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到底是一个多长的时间?我睡一觉就睡了一百年,一百年不过是一枕香梦,醒过来就像小憩了一个午后而已。
然而,当我用一百年的时间来寻找丹琛的时候。
我才发觉,原来一百年并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当我每一天都忙着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一百年原来是三万六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把所有我能去到想到的地方都寻找过了。
没有,到处都没有丹琛。
我曾经端坐在五岳之顶,盘腿入定,冥思了整整十年。
妄图在人间追寻到哪怕一丝一毫和他想死的气息。
但是没有,人间千千万的痴男怨女,竟没有一个再是我的丹琛。
他消失了,无影无踪。
他究竟在哪里?不,我不信师傅说的。
他怎么会是那样的结局,灰飞烟灭,连元神都化成了齑粉。
这不是他那样美好的人应该得到的悲惨结局。
可为什么,这人间再没有他?莫不是在幽冥?在天界?我入到黄泉,直冲进那阎君的管辖之地。
在千千万哀嚎着的怨魂痴鬼之中,依然找不到那一丝熟悉的灵魂。
我甚至偷偷溜到天界的边缘,冒着被天雷劈死的危险,细细的找寻,想要找到一丝希望。
最后被师傅拖了回来,痛骂一顿。
那不过是一个凡人,难道还能成仙了去?你别傻了。
是啊,我傻,我不过就是想要一个希望。
这难道也有错?师傅可怜我,带着我去往通天泉,拉一根拽在石头上的蛛丝。
一根细细的透明的几乎看不见的蛛丝。
拽啊拽啊,拽了七七四十九天,将扔进去的玄冥石给拽了上来。
哈,这老妖精竟然还留着后手,他竟然藏私。
把玄冥石塞到我手里,师傅说。
你拿着,去找,看你能不能找到。
他说着那样的话,神情却是悲哀的,仿佛已经预见到了结局。
我欢天喜地的捧着石头,在水洞里将元神出窍,借着玄冥石的力量神游在天界。
从蓬莱到南海再到瑶池,又到须弥,甚至远至昆仑,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息像丹琛。
我不甘心,我不情愿,我不服气,我一遍又一遍,似入了魔障,痴迷了一颗心一缕魂。
怎么会?我不过是想要找一个凡人,找一个徒弟。
怎么会这么难?冥冥中听到有人唤我。
胭脂,胭脂你快醒醒,快醒醒。
不醒,我还要继续找,我不会轻易放弃。
胭脂……轰隆!一声惊天的巨响,把我灵魂都快要震碎了。
这下不醒也得醒了,老妖精搞什么?水洞要装修?拆迁?他能不能消停点哟。
还没等我睁开眼,定定魂,轰隆轰隆的震天响就一下接着一下砸落。
啊喂,到底怎么了。
我猛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天。
水洞的顶呢?真被老妖精拆了?快跑啊,小笨蛇,天打五雷轰了!老妖精的吼叫声传来。
什么什么?天打五雷轰??哇呀,我猛一下跳起,轰一声,一道闪电就直劈落下啦,就砸早我脚边。
要不是我跳了一下,保管被砸中。
快跑啊……师傅的吼叫继续传来,我立马拔腿就跑。
轰轰轰,后面天雷阵阵,闪电歘歘歘就在身后如影随形。
喂,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我们的水洞会被雷劈?我们又没干什么逆天的事情?啊,难道说?我一边狂奔追上师傅,一边低头就看到手心里紧紧握着的玄冥石。
不会吧!师傅,这下惨了!我也撕心裂肺的吼叫起来。
师傅抱着头在前面蹿。
还不是因为你这孽徒,这下我们可死定了。
轰轰轰,歘歘歘,追的竟然是那么紧那么急。
这该死的玄冥石,我急忙甩手,将它丢下,以为这样就能没事。
结果那闪电还是歘歘歘的跟着,吓得我乱蹿乱跳。
师傅已经找到一处崖壁下躲避,我急忙也跳过去。
结果那薄薄的一线压根躲不了两个人,只好纷纷现出原形,两条蛇缠绕在一起。
电闪雷鸣在头顶轰轰烈烈,我们在下面簌簌发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搞不清状况。
我也不知道啊,一觉醒来刚把头探出洞外,就轰一下砸落一个闪电,将洞顶都给掀了去。
幸好我避得快,不然……等一下,师傅,这电闪雷鸣八成是找你的吧?怎么会,我又没干什么缺德事。
怎么不会,师傅,你忘了?我用尾巴一抽这老妖精,然后一指。
师傅低头一看,两个黄豆眼立刻瞪得像桂圆那么大。
之间这老妖精黝黑的蛇皮上冒出了第二个黄金圈。
所谓黄金圈,就是有金黄色的鳞片围成的一个圈。
师傅长到一千岁的时候,冒出过第一个圈,那时候我还取笑他带了紧箍咒,学起来孙悟空。
现在,第二个出现了。
这说明,师傅自今日起已经两千岁了。
两千岁,一个妖精如果活到两千岁,那就必然会出现很大的天劫。
