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海园的待客宴设在前头最气派的承云阁里, 戌时开席。
开席前一个时辰,程义正坐在阁楼顶层的栏杆前,听扈从庆安汇报齐岷等人的动态。
齐大人下榻后, 在屋里跟锦衣卫聊了一会儿, 随后便有一名叫张峰的锦衣卫离开聆涛苑,去海边挖了盆沙回去。
打那以后, 聆涛苑没有人再出入。
至于辛千户那边,咱们走后不久, 他便以闲逛的由头在园里走动, 除禁地以外, 差不多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
观海园作为程家的私家园林, 乃由程家家主斥巨资打造,园里的楼阁亭台基本都是用以观赏、游玩、宴饮的建筑,并没有什么禁忌, 唯独一处,是程家家主再三严令不准任何人涉足的。
那地方紧挨着岛上树林, 据说风水不祥, 在修建时闹过人命,程家为避讳,便将其列成了园里的禁区。
听闻辛益独自一人把除禁地以外的观海园都逛了个遍, 程义正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皱眉道:永安寺的事, 是不是被他们查出什么来了?数日前, 齐岷一行在永安寺里遇刺,程义正并不清楚那拨刺客的来路, 只是趁火打劫, 派人劫走了辛蕊, 并趁企图让齐岷、虞欢二人服下合欢散,彻底身败名裂。
后者计划不成,程义正担心事情败露,被锦衣卫派人盯上,甚至被误认成永安寺里的刺客,平白给人做了替罪羊。
庆安想了想,坚称不会,又说道:就算他们查出些什么,咱们背后有皇后娘娘做主,他区区锦衣卫,又敢拿少爷怎样?程义正想起表姐刘慈,胸膛一热,看向桌上放着的一个瓷瓶。
刘慈是程家最大的靠山,也是从小待他最好的表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虞欢顺利入宫,夺走本该属于刘慈的圣宠。
如果能利用合欢散让齐岷、虞欢二人苟合,那万岁爷势必会勃然大怒,严惩二人。
如此,表姐圣宠之危可解,齐岷这位朝廷新贵也休想再扬武扬威,而一声一个岷哥哥的辛蕊,也不会再犯那傻了吧唧的痴心病了。
程义正打定主意,拿起桌上那瓶合欢散扔给庆安。
这一回,别再叫我失望。
*戌时前半个时辰,齐岷从屋里出来,院里没人,松树下的水池里,小霸王正在刚建成的新居里玩耍。
齐岷看了一会儿,想起先前虞欢在院里喊小霸王的声音,转头看向厢房。
落日沉在松树外头,余晖渗过叶隙,洒在一扇半开的轩窗上,齐岷能听见主仆二人的声音从窗户内传来。
似在争论着什么。
齐岷凝神,走上前催人。
及至门前,便听得虞欢、春白在里面就一唇脂颜色争论不休,齐岷抬手敲门,打断二人的交谈。
春白知道齐岷肯定是来催人的,走过来行礼道:大人稍候,王妃还在梳妆。
齐岷想起虞欢先前那一张无可挑剔的脸,难以理解还有什么需要梳妆的。
虞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叫他进来。
春白迟疑,齐岷没说什么,抬腿走进去了。
槅扇后,镜台摆在轩窗前,虞欢坐在绣墩上,妆发果然已变,由先前的挑心髻梳成了贵气十足的牡丹头,髻顶戴着镶宝石凤头金脚簪,凤头衔着缠枝花,在额心处坠着一颗悬珠。
见齐岷走来,虞欢捧起一大摞胭脂纸,仰脸道:帮我选一张。
齐岷看一眼她的脸,又看向她手里的一摞纸,抽出一张色泽最艳的。
虞欢看到后,问:大人以前给女人选过胭脂吗?没有。
虞欢微笑,故意道:也是,这种事情,向来是夫君为妻子做的。
齐岷:……虞欢伸手去拿齐岷手里的胭脂纸,没抽出来,抬眼,对上他微愠的眼神。
虞欢有恃无恐,用力,一点点抽走胭脂纸。
齐岷负手,看见虞欢把胭脂纸送入唇间,用唇瓣抿住,移开眼。
戌时开席,快些。
说罢,人朝屋外行去,春白忙让开。
外面暮色似又深了一些,齐岷走下台阶,抬手,看见了指腹上浓丽的红色。
跟虞欢的唇一样,旖旎,诱人。
齐岷心神蓦然有点乱,阔步离开。
*戌时,宴会准点在承云阁顶层的宴厅里开席,程义正坐主位,把右下首的位置留给齐岷,挨着齐岷而坐的是虞欢,对面则坐着辛益、辛蕊兄妹。
打从上岛起,辛蕊的脸色就没好看过,眼看齐岷、虞欢并肩坐在对面,更是食难下咽。
