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益从前舱出来, 看见一人抱膝坐在甲板上,披散在肩后的长发被海风吹着,显得背影格外落寞。
甲板上除三俩船工以外, 并无他人, 辛益朝最后面的那间船舱看一眼,向甲板上走去。
辛蕊听见脚步声, 回头,看见辛益,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辛益在她身边坐下, 小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问:在干什么?辛蕊木着脸:在吃醋。
……辛益抿唇, 看着前方若隐若现的海岛,解释,头儿答应接王妃过来, 也是为大局考虑,再过两日, 便会有人来接王妃入京。
解释到一半, 辛益眉头皱起来。
林十二接走虞欢又怎样?齐岷已经明确表态过,他不喜欢辛蕊,不会考虑娶辛蕊为妻。
就算虞欢走了, 辛蕊也不会得偿所愿。
思及此,辛益嘴里似吃了块黄连, 苦巴巴的, 没再往下说。
辛蕊扯着剑穗,闷声嘟囔:他俩不对劲。
辛益无声一叹, 近乎本能地为齐岷说话:王妃是万岁爷要的人, 头儿不会明知故犯。
辛蕊想起齐岷对虞欢的种种态度, 越想越气恼:我看他知道个屁。
辛益在她脑袋上一戳。
辛蕊被戳得差点栽倒,坐直回来,一脸的不服气:王妃都承认了,她就是在勾引齐大哥,那晚在云盘山,他俩都亲过了!这一茬辛益着实不知,虎眼瞪得老大,回想那天在海边接人时所见的情形,呵斥: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遭天谴。
辛蕊立刻二指相并,做发誓状。
辛益被怼得结舌,半晌搪塞:就这两天,忍忍就过去了!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大哥被妖精害死。
辛蕊煞有介事,雄赳赳站起来,道,齐大哥三年前救过我一命,如今我理当救他一命。
蕊儿!辛益沉声。
喊什么?辛益愁肠百结,皱着眉、板着脸,克制地劝:咱要不换一个人喜欢吧,成吗?辛蕊看着辛益的表情,隐约猜出什么,眼眶微微发酸,倔强道:不成!说完,辛蕊掉头离开。
辛益看回大海,垂头长叹。
*浪声卷涌,众人先后走下福船,海岛入口已有一行人在翘首以待。
当首那人身着一袭绣着云涛纹的靛蓝锦袍,头发用同色发带扎成马尾,左眼戴着眼罩,身形挺拔,意气风发,正是诚邀众人来园里赴宴的程义正。
在他身后,跟着一名花发老叟,背脊微偻,脸上有麻,看似衰老,然而精神依旧矍铄,乃是负责管理观海园的二管家。
见得齐岷等人下船,程义正领着扈从上前接待,齐岷打前,后面紧跟着的不是辛益,而是一位云鬟雾鬓、风姿绰约的女郎。
程义正知晓,这便是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周第一美人——燕王妃。
两厢打过照面后,程义正让身后的老叟领着众人入园,目光朝落在最尾的辛蕊身上投去,见她一脸恹恹,眼也不抬,便喊道:喂!辛蕊抬头。
程义正微眯右眼:看着点路,摔死了,老子可不赔。
……辛蕊本就郁郁寡欢,闻言心头火起,你赔得起吗?你一根三心草,我有什么赔不起的?独眼狗!程义正色变:你再喊一声?辛益正环视海岛,看有没有可疑之处,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激烈的争吵,回头一看,见辛蕊跟程义正在那里骂得火花四射,想起辛蕊先前说的那句独眼狗喜欢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观海园建在海岛上,占据了整座岛屿三分之二的面积,可以说,除开岛后那一片森林,剩余部分全部是观海园的楼阁亭台。
齐岷一行的住宿被安排在园西,这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建着三座错落有致的客院,座座都是丹楹刻桷,画栋飞甍,极尽奢靡之风。
程义没有提前安排具体的住房,让齐岷等人自由决定,见齐岷把虞欢安排在他所住的那间院子里,不由打趣:齐大人倒是一点都不避嫌。
齐岷不以为意:齐某肩负护卫之责,一直如此。
程义正挑眉,点点头:也是,反正清者自清。
齐岷沉默,脸色有一点古怪。
程义正没再留意,转头去看辛益、辛蕊。
齐岷、虞欢在聆涛苑里住下,辛益、辛蕊兄妹二人便分别住在了相邻的弄影苑、撷珠苑,程义正内心对这一趟安排非常满意,但并不流露,提了提稍后要在前厅宴请众人后,介绍身侧的老叟:园里的老管家病了,这位是二管家哑叔,负责诸位的衣食住行,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他提。
那被唤哑叔的老叟上前一步,向众人行礼。
齐岷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众人走后,院里仅剩下齐岷、虞欢一行,聆涛苑地如其名,人在院里,可以听见婆娑树影后起伏的浪涛声。
