覺得很圓滿。
但命這個東西真是玄得很。
人說萬般皆是命,半點兒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來定,神仙的命則由天數來定,都逃不過一個時來運轉,一個時變運去。
他是上天選定的天君儲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端禍事,天君紅口白牙許了青丘白家一個約,四海八荒都曉得他將來勢必要娶青丘的白淺上仙。
他從前覺得人生不過爾爾,無論是娶青丘的白淺還是娶白丘的青淺,全都沒差,不過臥榻之側多一個人安睡罷了。
但如今,他有了愛著的女子,從前的一切,便須得從頭來計較。
桑籍的前車之鑒血淋淋鋪在牽頭,且他還坐了個摔也摔不掉的儲君之位,只等無萬歲一到,便要被封位太子,他同她的這莊事,便更加難辦。
他周密考量了幾日,種種法子皆比對了一番,選了個最兇險的,卻也一勞永逸的。
可巧南海鮫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尋常的動向,也算為他徹底脫開天宮這張網釀了個機緣,但這件事他獨自來做難免令人生疑,要叫個在天君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幫著遮掩遮掩。
他七七八八挑揀一番,選了倒霉的連宋來當此大任。
連宋搖著扇子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遺憾道:依著這個態勢,南海那一場仗必不可免了。
屆時我自然能在父君面前幫你做做證,證實你確實灰飛煙滅渣子都不剩了。
不過,就為著那么一個凡人,你真要將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棄了?嗯,他們凡界稱這個叫什麽來著?哦,不愛江山愛美人,非是明君所為。
他只轉著茶杯似笑非笑:我對這三千大千世界沒抱一絲一毫眾生大愛,勉強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麽明君,倒不如及早將位子空出來,讓位給有德之人。
桑籍當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到了我。
我這一灰飛煙滅,說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尋著一個更好的繼承人。
連宋彎起眼睛笑了笑,只道了一個字:難。
不久,素素便懷孕了。
他雖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穩性格使然,瞧著比一般初為人父的要鎮定許多。
懷孕後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時日,他的廚藝被磨練得大有長進。
所有的一切在按著他的計算在一步一步平穩發展。
兩月後,鮫人族終於發動叛亂,連宋執著白子笑道:按理說,鮫人族那位首領不是這么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個性,至少還得延遲一個月,莫不是,你從中動了什麽手腳吧?他略掃一掃棋盤,淡淡道:他們早一日將此事攤到明面上來,屆時天君令我下去調停這莊事,我也多些勝算。
連宋將白子落下,哈哈大笑:你莫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糊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懷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他食指中指間携的黑子嚓一聲落到棋盤上,大片白子立時陷入黑子合圍之中,他抬頭輕飄飄一笑,道:不過一箭雙雕罷了。
天君果然下令,讓他下南海收服鮫人族,一向在天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宋亦請戰,天君準了。
他怕素素擔心,只同她道,要去很遠的地方辦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從袖中取了面銅鏡給她,答應她不忙時便與她說說話。
為了瞞過天君,在南海的戰場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鮫人族頭領拼盡全力砍過來的一刀,鮫人族在巫廟中供奉了千萬年的斬魄神刀從他胸膛直劃到腰腹,砍出機狹長的一道刀痕。
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淺正合適,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飛灰了,淺一分又顯不出傷勢的要命。
