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我遇到了给我第二个名字的人,他叫丹琛。
我第一次见到丹琛的时候,是六百岁,而他才六岁。
师傅喜欢人间五色,留恋红尘。
可我最关心的还是吃饭问题以及修炼问题。
本来没有吃饭问题的,但一入红尘深似海。
自打吃了第一个白面馒头以后,我就爱上了人间的食物。
樱桃羹,枣泥糕,拔丝菠萝,八宝饭。
我爱死了人间美味。
但为了修行,只能吃素。
没错,不能忘了修行呀。
修行是我的终身职业,不干这个我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虽然我更不知道,修行下去有什么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修行。
六百年前同一窝的兄弟姐妹们只怕早已经投胎转世不知几十个轮回,而我却还活着,懵懵懂懂,恍恍惚惚。
师傅知道我爱吃,所以带我到皇宫,让我吃遍天下美食。
皇宫是什么地?我不大关心,师傅说就是个人很多的地方,但这么多人都是为了伺候一个人。
哦,我听着,只管吃。
师傅摇摇头,说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只管吃,但别露陷,也别用法术。
他要走了,去人间逍遥,带着我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他带着我在终南山下六百年也没见他说一句不方便。
到了人间就不方便了?我气,揪住他尾巴。
你去哪里?小孩子不要管。
他甩开我的手。
我再揪。
弄东西吃用法术可以吗?我的为自己打算了,这老妖精不管我了。
可以可以,别害人就行,记住你是修行的。
还有,别吃荤,有秽气。
我点点头,眨巴眼,却又不饶人的扯他老底。
当年还不是要吃我开荤!哼!师傅尴尬。
谁让你是元种,我都嗅不出你的荤味来,以为你是素的。
我不依不饶,撒娇闹别扭,装模作样抹眼泪。
别哭别哭,我马上就来看你,我不会丢下你的,小笨蛇。
师傅过来抚摸我的头。
他才笨蛇呢,蛇压根不会哭好不好。
我怨恨瞪他。
他伸手指着天上的月亮。
每当月圆时,我就来皇宫的荷花池里看你,约定了哦。
我点点头,偷偷看月亮,果然,月亮朝我们师徒两又甩两个大白眼。
师傅交代完后事,钻水里呲溜一下就游远了。
我将自己盘成一团,窝在海池边一口一口吃桂花糕。
好吃好吃,我心满意足。
在皇宫里吃了睡,睡了吃,间歇修炼,日子过的飞快。
师傅守约,每当月圆就来看我,即便是深冬他也来。
于是我很安心,但问题是,海池里呆久了,我闷得慌。
皇宫是个热闹的地方,尤其是海池。
每当春夏,海池里或泛舟,或歌舞,五色缤纷,热闹非凡。
我静静缩在石头缝里,看着水面上斑斓倒映,心迷神醉。
难怪师傅留恋红尘,这景色确实好看。
于是我忍不住也想参与一下,入一入红尘。
溜出水面,我盘旋绕梁,看人间富贵繁华。
然后自茫茫人海中,瞧见了丹琛。
他六岁,孩童模样,眉间一颗观音记。
如我一般,我顿生好感。
他那时笑妍妍,依靠在一个宫装美人和一个高大男子身边,两只小手背他们两个大人握着,受尽千般宠爱。
他还那女人叫母妃,唤那男人叫父皇。
什么是母妃?什么是父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丹琛的嘴巴里能唤出很好听的声音。
我喜欢。
以后我时常关注他,看他读书,看他游玩。
后来,看到他哭。
他美好的大眼睛里冒出许多的水,像透明的珍珠,一颗颗落下。
这大概就是眼泪,师傅说人伤心了就会落泪,我想丹琛一定很伤心。
他的母妃被几个很可憎的人拖着走,他扑过去想要保护她,但却被人拖开。
至于他的父皇,再没有来看他,宠爱他。
后来,他也从原先住的地方搬走,换了一个冷清破旧的房子住。
