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欢只感觉眼前一黑, 待得回神,人已被齐岷拽入狭窄黑暗的衣橱里。
衣橱不大,齐岷人躬着, 头低下来, 额头快抵着虞欢额头,身上的清冽气息弥漫在虞欢鼻端。
虞欢凝视着他锐亮的眼, 不解:为什么要躲?又没有偷奸。
……齐岷眼神明显一暗,意味复杂。
虞欢眉尖微动, 还待再说, 被齐岷警告:闭嘴。
外面有脚步声, 是辛蕊闯了、进来, 一边朝里间走一边试探着问:岷哥哥?你真的不在吗?虞欢看见齐岷的下颔、喉结都绷着,眼虽然盯着自己,注意力却明显在柜外。
虞欢忽然想笑, 她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个辛家姑娘了。
黑暗放大着人的贪念与胆量,虞欢感受着齐岷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 伸出那只没有被他禁锢的手。
齐岷眼尖, 膝盖用力,虞欢瞬间被压制,疼得呻*吟, 嘴被齐岷捂住。
黑黢黢的衣柜里,齐岷的眼神依然那样亮, 虞欢看得明白, 那是威吓的意思。
手腕被他抓着,腿被他用膝压着, 嘴被他按住, 虞欢又气又兴奋, 对峙少顷后,唇在齐岷掌心里启开,故技重施。
掌心一湿,似有电流触及心口,齐岷本能撤手,心知中计,大手捏住虞欢腮帮。
虞欢挣扎,衣柜咚一声响。
齐岷出手如电,封住虞欢穴位,同一刻,衣柜外行走着的脚步声停住。
衣柜里二人的呼吸同时一窒。
辛蕊回头,看向屏风后的那一座靠墙摆放的梨花木三开门衣柜,眉头微蹙。
她是自小便习武的人,对声音向来敏感,刚刚那一声动静,明显是从衣柜里发出来的。
可是……衣柜里怎么会有声音呢?辛蕊狐疑,抬手握住腰间的剑,一步步靠近衣柜,伸手碰上柜门。
便在这时,一人突然从房门外闯进来。
辛蕊警觉回头,见着来人,愣道:怎么是你?!春白气喘吁吁,目光在屋里偷偷转了一圈,回答道:我……我找不着我家王妃了,想来请齐大人帮帮忙!辛蕊脸色一变。
春白疑惑道:齐大人……不在屋里吗?辛蕊沉眉,闷声应嗯,握在剑柄上的手愈发收紧。
虞欢不见了,齐岷也不见了,这事未免也太凑巧。
难不成,这两人是在一块的?辛蕊想起今日在府门外看见齐岷、虞欢并肩而立的情形,那种莫名的警惕感再次席卷胸口,便在沉思,忽听得春白道:辛姑娘,能请你帮忙找一找他们吗?他们二字入耳,委实刺得很,辛蕊又不爽,又顾虑先前所猜是真,板着脸道:这里是辛府,人丢了,我当然要帮你找。
说着,便举步往外。
春白忙行礼,走前瞥一眼里间深处:多谢辛姑娘!衣柜里,二人四目相对,虞欢的脸因被齐岷掐住腮帮而滚圆起来,眼神是凶狠的,肉乎乎的脸颊则给人以娇憨感。
齐岷看着,眼神晦暗不明。
屋外二人走远后,齐岷松开手,推开衣柜门。
虞欢看见他扯了下衣领,然后走至盆架前,拿起方帕,抬起左手,认真地擦拭着掌心。
……虞欢眼神阴沉。
齐岷擦完手,放下方帕,踅身走向屏风外。
虞欢穴位被封,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齐岷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大概一盏茶后,齐岷走回来,衣冠齐楚,神姿如玉,站在屏风前好整以暇地看着衣柜里的人。
虞欢恶狠狠地瞪着他。
齐岷不做声,略一思忖后,走上前,伸手解开虞欢的哑穴,等她破口大骂。
虞欢没骂,声音娇媚柔和:你跑什么?齐岷:……虞欢人不能动,便动着眼睛,检查着他的脸:你没出去吹风吗?耳朵怎么还在红?齐岷拢眉,本就透红的耳更红一寸,这是他的软肋,上次被虞欢借着酒劲咬的那一回,就红了大半个夜晚。
