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早,又是城门开启的时候,街头很快有百姓聚拢过来,兴冲冲地议论着。
啧啧,这独眼龙是什么人?竟然当街对一女儿家动手,还要脸不要?你小声些,这可是程家那位小祖宗,登州城里有名的纨绔,仗着家里有位皇亲,嚣张惯了,这欺男霸女的事情可没少干!那人嘶一口气,果然不敢再吱声,另一头则又有人议论。
我看这姑娘纡朱曳紫的,也不像出自寻常人家。
这姑娘名叫辛蕊,是辛府四房里的独生女,说起来,辛家可有一个在锦衣卫里当差的儿子的呢。
那这程家公子也敢招惹?嗐,人家背后的靠山可是宫里头的皇后娘娘,跟皇后娘娘比,区区锦衣卫算个什么?……城门外,一行锦衣青年护送着一辆双辕马车缓缓驶来。
辛益打马在前,给守城士卒看过腰牌后,领着众人前行,甫一入城,便听得长街那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随行在身边的锦衣卫张峰打趣:大清早的就有人械斗,辛大哥,你们这登州城的治安不大行啊。
辛益刚被虞欢气了一回,闻言着实没心思应和,怼:知道有人械斗,还不赶紧去看看?眼睛长脸上是当摆设用的?张峰吃瘪,不知辛益今日何故火气这样大,委屈地收了笑脸,策马上前查看情况。
辛益心不在焉,忽想起先前在家书里提过今日进城,辛蕊应会前来相迎,目光便在人群里搜寻起来。
便在这时,听得底下行人慨叹。
唉,这俩人,三天一吵,五天一打,可真是对天注定的冤家!二狗他娘,我就回家喂了趟奶,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闹成这样?嗐,还能是怎么回事?独眼龙跟朝天椒打起来了呗!辛益听得朝天椒三个字,神色一变,转头朝前方闹事处看去,策马疾奔上前。
虞欢坐在车里看热闹,见辛益火烧屁股一样地疾驰而去,颦眉:辛大人家里着火了?齐岷策马在外,淡淡看着前方:王妃就不能盼着人点好?虞欢从这语气里听出些指摘之意,看向他。
齐岷手握缰绳,目不斜视,英俊又冷酷。
虞欢就那么看着他,不说话,不动。
四周是拥挤的人潮。
齐岷看过来。
虞欢迎着他明显有些不悦的注视,有恃无恐。
人很多,议论声越来越杂,开始有人注意到这里,谈论起虞欢的美貌、齐岷的俊朗。
更有甚者,在私下里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夫妇。
虞欢得逞地翘起唇角。
齐岷移开眼。
虞欢目光如影随形。
齐岷抬手,啪一声打落车窗。
?!虞欢被轰然关落的车窗唬得一震,脸跟着沉下来,正在心里咒骂着齐岷,马车缓慢停了。
前方有争执声传来,其中有一个乃是辛益的呵斥,另外的则都是些陌生的声音,有少年的,有少女的,吵得不可开交。
虞欢漫不经心地听着,伸手去接春白奉来的奶茶,正要呷一口,忽听得那少女喊道:岷哥哥!虞欢揭杯盖的手一顿。
春白怔忪,转身去开车窗,想要一看究竟。
虞欢冷漠道:不许开!春白伸至一半的手缩住。
虞欢揭开杯盖,垮脸喝奶茶。
车外安静下来,不多时,有人高声道:要早知是齐大人大驾,我就不跟辛六娘在这儿闹了,该一道前往城外恭迎才是!少女驳斥:少来这里装蒜!你分明就是早知岷哥哥要来,所以故意拦截我,想要……够了!别吵了!辛益喝止二人。
春白竖着耳朵,看着虞欢,小心地道:王妃,外面说话的那一位,莫非就是辛大人的堂妹吗?虞欢晃着手里的半杯茶,回想着那一声亲昵的岷哥哥,不做声。
春白便没敢再问。
车外,那戴着一只眼罩的独眼少年嘿笑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我就不叨扰各位叙旧了,改日再请齐大人、辛大人光临鄙府,畅快地玩一玩。
说完,又意味深长看向辛蕊:届时,还请六娘前来作伴。
辛蕊横眉竖目。
辛益一肚子气,然而想着程家人背后的靠山,又看辛蕊毫发无损,只能忍而不发。
独眼少年笑得更得意,招呼扈从离开,走前,盯了人群里的马车一眼。
独眼狗!辛蕊捏紧拳头,瞪着独眼少年离开的背影低骂。
辛益在她肩头按了一下。
辛蕊回头看他,又在他示意下看向身边的齐岷,脸颊微红,忙收敛忿色,换作女儿娇态。
岷哥哥!齐岷没应,提着缰绳驾一声,向前而行。
很快,马车复又前行,齐岷没再退回来,策马在前,大概是跟辛益、辛蕊兄妹二人相伴而行,谈笑声不时传至车里。
虞欢板着脸,又喝了一杯奶茶。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座悬挂着辛府牌匾的府邸前停下来,虞欢坐在车里没动,直至有人叩响车窗。
虞欢示意春白开窗。
车窗打开后,齐岷的身影现出来。
到了。
虞欢心里冷哼一声,有意不看他,目光投至府门上的那块牌匾。
齐岷解释:辛千户愿尽地主之谊,却之不恭。
相比驿馆的人多眼杂,辛府更安全。
请吧。