他出事後,連宋即刻接了他的位。
哀兵必勝,太子這一趟被鮫人族的頭兒砍得生死未卜,令下頭的將士們異常悲憤,僅三天便將南海翻了個底朝天,鮫人一族全被誅殺。
如此,只待连宋回天宫添油加醋同天君报个丧,说他已命丧南海灰飞烟灭,这一切便功德圆满了。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互互竟闯出了他设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宫发现。
他这场戏再没未予做下去,被抬着回天宫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场雨。
他活到这么大,从不晓得后悔是个什么东西。
如今,他昏沉沉躺在紫誫殿的床榻之上,却十分后悔未将俊疾山的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实些。
他以为那时在南海伤得太重,连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闯了出去。
他不晓得,即便将那仙障下得十道城墙厚,他那娘子依然闯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宫探望于他,先问过他的伤势,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前几日我偶尔瞧得下界一个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这是怎么回事?他躺在床榻上应了一声,淡淡道,:孙儿降服赤炎金兽时,受了些小伤,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儿,算是孙儿报的恩。
天君点了点头道:既是报恩,倒也没什么,你未来要接我的衣钵,太重情却不是个好事,你只需记着这一点点,我便也没什么好操心,她既怀了你的孩子,便将她接到天上来吧。
他瞟了一眼床帐上盛开的的大朵芙渠,仍是淡淡地:将一个凡人带到天上,终不成体统,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带到天上来费事。
他这个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却还是道:天家的孩子理当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里便更不是个体统,你身上的伤将养得差不多了,便将她接上来吧。
他口中的体统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这个体统。
他其实晓得这与体统不体统的没甚干系,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说辞。
桑籍当年将少辛带回天上,若不是桑籍运气好,少辛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他最明白不过,可如今他却不能不重蹈袭桑籍的覆辙,将她带进天宫。
他那时便晓得,他与她再无可能。
此后在这偌大的天宫中,他与她只能做陌路。
他不能将她扯进这趟浑水,不能令她受半点儿伤害。
他甚至有些庆幸,幸好她尚未爱上他,在这段情中,幸好只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能在俊疾山上得着那五月的时光,即使将来她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他也没什么遗憾了。
三年,只要能保她平安度过这三年,待她产下孩子,天君没什么理由好将她再继续留在天宫,届时,他便让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将她送回俊疾山。
她会活得开怀逍遥,在俊疾山上自在终老,而他只要能时不时透过水镜看看她,便心满意足了。
他将素素带回天上,将她安顿在一揽芳华,着了他寝殿中刚从下界一座仙山上提上来的一个最老实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
转眼两年过,这两年,外头有眼色的都看出来他对这带上天的凡人并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来了。
但其实有进修,他同她两人独处时,也会时不时控制不住的对她温柔。
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举动,只他和她晓得罢了。
所幸,这两年里头,没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
