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村不大, 方伯家位于村东偏僻处,左右并没有什么邻居,可是屋里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的事仍是很快传了开来。
这天午后, 方伯的侄儿方大骏刚从屋里睡醒, 正琢磨着傍晚该去哪家蹭顿饭吃,忽听得外面叽叽喳喳, 走出来一看,见左邻右舍聚在墙角嗑瓜子, 聊的竟是他叔家的事。
当真是一男一女?都是外地人?可不, 方二郎中亲自看的诊, 男的一身重伤, 说是遭了海盗,女的是他媳妇,一看就是城里人。
总之现在人都在老方家里住着, 住的还是大牛那间屋子呢!众人唏嘘。
说起来,大牛也都走了三四年了吧?是五年了, 唉, 当初要不是大旱遭灾,来了强盗,大牛那样好的娃儿, 也不至于说没就没了。
可怜老方家老两口,膝下就这一点香火,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算, 还要被他那侄儿……正说着,忽然给人扯了扯胳膊。
方大骏走近来, 掏掏耳朵, 吹着耳屎:几位嫂嫂说什么呢?那妇人笑道:哟, 大骏来了,正说你叔家的事儿呢。
像是来了客人,你知道不?方大骏何尝听不出这话里的尖酸味,扯唇:知道,嫂嫂都知道了,我怎敢不知道?这不正打算去坐坐么?就这么空着手去呀?去自个家,带什么东西啊。
方大骏冷哂着,大摇大摆走了。
方伯家在村的最东角,住的是三大间半新的土房,一间是方伯夫妇的上房,一间原本打算给方大牛做新房的厢房,最次那间则是庖厨加库房。
房外砌着土墙,围有篱笆,里头又是喂猪,又是养鸡放鸭,别提有多美满富足。
方大骏想着上回去吃烤鸡的场景,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及至院外,方大骏想起先前听来的那些话,不急着进,特意绕到墙角,借着土坡爬上墙头,探脖往里头看。
院里跟往常一样,鸡啄虫,鸭呷水,小黄狗趴在树下摇尾巴,不一样的是,树荫里还坐着个身着绿裙、姿容昳丽的女郎。
方大骏看着那女郎,一时竟呆了。
*暮云四合,方伯泊船靠岸,手里提着一大篓满当当的鱼,正往家里走,忽被一人拦在岸边的刺槐树下。
看见来人,方伯脸色一变。
哟呵,二叔今日又是满载而归啊。
方大骏笑嘿嘿的,眼睛里却没半点善意,阴恻恻道,这是打算回去烹鱼待客?方伯板着脸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便要走,却被方大骏耸起肩膀一撞,堵回原地。
全村里都传开了,怎么着,还打算瞒着我?方大骏环胸冷眼,步步紧逼,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发生这样重要的事也不跟我吱一声,二叔,你可不厚道啊。
方伯不愿跟他置喙,转开头看向一侧。
方大骏微微俯身:家里那穿绿裙的姑娘……方伯凛然:那是人家的媳妇,你少打歪主意!方大骏挑眉,心知方伯是承认家里来生人了,恼恨之余,又倏地升起另一个念头。
得,人家的媳妇。
方大骏暂不表露,眼一斜,劈手躲过方伯手里的鱼篓,那这个总是我的了吧!方伯又惊又恼,便要抢回来,被方大骏一把推倒在草丛里。
那是我晒了一整日才打来的鱼!方伯顾不上手掌被石头擦破,恨声。
方大骏懒洋洋:知道,可您老的不就是我的么?说着掂一掂鱼篓的重量,不屑地瞪方伯一眼,扬长而去。
*王氏在灶台前烧火,抽空瞟一眼窗外天色,见薄暮冥冥,方伯该回来了,便起身往屋外来看。
这一看便正碰上方伯从院外进来,王氏笑着上前迎接,却见方伯两手空空的,便连先前拿走的鱼篓都不见了。
这……方伯摆摆手,一脸恹色。
王氏陡然想起一人,握紧双手:又撞上他了?可打你不曾?方伯不多说什么,想起方大骏色眯眯地来打探虞欢的事,叮嘱道:叫欢姑娘尽量不要离开家里,就说村里不大太平,你也多留神些。
王氏自然知道方伯为何要这样交代,想起那人的丑恶嘴脸,悲恨地跺脚。
方伯唉声长叹,环视一眼自家院落,颓丧地摇摇头,推着王氏往庖厨里走了。
晚膳时分,虞欢捧着食盒在堂屋里夹菜,见桌上并没有王氏早上提的鲈鱼羹,反而又烹了一锅鸡汤,不由疑惑:方伯今日没钓到鱼?方伯讪笑,搪塞说今日运气不好,夹了一条鸡腿进虞欢碗里:来,小齐这两天正在恢复,你让他多吃些肉!王氏也夹来一条鸡腿:欢欢你也是,多吃点,这照顾病人哪,是最累人的!虞欢看着碗里的两大条鸡腿,不知为何,眼圈突然就有点发涩,把两条鸡腿各夹回方伯、王氏碗里。
