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人听她说感人, 面上浮现出些感慨之色:没想到周女郎也是个性情中人。
周寅急忙摇头:与您相比,我算不得什么。
许大人收起感慨笑道:哎,不必自卑, 清如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幸事。
有你在, 她连性子都稳重不少。
过去我说这些, 她都不爱听。
你两个如此投缘,既如此, 清如, 你带你朋友去看看你母亲吧。
周寅明白为什么全京城人都知道许夫人疯了。
许清如懵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
清如?许大人看许清如依旧坐在椅子上,以为她不乐意,好声好气劝慰, 你母亲即便是疯了,那也是你母亲,许家的女主人。
我希望你能尽快接受这一点, 不要再把她当做耻辱,怕旁人见着她。
他说得头头是道, 很正气凛然的模样,像是爱惨了妻子,并不将疯妻当作耻辱。
周寅眼帘微垂, 长睫低覆。
上天没收了她的感情, 但赋予她天生敏锐的直觉。
他何止是不将之当作耻辱, 他在炫耀。
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一个发疯的妻子不值得他炫耀, 但如果这个妻子是他的作品呢?他将疯了的妻子展示在众人面前, 虽不能直说这是他所为, 但每每目睹人们看到妻子时的震惊、同情、畏惧、嫌弃等复杂神情时, 他便痛快极了。
而这时候他再表现出不离不弃,人们便会对他交口称赞,夸他忠诚坚贞。
他听着众人称赞,有种愚弄他们快乐的同时,更能捞到切切实实的好处。
虽然每当他深情款款时妻子即便是疯了也没有忘却对他的恨意,拼命地抗拒厮打他,但他都会展现出无止境的包容,就更叫旁人称赞了。
当年吏部尚书一职并不稳落于他头上,多亏他的好名声令陛下垂怜,这才坐上这个位置。
换做平日许清如还会在此与父亲辩驳她不是不爱母亲,只是想让母亲保持体面,母亲若清醒着,一定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发疯。
但今日她却没有闲心去再争辩,只想快快带着周寅与鹿鸣去母亲那里,以免节外生枝。
她心中紧张,便只好以面无表情来掩饰这份紧张,越显得像心不甘情不愿。
我这就去。
她道。
许大人欣慰:哎,就该这样,且去拜访你母亲吧。
许清如起身带着周寅离开,向她母亲那儿去。
一路上她很是沉默,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周寅也安静,只陪着她走。
我父亲他总是这样,喜欢在人前提及我母亲,经常邀宾客去看她。
许清如秀眉微蹙,隐有痛苦之色,他爱母亲,愿意将母亲展示在众人面前,不将她的疯病当病,但我很不喜欢。
我不想让旁人看到看到我母亲狼狈的样子。
我母亲清醒时很爱面子,她一定也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样的。
她语气渐弱,似要掉下泪来。
周寅伸出手去勾住她尾指轻摇,低声道:清如。
许清如抽抽鼻子,很快坚强起来:我没事。
周寅软声道:我比较笨,不懂许多事情。
但我觉得如果一件事让你觉得不快,它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人应当不会平白无故感到不适。
许清如一怔。
周寅不等她细想,又柔声道:不过清如,你母亲不是一开始便疯的吗?许清如努嘴,有些不悦:怎么会!我父亲也不能娶一个疯女人啊……我母亲一开始好好的,到我四五岁时才渐渐变了。
周寅眨眨眼,带着歉意道:抱歉,我不清楚这些,让你不开心了。
许清如轻哼一声,根本不怪她:不知者无罪。
周寅怯怯地问: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若非突生大变故,人很难一下子疯掉。
许清如面色一滞,眉眼低垂,摇了摇头: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并不懂许多事,只记得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差,常常歇斯底里。
父亲每次都会安慰她,但她的反应反而变得更加激烈,再后来就疯掉了。
周寅轻轻叹息,像是不忍见她难过,问起别的:那你母亲之前脾气是不是很好?许清如目光悠远,想起过去,摇头否认:我母亲脾气和好可根本不沾边,我的性子就遗传她,掐尖好强,事事争先。
她对自己有着深刻认识。
我母亲更是如此。
许清如说到母亲还未发疯时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她姓戚。
周寅像是头一次知道这事似的跟着念:戚?是呀,我与戚杏是表姐妹,所以平日我俩常常同进同出。
许清如同周寅解释,我母亲是低嫁,加上本就强势,对我更是严苛。
但她也只是在课业上对我严苛,平常是很好很好的。
所以我真希望她能好起来,她若是知道自己成了现在这样一定很难过。
周寅只默默陪她,并没说什么你母亲一定能很快好起来这些空话来安慰人。
若这么说,也是忽视许清如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两人说着话到院外,老远就能听到其中喧哗。