她虽然处在这天宫中,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没同九重天沾上半点儿干系。
但这两年的七百多个夜里,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第三年开春,北荒形势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驻守,时时关注北荒的动向。
他带着手下几个魁星,一路赶赴北荒,却未料到这不过是天君的一个计策,只为了将他支开罢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万年的心血,绝不容许半点儿意外发生。
他走后的第二日,天君新纳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锦在他的书房中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
她对着他书案上的一张晾笔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个凡人,不过是报复我背叛你嫁给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谁能抵抗得了天君的恩宠?嗬,告诉我,夜华,你爱的仍然是我,对不对?你叫她素素,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我的名字里嵌了个素字,对不对?他其实从不晓得昭仁公主素锦的锦是哪个锦,素又是哪个素。
他记得九重天上一品到九品的每个男神仙的的仙阶和名字,只因批阅文书时须常用到。
这昭仁公主的名字写出来该是哪两个字,他却着实没那个闲工夫去查证。
纵然这番话若是被他听到,不过是蚩一声无稽之谈,或是关照一句你撞邪了,可是听到这番话的,却不是他,而是素素。
他自然不晓得,素素已听了许多专编给她一个人晓得的闲话。
半年后,他重回天宫,尚未踏进洗梧宫,便见服侍素素的小仙娥奈奈一路急匆匆小跑过来,见着他声带哭腔道,素素在诛仙台与素锦娘娘起了争执。
诛仙台这地方于神仙而言自来是个不祥地,等闲的仙站上去半点儿法力也使不出,素素大约不会占下风,他心中微宽了宽。
可待他皱眉赶过去时,虽没见着素锦加害素素,却正见着素素一手将素锦推下了诛仙台。
素锦那身花里胡哨的宫装搭着围栏一晃,他一颗心乍然提紧,倘若那昭仁公主出了事。
他翻下诛仙台将素锦救上来时,已察觉他的眼睛被台下戾气所伤,那一刹那,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竟是五万年前桑籍的那桩事。
他记得桑籍所爱的那条小巴蛇不过因了在天宫的骄纵,便被天君一道令旨关进了锁妖塔。
那素锦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全没在意。
三年前那一回他闪身撞上鲛人族的斩魄神刀时,心中也没沉得这样厉害。
素素扑过来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她,夜华,你信我,你信我。
她不停地申辩,模样可怜,他看得心中一痛,可头两年她实在被保护得太好,不晓得现下的这个情状,她这样做派更易落人口实。
素锦捂着眼睛低低呻吟了两声,守在远处的几个小仙娥已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多年对阵练就的临危不乱令他在片刻间恢复理智,心中已有了个将这桩事情圆满解决的算盘。
可这桩事本就是天君的算计,争的便是谁的动作更快,时间更充裕,他被支在北荒半年多,又如何能在此事上赢过天君,那算盘尚未开拨,便被天君座下的几个仙伯截住了。
书房上,天君正邀了几个天族旁支的头儿议事,这几个头儿哀伤昭仁公主的身世,一向照顾素锦,见着素锦这等模样,全怒火中烧。
天君一派端严坐在御座上,喝了口茶,淡淡道:素锦她是忠烈之后,合族老小皆为天地正道抛了头颅洒了热血,我天族本应善待她,此番却让她被一介凡人伤得这样,此事不给个合宜的说法,未免令诸位卿家心寒。
他不愿将她扯进九重天上这趟浑水,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可终究躲不过。
素锦应景地抽泣了两声,几个垂首立在一旁的头儿首领们敢怒不敢言,天君仍端严地瞧着他。
他一身帝王术五成皆是从御座上这老头儿处悟得,合着桑籍的事略略一想,约莫也揣测得出他在想什么。
素素有否将素锦推下诛仙台已无甚紧要。
天君摆出的这出戏临近收官,他坐等自己这不长进的孙子不顾一切为那凡人开脱,激怒书房中立着的几个他特特选出的莽撞臣子,好借着下方几位臣子的口,将那凡人叛个灰飞烟灭。
