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025-03-22 08:06:41

清致雅阁之中, 谢荇缓缓睁开双眼。

她睡觉向来安分,睡时是如何,醒来便是如何。

彼时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 人躺得板正。

她雾眼朦朦, 脑海中一片空白。

熹微晨光穿纱窗而过, 薄薄的一层打在房内。

她拥着青色云锦被慢慢起身,行动有些滞涩。

不远处圆桌上搁着半杯冷茶。

她喝茶了。

她不是在……?谢荇凝眸思索半晌, 终于记起是怎么一回事。

表妹回来了, 无意间的几句话将她点醒, 冯郎之心该与她之心一般,她若有恙,冯郎会难受的, 因而她才好好用饭。

她该对冯郎满心喜爱,然而此时想起他,她不知为什么提不起喜爱他的那股劲儿了。

她尚记得自己心结解开, 想起许久未见冯郎,决定给他个惊喜。

然而她与表妹提及此事, 表妹担心她,要与她同去。

是了,她今日是要与表妹一同去见冯郎的。

谢荇头脑清晰了些, 虽略略觉得哪里不太对, 譬如她是如何想到要给冯郎惊喜的这段记忆已经模糊, 只记得是有此事,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了。

映红听见内室动静, 进来伺候:女郎醒了, 今日起得晚了些。

我伺候您起来, 一会儿便去给冯郎君送钱。

谢荇喉间干涩, 声音略哑:为我倒一杯水。

映红向着床前来的脚步一顿,择了茶碗为她倒了杯茶送来。

谢荇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茶,侧目看向映红问:表妹昨夜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有关昨夜的部分记忆模糊不清,只隐隐记得大概。