虞欢腹诽一声好生敷衍的解释,伸手让春白来扶。
春白忙伺候虞欢掀帘下车。
二哥,岷哥哥这次怎么都不爱搭理我啊?阳光正媚,辛蕊抱着一把剑站在府门前,愁眉苦脸地向辛益抱怨。
辛益站在台阶上,眼盯着齐岷、虞欢所在的马车,没搭茬。
我跟他说了一路的话,他就回了我三句。
辛蕊掰着指头,嗯、是、不用。
数完,忧心忡忡。
他是不是误会独眼狗跟我有什么,吃醋了?辛益忍无可忍,瞪回来:他跟你能有什么?辛蕊压低声,又鄙夷又自豪:他喜欢我啊。
……辛益一脸见鬼的表情,难不成辛蕊先前在信上所写的被人爱慕、纠缠,指的是程家那个臭纨绔?!正震惊,马车上下来一人,二人同时看过去,辛蕊眼前一亮,紧跟着脸色暗变。
虞欢扶着春白的手,迆迆然踩下杌凳,及至车下,端庄地向这边看来。
辛蕊痴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再看向一侧按刀而立、丰神俊朗的齐岷,心口蓦地一震。
*辛家家主乃登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豪绅,膝下有四个儿子,辛益乃长房嫡子,行二,辛蕊则是四房里唯一的千金。
齐岷作为辛益的顶头上司,又是锦衣卫的一把手,驾临登州,辛家自然要盛情款待。
虞欢在客院里刚歇下不久,便听得春白来汇报:王妃,听外面的丫鬟说,今晚上,辛家家主要在天香园里设宴给齐大人接风呢。
虞欢眼眸微垂,不说什么,倒是春白脸色讪讪的,有些愁闷。
外面传开的消息是给齐岷接风,没一字提及虞欢,春白担心今晚的宴席压根没有虞欢的份儿。
毕竟,燕王谋反的罪名摆在那儿,圣上的诏令一日不下来,虞欢便一日是戴罪在身的燕王妃,辛家人想要避嫌,也是情有可原的。
虞欢坐在镜台前,拨弄妆奁里的首饰,看模样像是在准备晚上的妆容。
春白看了一会儿后,转身往外。
去哪里?虞欢的声音传来。
春白不会撒谎:奴婢想去问问齐大人……今晚上的宴席,王妃要出席否?你问,他便会让我出席吗?春白哑然。
虞欢从妆奁里挑出一对金镶玉荷叶耳环,对镜试戴一下后,满意地放在镜台上。
还是我去吧。
……春白咽口唾沫,跟着虞欢走出屋舍。
齐岷的住处在客院的另一头,跟虞欢下榻的这间客房足足隔了一射之远,虞欢不识路,便捉了个看着顺眼的小丫鬟来带路。
及至齐岷门前,虞欢挥手屏退领路小丫鬟,再看一眼春白,道:你在外面等我。
春白自知虞欢私下来找齐岷是何用意,耷着脑袋应是。
虞欢看她杵在原地不动,伸手往院外一指:外面。
……春白震惊又迟疑地看向虞欢。
难道你想让路过的人都知道我在他房中吗?春白不及回答,虞欢手一推,开门进去了。
正值午后,大概是人歇晌起来的时辰,虞欢推门而入,瞥见一道人影在屏风后闪过。
虞欢定睛,缓步走过去,看见在屏风后伸手系外袍的齐岷。
阳光明亮,照着齐岷冷峻的眉目,右眼眼尾的那一颗泪痣格外吸引人,鼻梁直挺,嘴唇抿着,唇窝处落着阴影。
虞欢看着他,想起他刚才闪回屏风后的情形。
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齐岷眉眼沉着,没看她,先前听她在屋外跟春白说话时,他便醒了,知道她要进来,所以下床穿衣。
可谁知她竟然连门都不敲,说进便进,进来不算,还出言挑衅。
齐岷伸手取衣架上的锦带。
见过什么?虞欢挑眉,意外他竟然明知故问,仔细品,居然感觉有一些调情的意思。
虞欢不回答,目光在他胸前流连起来。
齐岷眼神变锐,瞪过来:这是辛府。
嗯。
虞欢泰然自如,所以我让春白离开了。
齐岷抿唇。
虞欢发现他抿唇时也很俊,他的唇形太勾人了。
齐岷上前,似要做些什么浇一浇虞欢的气焰,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有人叩响房门,喊道:岷哥哥!齐岷驻足,人已至虞欢跟前,二人相隔咫尺。
岷哥哥!岷哥哥你在吗?辛蕊的声音不断传进来,带着笑,天真又热切。
齐岷没应,虞欢仰头,声音呵在他唇下,低低娇娇:岷哥哥?齐岷的下颌线一瞬间收紧,喉结绷起。
虞欢迎着他警告意味的眼神,笑。
辛蕊还在屋外敲门,咚咚的声音金钟似的砸落在二人耳后,齐岷盯着咫尺间的虞欢,始终没有应声。
虞欢便知道,他是打算装聋,假装不在屋里,以免被辛蕊发现他二人私下相处了。
虞欢心里冷哂,惋惜道:指挥使再不开门,佳人的手就要敲破了。
齐岷眼皮耷着,神色凉薄。
虞欢体贴道:不如我去帮忙开吧。
说着,便朝屋门走,脚不及挪动,猛被齐岷抓住手腕。
那力道一如往日,铁钳似的,虞欢心尖莫名震颤,转头看来时,外面的敲门声彻底停了。
虞欢遗憾地颦眉。
可惜了,要是能被辛家姑娘撞破这一幕,该多好。
虞欢明目张胆地表达着自己的遗憾,同时,欣赏着齐岷眼里的愠怒。
下一刻,房门轰一声被人推开。
虞欢瞠目,不及反应,被齐岷拽入屏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