所以,这一场天打五雷轰不是因为我用了玄冥石窥视天界,而是老妖精的天劫到了。
师傅使劲一甩蛇妖,将我打出去。
快走,别和我待在一起,你快走。
我心一紧,师傅,你真好。
拔腿刚要溜,却回头,见那碗口粗的大黑色堪堪躲在崖壁下,那么可怜。
哎呀呀,师傅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即便当年和皇帝打架,虽然落花流水,可也是很潇洒的嬉笑怒骂。
而现在,他整个绷成一条直线,紧紧贴着崖壁,严正以待,战战兢兢,颤颤悠悠,慌慌张张。
实在一点也洒脱不起来了。
那天雷在半空轰隆隆,闪电垮歘歘,如金蛇狂舞,飞龙盘旋,将山顶都一层层一寸寸的削。
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很是凶悍。
而躲在崖壁下的师傅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天劫,这是所有修炼的妖怪最害怕又不得不面对的难关。
不,我不能走。
我要是走了,那就真成了没良心的孽徒。
师傅……就是师傅,这天地间唯一的,我的师傅。
我不帮他,谁帮他?正如他不照顾我,谁照顾我?我以咬牙,呲溜溜朝外滑,到处找。
看见了,那幽幽一团光。
玄冥石。
这魔物,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也许,可以抵挡天雷,助师傅渡过天劫。
但师傅是不能用的,因为这是逆天。
但他不能,我可以,反正逆一次也是逆,两次也是逆,越多皮就越厚,越没感觉,越麻木了。
我一口将玄冥石含在嘴里,呲溜溜往回游。
小笨蛇,怎么回来了?师傅吓得都要跳起来。
我扑过去,团团将他再次缠绕。
一黑一白两条蛇拧成麻花似的,半边黑半边白。
你要干什么,小笨蛋?还不快走,师傅这次顶不住的。
是的,师傅你顶不住。
我知道,头顶上的石头都快被削平了。
你头顶的七星黯淡无光,天劫真的很厉害,难怪叫劫。
这是劫数,你躲避不了,只能直面。
可拿什么去直面?那什么去抗衡?这就是很没有道理,很霸道的所谓天道。
你一条畜生想要修炼成仙,脱胎换骨,怎能那么容易。
天道定下一条规矩,想要从妖变成仙,你就必须渡过天劫。
但天劫一定是妖怪无法抗衡的劫难,天劫一旦来临,妖怪除了受死,别无他法。
你躲不了,避不开。
你必死的一条路往下走,如何能去成仙?这成仙是一条死路,如果死路要变成活路,就得看你这妖精的机缘。
所谓机缘,就是偶然因素。
在这不可抗的死亡之中突发偶然因素,让你避开死亡,逃出升天,脱胎换骨,成仙得道。
今天,我就要做师傅的偶然因素。
高高仰起头,张大嘴,将玄冥石吐出。
这魔物幽幽发光,引得半空中的天雷闪电越发来劲,原本十分的劲道硬是打出了十二分。
小笨蛇,你疯了,把那东西快扔了。
这是魔物,你会被雷劈死的。
劈吧劈吧,我今天就要看看是天劫厉害,还是这万年的魔物厉害。
后来……后来我当然没有死。
主角怎么可能会死呢?死了这文还怎么写。
师傅当然也没死。
一场轰轰烈烈的天打雷劈之后,整个崖壁都给打成了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石块滚的满地都是。
当中我和师傅,拧麻花似的拧在一起。
因为雷劈过,所以漆黑漆黑的,就跟那刚出窑的碳条似的。
一张嘴,都能吐出一团黑烟。
眨巴眨巴四只眼,这是我和师傅唯一能动弹的地方了。
抬头看天,万里晴空,一望无垠,阳光灿烂。
这就……过去了?过去了,这要命的天劫就这么过去了。
那么说来……师傅成仙了?我低头,师傅也低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出。
啊,他本来就是条玄蛇。
哦哦哦,有变化有变化,头顶上都被劈出两个角来。
师傅,角……我一张嘴,咕咚,玄冥石就掉落在地。
脚?蛇哪里有脚?师傅也叫起来,扭来扭去看自己的腰后。
我却只看见地上咕噜噜滚了滚的玄冥石。
那石头漆黑一团,再无暗暗幽光流动,俨然如同死了似的。
蛇骨寸寸松软,师傅和我如同两跟发软的面条,松弛开。
我游过去,呆呆看着那玄冥石,心里说不出一股什么滋味。
师傅还在那里扭来扭去。
脚?我有脚了吗?怎么可能?有脚那不变成四脚蛇了,太难看。
巴拉巴拉。
师傅……我低语,呢喃。
难道成仙会变四脚蛇,不可能,蛇绝对不会有脚,巴拉巴拉……师傅还在哪里纠结。
师傅!石头!我忍不住回头吼。
师傅看我一眼。
满地都是石头,有什么好奇怪的,整个山都给劈碎了。
天劫真是厉害呀,巴拉巴拉……我是说玄冥石!我忍不住咆哮。
师傅这才一震,刷就游过来,也低头瞪着那黝黑一团的石头。
小心翼翼的,用尾巴尖捅了捅。
石头咕噜动一下,却依然没有任何光流动。
是不是……死了?我呆呆问。
师傅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
不知道。
