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蛇,在终南山修炼,有两个名字。
师傅叫玄晶,是一条头顶七星的玄蛇,活了一千八百年,是个就快要得道成仙的老妖精。
我跟着他已经修炼了足足九百年,再过一百年就要到千年天劫。
一百年,是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时间。
对于我们这些茫茫然不知何日所终的妖怪来讲,一百年和一天一个月一年乃至一千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就是一段时间而已。
但对于人生苦短,匆匆就是一生的人来讲,一百年就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
往前数一百年,在我八百岁的时候,我曾经跟着师傅去过一趟人间。
没错,人间,那个红尘俗世,纷乱痴迷的人间。
在人间,修炼是一桩很严肃,很认真,很隆重也很复杂的事情。
然而在终南山,对于妖怪们来说,修炼只不过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我在水洞里睡了整整一百年,春雷炸响,水洞里轰隆隆的声音将我惊醒。
刚醒的时候有点犯晕,都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仿佛间似乎抬头依然能看到金光摇曳,水波荡漾中一张春色如花的笑脸,那眉间的红痣,一如朝阳出生似的殷红如血。
然而光影摇曳过,一切又变得漆黑如墨,好似掉进了一双幽深的双眸里。
那样熟悉,熟悉的令我心慌,令我心颤。
到底是谁?是他还是他?我茫茫然从水洞里游出,扑面而来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翠绿。
终南山的莲池里已经冒出了许多荷叶的嫩芽,那滴鲜的嫩叶仿佛是天底下最无暇精美的翡翠,带着一种灵性。
可惜我却无暇欣赏,咧着蛇嘴打了一个哈欠。
我睡了多久?肚子都空了,一定是很久很久。
爬上池中央那只大石龟的背上,我回头数自己身上的鳞片。
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
咦咦咦,竟然一觉就过了一百年。
一百年,就这么睡过去了?我使劲摇摆一下脑袋,只听得天空上一声炸响。
轰隆隆,震得我脑子霹雳哗啦。
靠,一百年啊。
那丹琛可能早已经投胎转世,再世为人,从一个呱呱坠地的稚儿变成了中年谢顶的老头子呀。
完蛋了完蛋了,怎么会一觉就睡了一百年。
哀嚎一声,我从龟背上跌落,噗通一声,落水。
水花惊得那漫天蔽日的嫩叶纷纷颤抖起来,摇落一阵春雨,哗啦啦打在我头顶上,浇了我一个透心凉。
有没有搞错,这种事,这种事我怎么竟然会给睡过去了。
师傅,你是英明的,我果然是一条只知道吃喝睡觉的小笨蛇。
不行!现在不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候。
时间不等人,岁月不饶人。
赶紧的,我得趁着丹琛的转世还没死之前找到他才行。
变成中老年男人不怕,丹琛无论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心目中他始终是丹琛。
当然,年轻英俊的少年总比老头子要好。
不过没关系,终南山多的是仙草灵药,失去的青春咱们可以补回来。
心动不如行动。
我蹭一下从龟背上跳起,张嘴呼出一口气,化成云,踩上就呼呼的飞。
去吧,去人间,那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人间,一百年过去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似乎又什么都变了。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人依然是人,但到底什么变了,什么没有变呢?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人。
他们是谁?曾经是谁?将来又会是谁?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熟悉的味道。
麻花和包子,还有甜甜的酒酿,酸酸的山楂糕。
呀,食物的味道丝毫也没有改变。
这依然是人间,我曾经熟悉的人间。