您与周女郎在内室说了会儿话就睡下,周女郎待您熟睡后才离开。

映红实话实说。

谢荇记起与周寅的约定,点点头:梳洗吧,我今日与表妹有约。

映红便问:女郎可要我随行伺候?谢荇摇头:不必,冯郎那里还要你去送信。

映红悄悄松了口气,面上笑容深了几分,顺水推舟道:是。

谢荇神色一顿,过去她未曾发觉的,今日却都清晰在目,比如说映红不寻常的神情。

谢荇梳洗罢稍用了早膳便出门去,映红紧随其后揣了信件与银钱出了府。

雪霁初晴,琼玉初化,一片冰晶。

谢荇戴了幂篱向外去,府外空无一人,未有周寅身影。

大女郎,请随我来。

谢荇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是在周寅身旁伺候的小丫鬟妙华。

妙华引着她上了不远处并不显眼的轻幔马车,车上已然坐着个雪肤乌发的少女。

大表姐。

周寅见着谢荇轻声叫道,乖巧极了。

谢荇见着她便感到亲切,问道:可用了早食?周寅轻轻点头,认真汇报:方才我瞧见映红已经出府,是往冯郎君那里去了?正是。

谢荇一面说着一面在周寅身旁坐下,神情沉郁。

那咱们还是快些跟上得好,是不是,大表姐?周寅软绵绵地开口,惹人爱怜。

是呢。

谢荇应道,并没有多少将要见到意中人的喜悦。

妙华吩咐车夫,马车扬长而行,追人去也。

周寅心思细腻,轻轻握上谢荇的手:表姐怎生不开心?是因带着我一起么?她瞬间情绪低落,已经自责起来。

谢荇知她多心了:并非如此,只是我今日一起来也不知是怎的,心里总很不安。

周寅安慰她:表姐多心了,你终于能见着冯郎君,今日该开心呢。

她唇角噙着微笑,似乎很为今日而高兴。

谢荇牵起唇角笑笑,终于愉悦了些。

马车远远缀在映红身后,跟着她行行停停。

时日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多,跟人并不困难。

映红毫无警惕心,穿街绕巷一路行走,约莫半个时辰将到西街。

西街住的皆是京中最不富裕之人,其中喧嚣嘈杂,十分热闹。

谢荇从未去过冯郎君家,二人平日会面都是另择去处,冯郎君从不让她来西街,她也听从。

她难得身处闹境,虽还在车里,却露出不适应的惊慌神色,甚至不敢打起车帘向外看一看。

车外并不全是京话,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种声音吵吵嚷嚷,聒噪极了。

有语气激昂者,有低声咒骂者,有絮絮叨叨者,声声交织成一片恼人的巨网,裹得人头脑发痛。

这一刻,谢荇骤然意识到她与冯郎君之间的差距。

她若嫁与冯郎君,日后也要生活在这种地方,过与外面那些人无异的生活。

过去她并不知晓冯郎君的日常生活环境,尚能有些对未来的幻想。

直到她面对现实,才知道那些美好幻想未免太不切实际。

谢荇无意间抬起眼来,只见身旁表妹小脸惨白,显然也是没到过这种地方的。

她心中惊慌之余是一派愧疚,歉然道:表妹,对不住。

周寅摇头:没事的,表姐。

她甚至觉察谢荇的恐惧,反过来安慰似的握住她手。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像是在顾及谢荇的自尊:表姐,冯郎君是住在此处吗?她不得不稍微放大声音,因外面太吵闹。

这样小心翼翼的问话让谢荇更加不自在,她不是嫌弃冯郎家贫,她早知道冯郎家境不好,只是差别过大,让她一时间真的很难接受。

若是昨日未见过周寅的她看冯郎君住在此处说不定会心中难受,要出钱为他换更好的房子。

但她今日只有从头到脚的难受。

谢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他从不让我去他那里。

过去她以为冯郎君是守礼才不让她来,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马车东绕西拐,惊起街上一阵咒骂。

谢荇越听面色越白,将下唇咬得毫无血色。

马车终于停下,车夫低声向车内道:女郎,到了。

周寅依赖地看向谢荇,等她拿主意。

谢荇对上她满是依赖的眼意识到必须由自己做出决定,反倒冷静下来:来都来了,还是去吧。

她是要下去瞧瞧,但好像不是为了给冯郎惊喜。

她到底不放心周寅,向她提议:表妹不若在车上等我?周寅拒绝:我担心表姐。

是要与她一起去的意思。

下了车,谢荇看到外面情形不由一愣。

车外纷乱秽恶,积雪都是灰黑色的。

对面的一排排小院多少有些不全,不是凹陷的房顶便是倒塌的墙壁。

她的绣鞋方踩在地上边沿便染了一圈脏污,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谢荇不敢相信京中还有这等地方。

她有些恍惚,莫不是自己已经出了京城,还是周寅一同从车上下来才惊得她回神。

车夫指着前头最体面的一间院子道:就是那处。

唯一值得人稍微感到安慰的是今日西街不知怎的安静无比,下车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车夫又道:慕虎馆这些时日一直在为京中百姓看诊,分文不取,今日正好轮到西街。

若是平日来这里人可多,车马根本挤不进来。

谢荇强颜欢笑,心中同样庆幸。

若是她下车时还要被一群人指指点点,她可真会受不了。

依着车夫的指引,二人绕过路上碎石、垃圾,依着水渠而走到了院外。

大约因刚有客来,院门并未关。

院子不大,站在院外隐隐约约能听到房中交谈声。

怎么这么久才将钱送来,谢荇是要将我饿死么?男声尖锐,叫人听了忍不住皱眉,是冯郎君的声音。

谢荇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不由一颤,他的声音和语气与二人在一起时的浓情蜜意完全不同。

她停下要向内去的脚步,一只手拦住周寅,站在院外听起二人攀谈。

大约是打开了钱袋,冯郎君的声音立刻变得怒不可遏:来得迟便罢了,才这么些钱是打发叫花子吗!谢荇有些恍惚,他过去从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映红当即解释:女郎的钱都给郎君了,如今手上也无银钱,您体谅则个。

