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子连夜阅卷, 翌日便出了品评。
由上等至末等分别为:林诗蕴、许清如、戚杏、周寅、谈漪漪、沈兰亭。
其中林诗蕴解答最为出色为甲等,许清如稍逊一筹却也在甲等之列。
谈漪漪与沈兰亭相近,皆为丙等。
周寅与戚杏则中规中矩, 没什么错处, 也没什么出彩之处。
由此可见魏夫子实在是名铁面无私的夫子, 既不畏惧权势也不徇情,给了沈兰亭丙等的评判。
考课的纸页发下, 人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
便是考得最好的林诗蕴也瞧起来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 仿佛根本未曾将之放在心上。
她垂着眼睛, 看样子被更大的烦恼包围。
林诗蕴只是不高兴,沈兰亭则是沮丧。
她怏怏地跪坐在案前,闷闷不乐地望着自己作答的纸页, 心中又酸又涩,像吃了野果子。
她明明有很努力……虽说不是特别努力,但也是有用心的。
她眨了眨眼睛, 快要忍不住落泪,急忙用手去捂。
一旁伸过来一只玉白的手, 手中虚握着一张素帕。
沈兰亭只看手都认得出这是谁,稍稍仰起头将眼珠向上轻翻,把泪都逼了回去, 才吸吸鼻子接过周寅的帕子, 小声咕哝:谢谢。
她从不会因自己的不悦迁怒于谁。
周寅对她腼腆笑笑, 微长的眼中满是羞涩。
沈兰亭再度感受到美人的妙处,只觉得看她一眼便能忘记忧愁。
这当然是夸张之语, 但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叫周寅一打岔找不到刚才的感觉, 也就算了。
魏夫子瞥二人一眼, 二人当即停止小动作,老老实实坐好。
今日课上主要讲解内容便是昨日考题。
魏夫子有妙解在手,索性用林诗蕴的答案当作范本用以讲解。
魏夫子讲起题来声音悠长,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任何题目经他讲解都变得生动有趣,不难理解。
到了用午食的时候,沈兰亭已经忘记自己考得不如意这回事,兴致勃勃地用起膳来。
她刚拿起玉箸,只听窗外一声:公主。
女孩们纷纷抬起头向外看去,只见王栩与沈兰息结伴而来。
沈兰息远远站在树下,王栩停在窗前。
沈兰亭将筷子往食盒中一放,很惊喜道:王栩!王栩摸摸鼻子,似是对沈兰亭的热情感到愧疚,带了些苦笑道:公主,借一步说话?沈兰亭见着他高兴,完全没觉察出他语气中的不对,毫不忸怩,兴高采烈地从座位上起身,提着裙子向外走去。
王栩一面等沈兰亭出来,一面看向窗下安静跪坐用饭的周寅。
然而周寅从头到尾也不曾抬头看他一眼。
待沈兰亭从堂中出来,王栩立刻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她,指了指不远处道:同去?沈兰亭点点头,终于觉察到今日的王栩非同寻常,他今天十分严肃。
沈兰息遥遥见二人过来,因事先得知他们要谈什么,当即让出位置来,远远避开他们。
他无处可去,阴差阳错地重新回到窗下,到底是身随心动。
他并未像王栩一般出现在窗前,只是依窗而站,不会给周寅带来困扰。
想到自己与她只有一墙之隔,沈兰息心情还不错。
谈漪漪夹了菜在碗中,捧着碗到周寅桌旁坐下。
王二郎君又来找公主了!谈漪漪显然很有八卦兴致,一张口让人毫不意外。
周寅轻轻点点头表示回应。
如果总要嫁人,王二郎君一定是公主心中首选。
谈漪漪感慨。
他……周寅起了个头,成功将一墙之隔的沈兰息一颗心勾起。
只听周寅犹犹豫豫道:他不大好。
似是还不大习惯背后论人短长。
谈漪漪听了却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忽然兴趣盎然地看向周寅:阿寅,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沈兰息神情不变,悄悄竖起耳朵。
周寅认真思索,羞涩开口,咬字重音奇妙:安静一些的。
啊?谈漪漪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沈兰息倒不觉得这点有什么奇怪,她自己就是很安静的人。
是安静吗?谈漪漪从没听过这种要求,再三确认,为什么会是安静?周寅顺着她的话,不好意思地笑笑:安静一些显得懂事。
谈漪漪越听越糊涂,安静就是一个奇怪的词,懂事更让人难以理解。
二者在一处,又安静又懂事,总让人联想到并不太好的东西。
周寅眉眼弯弯,反问道:漪漪呢?谈漪漪突然被问到,惊得结结巴巴:我……我……周寅乖巧地瞧着她,等她答案。
谈漪漪磕磕绊绊半晌,最后有些自暴自弃地道:我想不到。
周寅轻应一声:嗯?谈漪漪不想用饭了,将碗往桌上一放,唉声叹气:我,我想不到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若非家中要求,我根本不想嫁人。
母亲总在我耳边说女人不嫁人是不完整的,听得我好不舒服。
她如今不会再动不动就哭鼻子,已然看开许多。
完整?周寅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新奇的词般,在口中轻声念叨。
沈兰息被她念词时的奇妙语调吸引,微微出神。