他坐在这高高的天君之位上,最晓得怎么对他的继承人才是好,怎么对他的继承人又是不好。
房中静默片刻,素锦低低的抽噎声在半空中一拨儿一拨儿的打转。
他双手握得泛白,却只恭顺道,天君说得很是,方才孙儿也没瞧真切,只听天妃说素素这么做是无心之过。
纵然是无心之过,却也令天妃的一双眼睛受伤颇重。
这双眼,素素自然是要赔上的。
身为凡人却将一位天妃推下了诛仙台,虽天妃晓得她是无意,但素素如此确然罪无可恕,不晓得叛素素受三年的雷刑,可否令天妃同众卿家满意?天君等了半日,却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番识大体的话。
众臣子也无可挑剔,只得连呼太子圣德,无半点偏袒徇私,他们做臣子的十分满意。
天君冷着一张脸无奈点头,准了。
他再上前一步,继续恭顺道:素素她曾有恩于孙儿,天君教导孙儿,得恩不报,枉为君子。
当初既是孙儿将她带上的天宫,如今她出了这桩事,自然当由孙儿负起这个责任,她腹中还有孙儿的骨血,于情于理,孙儿都须得再求一求天君,让孙儿代她受了这三年的雷刑。
他一套话说得句句是理,天君脸上没什么大动静,待他话毕,只低头喝了口茶,复抬头时面上一派祥和,再准了。
他亲眼见着素素那一推将素锦推下了诛仙台,赔眼是顺天君的半口气,顺素锦的半口气,顺那几个头儿首领的半口气,但最紧要的,却是将欠素锦的一分不少全还给她。
神仙同凡人扯上干系,这本已乱了天数,便最忌讳纠缠不清。
老天自会将这些纠缠理顺理清,譬如素素欠素锦的,今日不还,老天总有一日会排一个命格在她头上,令她连本带利还个彻底。
他最不愿她受到伤害。
可他不晓得,纵然他有滔天的本事,也无法保她一个周全,因这个劫难乃是她的命中注定。
素素被剜眼后,他亦即刻前往第三十三天的神霄玉府领那雷霆万钧之刑。
雷部主神九天应元雷声产普化天尊刚严正直,丝毫没因他是太子便有所放水。
那成钧的雷霆丝毫也伤不了人命,但每一道落到身上,却痛苦如元神被瞬间撕裂,是个安全又折磨人的刑罚。
他每日都须得承四十九道雷霆加身,便是素素分娩那日,也不例外,身上的伤痕一道叠一道,十分狰狞。
他怕素素发现,惹她伤心,便再不敢到一揽芳华陪她过夜。
待素素生产过后便送她回俊疾山已是遥不可及的幻梦,既然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伤害,他想,他便要一生将她拴在身边,他那时并不晓得,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他深爱的那个人,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她得到幸福,因他不过是她飞升的情劫,他注定是她飞升的情劫,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他不晓得命运的残酷。
素素跳下的诛仙台,他亦决绝的跳了下去,诛仙台不过诛神仙的修行,若是寻常,本要不了他的命,可他刚受了雷霆加身,没半分力气,这么一跳,摆明是寻死。
天君本以为逼死那女子后不过令他这孙子消沉几天,从此后他仍是九重天上最完美的天君储君。
天君没料到他孙子将那女子看得这样重。
从凌霄殿一路直到诛仙台将他救上来时,他已近油尽灯枯。
那一瞬间,高高在上的天君一刹那苍老了许多。
他那一睡便是六十多年,醒来后万念俱灰,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要醒来,他的母妃乐胥瞧着不忍心,从药君处拿了颗忘情地下丹放到他跟前,他却只是淡淡一瞥。
虽则情伤的痛苦像钝刀子割肉一般时时凌迟着他,但他觉得,素素是他五万年来生活中唯一的色彩,若连这唯一的色彩也抹去了,他便不再也不是他了,虽然痛苦,但他不愿忘记她。
他对素素的执著便也是素锦对他的执著。
可素锦对他的执著却害死了素素,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洗梧宫前青冥剑当胸刺过,穿着大红嫁衣的素锦不可置信地低喃道:为什么?他觉得无趣,只反手将剑抽离,冷冷瞟了她一眼,转身踏入宫门,一扬手,紧闭了洗梧宫的大门。
但素锦实在太好强,她从小虽是个孤儿,七万年来却一直顺风顺水,只有他,一回又一回地令她栽跟头。
她当着八荒众神将本族圣物结魂灯呈给了天君,三月后成功住进了洗梧宫。
一转眼三百年匆匆而过。
所幸,老天爷并不如想象中缺德,劫缘劫缘,他同她的那一趟劫熬过了,便该是缘了。
三百年后,在折颜的桃花林中,他遇到一位女子。
第二日东海水君的水晶宫中,那女子矮身坐在一张石凳上教训他二叔的夫人,右手握着一枚扇子,左手拇指与食指成圈,余下三根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那正是素素无意识常作的动作。
那训人的口吻,亦极似素素。
