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里, 男孩们挤在船窗前,茫然又焦急地发问:不是要回家吗?家还没到吗?我家是住在海边的,应该很快就到了。
我家也是, 我爹爹还有一艘船。
春白姐姐, 什么时候才到家呀?春白坐在一旁,正不知该怎么哄, 舱门处人影晃动,齐岷、虞欢进来了。
灯火烨烨, 趴在船窗处的一群小脑袋齐刷刷回头, 看见齐岷, 不约而同收敛声息, 倒不是害怕,而是类似幼猫之遇狮虎,天然地惮于强者的气场。
齐岷走上来后, 便照旧揉一揉一人的脑袋,众人绷着的神色松动, 挤回船窗处, 固态萌生。
何隽仍是坐在角落里,齐岷来后,他肩膀微展, 背脊像伸展的稻苗挺直,不等齐岷发问, 便主动道:我们是要回观海园吗?齐岷坐下, 淡声:你知道那个地方叫观海园?何隽点头,小声道:他们有提过。
他们还提过什么?何隽放在腿前的双手微蜷, 似在克制着某种抵触或恐惧:……掌班大人。
他们一直在说‘这是掌班大人的意思’、‘当心掌班大人瞧着不顺眼’、‘掌班大人有令’……齐岷凝目, 原东厂的掌班太监, 正是田兴壬。
你可见过这个掌班大人?何隽摇头,说道:他们用黑布蒙着我们的眼睛,无论黑夜白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齐岷不语,在箱箧里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确是被蒙着双眼的。
田兴壬生性多疑,行事缜密,用这样的手段并不奇怪。
齐岷微叩桌案,确认:是看不见他的脸,还是没有在观海园里碰见过他?何隽微愣,继而说道:碰见过的。
叩在案上的手指一顿,何隽抬起脸庞,看见齐岷深黑锐亮的丹凤眼,回道:他就在观海园里。
齐岷静默少顷:什么时候碰见的?最后一次,应该是四天前。
不是不见日月,如何记得住时间?一日有三餐,我都记着的。
齐岷颇讶异地看他一眼,想起先前他坚定回答离家四十八天的事,眼里掠过些微赞许。
何隽收拢着拳头,半是紧张,半是隐忍:每次有人被……那个后,他就会来看一眼,亲自检查伤口,再塞来一块饴糖。
他说,要我们好好听话,长大以后为圣主做事,杀尽天下奸臣,到那时候,我们便可衣锦还乡,爹娘都会为我们骄傲。
虞欢在一侧听着,简直要发出冷笑来。
这是田兴壬栽培杀手时一贯的说辞,齐岷见怪不怪,交代道:今夜我们会下船,你们留在船上,天亮以后,会有人来接你们。
何隽看着齐岷,道:你们是要去抓他吗?是。
何隽深吸口气,目眦涨红:我也想去!齐岷自然不会同意,道:做你能做的事。
何隽失落。
齐岷环视舱内,看着周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道:算你在内,一共是十二人,我回来时,一个都不能少。
能做到吗?何隽抿唇,反应过来这是齐岷交代的任务后,神色一肃,点了点头。
*海风呼啸,黑夜凝墨似的裹缠着浪涛声里的一座孤岛,灯火通明的阁楼里,程义正坐在上首,阴着脸训斥底下的扈从庆安。
今日送别齐岷、虞欢一行后,程义正忙着哄辛蕊,及至用完晚膳,才有功夫来算林十二派船家来接人一账。
庆安伏跪在底下,满腹委屈:少爷,小的当真联络了府里的护卫,以齐大人的名义去阻拦那叫林十二的小旗,昨天也收到了府里的信,说是一切都没问题,小的真不知道林十二为何会突然赶来登州啊!程义正似笑非笑:用府里的护卫去拦锦衣卫,你可真是我程家的好家奴。
庆安忙解释:少爷放心,小的交代过要乔装打扮,那帮锦衣卫不会查到府里来的!呵,人家能查出燕王在封地谋反,却查不出你派人乔装打扮,你可真是……程义正气急败坏,抓起桌上的一盅茶摔在地上,庆安吓得哆嗦,便喊着少爷息怒,一仆从忽然从外进来,禀报道:少爷,齐大人他们回来了!不回来难道泡在海里喂鱼吗?!齐岷、辛益、张峰三人本就是护送虞欢离开,送完人后,自然会回来,程义正想都不想,张口便呵斥。