齐岷的脸越来越沉。
说完了?没有。
虞欢很明白,如果自己说说完了,齐岷八成会再封上她的哑穴。
辛六娘是你日后要过门的夫人吗?不是。
会是吗?会不会和是不是的意义不一样,后者是以往和当下,前者则是日后。
齐岷明白虞欢的心思,说实话,他很不愿意让她得逞,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有很明确的界定。
不会。
虞欢心头一动,笑起来。
我说完了。
齐岷点头,目光很淡:那到我说了。
虞欢期待地看着他。
在青州时,王妃说过逛完庙会以后,便不再同我闹。
你利用我在先,庙会之约不能作数。
男欢女爱,也得你情我愿。
如今我不情愿,王妃何必强人所难?强人所难又有何不好?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强人所难吗?齐岷沉默。
虞欢指摘的乃是燕王及圣上,齐岷竟然在一瞬间懂了。
屋里一下无声,齐岷看着虞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所以,王妃想要干什么?这一次,换成了虞欢沉默。
齐岷目光如隼:折腾?玩?发泄?还是报复?不知为何,齐岷声音明明很低,却像一根根的长针刺在虞欢心头。
她想要做的是什么呢?是玩吗?是报复吗?是把这些年所有的不甘、怨恨都发泄给齐岷吗?虞欢不知道,眼眶莫名发酸,泪盈湿睫毛,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想要你心里有我。
做不到。
齐岷拒绝得干脆斩截,没有一点犹豫。
虞欢屏息。
王妃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自讨苦吃,更不必自取其辱。
齐岷说完,伸手在虞欢颈侧一点,解开了她的穴位。
虞欢身体一懈,瘫软下来,听见齐岷往外走,边走边说:辛老跟贺云枱不一样,今晚,王妃自便即可。
虞欢扶着发麻的臂膀,靠在衣柜里,回味过来齐岷话里的意思时,外面传来屋门打开后又关上的声音。
是齐岷走了。
胸口蓦然弥漫开一种悲怆感,虞欢低下头,漠然地看着虚空。
辛老跟贺云枱不一样,这话的意思便是,今晚的接风宴上不会有她的席位了。
虞欢自嘲一笑。
呵,当谁稀罕出席他们的宴会么?又当谁还在意被耻笑,被羞辱?虞欢走出屏风,及至圆桌前,坐下来倒茶喝,提茶壶时,目光倏而一定。
圆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有一只茶杯是用过的,放在茶盘外。
虞欢拿起来,想起先前在衣柜里听见的倒茶声。
这只茶杯,是齐岷用过的。
虞欢摩挲着,眼珠微微一动。
*却说春白诓着辛蕊离开后,在客院里心不在焉地找人,从前往后寻了一圈后,辛蕊不耐:你确定他们二人还在客院里吗?春白不多想,顺嘴说是,辛蕊一愣后,勃然变色。
他们果然是在一起的?!春白一震,忙说没有,坚称自己既没有看见过虞欢,也没有瞧见齐岷,是以请她来找。
辛蕊这次却不那么好糊弄,盯着她,审问道:燕王府被抄,所有家眷奴仆都该被押解回京候审,为何跟锦衣卫同行的只有你们俩?她不称王妃,说你们俩,不满态度已在言语里,春白脸色微变:辛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辛蕊一脸的无所谓:没什么意思,就是奇怪你找不着自家主子,为何就非要来找岷哥哥?难不成,岷哥哥就一定知道你家主子在哪儿?春白张口结舌。