他脑中轰的一声,从珊瑚树的阴影中走出来,唇边携了丝三百年来皆未有过的笑意:夜华不识,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浅上神。
白真番外白止帝君家的老四满周岁时,十里桃林的折颜来串门子。
须知青丘的狐狸方生下来落地时虽是仙胎,却同普通狐狸也差不多,全不是人形。
待到周岁上,吸足了天精地气和他们阿娘的奶水,方能化个人形,且是将将生下来的婴儿的人形。
将将生下来的婴儿,那必然是皱皱巴巴的。
纵然青丘白家的老四日后漂亮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彼时,也只是个皱皱巴巴的,只有两尺长的小娃娃而已。
九尾白狐是个仙族,是很捡便宜的一个仙族,天生便得一张好皮相。
不过人长得好了,便十分难以忍受自己有一天竟会长得难看,甚或,自己曾经有一天长得难看过。
白家老四便是个中的翘楚。
其实九尾白狐的一生皆是光鲜亮丽的一生,硬是要说个不光鲜的,便只是他们初化成人形的时候。
然彼时尚是个小婴儿的白狐们自然并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也就不会纠结自己的相貌。
即便后来长大了,想起来自己当婴儿的时候是个多么丑的婴儿,略略宽慰一下自己婴儿并不能分什么美丑,也便过了。
然白家老四却很不同寻常,有句话说智者多虑。
老四在做尚不能化人形的小狐狸时,皆是由白家的老三带着,做狐狸时的老四是只十分漂亮的小狐狸,老三抱着他到处给人看:这只小狐狸漂亮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狐狸吧,嘿嘿嘿嘿,这是我弟弟,我娘刚给我添的弟弟。
遇到个别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小狐狸,自家老三会偷偷撇一撇嘴,挨着老四的耳朵悄悄地说,嗯,那么只丑巴巴的狐狸,啧啧啧啧——是以,那个时候,尚不满周岁的,冰雪聪明的白家老四,便对美丑相当的有概念了。
白家老四满周岁,白止帝君低调,只办了个满月的家宴,折颜同狐狸洞交情一向好,自然也来了。
老三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弟弟抱出来,折颜喝了口酒,眯着眼看了半天:白止,你这个儿子怎的生的这般丑。
折颜这么说,自然是因为他未曾娶亲,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天下的小婴儿生下来都是这么丑的。
白家老四因注定要长成个美人,从他皱皱巴巴的小脸上仔细探究一番,其实也能勉强的寻出几分可爱。
白家老四从来没有被人用丑字形容过,他听见折颜这么说他,小小的婴儿身躯一震。
他十分悲愤,十分委屈,眼眶里立刻包了一包泪。
但他觉得他纵然小,也是个男子汉,他的哥哥们在他做狐狸时便教导他男子汉能洒热血不流泪,他牢牢的记着,便咬了嘴唇想把眼泪逼回去,但他没有牙齿,咬不动,于是这坚强隐忍的模样在外人看来,便只是扁了嘴巴,要哭又哭不出来,如此,便更丑了。
折颜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也许张开了就没那么丑了。
白家老四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九尾狐狸本来兴在周岁宴上定名,却因白家老四今日很不给面子的一直哭,这事便也草草地搁下。
因青丘历来有个规矩,给小娃娃起名字乃是个慎重的事,名起好了,先要念给这小娃娃听一听,得他一笑,才算作数,纵然小娃娃并不是真的听了这个名,觉得合自己的心意才笑的。
念给小娃娃听时,旁边需再坐一个人,来逗这个小娃娃,可现今这轻视,白家老四正伤心得很,自然是笑不出来的。
定名的仪式便顺延到了第二年白家老四的生辰。
这一年,白家老四已长开了,白白胖胖的,玲珑玉致,十分可爱。
折颜在桃林闲得很,自然还要来。
生辰头天,白家老四特特去问了自己的爹,去年那个叔叔还会不会来,白止帝君讶道:什么叔叔?白家老四扭捏地绞着衣角道;那个说我长得丑的漂亮叔叔。
白止帝君十分惊起自己这个小儿子竟有这么好的记性,点头道:自然是要来的。
于是,白家老四欢欢喜喜的跑到狐狸洞外一汪潭水边,蹲在潭边上练习了半日最可爱的表情,最迷人的表情,最委屈的表情,最天真的表情……第二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白家老四早早的从被窝里爬出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狐狸洞前,热血沸腾的等着折颜。
他等啊等啊等,等啊等啊等,时不时地再到潭水边上去对着水面理理衣裳,,蘸点儿潭水将头发捋一捋,然后回到板凳上坐着等着继续等。
