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离别之日来临, 连天都可怜,下了如油细雨,烟合锁雾, 一片霏霏沥沥。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 雨下一层, 天冷一分。
这样的秋日温度在数年来都称得上是冷的,一颗珠未进冬日便燃起炭火。
暖融融的银丝炭摆在殿角, 上罩了沈兰亭改良过的盆罩, 能最大程度地传递热量之余也不会让殿中烟熏火燎。
躲在殿中, 颇有不知节气之感。
因是在一颗珠的宴厅,女孩子们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不拘什么身份, 倒是沈兰亭坐在主位上。
因她身份最高,也是今日的寿星。
厅外不见什么点缀,着实彰显出公主殿下过生辰却不招摇的简朴美德。
厅中也是没有刻意装点的, 甚至没有伺候的丫鬟,只有几位女郎坐在这里, 不过席面却是齐全,只不过不是过去那样铺张,几人用来应当正好。
今日是晋陵公主的生辰, 赏赐赠礼白日都赐到了、赠到了, 方才皇上、皇后与秦贵妃各赐了一道菜后沈兰亭将赏钱一发, 除了今日当值的以外尽让人歇息去了。
连秦桑与绿枝都只是在正殿值守,不必过来伺候。
沈兰亭拿着筷子将面夹住, 而后将筷子一拧, 面便被一圈圈地缠在筷子上。
她横着举起筷子送到嘴边, 吃了满口寿面。
还是这样吃痛快!她含糊不清道, 即便如此也不显得粗鲁无礼,反倒看上去自有一番潇洒随性。
女郎们拿眼瞧她,无一是嫌弃的。
便是规矩最好的许清如也只是轻轻瞥她一眼,一脸无奈道:得了,吃慢些,无人同你抢。
沈兰亭这下将口中食物咽下去了才道:我这第一口已经用了,诸位女郎请用饭。
女郎们这才纷纷动箸。
这雨下得可不好,今夜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戚杏肚子没被食物占着,倒先取了酒壶斟酒。
她一面倒酒一面低声询问每个人喝吗。
每人杯中最后都多少盛了酒液。
阿寅也喝酒?谈漪漪不可思议地看向周寅。
林诗蕴侧目相望。
周寅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轻声道:抿一口为兰亭庆生,多了喝不了的。
沈兰亭正吃着面,注意力倒没离开这边,闻言立刻坐直,十分严肃道:咱们可不搞那些东西,你喝不得酒就别喝了,不是喝酒才算为我庆祝的。
你的心我都知道。
女郎们听到她那句你的心我都知道不由神情一顿。
许清如翻了个白眼,林诗音略阖了下眼睫垂下眼去,谈漪漪撇嘴,戚杏搓了搓两条膀子,都被她肉麻坏了。
周寅闻言真诚地冲沈兰亭一笑,对她的言论习以为常的模样:兰亭最好。
这句话却似捅了马蜂窝,引起一片嗡嗡。
兰亭最好?许清如率先发难,看向周寅。
上次祖父教训我,阿寅特意过来安慰我,还说与我好上加好,是谓最好。
戚杏一本正经道。
同。
林诗蕴惜字如金的习惯没改过,她如今也的确做到了一字千金。
阿寅说过与我是最好的朋友,还是初入宫的时候便说了的。
谈漪漪摆资历。
沈兰亭面正好吃完最后一口,优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微微一笑:阿寅可是同我说过与我天下第一好的。
众人齐齐看向周寅。
周寅眨眨眼,无措地看向众人,似乎没料到会造成这样这种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众人这回不饶过她,似乎非要她说出一二三来。
周寅于是盈盈地瞧着众人,并不是示弱的模样,却将人看得心软,不忍心再追问下去。
林诗蕴最先开口:好了,别逼她。
女郎们纷纷泄气,看叛徒般看向林诗蕴。
林诗蕴露出个微薄笑容,举起酒杯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周寅终于给出个交代:我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她一本正经,完全不似在说谎。
女郎们被她逗笑,饶了她了。
她们也不是真要计较阿寅什么,只是逗一逗她,看她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花心。
沈兰亭目瞪口呆努起嘴来,日后你要几个夫君啊,阿寅。
众人翘首以盼她的回答。
周寅作思索状,慢吞吞开口:一个就好。
她有许多事要做,男人只会争风吃醋互相陷害。
中规中矩的回答,女郎们倒是很清楚周寅至今未对谁表现出过界的喜好或是什么,她大约是还没开窍,迟钝极了,将众人都当作好朋友相处,很让人一颗心七上八下。