辛蕊见她这反应,脑袋里的那座警钟又轰的敲了一下。
你为何不说话了?春白被她逼问,更说不出话来,辛蕊上前一步:该不会,你家主子对岷哥哥……正说着,忽见春白身后的回廊上走过一抹人影,辛蕊眼睛一亮,扔开春白拔腿跑去。
春白只感觉面前一阵风过,转头看时,四下已无人了。
岷哥哥!辛蕊追上齐岷,边喊边左右环顾,见齐岷孤身一人,这才放下心来。
岷哥哥,你刚刚去哪儿来?怎么一个人?走这么快做什么?辛蕊人毕竟矮一截,有些跟不上齐岷的步伐,便要伸手拉人,被齐岷躲开。
辛蕊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岷哥哥?辛蕊扶住廊柱,茫然地看向齐岷。
齐岷收住脚步,耷着眼皮往下看。
齐岷。
辛蕊心头一凛,半晌才反应过来齐岷是在纠正自己的称呼,脸色登时一僵。
我……不可以叫你岷哥哥吗?齐岷没有直接回答,但表情明显是默认了。
辛蕊回想这一路来的相处,忍不住委屈: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啊?本不必如此热络。
……辛蕊被他怼得一噎,知晓他冷硬脾性,那,我还像以前那样叫你齐大哥,总可以吧?齐岷没反对,收回目光,走下回廊。
辛蕊噘嘴,转头目送他的背影,不甘心地跺了跺脚。
*春白赶回住处,进屋时,发现虞欢已回来了,正坐在镜台前,对着铜镜补唇脂。
春白没多想,走上前,小心询问虞欢是否见着齐岷了。
虞欢答:见到了。
春白松一口气,先前被虞欢支开后,春白便瞧见了辛蕊,因怕被辛蕊撞上虞欢跟齐岷独处一室,是以偷偷跟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辛蕊在齐岷屋里走动的那会儿,虞欢是跟齐岷躲在某个角落的吧?春白蓦然又有些后怕,想起被辛蕊逼问的情形,提醒道:王妃,辛家这位六姑娘不是省油的灯,咱们眼下暂居辛府,行事还是谨慎些吧。
虞欢抹完唇脂,抿抿唇,问:哪里不省油了?春白只得把后来跟辛蕊一块在客院里寻人的事说来,道:她似乎一眼就看出了王妃跟齐大人不太对劲。
虞欢反问:那不是很好吗?春白怔住。
难道,真要做傻姑娘?……春白不敢苟同,劝道,可是王妃,既然辛六姑娘对齐大人一片痴心,咱们又何不成人之美呢?成人之美,那是君子所为。
虞欢漫声,我几时做过君子了?……春白哑口无言。
再说,虞欢关上胭脂盒,我成人之美,谁又来成我之美?春白一听便知道虞欢对齐岷仍是贼心不死,由衷劝说:可是王妃,您跟齐大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虞欢想起齐岷今日说的那句不必自取其辱,倔强道:我不要结果,我只要他心里有我。
春白耷下肩膀一叹,心知是劝不动了。
酉时三刻,暮色四合,主仆二人始终没能等来传话去赴宴的丫鬟。
虞欢有齐岷事先提醒,并不有多失落,倒是春白在屋外翘首站了一下午,确认无果后,唉声叹气地回来。
辛家人不愿意邀请虞欢入席做客,无外乎是为明哲保身,春白晓得没法苛责,只能来关怀虞欢。
王妃,您想吃些什么?奴婢这就去给您做。
不用,让他们随便弄些吧。
春白黯然,往外传话。
戌时,底下人送来饭食,来的竟有三个丫鬟之多,每人手里都提着个镂花红木漆盒,漆盒各三层,每层抽屉里盛放着一盘珍馐。
头一个漆盒里,盛放的是虎皮肉、闷炉烤鸭、麻辣兔丝。
第二个漆盒里放的是西施舌、蟠龙菜 、酒糟蚶。
最后一盒里装着的则是些品相诱人的点心,分别是如皋董糖、金华酥饼、状元糖。
春白惊讶道:这……这些都是给我们王妃的?打头的丫鬟施了一礼,回是:家主有吩咐,王妃是贵客,奴婢们不敢怠慢。