虞欢打量环境幽美的院落,问齐岷:你住哪一间?齐岷指了指西厢房。
虞欢便领着春白朝那里走去。
齐岷知道她意欲何为,下令:回来。
虞欢:都住一个院了,还有必要分房吗?齐岷便不再阻拦:那便委屈王妃在厢房里小住两日了。
虞欢一怔,回头看时,齐岷已大喇喇走进正房,俨然是要在那里下榻的意思了。
……春白嚅嗫:王妃,要不还是跟齐大人说一声,换回来吧?论居住环境,逼仄的厢房怎能跟正房相提并论?虞欢幽怨地看着齐岷,很有骨气地转回头:不换。
*齐岷进屋后,唤来张峰,交代这两日的具体事宜。
东厂余孽虽然在永安寺里遭受重创,但并没有被一网打尽,如果程家确实跟东厂有关,那观海园必然是个危机四伏的所在。
两日前,齐岷不想把虞欢捎过来,除想彻底断开跟她的来往以外,另一原因便是这个。
头儿放心,这两日我会安排人手,轮流在暗处保护王妃。
张峰知晓齐岷所忧,斩钉截铁承诺。
齐岷眉头没松,并非因为不信任张峰,而是后知后觉捎虞欢过来的决定实在是不够明智。
本来现有的人手就少,如今还要分一半去保护虞欢,暗查观海园的进度只会更慢。
昨天在辛府里,怎么就又着了她的道,改变主意呢?树荫里,被虞欢用手勾住革带,上前半步的那一幕历历在目,齐岷回想那一刹那,心跳竟然仍然是乱的。
头儿?张峰在旁侧加大音量。
齐岷目光从虚空里抽回。
张峰已看出他走神的痕迹,大为意外,然而脸上不敢流露,正色汇报起目前在观海园里查探到的情报。
齐岷敛神听着,安排后面的事务。
结束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屋里二人齐齐一凛,张峰往外时,齐岷人已消失不见。
庭院里,涛声起伏,海风吹拂着墙垣内侧的古松,松下用石块砌着块一丈见方的水池,虞欢、春白主仆二人正聚在水池外,折腾着一只大螃蟹。
齐岷沉眉,走上前。
王妃,怎么办?它要从里面爬出来了,啊!春白盯着挣脱草绳,不住朝水池外爬的螃蟹,吓得直往虞欢身后躲。
虞欢不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横行霸道的螃蟹,目光跟着它移向水池外,看见一双熟悉的皂靴。
虞欢抬头。
齐岷眉眼冷淡,看一眼在脚边横冲直撞的螃蟹,弯腰捡起来,扔回水池里。
水池旁落着一根草绳,那是原本绑在螃蟹身上的,齐岷问:谁解开的?我。
虞欢回答。
齐岷看过来,目光里有些意外,更多却是不解。
我要养它,虞欢坦然解释,它不喜欢被人绑起来。
齐岷沉默,莫名想起那次在青州驿馆听见的一句话,那句话是虞欢向春白说的,大概意思是在王府里做了六年的雀儿,不想再去皇城里做雀儿了。
这两句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可是齐岷想起来了。
敛神后,齐岷道:王妃若想给它自由,放回海边便是。
虞欢淡淡嗯一声:可我舍不得。
……齐岷心说麻烦,看一眼在水池里挣扎的螃蟹,转头吩咐张峰,去取些沙来。
是。
张峰应声往外。
虞欢看回水池,反应过来,原来养螃蟹需要用沙?水池里养着些鱼,螃蟹在里面扑腾,爬至水浅的石块上后,疲惫地停下来休憩。
虞欢目不转睛地看着,见螃蟹不再折腾,便蹲下来,耐心地观察。
齐岷站在旁边,没有走,春白识趣地往后退。
大人以前养过螃蟹吗?虞欢抱膝蹲着,歪头打量石块上的螃蟹。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养螃蟹要用沙?见过。
大人在海边生活过多久?齐岷似没想到问题突然扯成这样,微微沉默。
上次被困在海边时,虞欢问过他是否有在海边生活过,他回了是,她便追问是否是跟被流放有关。
自然是相关的,不过那是一段他不太愿意去回顾的过往,所以三言两语把话题岔了过去。
今天,她又问了,很奇怪,这一次他并没有多抵触,短暂沉默后,回答:六年。
虞欢听见六年这个时间,反而不再继续往下问了。
庭院里一时很静,海风吹来起伏的涛声,是远处的浪涛,也是咫尺的松涛。
风停后,虞欢说:大人跟我一起给它取个名字吧。
齐岷看向那只休憩的大螃蟹,并不取名,只说:圈养的蟹,活不长久。
虞欢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不必对这只螃蟹投注太多的感情,固执地说:取一个名字吧。
齐岷喉咙似被什么梗着,莫名开不了口。
虞欢忽然问:大人可有表字?嗯。
齐岷应声,知道虞欢想知道,没多想,映浦。
岷山映浦,真是个大有意境的名字,不愧是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虞欢在心里感慨完,说:那就叫它映浦吧。
……齐岷脸沉下来,换一个。
那你来取咯。
虞欢语气骄纵。
齐岷无奈,看回那只大螃蟹,想半天后,憋出一名儿:小霸王。
虞欢差点笑场。
齐岷自知这名儿水平很一般,漠着脸:不喜欢,便自己换一个。
说完,齐岷不想再待,转身往回走。
离开后,却听得虞欢声音娇软,笑着在喊那螃蟹:小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