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人间端午。
烧艾叶,插菖蒲,包粽子,喝黄酒,赛龙舟,热闹非凡。
但我却不高兴,沉在池底绝不凑这个热闹。
我是蛇呀,漫天的雄黄味道,好呛人。
皇宫不似寻常人间,自然不会用那熏人的赤雄黄。
间杂拌上百花蕊磨成的香粉,装在细纱网袋里,悬挂在各处避秽。
御膳房早已经裹了格式的粽子,三角的,尖角的,四角的,大的小的。
甜馅的咸馅的,各种口味。
这本该是我的天堂,奈何热气拂面,雄黄熏人。
我受不了,无福消受。
八百年的修行还是敌不过天性,大约是要过千年,才能抗得住吧。
师傅那老妖精定然是不怕的,必然在人间逍遥快活,忘了我在这里受苦。
不理他了,我缩紧身子,生闷气。
日头西斜,热气消弭。
我这长虫精这才晃晃悠悠从池底浮起,不曾想,还未现身就听到一阵杂声。
打蛇,打蛇!哈?被发现了?不会吧?我难道是修行的越活越回去了?远处人生鼎沸,脚步杂杂,扑面一道黄影嗖嗖飞来。
救命救命!救命?我定眼一看,一条同类跌落海池里。
她见了我,立刻摇摆祈求。
高人救我,救我。
会说话,看来是同类,且也是个修行的,这是缘分,我应当出手。
于是仰脖抬头,呼吐出一口气,将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枯枝化成一条蛇,嗖嗖游起来。
来,跟着我。
我用尾巴一把卷住那黄蛇,飞速沉到池底。
在这儿,打死它。
水面上,那些庸人凶神恶煞,道岔斧钺伸向那枯枝化成的蛇,顷刻就斩成几段。
打死了蛇,这些人得意洋洋而去。
我回头看救下的她,咦,却原来不是蛇。
她比我细许多,短许多,身上黄褐色,间杂深色条纹。
没有鳞片,周身滑腻一层。
头圆圆,尾细细,原来是一条黄鳝。
哈,我到还不曾知,原来黄鳝也能修行?只见那黄鳝小心翼翼,扭扭捏捏,惊魂未定。
踉踉跄跄,昏头昏脑,可怜楚楚的朝我游过来,姗珊施礼。
奴家拜谢高人搭救。
我瞪大我的蛇眼,好奇看她。
高人,高人。
她唤我。
我不叫高人,我叫胭脂。
我摇摇头,解释。
那……胭脂小姐,这次可真多亏你搭救,不然……还未说完,她就装腔作势要抹眼泪。
搞什么哟,黄鳝难道也会有眼泪?我撇嘴。
这家伙装人可比我行多了。
我带她回到海池底下的巢穴里,一左一右盘旋。
她娓娓道来,告诉我她叫望月。
她原本是一条普通的黄鳝,住在京城一座寺庙的放生池里。
日子一日复一日过的很平淡,直到某一天,有人在水池边吃芝麻饼,香气扑鼻。
她嘴馋,熬不住,游上去,可巧一颗芝麻掉在水面上。
她就一口吞了,好香好香。
这一抹香气就在肚子里盘旋不散,她竟然一年多都不再吃任何东西。
等往后的日子,她就只吃月露精华,竟然意外悟了道行。
不过她还很幼稚,不过两百年光景而已。
我听得乍舌,哪里的芝麻饼这么厉害,我也想讨一个来吃。
她说是一个老头做的,头发懒散,衣衫破烂,但双眼精光四射,头顶隐隐仙气。
背上还插着宝剑,腰里挂着酒壶,壶身上一个双口吕字。
哦,我知道了。
一定是那个四处诓骗人戏弄妖怪魔神的吕洞宾。
这老小子从来不做正经事,就只管到处惹祸。
看看,一颗芝麻就引得一条黄鳝入了修行,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那你是怎么到得皇宫里呢?我转个身,听得入迷。
望月眼神迷茫,想了一会。
放生池是活水,外通玉泉山,玉泉山的水又引去皇宫。
她修行了两百年后,觉得日子闷就偷偷顺水溜出去。
外面人间繁华似锦,看的她眼花缭乱,心驰神往。
于是就变幻成人,游戏人间。
又听人说,世间荣华富贵,万般美景,最不过皇宫里极致。
于是她就又跳入水中,顺着玉泉山的暗河,游入皇宫,想好好见识一下世面。
皇宫里……真是好啊。
她幽幽叹息,表情迷醉,幽幽叹息。
嗯嗯,好地方,好吃好喝还有丹琛。
我也点头,叹息。
我两一蛇一鳝,痴痴在池底傻笑。
自那日起,便有望月和我作伴。
我道行比她高深,可她入世的修行却在我之上。
我在皇宫里睡了十二年,拢共清醒的日子加起来才不过两年都不到,可望月却在人间游荡了五十年,光是皇宫里就待了快三十年。
我问她待这儿难道不厌烦?我在海池底待了两年不到就已经有些厌烦了,要不是师傅那该死的阵法拦着我,早飞出去见世面。
望月掩嘴笑,妩媚。
她说不厌烦,人间呀,看不尽的风情万种。
她有点神神叨叨的,说话半露不露,我懒得追究。
我把全副精神花在吃食上,御膳房有了新品,必然捧场。
吃的肚圆腰肥最开心。
望月喜欢打扮。
脂粉轻推,胭脂慢匀,乌发盘起,绢花旁插。
金步摇,七宝钗,玉耳坠,银跳脱。
留仙裙,藕丝袄,对襟衫,丝罗带,清天稠。
她花样繁多,层出不穷,看的我眼都花了。
因黄鳝免不了腥气,她捣烂花汁染香裙摆,一步一摇,暗香阵阵,掩盖。
我是胎生就修炼,从不沾荤腥,不必为气味烦恼。