辛益用余光看见她怨妇似的瞪着齐岷,忍不住伸腿踢了她一下,辛蕊转头,看见辛益近乎于咬着牙说:你能不能有点骨气?辛蕊横眉,转回头,化悲愤为力量,开始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后,程义正拍拍手掌,叫来伶人助兴,席间一时珠歌翠舞,好不热闹。
辛益便在这时候以出恭为由离席,走前交代辛蕊:别喝多,一会儿先回屋里待着,不用等我。
辛蕊应着哦,不疑有他,没一会儿后,又有一人站了起来。
这人是齐岷。
辛蕊的目光立刻一直,黏在齐岷身上,一时竟没能听清他起来后所说的话,眼看着他人转身朝宴厅外走,本能地站起来。
喂!出声这人是主座上的程义正,语气里透着不快。
辛蕊也很不快,板脸回头。
程义正讽刺:你是别人的跟屁虫吗?辛蕊脸颊一红,看一眼对面的虞欢,愤愤不平地坐回原位。
*齐岷离开宴厅后,叫人严守在外,保护虞欢,继而走下承云阁,朝着园林后面而去。
观海园是私家林园,防备并不严,夜里更是方便勘察,齐岷下楼后不久,便在一处回廊里跟辛益会合。
辛益低声道:头儿,东南角挨着树林那块,就是园里的禁地,说是以前建园的时候闹过人命,风水不详,所以封着不让人进。
要去探一探不?齐岷点头,二人很快走下回廊,借着夜色的掩映跃上墙头,提气朝东南方向掠去。
所谓园林禁地,实则是一块坍塌的废墟,按照原本的设计,这块废墟本是要建成一座层台累榭的高楼,然而搭建阁楼时意外发生坍塌事故,压死了不少工人。
程家家主震动,叫来风水先生做法事,才知道这地方阴气极重,不宜人居,于是下令把阁楼四周的院墙都圈起来,并栽种辟邪镇宅的槐树跟园林整体隔开,划成了园内禁地。
据说,打观海园建成以来,禁地里就没人进去过。
齐岷、辛益从瓦檐上飞掠下来,果然见婆娑槐影后漆黑一片,没有半盏灯火。
辛益贴着墙朝那头一看,回来冲齐岷汇报:头儿,有人把守。
院墙那头,正是禁地入口,大门外正站着两个人,看模样应该是程家的护卫。
齐岷朝墙垣上方示意,二人翻墙而入。
古槐后,庭院深深,地砖裂缝里长着及膝高的杂草,二人皂靴落在上面,无声而行。
齐岷借着淡淡月光拐入廊口,回廊内侧是一排厢房,齐岷伸手在门扇上摸过去,收住脚步。
辛益跟上来,一摸门扇,发现灰尘极薄,看向齐岷。
开。
齐岷声音低沉。
辛益从命,咯吱一声,房门被推开,月色泄入,杂乱的一间屋舍映入眼帘。
横梁、墙角处爬着蛛网,然而空气里并没有常年封闭后的飞尘,辛益疑心更深,便欲入内详查,齐岷低声道:站住。
辛益收住脚,齐岷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吹燃后,朝前一放,辛益惊见地面上爬着无数凌乱的脚印。
门口处的脚印最集中,快难以辨认,顺着往里,脚印渐分散,各个脚印的不同也随之被区分开来。
有大的,有小的,大的脚印约莫七寸,一看便是成人,而最小的脚印仅三寸左右。
辛益悚然,扭头看齐岷:头儿!齐岷目光深沉,看着屋里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脚印,吹灭火折子,示意辛益关门。
显而易见,最近有人在禁地里住过,并且住的人群里有孩童。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批被押送上岛的孩童多半便被囚禁于此,有专人负责看押、送食,今日大概是知晓他们入园做客,所以提前把人运走了。
辛益压着声:头儿,看来程家果然跟登州孩童失踪案有关。
齐岷不反驳,转头朝回廊外侧看,荒芜的庭院里建筑不多,外侧是一座六角亭,六角亭背后是一片坍塌的废墟,想来便是那座压死过的阁楼了。
头儿,还查吗?辛益环目四周,眉头渐深,就目前的线索来看,程家人明显已经转移窝点,这座禁地怕是没有多少可查的价值了。
再待下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等在承云阁里的程义正起疑。
果然,齐岷道:先回。
*亥时,承云阁里的歌舞声仍没停止,辛益松一口气,便要跟着齐岷一块上楼,忽听得附近传来说话声,声音熟悉,听着竟像是虞欢。