近午时,折颜终于腾了朵祥云来到狐狸洞跟前,见着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的白家老四,眼睛一亮,一把抱起来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娃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漂亮的小娃娃白家老四老实地趴在折颜怀里,他觉得有些眩晕,但是表面上还是装得很淡定,这个叔叔说他漂亮耶,他终于承认他漂亮了耶——趴在折颜怀里的白家老四矜持的抿起嘴唇来,吧唧对着折颜亲了一口。
+++++++++++++++++++++++++++++++夜白相性十四问1、姓名?小夜:夜华。
小白:我听说你们这个地方挺讲规矩的,如果有几个名字要说的话,不晓得你们是按名字的先后顺序说呢,还是按名字的使用频率来说呢?七:就说说别人对你最常用的称呼就行了。
小白:哦,姑姑。
七:= =2、年龄?小白:年龄?迷谷,我今年多少岁了来着?迷谷:回姑姑,您老人家今冬已满十四万二千七百三十八岁。
七:……小夜:她比我略年长些。
七:= = 年长了九万岁叫略年长些?orz我写的其实是婆孙恋吧……小夜:哦?原来你竟认为浅浅她长得和婆字沾边?七:我,我错了,我从来不觉得她长得像婆婆,我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婆婆……= =3、性别是?小夜:男。
小白:女的。
(沉思)但我有段时间其实是男的。
啊,对了,(转向夜华)不晓得听哪个说的。
你是在我还是男人的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吧?小夜:我没这个印象了。
小白:(忧郁状)你其实是个断袖吧?小夜:(目不转睛瞧着小白,微笑ING)我们今天晚上可以来试试,我到底是不是断袖……七:那,那个。
这件事你们还是私下谈比较好,读者最讨厌这种色情的话题了。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小夜:挺好的。
小白:我也挺好的。
七:读者会哭的……5、对方的性格?小夜:很好小白:我选的夫君,肯定什么都是最好的。
七:(无力抚额ING)我说,你们能不能描述得更具体一点儿,更好懂一点儿,更有人情味儿一点儿?小夜:比如说?七:(凑过去)比如说温柔啊,体贴啊,成熟啊,大方啊,忠诚啊什么的。
小白:(啪,扇子一收)你说的这些方面,每个方面夜华他都是最好的。
小夜:(手抚上小白的发)你也是!七:……你们两个……肉麻当有趣……吗?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小白:我做素素的时候,东荒俊疾山上,我家茅草棚跟前。
小夜:三百零五年前,八月初四,床上。
七:默,太子殿下,你说话真会拣重点。
=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小夜:好像在哪里见过。
小白:全是血……七:不好意思,打岔一下,除了全是血以外姑姑你难道没其他印象了,比如说虽然全身是血,但是太子殿下依然玉树临风俊美不凡啊什么的。
小白:(沉浸在记忆里)那时本上神没什么见识,除了自个儿外只见着他这么一个长得同人差不多的了,还不大能体察得出什么是玉树临风俊美不凡。
七:太子殿下,姑姑她老人家爱上你并不因为你是个美男,你有没有感觉到很欣慰……小夜:(继续把玩小白的头发,对着小白温柔一笑)那现在呢?小白:(毫不犹豫)你自然是天上地下的男仙里头长得最好看的。
小夜:(转头对七)我很欣慰。
七:……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小夜:全部。
小白:(猛抬头望着小夜,脸突然红了,复低头)我,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小夜:你哪里都好。
(低头到小白耳边,低声)就算你觉得有哪里不好,在我眼中,也都是最好的。
小白:(耳根子绯红一片,同低声)很久没听你说情话,这么大庭广众怪难为情的,你说之前好歹先通知一声,让我有个准备嘛。
七:……姑姑,你是在掩饰你的害羞吗……9、讨厌对方哪一点?小夜:没有。
小白:我也没有。
七:默,难道你们最近正在蜜月期?读者就喜欢看你们闹别扭搞纠结,你们这么黏糊,叫读者们情何以堪啊啊啊啊啊啊——小白:(手抚昆仑扇面)哦?是哪个想看我们纠结?七:呵,呵呵呵,没人,没人想看你们纠结,大家都特别喜欢看你们这么黏糊,姑、姑姑,您把那扇子收起来好吗?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小夜:好。
七:不管对方是女子还是男子,相性都好吗?小夜:哦,我的剑到哪里去了?七:太太子殿下,我错鸟55555555……11.您怎么称呼对方?小夜:浅浅——小白:夜华——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小夜:一切随她高兴,但如果,嗯,算了。