来人却道:不止齐大人,燕王妃也回来了!程义正一愣。
阁里众人皆意外,庆安惊喜地抬起头,哑叔看过来。
所有人都回来了?程义正犹自不信。
来人摇头:不,有一名锦衣卫没回来,齐大人、辛大人、燕王妃及其侍女都回来了!阁里一时安静,程义正惊疑不定,沉吟少顷后,说道:哑叔,随我去看看。
哑叔眉睫一垂,压住眸底神色,颔首跟上。
*天幕乌黑,深夜的海岛刮着凉飕飕的风,程义正领着哑叔、庆安等仆从赶至海岸时,辛蕊也已闻讯而来。
程义正见她如此急切,多少有点郁闷:你是属猫头鹰的,大晚上不睡觉?差不多,比你这只臭蝙蝠好。
你!辛蕊不同他再怼,加快脚步朝前方跑去。
齐岷一行已下得船来,正在礁石前等候,两厢见面后,程义正道:齐大人不是要护送燕王妃回登州,怎么又一起回来了?齐岷道:林小旗在路上出了些状况,未能如期抵达登州,王妃不便久候,是以去而复返。
程义正耸眉,庆安听得林十二果然在路上受阻,没有赶来登州府,眼底不由焕发光彩。
程义正横他一眼,示意他切莫露相,又看向四周,道: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锦衣卫随行,怎么不见回来?齐岷淡淡道:留在登州等人,以免错过。
程义正了然,不再多说什么,笑请虞欢、春白回聆涛苑住下,又说些大可再多留数日,看一看岛上风光之类的话。
齐岷回以叨扰,作势要往园里走,躲在后方多时的船家搓着手冒出头来,喊道:程少爷留步!程义正转头,见得夜色里一张瘦削的脸,微微蹙眉。
船家赔笑道:是这样的,小人今日奉命来观海园接人时,还帮贵府运了一批货物,说是到了登州码头,自会有人来接货清账。
可是今日小人在登州码头泊岸后,始终不见人来,因着齐大人要回岛,便只好又把这批货原封不动地运了回来,您看这……程义正莫名其妙,看向身侧的佝偻老者:哑叔,这是你让运的货?哑叔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船家补充道:委托小人运货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看着装,像是府上的小厮。
小厮?是。
船家环视周围,这会儿像是没来……程义正一向不管园内事务,这厢又已夜阑更深,更没有闲心同船家分辨,大手一挥:既然是我程家的货,那你直接送去程府,再找门房领钱便是!说着便要走,船家忙道:眼下夜黑风急,可否容小人在贵岛停泊一宿,明日天明,立刻离开!程义正走得头都不回:请便!船家松一口气,说完多谢后,偷偷看一眼齐岷。
齐岷不回应,护在虞欢身侧,并肩离开。
辛益则低咳一声表示认可后,提醒道:夜里风大,船家注意则个!诶!船家答应,目送众人离开后,招呼船工回船。
海风不歇,卷起的浪花一波波拍打着礁石,漫天星辰逐渐被聚拢的云层吞没,夜空似黑幕倾轧下来,原本波光粼粼的海面跟着凝固成一团黑色。
礁石后,有人潜伏在暗处,盯着停泊在海岸前的那一艘福船,压低声道:接,还是不接?这人身后,竟有数双眼睛藏在夜色里,同样一错不错地盯着那艘福船,宛如坟茔上的幽幽鬼火。
掌班说了,齐岷那厮一贯狡猾,这次去而复返,难保不是设了圈套。
可那帮崽子都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有一个的伤都没愈,再耽误下去,迟早要出事。
风声呼啸,礁石后陷入沉默。
良久,有人步伐悄无声息,从观海园里行至礁石后,悄声道:掌班有令,接货。
*夜半三更,黑漆漆、静悄悄的观海园里,一行小厮前后抬着十二口箱箧,行走在树影葱茏的石径上。