春白讶然,待丫鬟们走后,回头对虞欢笑道:看来辛家也还算识趣。
虞欢看着一桌的珍馐玉馔,拾箸夹起一块虎皮肉:多此一举。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的天香园里,正是开席之时,上菜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在正堂中央的大圆桌上放下一盘盘八珍玉食。
前一个放的是虎皮肉、闷炉烤鸭、麻辣兔丝,甫一退下,后一个跟上,从漆盘里取来西施舌、蟠龙菜 、酒糟蚶。
辛老坐在上面,热情地给齐岷介绍席上的菜品,辛益的父亲则在一侧附和着。
有人越过人群,及至辛益身后,唤了声二少爷,悄声说了什么。
辛益颔首,屏退来人后,趁着丫鬟上菜的档口,转头向坐在上首的齐岷低声汇报:头儿,那边的膳食都安排妥当了。
齐岷点头,不多说什么,辛益欲言又止,胸膛里始终堵着一口郁气。
虞欢那边的膳食安排,是齐岷交代下来的,理由是虞欢乖张,不必在这些琐事上惹她不快。
可是辛益明白,齐岷从来不是一个会迎合女人脾气的人,他今日此举,看似顾全大局,实则是在体谅虞欢的处境。
体谅,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辛益不敢深究,又没法不细想,越想越感觉心头惶惶,这一餐接风宴,吃得算是一个味同嚼蜡。
宴席散后,已是亥时,辛益送齐岷回屋,借着微醺酒意,调侃道:上回跟头儿提的说亲那事,头儿考虑得怎么样了?齐岷在席间也喝了不少,然而步伐稳健,眉目清明,没有半点狼狈醉态。
没考虑。
辛益吃瘪,抿唇说:那这两日……要不要考虑考虑?齐岷没做声。
辛益壮着胆:头儿,你上回答应我在登州多留一日,要不明日我叫上蕊儿,咱仨一块去永安寺故地重游一回,如何?齐岷不置可否,纠正:是留一日,不是多留一日。
那今日不是大中午才入府的,这不能算一日吧?今日辰时入城,至明日辰时出城,如何不算一日?头儿……辛益辩不过,开始打感情牌,我三年没回家了,想我娘想得不行,我娘今日见着我也直哭,你就行行好,让我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一天,成不?齐岷走在月光明灭的回廊里,脸庞笼着暗影,眼神静默。
辛益举手发誓:我保证,这次再耍赖我是狗!齐岷收住脚步,驻足在廊柱后。
尽孝,要去永安寺里尽?……辛益舌头差点打结,我、我娘让我走前去寺里求个平安符。
又补充:再求住持给她新买的那只玉镯开个光。
齐岷不语,居高端详着他,良久后,吩咐说:自己去那边说一声。
辛益一愣,看着齐岷离开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齐岷的意思是要带着虞欢一起去。
辛益心头大震:不是,头儿?!齐岷脚下生风,眨眼已快消失在回廊拐角,辛益忙追上,不解道:说好是咱仨故地重游,为何要叫上王妃啊?你说呢?齐岷不答反问。
我……辛益着实说不出来,胡乱瞎编,莫非头儿是想说,王妃安危重于一切,必须要不分场地、不分时辰贴身保护?嗯。
齐岷懒得跟他细说。
那头儿现在怎么不去贴身护着?!辛益反诘完,被一双鹰眼攫住。
辛益立刻后退一步,垂头。
我错了,我明日就去禀告王妃。
齐岷收敛愠容,踅身往前。
辛益郁郁寡欢,闷头跟上。
头儿,你老实说一句,你当真不怕栽在王妃那儿吗?月光如水,辛益酒气上涌,心里更藏不住事。
你见我栽在谁那儿过?可我总感觉……你对王妃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你在意她的感受。