沈兰亭有感而发:我应当是只能有一个驸马的,驸马之外倒是可以有几个专门伺候我的。
只不过如今驸马的人选我都还没选好,别说别的了。
她一只手拿着单支玉箸晃荡,挥斥方遒一样,写意风流。
陛下疼你,择婿之事你倒也不必十分担心。
许清如安慰她。
沈兰亭垂头丧气:若能不嫁就好了,或者等我有喜欢的人再说呢?怕就怕父皇给我选了个我没什么感觉的。
若你三四十岁还没相看到人呢?谈漪漪从不惮以最坏的可能性揣测人心。
那便继续相看。
沈兰亭倒很坦然。
戚杏道:旁的不说,你若三四十岁未嫁,我祖父大约第一个不同意。
沈兰亭唉声叹气,试图装晕,装了一半又作罢:不过我大皇兄愿意为我疏通父皇,让我晚几年再嫁出去,因此这也不是很火烧眉毛的事。
众人感叹:太子殿下真是好人。
她们受周寅熏陶,一口一个好人。
沈兰亭挑眉看戚杏:大皇兄是好人,你意下如何?戚杏坦坦荡荡不为所动:他人再好也与我无关,不过你倒是帮了个我忙。
什么忙?祖父若让我嫁人我便说公主还未嫁。
戚杏理直气壮。
沈兰亭扯扯嘴角:拿我当挡箭牌了是。
戚杏:能者多劳。
你打算怎么办呢?还有你们?我不信你们是愿意安心嫁人的。
沈兰亭三两杯酒下肚热起来,索性将本就不隆重的外衫解了搭在椅子上,睨着人瞧。
旁人都不知道她的这些伴读有多大本事,她却知晓。
谈漪漪并不为此烦恼:我可以买个人来给我装夫婿安我父亲母亲的心。
她极其有钱,众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她这买夫婿是个什么意思。
她美目流转,眼波中是并不让人讨厌的精明:每年秋闱都有许多贫困学子需要银钱来资助一番,我多帮几个,总有出人头地的。
届时再从中选出最合适地让他也帮我一帮,买我父母个心安,算是笔划算的买卖。
她坚信世界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只有价码不够大。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皇位,只要有足够多的财富,也不是买不到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有价无市。
女郎们倒觉得她这主意也行得通,只是提醒她:你注意些,当心阴沟里翻船。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是最难测的,买一个人不比买一个动物那样简单。
无妨。
谈漪漪笑嘻嘻的,并不是看起人的不以为意,而是将一切都想好了的成竹在胸,他若不听话,我再买了他的命就是。
到时候我便成了死了夫君的寡妇,答应父亲母亲嫁人的事也做到了,反而更自由。
没有什么买不到的,包括她那未来不听话夫君的命。
谈漪漪如今能在京中做大做强,靠得远远不止她敏锐的商业嗅觉以及惊人的计算力。
她看着总是和气生财笑眼弯弯的,办起事来却毫不含糊。
她将自己在这方面的杀伐果断一并归为商业嗅觉的一部分,大概她天生就是行商的料。
尤其是在周寅的鼓励和支持下,她将自己一开始也感到害怕的这一特质欣然接受并发扬光大。
这本就是你自己的性格,不要害怕自己呀。
在她第一次心硬处置了人后六神无主时找上了阿寅,阿寅为她倒了热茶,温柔地拥抱着她这样安慰。
我……谈漪漪当时惊魂未定,我这样心狠手辣。
她对自己感到陌生,并为自身潜藏的残忍而感到恐惧。
周寅苦恼而为难地开口:可是不处置他们,他们就会伤害你。
我是个不好的人,比起让你受伤,我情愿他们受伤,是不是很自私?她语声轻轻,带着浓浓的忏悔。
谈漪漪一下子什么惊魂都定了,忙振作起来安慰周寅,什么害怕与自我厌恶都忘记了。
黏黏糊糊了一会儿她心中的抵触几乎没了,只是怕阿寅因此害怕她,因此还是很关照周寅的情绪问:阿寅,你会不会害怕我这样?若你害怕,我日后少做一些……周寅轻巧摇头:不会啊,只要是你,什么样我都很喜欢的。
谈漪漪脸一红。
何况你这样果断,我好佩服。
若我也能像你一样行事不拖泥带水就好了。
周寅眼睛亮亮,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她的敬佩。
谈漪漪忙道:你不必勉强自己,一切有我。
她既然可以做到,就不必让阿寅去勉强学这些。
有她在前面遮风挡雨料理事务,阿寅只要轻轻松松就好。
……林诗蕴则要更加轻松:家中我说了算。
一句话便足以显示出她的处境。
林家所有人要仰仗她鼻息生活,林家是她的一言之堂。
即便是她母亲,如今对她的决定也不敢有任何的微词。
林诗蕴吃了口酒,清俊的脸上浮了些绯色:旁人言语,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