及至古槐拂墙的垂花门前,打头那名小厮眉头微蹙:今夜禁地没人值守?同伴大概瞄一眼,道:掌班既已下令,想必早便把这边打点好了,抓紧时间,赶紧把这些臭崽子运回去。
前头那小厮便不再多说,卯着力气抬箱入园,秋夜黢黑,荒园里布满阴森森的树影,长在走廊里的蔓草犹如井底爬上来的鬼魅,风一吹,簌簌抖动,阴森可怖,小厮们视若无睹,轻车熟路走进廊里,推开内侧的房门。
待得把十二口箱箧贴着墙壁放下,一人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灯盏,催促道:赶紧开箱,扛了一路半点动静都没有,别真是没气儿了。
众人应声而从,其中一个开锁时,悚然变色:不对,这锁不对!其余人跟着发现异样,这些箱箧外挂着的广锁虽然看着跟原本别无二致,然而根本无法用他们的钥匙打开。
领头那人面色一凛,劈手斩断广锁,掀开箱盖一看,惊见里面装着数块木头,根本不是被捆绑的男童!不好,咱们上当了!撤!领头招呼同伴撤离,不想刚一逃出房外,黑黢黢的夜色里突然涌来一大片火光,伴随嘈杂脚步声,禁园被一大群手持佩刀的护卫包围。
齐岷身形巍然,气质冷肃地站在中央,脸庞被火光映出漠然神色,在他身侧,程义正一脸震愕,瞪大的眼瞳里满是愤怒和难以置信,扈从庆安也是怛然失色,看向旁边老者:哑叔,这……哑叔目视前方,抿唇不语。
程义正冷森森开口:你们在做什么?!走廊上的一众小厮跪下来,当首那人昂然道:少爷息怒,小的们并非有意擅闯禁地,而是……奉老爷之命,把船上的货物物归原处!奉老爷之命?程义正气极反笑,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安能相信齐岷先前的一面之词,是不是非要我把船家请来对质,把那十二个孩子请来对质,你们才肯说实话?众小厮神色一震,噤声不言。
程义正义愤填膺,全然不能接受自家私园竟会发生这种恶事,怒喝道:说,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众小厮伏跪在地,双拳紧攥,始终不肯吭声。
行,不说是吧?程义正极冷一笑,眸底戾气大盛,来人,给我拿下!围拢在四周的护卫应声而动,气势汹汹上前拿人,孰料动手之际,那些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小厮突然发难,袖内翻出利刃,似天幕紫电疾闪,其中有一名护卫猝不及防,当即被划破咽喉,血溅三尺。
众人悚然大惊,不及反应,小厮们掀着森森冷眼,鬼影一般朝着这边杀来。
拿下,快把他们拿下!庆安魂飞魄散,一边护着程义正往后退,一边号令周围护卫上前拿人。
禁园并不大,庭院后方正是那片坍塌的废墟,虞欢后退时,不慎踩中一块碎砖,差点跌倒,齐岷眼疾手快,长臂一探,立刻把人后腰拦住。
阴气森然的禁园里爆发激烈杀伐声,程义正率领来的护卫有三十人之多,乃是举全园人力,然而在那十多名小厮的攻势下,根本没有占取上风,如果不是有齐岷带来的数名锦衣卫协助,怕是早成溃败之势。
程义正心知肚明,看着眼前的战局,不由心生惧意:他……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辛蕊手里握紧佩剑,心头也突突直跳:你自己家里的小厮,你不清楚,我们上哪儿知道?说话间,突然有飞矢划破虚空,疾掠而来,程义正厉喝一声当心,拽着辛蕊朝后一躲。
废墟里的破瓦碎砖被众人踩在脚下,嚓嚓作响,便在这时,有人影偷偷闪离,齐岷余光瞥见,便欲把虞欢暂时交给辛益,上前缉拿,杀声不断的禁园里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般的轰响。
下一刻,众人脚下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