身侧人影慢下来,辛益硬着头皮,不肯撤回这个判断。
胡扯。
齐岷否认。
辛益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好,那就算头儿没有,如果王妃贼心不死,仍然要纠缠于你,甚至是当着蕊儿的面……她不会。
齐岷打断,语气莫名有些严厉。
辛益抬头。
月光里,齐岷目视虚空,不知是想起什么,重复道:不会了。
*客院幽静,树丛深处藏着此起彼伏的蝉声,齐岷反手关上房门,走至桌前,拿了火折子吹燃,点燃烛灯。
屋舍被昏黄烛光照亮,四下空无一人,齐岷在桌前站了会儿,想起今日下午在这屋里跟虞欢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在心里憋了有一阵,齐岷知道虞欢是要体面的人,所以能忍则忍着,今日是确实是有些忍不住了。
闹剧便是闹剧,该收场的时候就该利落收场,不然玩到最后,谁都别想善终。
虞欢是聪明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这一次,该知道收手了。
齐岷敛神,不再细想那些荒唐的结果,低头倒了一杯茶,举杯时,眼神倏而一变。
茶杯杯沿上,赫然留着一抹熟悉的唇脂印——唇脂印极厚,形状完整,色泽嫣红,明显是故意印上去的。
脑海里很快浮现起虞欢坐在桌前,低头抿唇脂印的模样,齐岷放下茶杯,胸腔沸热,眸底云翻浪涌。
*次日,又是个天蓝云白、惠风沁人的天气。
齐岷站在院里,听见辛益在屋里磕磕绊绊地解释永安寺一行。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辛益被撵出来,一脸的怨气。
头儿,请不动,非要请这尊佛上路,还是劳驾您亲自出马吧。
鸟雀在树上啁啾,齐岷听完辛益的抱怨,并不意外,举步走入虞欢屋里。
晨光明亮,屋内窗明几净,散发着淡淡馨香。
齐岷进屋,一眼看见坐在镜台前的虞欢,衣裙齐整,却披着头发,头发乌黑柔顺,且极长,发尾直垂至绣墩下。
春白正握着她一缕青丝,惶恐地梳着。
齐岷没看那面能映出虞欢脸庞的铜镜,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今日有事外出,为安全起见,请王妃随行。
虞欢的声音也很客气:指挥使先前不是说,外面人多眼杂,还是辛府最安全?齐岷发现,虞欢心情不太好时便爱叫他指挥使。
略一沉默,齐岷道:东厂余孽尚未落网,独留王妃一人在辛府,齐某难以放心。
虞欢哦一声:原来是怕东厂人行刺我啊。
说着,语调更冷:那前往永安寺里进香,荒山野岭,长路漫漫,岂不是更容易被行刺吗?齐岷不慌不忙:齐某在,自然会保王妃万无一失。
虞欢哂笑:指挥使不会是又想拿我当一次鱼饵,钓东厂人上钩吧?屋里霎时一静,春白握梳篦的手更抖得厉害了。
齐岷却并不意外虞欢这样猜,事实上,他答应跟辛益一块去永安寺,一大原因的确在于此。
敌在暗,我在明,青州庙会一案后,东厂余孽销声匿迹,想要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元凶,只能先给他们再次现身的机会。
于虞欢而言,是有些残酷,可是前往京城的路途一样危机重重,早些让贼人落网,对彼此来说都是解脱。
东厂人的目的若是取王妃性命,早晚会再次行刺。
你说过,危及我性命之事,绝不再做。
上次在青州驿馆,齐岷前来调查情况,走前,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虞欢还记得,他宁可承认自己有错,承诺自己不再犯错,也不肯跟她说一声抱歉。