只听周寅略带羞涩道:女子一旦成亲就变得完整,但同男子行过周公之礼又不完整。
若生子也不见得完整,生儿才算完整,女儿则不完整。
一旦被人休弃,又成了不完整的。
好奇怪。
谈漪漪看向周寅,只见她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顿时毛骨悚然。
她倒不是因为周寅神色而畏惧,而是被她那番话搅出内心深处的恐惧。
女人完整与否判定标准多变,盖是因为标准取决于男人的需要。
窗外的沈兰息听罢同样久久无言,细小的颗粒顺着他手背爬了满臂,让他直接地感到不适。
漪漪?怎么了?周寅方才那段话似乎只是随口道来,并未有什么背后含义。
她关切地看着谈漪漪,全然没有心眼儿的模样。
谈漪漪手脚冰凉,嘴唇泛白,勉强道:我感到很害怕。
周寅安抚似的握住她手,无声安慰。
谈漪漪若抬一抬头,便能发现周寅专注地瞧着她,正在欣赏她的恐惧。
……王栩。
沈兰亭被王栩带的紧张起来,轻轻叫他一声,你找我什么事啊?过去她未入太苑时半年不见王栩也是有的,如今时常能看到他,她也是高兴的,但是世上能让她高兴的事情太多。
王栩早想好该怎么说,这时候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沉吟,好显示出他犹豫不决。
怎么了?沈兰亭又问了一遍,是出了什么事吗?王栩只得开口:抱歉,公主。
沈兰亭眉头微蹙,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本就艳丽,皱起眉更是一副国色天香的模样。
我思索良久,只觉得不能再耽误您,所以今日前来将话说清。
王栩不紧不慢,语气间带着犹疑,我已心有所属,抱歉。
他显得十分歉疚,态度虽然谦卑,却让人觉得沈兰亭是非他不可似的。
什么时候的事?沈兰亭问。
王栩没料到沈兰亭的反应,微微错愕:什么?他想象中她该伤心失措,完全不该这样冷静。
沈兰亭看上去还不如没考好来的伤心:心上人。
王栩当即想到不能说是许久之前的事,不然便是他刻意钓着公主,于是道:最近两日。
沈兰亭面色好看了些,闷闷应了一声:行。
王栩这下是真的愕然。
沈兰亭既不问他那女子是谁,也不见伤怀,而是过于平静地接受,完全不是她为他入太苑是那副爱生爱死的模样。
还有事吗?沈兰亭问。
没事了。
王栩喉间干燥,公主若是难过,可责骂我。
沈兰亭颇为不耐:没事我便走了。
王栩叫她:公主。
他大约是心有不甘,不明白沈兰亭为何变化这么大。
明明叫她出来时她还雀跃十分,看上去很喜欢他的样子。
这时候却又如根本心中没他,洒脱得未免太快。
沈兰亭已转过身,听他叫自己只觉得烦躁不爽,头也没回直接走人。
她并非全无感觉,但却是有骄傲的。
旁人已经找上她说已有心上人,可见她为人带来带来多大困扰,然而这种方式实在伤害她。
她心中难受,又因为骄傲不愿将脆弱一面暴露于人前,索性一走了之。
沈兰亭含着伤心与羞恼回了春晖堂。
女孩子们瞧见她神色不佳,以为她是与王栩吵了架,皆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抚她好。
她却自个儿先开口:现在起我便不喜欢王栩了。
春晖堂中寂寂。
片刻,堂内响起轻微的抚掌之声。
女孩们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周寅十分单纯地在那里鼓掌,好似公主的一切决定她都会支持。
见人人瞧她,她慢慢停止动作,像是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将自己缩了起来。
沈兰亭心中本郁结着,陡然被周寅的举动逗乐,再绷不住,忍俊不禁。
周寅举动可爱,但最让她心热的还是她感受到被人支持。
谈漪漪小声对害羞的周寅道:咱们不用担心这个了。
她嗓音尚带着嘶哑,未完全从方才的惊惧中脱身。
周寅冲她腼腆笑笑,长睫忽闪。
沈兰息与王栩同回春光,自然没错过他的不同寻常。
他冷情冷性,关心人时也是冷淡疏离的:你怎么了?王栩自然不会说他是因为沈兰亭未曾达到他的期望才这副模样,很会装相道:我担心公主被我拒后太伤神难过。
沈兰息迟疑道:空下来我为你去看看她?他自己才知道说这话时带了多少私心。
王栩一顿,苦笑道:也好。
……魏夫子用了一日时间为春晖堂的女孩子们讲解大题,自然因题又发散到题目以外的诸多内容,丰富且充实。
今日散学林诗蕴倒未急匆匆地离开,想来是让她暂时困扰之事已经得到解决。
她未走,周寅便去就她。
林诗蕴心情很是差劲,视野中出现的浅色身影让她默不作声地深吸口气平复心情,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冰块。
阿蕴。
周寅惯会察言观色,大约感知到她心情不佳,比平日还有柔绵地叫她。
林诗蕴尽力不带负面情绪地抬眼,用目光询问她要做什么。
我可以借你纸页瞧瞧吗?我太笨了,夫子讲时我觉得绝妙至极,但有些还未记住……周寅轻咬下唇。
好。
林诗蕴答应得十分爽快。
她一顿,心中情绪复杂,难得从这些书本之物上获得微小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周寅:喜欢安静且懂事的,不能说话不能动,最好不会呼吸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