许清如脚步加快,院外两个婆子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草草应下,便迫不及待地进了院子。
见女郎还带了人来,两个婆子都很纳罕,又见这主仆二人皆是顶尖的好相貌,便更惊讶了。
房中一阵追逐声,婆子追着哄道:夫人,夫人该喝药了!一阵风卷来,房中蹿出个跑得飞快的中年女人,一把撞在许清如身上,两人齐齐坐倒在地。
也正是因为这个空档,房里追着喂药的两个婆子跑出来将人抓住搀起,气喘吁吁地同许清如打招呼:女郎。
许夫人趴倒在尘里,鬓发缭乱,衣衫脏污,沾了药渍。
她穿的都是顶好的布料,没佩戴钗环大约是怕她伤着自己,伺候得的确无微不至,不见丝毫怠慢,难怪所见之人皆会称颂许大人的一片真心。
她双目无神,口中不知在低低地念些什么,看起来神神叨叨。
一被人抓住,她惊声尖叫,号啕大哭,坐在地上抠着土缝儿怎么也不肯起来。
许清如被周寅扶起,轻咬下唇,无可避免地感到有些难堪。
但这难堪只是一瞬,她很快让婆子们退后,哄起母亲,像是经历过千遍百遍。
婆子们倒听许清如的话,不再强行要捉许夫人起来,老老实实向后退去。
许夫人依旧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几乎痉挛起来。
许清如拿出帕子为母亲擦眼泪,越擦越多。
她心里难受,还强忍着泪意努力同疯了的母亲讲道理:您别哭了,您一哭我也难受。
她依旧如对待精神正常的母亲一样同母亲交流。
可许夫人听不懂,哭得天崩地裂,打了好几个哭嗝,要抽过去一样。
不喝药,母亲,不喝药。
许清如抿嘴哄道,不喝。
许夫人哭声低了些,干哭了一阵才渐渐停下。
她即便不哭也没有立刻坐起,注意力被土缝里的枯草吸引,伸出蹭破皮的手去薅草。
许清如目光一凝,握住许夫人手腕,将之牵到眼前,吩咐人道:去拿药来,夫人的手破了。
端药的婆子没动,另一个去房间中拿止血散去了。
许夫人被拽着手腕动弹不得,很快不耐烦起来。
她焦躁不安地试图将手抽回,发出暴躁的嗬嗬声。
许清如不肯让她伤口进脏东西,固执地牵着她的手。
许夫人急起来,双手挥舞,拼命挣扎。
她没有理智,力气极大,许清如本是蹲着被她带着一起坐倒在地。
非但如此,许夫人将桎梏她的许清如视为敌人,对她一阵拍打。
婆子们惊呼。
许清如被母亲打得睁不开眼,雨点儿似的巴掌连连落在她头上身上,力道十足。
她悲从中来,却又倔强,强忍着不肯落泪,只抬手护着头。
又两下重重落下,戛然而止。
她是你女儿,你认不出来吗?周寅疑惑的声音带着淡淡愤怒在许清如头上响起,下一刻她被一双手扶起来。
许夫人发出烦躁的尖叫,脚在地上连连跺起来,发出闷声。
许清如疲惫无比地睁开眼,心中委屈地无以复加,只见周寅将她护在身后,鹿鸣单手便将她母亲双手反剪,婆子们这才从惊慌之中回神,簇拥过来,嘘寒问暖之余要从鹿鸣手中接过夫人。
夫人还在高声尖叫,声音锐利地像哨子,让人听得太阳穴一阵阵跳。
婆子们尴尬地伸出双手,不知该怎么将这位暴躁的夫人接过,心想这个漂亮丫鬟的力气好大。
她听不懂的。
许清如心累无比地开口,不得不面对事实。
她母亲彻底疯了,认不出她了。
鹿鸣手指不动声色地叩在许夫人脉门之上,片刻后挪开,对周寅轻轻点头。
彼时许夫人挣扎累了,怒不可遏地望着每个人,仿佛人人都是她的敌人。
他瞥婆子们一眼,她们鬼使神差地明白过来,将夫人接过。
女郎。
婆子们迟疑地要从他手上接过许夫人,许夫人扭动着试图逃开,这次婆子们抓她抓得死紧,不敢再让女郎挨打的事重新上演。
然而许夫人却忽然歪斜两下,在婆子伸手接时一个趔趄,连带着婆子们一起重心不稳。
啪——药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地,药汁洒了一地。
鹿鸣反应最快,将碎片捡起,手指在药汁中蘸过。
多谢,多谢。
婆子们感谢帮她们善后的这位丫鬟。
周寅默契地开口替他问:瓷片要丢到何处?婆子拧着夫人无暇引路,用下巴为鹿鸣指路:多谢姑娘,丢到房中的渣斗里就好。
鹿鸣淡漠地进房中去丢瓷片。
许清如望着咬牙切齿的母亲,悲从心起,却还是惦记着让鹿鸣为她母亲诊治的事。
她正要说进去坐吧之类的话,就见周寅面色苍白地回过头来,很为难地对她道:清如,我还有些事情。
许清如脑中一嗡,说不出的滋味儿。
她下意识地应道:那我们先行离开,下次再来看母亲吧。
她的嘴似乎不是自己的,仅靠本能说出的这些话。
好。
周寅眼中带着歉意,可怜兮兮,让许清如再说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看样子确然是被吓坏了。
许清如并不恨她,只是觉得好可惜,她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将郎中带到母亲这里,只差一点就有机会让郎中为母亲诊治。
她心灰意冷,只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再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毫无希望。
她麻木地同周寅向外走,刚出院外,只听周寅用气声同她道:清如,我们出去说。
许清如木然的心一跳。
作者有话说:都会有报应的,另外虎不会遇到任何挫折,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她是最强的(物理与精神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