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岷要护送虞欢回城,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想过的事。
辛益眼看他二人前后脚地登上船,欲言又止,林十二没亲自来接人, 齐岷放心不下可以理解。
当然, 就算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也没有阻拦的余地。
希望就此一别后, 他二人彻底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
辛益无声一叹, 叫上张峰跟自己跟上去, 以备不测。
辛蕊杵在旁边, 目送着甲板上那抹熟悉的身影, 眼眶被海风吹得又痛又涩,掉头往观海园里走去。
程义正看见,举步跟上来, 不及靠近,听得辛蕊讽刺:你是跟屁虫吗?程义正一愣, 步伐没变, 脸色冷淡而倨傲:你爱拿自己当屁,我也没办法。
辛蕊眼泪涌得很厉害,伸手在脸颊上一抹, 程义正看得分明,眼底阴郁更深, 又透着被伤后的落寞。
三心草。
程义正出声喊, 辛蕊没停。
程义正又喊大名辛蕊,辛蕊还是没停。
园外高耸入云的古树被风吹得飒然作响, 婆娑剪影在彼此衣服来回簌动, 程义正嘴唇紧抿, 朗声道:六娘!辛蕊双腿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绑住,停在古树底下。
程义正肃然道:他不值得你这样。
辛蕊又抬手擦脸,深吸一气后,仰起脸道:关你什么事?你说关我什么事?程义正冷冰冰的,抬着眼,老子喜欢你,你不知道?辛蕊肩膀微震,脸仰得更高,却又被叶隙间渗漏下来的阳光刺痛双眼,泪水流得更凶。
程义正走上来,从怀里掏出一方白底的丝绸手帕盖在她脑门上。
辛蕊拿下来,看见手帕边角绣着一株生机蓬勃的绿草。
*浪声起伏,大船驶离海岸,烈日底下,一片阆苑琼楼慢慢缩小成模糊的一团黑点。
虞欢手肘抵在甲板栏杆上,伸手挽了挽鬓角发丝,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齐岷凭栏而立,剑眉底下的眼睛像藏在茂林里的黑曜石,鼻如悬胆,薄唇微抿,侧脸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
察觉到虞欢的目光,齐岷淡声:看什么?虞欢不太敢确定,想问便问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齐岷放在远处的目光微凝,看过来,似想了一下才道:王妃最好别再招我。
虞欢眉微挑,不解其意。
怕你后悔。
齐岷转身走开,语气听着半是认真,半是敷衍。
虞欢跟过来,道:后悔什么?齐岷不再回答。
虞欢伸手拉住他小臂。
甲板上有船工在忙碌,辛益、张峰离得也并不远,齐岷略看一眼被虞欢抓住的小臂,掀眼看向她。
海风吹着船帆,虞欢巴掌大的小脸被鬓发拂着,并没有再追问,只是希冀道:陪陪我吧。
似怕表达得不够明确,又补充:我想要你陪陪我。
齐岷默然,看着她的眼睛,想起先前在屋里听到的那一声不喜欢、无聊吧,五味杂陈。
既然不喜欢他,为何又偏要来招惹?既然只是无聊,为何每一次又演绎得这样认真?齐岷感觉喉咙在发紧,胸腔里也像是被抽走了什么,窒得难受,他很想甩开小臂上的这只手,可是又诡异地贪念着这一刻能够跟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齐岷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慢慢地变得不再受自己控制。
比如这一刻,他根本不听使唤的身体。
比如下一刻,他的回答。