那时候她还想,这男人的脾气可真傲啊。
齐岷站在镜台后,目光终于瞥过来,铜镜里,虞欢已薄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脸上落着晨辉,更显得肌肤瓷白,涂着唇脂的嫣唇丰美娇嫩。
齐岷一下想起昨天夜里的那抹唇脂印,声音不自觉微微发哑:齐某既有承诺,自会践行。
如何践行?虞欢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齐岷没应。
时刻守在我身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可否?铜镜里,虞欢眼神明亮如钩,齐岷心知上当,奈何已无路可退。
可。
虞欢盈盈一笑:春白,再给我梳一次挑心髻。
是。
*半个时辰后,一支车队离开辛府,打头的是一辆双辕马车,车外有人骑马护送,后头跟着的则是一脸幽怨的辛家兄妹。
辛蕊为着今日之行,特意换了件石榴红的新裙袄,又为能多跟齐岷独处,连随身丫鬟都没有带。
本以为启程路上,能策马随行在齐岷身侧谈天说地,增进感情,谁知道半途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
辛蕊越想越恨,眼睛瞪得滚圆。
辛益劝:别瞪了,瞪掉眼珠子也没用。
辛蕊更恼,转头:为什么非要带上她?辛益不知该如何解释,糊弄:王妃是贵客,扔府里,不合适。
辛蕊心直口快:罪不容诛的反贼,算什么贵客?辛益忙先瞄前头的齐岷一眼,再向辛蕊使眼色。
辛蕊:??辛益压低声:万岁爷有密旨,务必把燕王妃安然护送回京,王妃是不是反贼,暂且没有定论。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辛蕊心念急转,突然精神一振,策马靠近:二哥的意思是……二人交头接耳起来,辛益间或嗯一声、对一句。
辛蕊问完以后,豁然开朗:所以说,我还是很有机会的?辛益一脸废话的表情,替她筹谋:今日上山以后,我会设法支开王妃,让你有机会跟大人独处。
你切记,大人喜欢端庄贤淑的姑娘,你那辣椒脾气趁早收起来。
辛蕊心情愉悦,笑盈盈应:二哥放心!辛益被她笑容一晃眼,皱眉:还有——?少笑些!?!辛蕊不解,齐大哥不喜欢女人笑?嗯。
辛蕊心说见鬼,后想想齐岷那张阎王脸,大概是物以类聚的道理,致使他并不喜欢爱笑的女人,便没深究,一口答应。
说话间,车队驶过大街,街头楼宇鳞次栉比,酒肆二楼,轩窗大开,一人正凭几而坐,看着底下经过的车马。
此人身着藏青色圆领锦袍,左眼处戴着一只黑色眼罩,轩眉深目,高鼻朱唇,右眼目光炯炯,正是昨日在城门口拦截辛蕊的程家纨绔——程义正。
服侍在其身后的,则是程家扈从。
有人从楼下走来,凑近程义正耳边,低语道:少爷,打探过了,辛家人此行的目的地是永安寺。
程义山手里握着一只酒杯,眼盯着辛蕊的背影,再看向齐岷护卫着的那一辆马车。
车里坐着的,可是燕王妃?正是。
先派人跟着。
是。
来人走后,一贴身扈从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自然是阻止辛六娘跟齐岷单独相处。
程义正二话不说,交代完这一桩后,才又看向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前些时日,程义正收到表姐刘慈从宫里写来的信,信上说万岁爷有意召燕王妃入宫,初时,程义正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多半是确有其事了。