辛益侧目,见得阁楼那头有一座花厅,厅里建着凉亭,秋风瑟瑟,月影拂动,有人正坐在亭里的美人靠上。
不多时,一人从凉亭里出来,正是春白。
辛益看向齐岷。
你先上去。
齐岷吩咐完,走向花厅。
春白招架不住虞欢的要求,正捧着漆盘要回宴厅里拿酒,忽见面前走来一人,惊喜道:齐大人!齐岷眼往凉亭里看,见张峰正守在虞欢身侧,稍微放下心来,问:怎么出来了?春白朝承云阁瞄一眼,小声道:辛姑娘和程家公子在里面吵架,王妃嫌吵,就出来了。
齐岷眉微蹙,看回春白捧着的漆盘。
春白赧然道:王妃吵着要奴婢去拿酒……喝多少了?有两壶了。
醉了没?……有一点。
拿解酒汤来。
是。
春白莫名高兴,欠身一礼后,朝承云阁里走去。
齐岷踱步向前,花厅很大,四周栽种着名贵的菊花,挤挤挨挨,蓊蓊郁郁,风吹来时,幽淡花香里飘着一缕熟悉的酒气。
凉亭外砌着一圈假山,齐岷上前,看见虞欢靠着廊柱,歪头问张峰:你们齐大人以前,是不是过得很苦啊?齐岷一愣。
假山遮挡,又兼角度相背,张峰没留意亭外有人走近,回答道:大人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能有今日的成就,自然是不易的。
虞欢嗯一声,瓮声道:我是说,他以前被流放的时候。
张峰沉默。
虞欢道:他以前被流放到海边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吗?这……张峰哑然。
进东厂的时候,又有被人欺负过吗?虞欢神叨叨地追问,像是要为谁做主,那个叫冯敬忠的大太监,有没有欺负过他?张峰支支吾吾。
齐岷走上前,身形萧肃。
问你话呢!虞欢始终得不到回应,凶起来,起身去搡张峰,冷不丁脚下一趔趄。
张峰急喊王妃,正要扶,一人从身侧闪来,先他一步托住虞欢后腰,把人横抱而起。
张峰为来人冷冽气场一震,后退半步,看清以后,瞠目:头、头儿……齐岷吩咐退下,抱着虞欢走下凉亭。
夜风萧瑟,月影在花海里浮动,空气里又飘来似有又无的幽香,虞欢醉眼朦胧,看着咫尺间的男人,伸手捧住他英俊的脸庞。
男人声音低沉:手拿下来。
虞欢没应,发热的掌心捂着男人微凉的脸,手指缓缓摸过那挺拔似山的鼻梁,又落下,抚向那长着泪痣的丹凤眼眼尾。
少顷后,像是确认过什么,虞欢开口:齐岷。
齐岷目视前方,没再呵斥。
虞欢微笑,捧着这日思夜想的脸,接着问:你被人欺负过吗?齐岷声音平直:我像是被人欺负的人吗?像啊,虞欢语气认真,说出压在心里很久的困惑,你从来都不笑,因为过得不快乐,不是吗?齐岷步伐不变,良久,道:王妃经常笑,王妃很快乐吗?虞欢被问住,呆呆地看着齐岷,眼眶忽然洇出泪痕。
不快乐。
虞欢说道,我不快乐。
齐岷脚步一顿,身形微滞在阁楼下的回廊里,秋风吹乱花影,月光似被卷碎的海浪,散落在夜幕深处。
齐岷举步往前,抱着虞欢往聆涛苑走。
为什么不快乐?不知道。
齐岷不做声。
虞欢反问:你快乐吗?齐岷:不知道。
虞欢似不满意,伸手搡他眼睛。
齐岷偏开脸:别闹。
承云阁离聆涛苑有很长一段路,观海园里夜里不兴放太多灯,周遭又草木葱茏,便更显得影影绰绰,虞欢看着齐岷朦胧不清的脸,伸手扯他嘴角。
那你笑一个吧,虞欢恃醉行凶,态度嚣张,……你给我笑一笑,我就不闹了。
齐岷被揉得俊脸快变形,躲又躲不开,皱着眉警告:虞欢。
叫谁呢?虞欢要发脾气。
齐岷忍耐着,侧过头,虞欢的手从他下颌滑下来,抚过喉结。
齐岷颌角一绷。
笑一个……虞欢的魔爪不收,抓着喉结,摸回脸庞,像千万只蚁爬过心房,在身体里激开惊涛骇浪。
齐岷纵身一跃,施展轻功飞掠回聆涛苑里,阔步走入厢房,灯都没点,把虞欢扔在床上。
虞欢抱住他脖颈,拉得他压下来,齐岷下意识躲开,被虞欢趁虚而入,翻身压住。
床柱震动,本就合着的帐幔在一飘以后,拢住床上风光,黑暗里,虞欢坐在齐岷腰上,俯下来,捧住他发烫的脸,喃声道:你也不快乐,对吗?齐岷屈着膝,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握着虞欢的肩膀,听得这一问,胸膛里莫名扯开细微的刺痛,便在愣神时,虞欢忽然开口:齐岷,我们再亲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