还是向着谢荇说话的。

她没钱了?冯郎君大惊小怪,那她还有何值得我与她在一起的?喔,自然也有。

都水使者家的女婿可是个好身份,能傍上谢家,我和我娘哪里还用过苦日子?我还何需念书?他显然直奔钱去,压根没管谢荇的信。

谢荇摇摇欲坠,几乎要倒下,还是周寅反握住她的手支撑着她让她得以依旧保持站立。

映红同样吃惊不已,恨恨道:冯郎君,女郎一心为你,你怎可如此!冯郎君却道:我如此又如何?你打算同谢荇说么?姑且不说她会信谁,我不信你会同她说。

语气笃定,志在必得。

映红果真沉默下去。

谢荇意识到什么,面上闪过痛色。

你心仪我吧?映红。

冯郎君的语气带着讥嘲,显然很看不上来自她的心意。

映红的声音接着便响起,惊诧至极:你说什么?我从未如此想过!慌乱得忘用敬称。

冯郎君以为她是抹不开面子刻意装模作样,愈加嘲弄:你还不承认?若非有你在谢荇身边为我说话,她哪里能这么事事听我的?映红大惊:你究竟在说什么?冯郎君有些厌烦,直接点明:上次谢荇与我说了,多亏你在她身边整日让她按我所说去做,她才能变得越来越令我满意。

你为何要代我看着她?不是心仪于我主动为我做事还是什么?周寅不由轻轻看谢荇一眼,她握得她手好疼。

然而谢荇毫无反应,只呆呆地看向院墙,显然陷入自身情绪之中。

映红怔怔:我当真不曾心仪你,我做那些是为了女郎!冯郎君嗤笑,听她狡辩。

映红看他不信,又解释道:天下女子该以夫为天,女郎心悦你,常同我说日后要嫁与你。

我将你当未来姑爷看待,夫为妻纲,才约束女郎适应你的喜好。

我从不曾喜欢郎君!一片安静。

谢荇微怔,神情缓和了些,变得复杂起来。

冯郎君好不尴尬,握着钱袋几乎站不住,没什么比自作多情更让人窘迫。

好在他脸皮很厚,很快变换策略:你既然在乎你家女郎,便更不能将我方才的话说与她。

他原本得意洋洋,以为能如打压谢荇那样让映红为他所用,谁知失策,映红根本不喜欢他,他那一套全然没用。

他已经放出狂言,那些话自然不能让谢荇听到,便想法设法阻止映红说出去。

你并非良人,我定要告诉女郎。

映红咬牙切齿。

你若同她说,她当真会信?你同她说了她定然会来问我,我便说是你对我心生爱慕,刻意要拆散我俩,你猜她会信谁?冯郎君十分无耻。

映红被他气得牙关颤抖,怒指着他说不出话。

好好为我保密,日后我娶了谢荇抬你做妾。

冯郎君看她被自己拿捏,忍不住暴露本性。

谢荇恨得双眼通红,怪自己所托非人。

她要冲进去怒骂冯郎君,却被周寅牵住,情急之下她脚下一碾,碎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周寅眉头轻挑,只听冯郎君狐疑:谁?今日慕虎馆无偿为西街人诊病,几乎所有人都去了。

谢荇被冷风一吹清醒了些,胃中翻涌,拉着周寅便快步走。

冯郎君从房中出来要看看是谁,只见谢荇带着周寅远去的背影。

他霎时间心如火烧,脑中只余下两个大字闪烁。

完了。

女郎?映红跟了出来,一眼认出那是早晨她亲手为谢荇系上的斗篷,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郎君终于反应过来,拔腿就追。

周寅与谢荇上了马车,冯郎君堪堪跑到车前,口中不住叫着:阿荇!阿荇!你听我说!阿荇哪里肯理他。

车夫一扬马鞭抽向马臀,马儿嗒嗒跑起来,惊得冯郎君一屁/股坐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