早就听闻那燕王妃天姿国色,是万岁爷多年以来的求而不得,当年如果不是万岁爷羽翼未丰,这皇后的位置便轮不到刘慈来坐。
现在,燕王自尽,燕王妃奉密诏入京,万岁爷失而复得,日后对燕王妃的宠爱会有多深,可想而知。
届时,刘慈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这些年,为博得万岁爷的宠爱,刘慈在背地里流了多少泪,吃了多少苦,程义正再清楚不过。
一想到这些眼泪、苦头都将要付诸东流,程义正胸膛里便憋了一大股火气,难以按捺。
得想个法子,让燕王妃入不了宫。
那贴身扈从眼珠一转,道:少爷,小的有个一石三鸟之计,或可一用。
一石三鸟?程义正侧目。
扈从嘿笑,伸手挡在嘴边,附耳低语。
*不多时,众人出城,沿着开阔的官路朝永安寺所在的云盘山行去。
登州靠海,四面就云盘山这一座绿屏,眼下临近初秋,天气晴而不热,山上古树参天,景美如画,前往游玩的人不在少数。
众人上山不久,便见有人结伴而行,或是少年人相邀着策马吹风,或是一家三口坐在骡车上,朝着永安寺的方向前进。
虞欢欣赏着行人们的风采,忽然想起什么,向窗外的齐岷问道:一会儿入寺后,我该以何种身份自处?在虞欢的潜意识里,外出游玩便不该再用燕王妃的身份,不然,玩也是玩不痛快的。
齐岷似没想过这一茬,一时不语。
虞欢便说:既然大人要跟我如影随形,那便同我以夫妻相称一日,如何?齐岷瞥来一眼,回答很快:不如何。
虞欢有些不高兴:那你想如何?齐岷移开眼,略加沉吟后,道:兄妹即可。
上次同逛庙会,他跟虞欢以兄妹相称过一次。
在永安寺,要提防贼人,以兄妹的名义如影相伴,足够。
亲兄妹吗?虞欢在车里问。
是。
同父同母?虞欢又确认。
……是。
比我年长三岁?是!虞欢勉强同意:行吧,我的好哥哥。
齐岷眉目不动,握缰绳的手收紧。
这是虞欢第二次喊他哥哥。
辛蕊瞪着眼睛跟在后头,见得这一幕,虽然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心里却冒着火。
辛益再次劝她:你要不先把眼珠揣兜里,歇会儿?辛蕊扔他一记眼刀。
辛益后背发凉:你趁早收了这脸色。
不是你说的不笑最好?让你少笑,又不是让你当怨妇。
你……二人正拌着嘴,忽听得前头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辛蕊循声看去,只见前方树林里,一位布裙荆钗的少妇正抱着个襁褓婴孩走来,哭声正是她母子二人发出来的。
树林那头就是永安寺,来往行人眼看少妇如此形容,都不由侧目。
辛蕊看了一会儿,心里一个念头闪过,策马赶去。
这位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为何哭成这样?辛蕊在那少妇跟前勒住马,一副关心之态,少妇却似受惊吓般,抱着孩子缩了缩肩膀。
辛蕊于是翻身下马,上前一步,用更柔和的语气表达关切:夫人?少妇这才忍住眼泪,抬起头来。
辛蕊惊讶发现少妇个头比自己还高些,然而人很瘦,双腮都有些凹陷,更显得整个人弱不禁风,藏着许多的苦楚。
奴家今日前来寺里进香,本想着替家中重病的婆母和我这苦命的孩儿祈福,谁、谁知道……说及此处,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辛蕊本无多少耐心,但听得齐岷马蹄声近,便温柔说道:夫人莫慌,有什么难处,直说便是。
若是能帮得上忙,我定不推辞。
少妇意外又感激地看辛蕊一眼,低头把窘境说来。
原来,这少妇家里惨遭变故,先是丈夫横死,后是婆母病倒,如今这尚在襁褓的孤儿又感染疾病,整日哭嚎不止。