风太大,海浪哗然,齐岷听见自己说,回舱吧。
*二人的船舱在顶楼,单间,窗户半开着,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景。
虞欢爱吹风,爱看海,挨着靠窗的位置坐下,齐岷没靠近,在舱中环视着陈列的物品。
虞欢等他看完,拍拍旁边的座位,示意他过来坐。
齐岷略一犹豫,没拒绝。
并肩落座后,虞欢以手支颐,胳膊肘抵在案几上,不再看窗外的海,又开始看齐岷。
齐岷拨弄着案几上的茶具:看不腻?虞欢摇头,道:没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英俊?齐岷道:有。
虞欢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又莫名有些吃味,闷声道:谁啊?齐岷检查完茶具,抬眼,直视着虞欢:你。
虞欢微愕,随后想起来,那次在贺云枱府里做客时,她面对齐岷关于为何在席间看他的质问时,就当面夸过他英俊。
往事骤至心口,携以莫名的怅惘,和清晰的离别在即的伤感,虞欢努嘴一笑:你都记得啊。
齐岷看着她的笑,没接茬。
虞欢道:你会一直记得吗?齐岷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记得吗?或许是他不再以王妃相称,虞欢压在心底的那份隐痛愈发强烈,她感觉自己有点想哭,于是又笑起来。
希望。
齐岷看着她两靥一跃而逝的梨涡,眼底暗流涌动。
虞欢移开眼,看回船窗外的大海,借以调节微微泛红的眼圈,便欲说些什么岔开话题,舱门突然被人敲响。
齐岷哑声喊进,舱门开后,一身着灰黑短衫、体型微圆的船工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盘刚沏的茶,恭敬道:二位贵人久等,这是刚沏的蒙山龙雾,请贵人慢用。
齐岷不说什么,那船工用余光偷瞄他一眼,见他不动,便又说道:蒙山龙雾不宜久放,二位快用吧。
放着吧。
齐岷漠声,船工不便再催,转身离开时,瞥见虞欢拿起了一杯茶。
船工窃喜,却见齐岷伸手把茶杯从虞欢手里拿走。
二人不知说了什么,齐岷忽然扣住虞欢手腕,拉起她跌坐在自己大腿上。
船工狐疑,很快走至舱门处,关门时,趁势回头看过来。
虞欢撑着齐岷的胸膛,诧异地看着他,不及发问,听得他在耳边低声道:茶不干净,先别喝。
虞欢一愣,很快又听他说道:帮个忙。
话声甫毕,虞欢后肩被微微一拢,齐岷假意抿了一口茶后,转头贴过来,覆上虞欢唇瓣。
虞欢心脏瞬间停滞,愕然地瞪大眼睛。
舱门外,船工意外又鄙薄地看着这一幕,见齐岷竟在用嘴对嘴的方式给虞欢喂茶,冷哂一声后,关门离开。
海风吹在耳廓,漫天金辉仿佛奔泻的潮水,齐岷覆着虞欢的唇,闭上双眼。
唇瓣相贴的触感有点湿软,也有点微凉,是那天夜里海风的味道,于他而言,陌生又熟悉。
齐岷知道这是在做戏,是在等舱外的脚步声走远,可他也知道他是在假戏真做,是在借这莫须有的名义越轨,还回那一场湿濡的海风。
可是,风可以还,风里的悸动呢?许多压抑多时的贪念、欲念很快被唤醒,像失控的潮水拍打着心岸礁石,齐岷如挣扎在海底的溺水之人,在濒死前一刻挣出水面。
冒犯了。
齐岷眼底晦暗,声音乃是前所未有的低哑。
虞欢胸脯起伏,嫣唇微翕着,瞪大的瞳眸里映着齐岷隐忍而冷漠的脸庞。
舱外的脚步声已消失,心脏却仍在胸腔里轰然激跃,血液似凝固于脸颊,烫得叫人声音都微微发颤。
……没关系。
虞欢微笑,想哭的情绪莫名更强烈,你还可以再冒犯一次。
齐岷松开的手指又收紧,胸腔炙烫,忽然间,竟不敢再看虞欢的眼睛。
以后这些话,留给该听的人吧。
虞欢微震,眼眶泪光氤氲。