她罗裙轻摇,莲步款款,走的婀娜多姿。
我滑下树,跟着她摇摇摆摆。
哎呀,用脚趾,要踮着点,这才轻盈。
不行不行,背不能驼,要挺直,像花枝一样挺。
呀,腿不能软。
人的腿可绕不成圈,露馅。
她规矩多,我听得烦,懊恼,跌坐在石凳上用手扇风。
望月捏着一柄影红藏花骨柄宫扇,绷着碧螺细纱,绣着蝶恋花。
那蝶轻盈,花粉嫩,蝶狂戏,花乱摇,好轻狂。
我们一蛇一鳝,化作两个宫女,在御花园里戏耍偷闲。
望月最喜欢扭捏作姿,对水顾影。
远远有人看,也不管是谁,就用宫扇半掩面,笑弯了眉眼,挑起嘴角,作姿作态。
这黄鳝好作,比狐狸精还喜欢勾人。
也不想想这皇宫里除了皇帝是男人,其他就是女人和不男不女,作给谁看?给皇帝吗?他有三宫六院,一屋子没地放的女人,哪里来的闲情看一条黄鳝作。
我常在旁边笑话,捧腹。
望月脾气很好,一点也不恼,只是幽幽叹气。
唉,打扮还不就是为了让人看,让人赞嘛。
长生漫漫不知尽头,总要找点事情做。
是咯,全只为找点事情做。
在花影树荫下纳凉,我于是问她,这三十年在皇宫里见了什么世面?她摇着扇子慢慢想,慢慢说。
也没什么大世面,就是这个皇帝死了,那个皇帝上了。
今儿个这个死,明儿个那个死,反正人嘛,终究要死。
皇宫里人多,死的也多。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死个妃嫔还热闹些,吹吹打打,也就一阵烟的时候就消声灭迹。
若是个宫女太监,那就连一阵烟的动静都没了。
蝼蚁似的。
最热闹不过皇帝死和皇帝大婚。
但皇帝死容易见,皇帝大婚不多见。
因为皇帝先是皇子,大多还没熬出头就先成婚了。
本朝皇帝上位时年轻,所以大婚了一次。
哦,我应一声,我怎么没见着?哦,对了,我那时候正睡着呢。
望月说那场面可热闹了,人乌压压的多。
大红的绸缎不要钱似的用,铺天盖地快把日头都比了下去。
皇后坐在十六抬的大花轿里,从正宫门进来,可风光了。
皇后?皇后是什么东西?皇后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的女人。
为什么?因为她是皇帝的老婆呀,正宫娘娘,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怎么个风光?母仪天下,全天下的女人都要以她为表率,文武百官见了她都得磕头跪拜行礼。
别人给她磕头对她有什么好?能增寿添福长道行吗?望月语塞,瞪着我,手里的宫扇也不摇了。
最后她摇摇头,说不能。
那有什么用呀,没意思。
我一甩手。
她若有所思,却依然执迷不悟。
对了,你认识丹琛没?我又问她。
丹琛?谁?她不认识。
就是……十王爷,全皇宫长的最好看的男人。
我兴奋说道。
胡扯,皇宫里只有皇帝一个男人,哪里来其他的。
望月又开始摇扇子。
我笑,跳起来,拉她手。
管他呢,反正丹琛最好看。
改天我介绍你认识他,他可好玩了。
望月点点头,答应。
哎,我心里又有了问题。
望月,你待在宫里那么久,怎么还会差点被捉住?说起这事望月脸色白了白,皱起眉头气呼呼。
为只为皇后娘娘设宴,我偷喝了几杯酒,就睡倒在坤宁宫后花园里。
不曾想,醒来就已经是端午,到处都是雄黄粉,熏得我连变幻都不行。
夺路而逃之际,被人瞧见了,就喊打蛇打蛇,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
幸好离海池近,还遇见了你。
胭脂,你本事真高,都不用怕雄黄。
什么呀,我哪里不怕,不怕我还躲水底下干嘛。
不过论道行我自然是比她高许多许多。
一则我天生元种,出娘胎就练。
二则我到底有个师傅,带着我在终南山下修行,是正规的道法。
她是机缘巧合才入道,修行又偏颇,只吸月露精华,终究不是正道,差远了。
她虽然能变化成人,但到底马脚很多,十分顾忌。
身上的气味也掩盖不住,头顶上黄澄澄三尺妖气,冲天。
我少不得用鲜花给她盖住。
皇宫里到处都是镇檐兽,怒目瞪眼,呲牙咧嘴,都不是好相与的。
那次我带她去丹霞宫。
那个皱眉头的家伙留了许多好吃的,我想让望月也尝尝鲜。
刚到门口,望月就扛不住,钗环螺佩跌一地,丝罗软裙随风散,她犹如蜕皮,登时现出原形跌在地上打滚。
吓得我,急忙捞起她就跑。
丹霞宫太煞了,也不知镇了什么猛兽凶神,一点都不慈悲。
她震的元神都快散,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我急的团团转,只得沉在海池底守着她。
好在海池底地气足,那晚又是圆月夜。
她吸着地气,吐纳月华,终于慢慢恢复。
我内疚,再也不敢提去丹霞宫的事。
连自己都少去了,有点可惜那满桌为我准备的好东西。
罢了罢了,岁月漫漫,不急在一时。
**********不许霸王,霸王打屁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