少妇婆母听闻这云盘山上有一座极灵验的永安寺,便硬塞了盘缠给少妇,硬要她前来为家人祈福。
少妇拗不过,只好动身,谁知走到山门前买香火时,发现身上的盘缠早不知何时被扒手顺走了。
辛蕊感慨一声,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银两来,塞给少妇。
菩萨再灵,也比不上郎中靠谱,夫人不如拿着这些钱先给家人请个好大夫吧!少妇热泪盈眶,抱着呱呱哭泣的孩子跪下来向辛蕊表达感谢。
辛蕊忙又把人扶起来。
姑娘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不必不必……姑娘真乃菩萨转世!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行完善后,辛蕊感觉自己全身发光,转头看见齐岷策马等在一侧,便要笑,想起辛益交代的齐岷不喜欢爱笑之人,忙又板住脸孔,高冷说道:连个柔弱寡妇的钱都要偷,如此败类,若给我逮着,非把他扒皮不可!说完,便朝齐岷瞄去一眼。
齐岷淡淡道:走吧。
辛蕊心口怦动,上马后,返回辛益身侧,骄傲地问:我刚刚表现如何?辛益回想她塞去的那一大锭银两,夸:以后都不用拜菩萨,全拜你得了。
辛蕊白他一眼,问重点:齐大哥刚刚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你身上一圈佛光呢,怎么不看?二哥!闹归闹,辛蕊心里美滋滋的,一想到刚才的表现全给齐岷看在眼里,别提有多高兴。
很快,众人抵达山门,齐岷下马,很自然地走至马车前。
随后,车上走下来一位身形窈窕,气质娇憨的美人。
虞欢今日是寻常女郎装束,头绾挑心髻,戴着金镶宝珠葫芦掩鬓与满冠,桃眸灿亮,丹唇外朗,衬着一袭樱草色提花马面裙,整个人灵动又矜贵,叫人挪不开目光。
辛蕊看得又是痴迷,又是烦躁,杵在原地半晌不动,被辛益走上来拍了下脑袋。
大清早,寺里香客还不算多,入寺时,有僧人认出他们,前来迎接。
辛家是登州大户,辛蕊又是个爱四处玩耍的,僧人自然熟悉;辛益、齐岷三年前都来过永安寺,僧人记得清楚。
逐一打过招呼后,僧人看向同齐岷并肩而立的虞欢,眼前一亮:这位莫非便是齐大人的……家妹,齐欢。
齐岷打断僧人的猜测,介绍。
众人皆是一愣,僧人讪笑着见礼,说难怪模样跟齐岷有些神似,睁着眼睛说瞎话。
辛蕊在一侧目定口呆,便要问,被辛益示意噤声。
僧人领着众人进寺,辛蕊落在后头,压低声音朝辛益发泄:她怎么就变成齐欢了?辛益也一肚子疑窦,硬着头皮解释:王妃身份特殊,不方便暴露。
反正大人行事,自然有他的考量。
辛蕊郁结,瞪着前头并肩而行的一对璧人,催他:你赶紧把他俩分开,看着太难受了!我知道!走下长廊,便是天王殿,殿前是十丈见方的庭院,院里摆放着三座大香炉,正有香客在香炉前供奉香火。
僧人领着众人穿过袅袅青烟,来到请香的地方,平安香、求子香、进财香、开智香、增缘香……样样俱全。
虞欢看了一圈后,捧起一大柱高香。
齐岷朝功德箱里扔银子,声音清脆动人。
僧人笑容可掬。
辛家兄妹跟着来请香,虞欢捧着那一大柱高香走向庭院中央的大香炉,齐岷跟上,停下来时,看见高香上写着的增缘二字。
……哥哥能否帮我插一插这柱高香?香炉太大,而香灰不算很厚,虞欢点燃香后,半晌插不稳,开始向齐岷求助。
齐岷听着这声哥哥,耳朵发麻。
齐岷不理,虞欢便又喊了一声,然而对方还是无动于衷。
僧人领着辛家兄妹过来了,虞欢提高音量:哥哥——在。
齐岷闷声应,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