*却说那船工离开后,避开锦衣卫及春白,径自溜至底舱后头的一间舱室里,向那身形瘦长、皮肤黝黑的船家道:老大,事成了!船家正在桌前不安地踱步,闻言两眼一亮:当真?那领头的可是锦衣卫的一把手!船工不屑,上前把先前在舱里看见的情形道来,鄙夷道:我人都还没走呢,他俩就在窗底下亲得火热,一口茶我喂你,你喂我,别提有多缠绵了!船家耸眉:看来城里的传闻不假,这个指挥使,果然是老早就跟燕王的女人勾搭上了。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船工嘿笑两声,得意道,茶里足足下了一整包蒙汗药,够他俩睡个两天三夜的,等人醒来,咱该办的事也都办成了。
船家点头,想起先前卖家交代下来的事,思忖道:事不宜迟,咱们得尽快动手!船工用眼神示意舱外,道:可外面还有两个锦衣卫,该怎么弄?按照原计划,他们假借林十二的名义来接人后,船上便只虞欢主仆,谁知道齐岷这厮硬要跟上船来,跟来不算,还要领着两条尾巴。
船家摸着桌角,道:先把上面那俩扔进海里,再向锦衣卫求救,让他们下船救人。
船工微愕:扔海里?那岂不是要出人命?船家看他一眼,冷道:你以为,咱们为何要冒着风险来接这一单生意?这买卖,本就是奔着人命来的。
锦衣卫指挥使固然官大,可要是落水而亡,又能被查出什么?多半是尸首都溺在这茫茫大海里,从此杳无音讯。
至于他们,有了丰厚的酬金,又何必还留在这风浪里讨生活?天下之大,自然有他们的去处。
拿定主意后,船家道:快,顺便去通知李四他们,都机灵些,等锦衣卫下船救人后,便取弓箭准备,务必要让他们有去无回!船工领命,心一横后,朝舱外行去。
这艘福船隶属于登州周家船号,船家乃是在这片海域行走多年的老江湖,底下养着的一帮船工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自家兄弟。
从船家那里领命后,船工很快找来兄弟李四,如此这般叮嘱一通,便另领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兄弟前往顶舱。
大船已航行至大海中央,晴日悬空,四下波光接天,更无一艘船舶,正是杀人的最佳时机。
船工悄声探至顶舱舱外,贴着门板细听片刻后,眼角闪过精光,便欲推门入内,忽又想起什么,向同伴交代道:一会儿你先把那男的扔海里,女的留着。
同伴不解:老大不是说要把两人都?说着,比划了个抹脖的动作。
船工谑笑:那女人可是号称大周第一美人的燕王妃,就这样扔进海里,你舍得?怎么说,也得在她喂鱼前喂一喂咱哥俩不是?同伴恍然,脑海里很快浮现起一些旖旎场面,□□起来,道:还是二哥想得周到。
二人笑着,推开舱门,甫一踏入舱内,脑后袭来刺骨阴风,不及反应,人已相继昏倒在地。
齐岷收手,身形从门背后显现出来,虞欢挨在其侧,看着先前送茶的那船工,道:你早便发现他们有问题了?齐岷看那船工的眼神很阴沉,嗯一声。
什么时候发现的?看信的时候。
今日早晨,那封以林十二的名义送来的信看着的确是林十二的笔迹,但是态度不对。
林十二不是辛益,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开玩笑,况且先前还因为帮燕王姬妾一事被他罚过,就算再忙,也不可能用那样潦草的笔迹来给他这位顶头上司写信,更不可能拿被知州纠缠、脱不开身的理由来搪塞。
所以,看信的第一眼,齐岷便已起了疑心,至于后来,船家一行暴露的地方自然更多。
齐岷无意赘叙,目光略过地上的二人,朝舱外看。
虞欢看着他,心知他跟着自己登船是有备而来,并非自己先前所想的不舍,心里有点失落。
齐岷回头,向虞欢道:跟着我。
虞欢没动。
齐岷便又看她一眼,鬼使神差的,伸来一只摊开的大手。
虞欢明白他的意思,鼻尖蓦地发酸,眸光盈然,想了想后,伸出一根手指。
齐岷掀眼看她一下,唇微动,用食指勾住那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