那么那些熟悉的人呢?又在哪里?远处传来撞钟的声音,咣咣咣。
我抬头看,是玉泉山。
啊,那里有一个寺庙,就是当年望月修炼的地方。
看看她去,一百年过去了,也不知这小黄鳝精有没有再次修炼出个人模人样来。
心随意动,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寺庙门口。
一抬眼就是怒目金刚,十八罗汉,凶巴巴的,好不讨喜。
我做个鬼脸,一吐舌头。
这幅凶样竟然也能受的人间香火?人呐,欺善怕恶,果然的。
绕到后院,小小的放生池,青砖石块上满是青苔,年复一年把石阶上的莲花掩埋。
就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掩埋着自己的重重心事。
总以为已经埋得天衣无缝,却总在边角处泄露一丝半星的天机。
恰似当年那扭捏做姿,为一个男人陷落情爱的狂狼小妖精。
我抿嘴笑,踮着脚凑到栏杆边,唤了几声。
望月,望月,我是胭脂,我回来了。
快出来见我,你这没良心的小妖精。
唤了两遍也不见动静,倒是池里游来游去一副懒像的红鲤鱼都纷纷翻着白眼看我。
它们还交头接耳,嘴巴噗噗噗吐泡,说一些诸如我是不是个傻子的闲话。
我一瞪眼,信子咝咝一吐。
你们这些笨鱼,别以为本大仙听不见。
这些胆小的鱼立刻四散,吓得都沉到水底。
我撅着嘴生了会气,然后念咒将池底最年长的老乌龟给唤出来,细细问它望月的事。
老乌龟带着一尾小鲤鱼出来,磕磕巴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望月?黄鳝?好像是有这么一条黄鳝,只不过……她不大出来,总是呆在自己的泥洞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后来……后来就不记得了……大约……大约是死了吧。
死了?我一下就跳起来。
开什么玩笑,妖怪修炼着修炼着还会死?老龟你休要胡说!我跳上去一脚就踩着老乌龟的龟背,发起飙来。
旁边小鲤鱼急忙告饶。
大仙息怒,大仙息怒。
龟爷爷没有胡说,大仙,那黄鳝……她真的在十几年前就……就死了。
不可能。
我斩钉截铁,拒不相信。
大仙,怎么就不可能?这世间哪里能有不死的生灵?那黄鳝不过凡胎俗物一个,能活几十年已然是稀罕。
可到底,总还是逃不过轮回生死。
我们都只是世间的俗物,哪比得上大仙你超脱三界,长生不死,这般逍遥痛快。
不对不对,望月她明明也是修炼的,她怎么可能死了?修炼?没有呀,那黄鳝从来不修炼。
大仙你莫不是搞错了吧?怎么会搞错,就是望月,她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指手画脚一番说,那小鲤鱼是连连点头。
望月的特征一一都能对上,显然我们说的就是同一条黄鳝。
唯一的不同就是,小鲤鱼说望月没有修炼,而我说望月是修炼的。
那可能……可能修炼是我来之前的事了吧。
反正我待在这放生池里几十年,没见过那黄鳝修炼。
小鲤鱼最后鱼鳍一摊,说道。
我瞪着它,心里说不出的堵。
旁边老乌龟突然一拍脑袋瓜子叫起来。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
什么?想起什么了?我心里的希望一下又烧起来。
大仙,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一百年前,那黄鳝修炼成了人形就出去游玩,也不知闯了什么祸,被天打雷劈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自此后就发誓再不修炼,闭门在泥洞里。
后来,就死了。
啊?我嘴歪眼瞪,好容易烧起来那点希望一下又被浇灭了。
就是这样?这一百年望月就这么闭门在一个泥洞里,生生把自己给闭死了?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曾经那个扭捏作态,插花染香的小妖精,她就这么死了?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再也不修炼了?带着不解和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堵我离开了寺庙,化成风潜入那熟悉的皇宫,想要追寻曾经和望月的点点滴滴。
皇宫里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多了几处宫殿,变了几个花园。
变了,都变了。
就连在那金銮殿上端坐着的男人,也变了。