再没有父皇和母妃,也没有了读书和游玩,往日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一个白了头的太监和两个很难看的宫女。
他仿佛是被人丢弃了,原本美好明亮的双眼变得寂寞而幽深。
我不喜欢他这样,还是笑起来好看。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笑,于是就按着自己的品性,用法术从御膳房搬了点拔丝菠萝来,放在他的枕头边。
希望他能开心。
但没曾想,他却白着脸一身哆嗦,发疯似的把我给他的菠萝扔到院子里,然后扑在被子上大哭。
我很受伤,潜在海池底下三天没吃东西。
到第四天,我忍不住又去看他。
他瘦了,眼圈发黑,显然也没睡好这三天。
御膳房给他送来的饭菜很难吃,而且都凉了,有时候竟然还有馊的,把我熏一个跟斗,差点坏道行。
我还是不忍心,又弄了点糖糕,用荷叶包住,塞在他的枕头下。
他看见了,很疑惑,但依然没吃。
也许他不喜欢糖糕,那就换。
菊花酥,玫瑰糕,甜豆腐,桂花饼,我变着法子给他弄。
终于,有一天,他打开荷叶包,捻了一块冰糖蜜藕,咬了一口。
我开心,比自己吃还高兴。
往后他再不拒绝,我送什么他就吃什么。
他每天都到后院去看书,然后我就可以施法溜进去给他送吃的。
直到有一天,我正往他枕头下塞桂花蜜,却听到背后啪一声。
我转头,看到他站在门口,背后是关闭的门。
躲已经来不及,在他乌黑的双眸里清晰我的倒影,他看的清清楚楚。
我倒是第一次看清自己变化了什么人样,胖乎乎的小脸,两个双丫,一身藕合色的侍女装。
原来是个小宫人。
他一开始怒,但见到我眉间和他如出一辙的观音纪,表情立刻就柔和了。
他说,谢谢你。
我笑,咧嘴,却不能出声。
我不会说话,我是蛇。
他当我是个哑巴,以为我是他舅舅派进来照顾他的内线。
真真误会大了。
丹琛一直当我是一个小宫女。
隆冬时节,我冒着风雪给他送吃的,结果实在熬不住,昏昏欲睡。
他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是太冷了。
于是他抱住我,给我取暖。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留恋,不住往里钻。
更里面一些,再里面一些,手脚脑袋身子全钻进去,贴紧那温暖。
他咯咯笑起来,直说痒。
我已经熬不住,呲溜一下化成蛇,一把将他整个盘住。
他吓得惨叫一声,从榻上跌落。
花白头发的老太监跑进来,点了灯。
他用棉被捂住自己的身体,只说是做了噩梦。
老太监退出去,他才打开棉被,看我。
我整个紧贴在他身上,微微仰起头,朝他点头示意,吐了吐信子。
他脸色不由又白了白,但到底没有推开我。
他回到被窝里,手伸进自己衣服里,抚摸我滑溜溜的身体。
原来你是蛇变得。
也好,我是妖妃生的妖孽,正好和你是一对。
我昏昏沉沉听不清,只觉得此处仙境,再不愁隆冬苦寒。
于是乎,这一整个冬天我都缠着他,不肯放开。
他也很快习惯,依然把我当成伴。
日子就这么过,寂寞的孩子寂寞的蛇,相依为伴。
他手指抚着我头顶的红痣,说要给我取个名字,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
我心想笑,我有名字,叫胭脂。
但我无法说,我依然不能开口。
记得小时候还在父皇身边时,父皇让我看他的朱批。
你知道朱批是什么吗?我摇头,我不知道朱批,我只知道猪皮。
朱批就是皇帝的御批,文武百官们上了折子,皇帝准还不准,写下来,就是朱批。
因为用的是朱砂,血红血红的,特别显眼,所以叫朱批。
父皇说,我眉心的这颗痣就是当年他朱批用的笔在母亲手心里一点,落下的。
他说着,轻轻笑。
我依偎,厮磨,安抚他。
不如我就叫你朱砂吧。
朱批用的颜色就是朱砂,殷红似血,好看极了。
朱砂!这就是我第二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