天打五雷轰的,难保……我突然觉得有些失落,就这样?万年的魔物就这样废了?也用尾巴尖捅捅,石头咕噜又动一下,还是不发光。
我低头,用嘴衔住。
有动静吗?师傅凑过来问。
我含了一回,吐出,摇摇头。
一点力量也感觉不到。
师傅叹口气。
大概是废了。
废了?连玄冥石也废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剩下了?除了我,除了师傅,似乎关于那一场人间红尘游戏的所有相关都在一一逝去。
怎么会这样?盯着玄冥石很久很久,最终还是继续将它衔在嘴里,我耷拉着脑袋往回游。
师傅追上来。
胭脂,你要去哪里?去哪里?回家,修炼,反正我找个地方待着去。
你以为我要去哪里?喂,小笨蛇,你刚才说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又想起这茬了。
我停住,腰一挺,尾巴尖一扫,往那老妖精脑门上一拍。
老妖精歘变幻出两只手往脑门上一捂,然后整条蛇簌簌一阵颤抖,立刻跳起来,还狂叫。
啊啊啊啊,我头上是什么?怎么会有角?我含着玄冥石看猴子戏似的看着老妖精乱跳。
没错,师傅头顶上多了四个角,真成了一条四角蛇。
回到荷花池里,我呆坐在石龟背上整整想了一百年。
期间师傅忙着参加各种各样的神仙预备役培训,也就懒得管我。
反正我就跟长在龟背上似的,一动不动想着我的心事。
我在想,我该怎么办?我的徒弟,元神都没了,永远的没了。
我的师傅已经成仙了,以后将再也不是妖怪。
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办?一个人修炼?修炼,一直修炼,然后等到我的天劫也到了,是生是死就一遭分晓?死了那就死了,以后从头来过。
万一过了,做了神仙,然后呢?继续跟着师傅?还是继续一个人?很头疼。
时间对于妖怪来说,多得就如同无边无际的空虚。
啊,我怎么会觉得空虚?有那么好玩的人间,可以游玩。
那么多有趣的人,一定可以找到和丹琛一眼有趣的人。
正所谓,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满地跑。
对,去人间,找一个有趣的人,好好玩。
我一下就从龟背上跳起,吓得原本在我身边悠哉游来游去的鲤鱼们四下跳蹿,嘴里纷纷嚷着。
哎呀,石头活了,活了。
其实没有活,真的。
在人间,我发觉旁观着,隐形着,站在一边看。
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些痴男怨女,红尘俗世,令人提不起一点劲。
哪里去寻那一抹朱砂痣,和我一般红,一般灵?哪里去寻那样一双眼,深得仿佛能吞下你所有的空虚?没有了,连玄冥石都死了,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我,和一个再也不发光的石头。
握紧,手里的残骸,一个残念而已。
在红尘静静看了一百年,我孤身回到终南山,依然坐在石龟背上。
师傅难得回来一趟,匆匆忙忙的,看到我。
你怎么了?两百年了还没有放下,没有想通?我摇摇头。
师傅,我想不通,放不下,忘不掉。
可怜哉,你等着,我给你找个好东西去。
师傅说完就飞走。
我等了七七四十九天,他回来了,带给我一颗龙眼大的药丸。
吃吧,吃了就忘了。
我才不信他,这个蒙古大夫,脱线大王。
上次诓骗那两兄弟吃下他们的蒙汗药,结果呢?忒惨了。
这种来路不明的药,三无产品,我才不吃。
拒绝,摇头,抵死不从。
师傅幽幽叹气。
这是仙丹,小笨蛇。
从神仙哪儿给你求来的,要冷香丸,最是静心安神解忧。
快吃吧,吃了就好了。
不吃,吃了保管一辈子都好不了。
师傅见状,把那药丸摆在乌龟脑门上,然后摇着头飞走了。
一去不回头。
我坐在龟背上和这药丸大眼瞪小眼,一瞪又是一百年。
期间我很犹豫,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动手,但实在又怕师傅的不靠谱。
但最终,我还是熬不住,正所谓心魔最苦,心病最痛。
要是真有一丸解忧的仙丹,那吃了岂不一了百了。
即便真是那毒药,把我药死了也好,省的我老挂念着这点事,连修炼都没法继续。
我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会想不通。
于是,我把药吞了,就跟当年吞汤圆似的。
那药丸一到嘴里就自己往喉咙里溜,咕咚一下就到了肚子里。
还没等我回过味来,就晕乎乎晕乎乎起来。
我想坏了,八成又上了老妖精的当。
确实,我又中了老妖精的洗脚水。
这一晕,我就直接从龟背上跌落在荷花池里,咕咚就沉到底。
在一片迷离的碎光金粉之中,我陷入了一片甜蜜安宁的黑暗之中。
我沉睡了,一睡就是五百年。
**********不许霸王哦,不然我猫妖也睡五百年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