从那一张脸上我丝毫也找不出一点熟悉的痕迹,不过是一百年而已,就全都变了。
丹霞宫也变了,虽然依然是那个模样,却再也没有了那熟悉的煞气。
哦,对呀,那玄冥石被师傅扔进了通天泉里。
这儿自然再不会有煞气,那么是不是连那五条恶犬还有那个神秘的小屋,也都没有了呢?还有大雁塔,也倒了。
重造好以后的新塔也改了名字,叫白雁塔,通体刷着白粉。
据说是因为曾经有一大群白雁在这儿停过脚,所以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最后一站是恭王府,其实已经没有了恭王府,那个地方现在变成了公主府。
里面住着的人我全都不认识,曾经的亭台水榭也都被改的面目全非。
至于我最喜欢待的藕合池,早已经被填平了,成了一个大花园。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站在藕合池的旧址上,眨巴着我的黄豆眼,心里的堵是越积越深。
人间,不好玩了,一点也不好玩。
好吧,反正这一趟也不是出来玩的,我是来办正事,找徒弟结道缘的。
人间不好玩,我提溜了丹琛回去,师徒两个终南山玩去。
负气重重哼一声,甩袖要走,突然肩上被人拍一下。
谁?跳起,回头,呲牙咧嘴,瞪眼怒喝。
背后站着一人,高,瘦,一身黑,手里啪嗒啪嗒摇着一柄纸扇。
背着七星刀,甩着两条自以为很潇洒的鬓发,笑得一脸猥琐。
咦咦咦,师傅?可不就是我那七星大玄蛇老妖精师傅咩。
师傅把手里的纸扇朝我头上一打,啪一声,合拢。
小笨蛇,你这没良心的孽徒。
一醒来就偷溜到人间自个儿玩,也不知道惦记为师我。
我委屈的抚了抚脑袋瓜子,撅着嘴哀怨。
师傅,时间不等人。
都怪你,让我傻乎乎睡了一百年,都不记得叫醒我。
丹琛他都投胎转世快成中年老头子了,你还我青春如花美少年。
师傅听了越发瞪眼。
说你没良心还真没良心。
哦,你徒弟重要,我这师傅就不重要了。
你自己说等的不耐烦要闭关修炼,一练就是一百年,还怨我不叫醒你?我怎么叫醒你?叫醒了你却害得你走火入魔,好玩的吗?我耷拉下脑袋,叹气。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
九百年我就操心出你这么条小笨蛇来,说出去都丢脸。
师傅又开始不依不饶的抱怨。
一百年过去了,他这鸡婆三八啰嗦的缺点还是一点也没改的迹象。
算了,谁让我是他徒弟呢。
于是乎,我两一黑一白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两条蛇一前一后朝外走。
师傅一路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里只管想着我的心事。
等师傅抱怨的口干舌燥,突然停步,伸手一拽我。
走,喝茶去。
我一仰头,就看到老大一个匾额,上面写着。
香茗居。
是个很大很大的茶馆。
老妖精十分有闲情逸致,拉着我往里走。
到大堂里捡一个僻静的角落挑一张小桌坐下,茶馆小二立刻笑盈盈上来招呼。
一壶毛尖,四碟干果,两客新出笼的小包子,要素馅的。
师傅很熟络的点菜。
看来是常来的,这老妖精一定没闲着,在人间可劲的玩。
好咧,客官你请好了。
小二唱了个喏,甩着肩上的白毛巾,麻利的下去招呼。
不一会,热茶,干果,小包子就都上来了。
热气腾腾,茶香混合着刚出笼的包子香,一丝丝一缕缕往我鼻子里钻。
用力吸一口气,四肢百骸立刻就钻到,心里的郁闷好了许多。
好香。
我说。
那是,就知道小笨蛇你爱吃白面包子,特别给你点的。
师傅我对你好吧,就你没良心。
师傅把一笼包子推过来。
我依然耷拉着脑袋,打开,热气弥漫,蒸笼里六只比汤圆稍大的白面包子端端正正的在黄褐色的干荷叶上围坐成一圈。
我叹口气,罢了,化郁闷为食欲吧。
一口气吃了四个,顺气,喝茶。
耳畔噹噹噹几声锣响,瞥眼一看,原来是茶馆大堂的台子上摆起了说书的摊子。
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敲着锣唱着几句开场白。
大意是要说一段前朝旧事,博众客官的一点小彩,糊口度日。
讲得不好请不要嫌弃,讲得好就请捧个场,给几分薄面。
开场白完了,就开始说书。
是一段负心王爷乱朝纲,暴虐皇帝屠生灵的段子。
嘿,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依然是老规矩,不许霸王哦。
相逢即是有缘,岂可不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