我娘说,好处不能全都让自己占着,上次的鸡腿都是我们吃的,这次该由方伯和大娘吃了。
方伯、王氏一愣,不及再说,虞欢一笑,抱着食盒走了。
齐岷等在屋里,见虞欢回来,也为着鱼羹的事问了一嘴,听得虞欢的回答后,却是微微蹙了下眉。
今日天气这样晴朗,方伯又是老渔夫,怎至于运气差到一条鱼都捕不上来?方伯夫妇早年丧子的事,齐岷是知道的,晚年无子的老人家在村里会面临怎样的境遇,齐岷大概也有数,想到方伯今日徒手而归,便忍不住有了一种猜测。
正想着,虞欢已问出来:你说,方伯是不是被人欺负了?齐岷掀眼,对上虞欢清亮的眼神,猜道:想替人家出头?虞欢不假思索,点头。
怎么出?先把你养好。
虞欢夹完菜,把饭碗往齐岷一推,她知道,她最强悍的武器便是齐岷。
齐岷哑然失笑。
*或许是方伯、王氏在饮食上照顾得很是妥当,又两日后,齐岷已能下床做些较长时间的活动。
方二郎中被方伯请来复诊,感慨完齐岷的勇猛体质后,交代虞欢可以扶着他在院里多走一走,晒晒太阳。
虞欢历来养尊处优,老实说,并不擅长照顾人,扶着齐岷走了差不多一刻钟后,便开始有点手酸难耐。
你还要走吗?齐岷便知这是你最好别再走的意思,示意树荫底下:歇会儿。
虞欢便扶着齐岷走去树荫里,等他坐下,转头便去找王氏。
大娘,我帮你喂鸡!……虞欢从王氏那里接了一碗玉米粒,走在院里天女散花,一群鸡鸭咯咯嘎嘎地围着她转,小黄狗也摇着尾巴来凑热闹,场面好不活泼。
虞欢乐在其中,满脸笑容。
齐岷在一旁默默看着,发现虞欢身上有许多矛盾的特质。
比如她说话很毒辣,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可实际上心又很软,对待侍女亲如姐妹,怀疑方伯受人欺负便要抱不平。
比如她脾性很乖张,从来不跟温顺沾边,闲来无事便爱干些僭越规则、挑战权威的荒唐事,可安静下来时又很温和,乃至很温暖,让他想起记忆里已快模糊的母亲,又或是许多年前那个不甘于被命运捆绑的自己。
再然后便是现在,她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燕王妃,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可置身于这渔村农院、家禽家畜之中,竟又没有半点委屈违和,反是笑得天真灿烂,像只自由自在、恣意欢脱的兔儿。
若不是亲眼看见,谁能相信这是那座巍峨王府里对镜梳妆、红衣胜火的燕王妃呢?虞欢喂完碗里的玉米粒,回头对上齐岷的目光,问:你有没有觉得,农家生活也很不错?齐岷正要回答,忽然从这句话里感应出一层更深的意味,内心震动不已。
虞欢等他回答。
齐岷道:农家生活可没有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一个奴仆都不能有?最多……两个。
齐岷在心里盘算着。
虞欢耸眉:那比我现在还多一个。
不等齐岷表态,又嘟囔:不过才两个……话里很有些嫌弃的意思。
……齐岷住口,又慢慢改口,三个?虞欢扳手指:洗衣做饭一个,梳妆打扮一个,以后有小孩的话,照顾孩子来一个。
嗯,三个。
说着,点点头,却并不再多说什么,拿着空碗转身往屋檐走。
喂。
齐岷在后面闷声喊。
我没有名字吗?身后静了片刻,传来男人的低唤:欢欢。
虞欢不理。
男人又道:再扶我走一会儿。
虞欢把空碗放在屋檐底下的簸箕里,走回来。
齐岷坐在树荫里,大概是因为这些天养得好,俊脸较往日白皙了些,剑眉凤目,鼻如悬胆,看人的目光破天荒的藏着些柔情。
再叫一声?虞欢扬眉,有点坐地喊价的架势。
齐岷淡淡一笑,唤:夫人。
虞欢心头砰一动,抿着笑容,伸手。
王氏从屋里出来,偷偷往院里一望,见秋风拂树,落英窸窣,虞欢扶着齐岷走在暖金色的阳光里,正你侬我侬,拌嘴说笑。
王氏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忽然间就湿了眼角。
要是大牛还在的话,现在肯定也是娶了媳妇,午后醒来,便会跟媳妇在这篱笆院里散步吧?王氏眼里的泪一下涌得更凶,抬袖擦拭,忽然想起什么,心头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