小白:浅浅就好。
七:太子殿下,其实你是想说,如果偶尔能被姑姑她喊一声夫君也不错吧?小夜:(掩着嘴角轻咳一声)小白:(沉思)哦,原来你想让我偶尔唤你两声夫君,但这个偶尔,该在什么时候偶这个尔才合适呢?(继续沉思)七:表沉思了,他肯定是希望你在床上这么喊他= =小夜:(微微一笑)小七你实在是伶俐,你这么伶俐,当凡人实在是可惜,想升仙吗?七:太,太子殿下,我又错鸟5555555555……小白:(耳根红了)13.如果以动物开比喻,您觉得对方是?小夜:九尾白狐!小白:黑龙!七:呃,对不起,我忘了你们本来就是动物=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小夜:只要我有,只要她要。
小白:嗯,再生个孩子送给他?小夜:(沉默一会儿,一把将小白抱起来)题暂且做到这个地方吧,今日我们还有点儿事,明日再接着做。
七:(扯住小夜的裤脚)太子殿下你不能走啊啊啊啊,上头只给了我一天的时间,我明天就要交稿了啊啊啊啊,今天你们不把题做完,我明天要被编辑骂死的啊啊啊啊——小夜:哦,明天加要交稿了吗,看来我们明天也不用来了。
七:(含泪悲愤指)太子殿下,你,你75人!于是,因为太子殿下和姑姑回去办要事了……这个原来设计的50问半途夭折鸟= =,各位童鞋,白白。
恶搞番外之团子的大名团子最近有点忧郁。
他娘亲肚子里新添了个小宝宝,正一心一意养胎,他回回去他娘亲的寝殿,他娘亲都在睡觉。
他父君近日也不像往常那般由着他,时时都来逼他的课业,教训他已快要为人的兄长,日后需得做弟弟妹妹的榜样。
就连善解人意的成玉,也被他三爷爷拐去下界的方壶仙山给地仙们讲道去了,让他想倾诉也没个倾诉对象。
团子觉得,他这个小天孙当得很没趣。
他冥思苦想了很久,决定离家出走。
于是打了一个小包裹,包裹里有模有样地放了两套小衣裳,还放了三个刚从蟠桃园摘回来的桃子当路上的干粮。
他抗着这个小包裹已走到了南天门,突然觉得,这一趟离家出走也不晓得出走到几时才能回来,临走之前还是再看一眼娘亲吧。
他磨磨蹭蹭地摸到他娘亲的寝殿外,不巧正门却守着几个仙娥。
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本该是件机密事,不宜闹得过大,他摸着胸口沉思了一会儿,掉头往窗户边走,决定爬到窗户上偷偷地瞧他娘亲一眼。
他刚靠近窗户,小耳朵一动,听到屋中有人叙话。
低沉的这个是他的父君,懒洋洋的这个是他的娘亲。
他娘亲说:哎哎,方才这小东西又动了一动,你要不要摸一摸?他父君唔了一声道:这才七个月,照理还没长全,怎的这样能折腾,阿离以往在你肚子里也是这般的么?团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唰地竖起了耳朵。
他娘亲说:团子乖得很,哪像眼下这个,我记得团子是第三年上头才有动静的,前两年就像肚子里揣了枚睡着的蛋,我轻松得很。
说来几日不见团子了,我正有件好事要说给他听,他听了一定很欢喜。
团子心中一阵荡漾,几乎要爬上窗台跳进屋里,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他父君奇道:好事?他娘亲立刻道:好事,一件天大的好事。
团子就阿离一个小名,他如今这么小,叫着也不觉奇怪,但日后待他长大,这么喊就忒不像样了,我翻了几日诗书,终于给他起了个大名。
团子心中一阵激动,差一点就要暴露行踪,但他仍然克制住了自己。
他娘亲说:有个叫李贺的凡人写得两句有气势的好诗,我很中意,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这两句诗中,又以这个黑字用得尤为出彩。
另外,他们凡人爱在名后加个子表示尊重,我觉得这习惯倒也挺不错的。
他父君说:于是?他娘亲说:于是我给团子起了个大名叫黑子。
黑子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他父君沉吟道:这个名字……他娘亲忐忑道:我想了两日,你觉得,你觉得不好么?黑子在心中呐喊:说不好啊,快点说不好啊,不然我真的离家出走了哦,我真的真的离家出走了哦。
他父君沉吟了一会儿说:日后倘若阿离登基,尊号便是黑子君?他娘亲也沉吟了一会儿:黑子君……他父君一本正经地说:挺好的,这个名字。
黑子倒地不起。
第二日,九重天大乱,仙童仙娥们奔走相告:小天孙不见了,据说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的黑子坐在青丘的狐狸洞中,他四舅白真咬了一根狗尾巴草问他:说真的,你怎么突然跑到青丘来了,你阿爹阿娘虐待你么?黑子包了一包泪,心酸地说:因为娘亲他给我起名叫黑子,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