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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2025-03-22 08:06:44

深夜秋风卷着满街落叶, 飞过车檐前飒然摇动的灯笼,纷乱光影里,车帘被人从内掀开, 辛益看进去, 果然见得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坐在车里,一袭玄色圆领曳撒, 头戴忠靖冠,肤色白净的脸上略带一丝惫态, 然而眼神明亮, 微微而笑, 令人不寒而栗。

辛益脸色一瞬间更白, 低眸抱拳,行礼道:……崔公公!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天子的御前内侍, 崔吉业。

辛益心口剧震,万万想不到本该在皇宫里侍奉天子的崔吉业会突然现身于自家府前, 整个人简直被当头一棒, 头皮发麻。

不知公公……如何会深夜造访鄙府?莫非……辛益便想试探着问莫非万岁爷也来了,被崔吉业淡声打断。

咱家来,自然是有要事替万岁爷奔波。

崔吉业一双利眼瞄着车外众人, 道,先前进城时, 听说登州程家发生了一场大案?辛益手指微蜷:是。

那看来齐指挥使和燕王妃双双失踪, 也是确有其事了?辛益琢磨着这声双双失踪,心底那股不安更强烈, 额头蒙汗:……是。

崔吉业屈指敲着膝盖:目前可有二人下落了?今日已从探子那里获悉线索, 大人和王妃都没有大碍, 想来不日便会回城。

崔吉业嗯一声,道:齐指挥使是万岁爷最器重的人,万万不可有失,至于燕王妃……你们都清楚。

既然已经查出两位的下落,那便请辛千户多上心些,早些接他们回城为宜。

毕竟这一趟燕地之行……说着微微一顿,哂笑道,可是让万岁爷等得够久了。

这一声笑绵里藏针,意有所指,在场众人无不悚然,如辛益、春白等对齐岷、虞欢二人私密事知情者,更是心惊胆战。

公公放心。

大人对卑职有救命之恩,便是没有公公吩咐,卑职也一定会尽快把大人和王妃寻回!崔吉业望着他,不说什么,只道:咱家还有旁的事务,这些天便先住在驿馆,等齐指挥使来后,还请辛千户派人知会一声。

万岁爷有旨,要咱家代为传达。

是。

车帘落下,马车调头驶离,消失在风声飒飒的黑夜尽头,辛益放下抱拳的双手,抬起头来,额面全是冷汗。

春白从后面走来,不安道:大人,这位是……辛益道:御前内侍,崔吉业。

春白深吸一气,自知这个身份背后隐藏的深意:那,万岁爷岂不是……朝夕不离圣上的御前内侍突然现身登州,那圣上本人,又能离登州多远呢?最后一声闷雷贯穿云翳,暴雨轰然而下,瓢泼一般冲刷大街,辛益抹掉脸上雨渍,想起齐岷、虞欢,眼底一片滂沱。

*虞欢、齐岷在大船上黏了两日,个中快乐,不消多说。

抵达登州头一天,齐岷在码头更换船只,另租了一艘帆船启程,并为避嫌,不再以夫妇名义跟虞欢相称。

可我都叫惯了,万一回去以后喊漏嘴了怎么办?虞欢穿着那一件立领比甲搭青葱色马面裙坐在舱里,以手支颐,长卷的睫羽扑闪,状似苦恼。

齐岷倒茶,知晓她是故意的,嗯一声,反问:怎么办呢?虞欢没想到他竟来这一招,瞪来一眼。

齐岷唇角微动,把手里那杯飘着热气的奶茶拿给她。

二人眼对着眼。

齐岷解读着虞欢眼底的怒意,哄:欢欢冰雪聪明,不该出错的地方,不会出错的。

你叫漏嘴了。

虞欢拿来那一盏奶茶,眉梢全是得意。

齐岷微讶,别开脸笑了。

泊岸这天,登州城大雨滂沱,码头浸在湿茫茫的雨幕里,空气里全是凛冽冷意。

不及下船,齐岷便已瞥见挂着辛府旌旗的马车,心安之余,多少有些惘然。

辛府马车会等候在码头,说明辛益无恙,并在派人搜寻他和虞欢的下落,这自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他跟虞欢厮磨的日子正式暂停了。

果不然,二人刚撑着伞下船,便有一行人从码头赶来,当首的除辛益外,还有撑着伞的春白。

见着虞欢,春白喜极而泣,抓着虞欢的手左看右看,上下打量,确认无碍后,脸上又笼起一层阴霾。

虞欢不由颦眉:这是做什么?看见我回来,不展开脸笑一笑,反倒这样愁眉锁眼的?难不成你是来接丧的?王妃!春白急得又眼圈发红,却是欲言又止,一脸愁色。

齐岷眉头微蹙,看雨势不小,便要吩咐众人先上车,耳后忽传来辛益的声音:头儿,我有要事禀报。

辛益说话声音偏低,然而话里藏着一股难言的沉重,齐岷一下听出蹊跷,看他一眼后,道:分头上车。

是。

辛益说这一句,便是怕齐岷要跟虞欢同车,听得这句命令,当下安排。

虞欢看来一眼,终是不说什么,跟着春白登上前方的一辆马车。

*雨声潇潇,车辙碾过泥槽纵横的泥地,墙角积水成洼,看情形,这雨显然不止下一天了。

齐岷关上车窗,对辛益道:说吧。

辛益沉眉抿唇,想着突然现身登州的崔吉业以及观海园一案,还是决定先从后者说起。

那天跟头儿分头撤开后,我带着蕊儿他们躲在观海园外的礁石堆里,田兴壬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头儿和王妃,派来对付我们的人不多,所以那天我们没有被东厂人搜出来。

飓风停后,张峰、林十二及时赶到,我派林十二先送蕊儿、春白和船上的孩子们回登州,为防万一,押了程义正,同张峰一起入园拿人,可没想到那时候树林里突然失火,田兴壬也再无下落。

同张峰、林十二一行会合时,辛益踌躇满志,本想着趁这机会把东厂余孽一网打尽,哪知道禁园后方会突然烧起一把大火。

想着齐岷、虞欢很有可能仍被困在树林里,辛益心急火燎,当下便不太能顾上田兴壬,全力搜查齐岷、虞欢的下落,结果尖担两头脱,什么都没做成。

齐岷打从在码头看见辛益起,便看出他心事重重,听及田兴壬逃脱,气归气,但事态发展成这样,不能全赖辛益,主要原因还是他当日估算有误,便也不便发作。

通缉令可发了?发了,一回登州便联络知州抓人,这半个月来也一直在搜捕,可是石沉大海,没有下落。

程家那边呢?程家家主坚称对观海园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事发两日后才赶回登州,知州王大人一再力保,把所有罪责全推在田兴壬头上,并拿出宫里那位来压人。

咱们这边……暂时没有多大进展。

辛益越说越惭愧,满脸赧然。

齐岷沉默。

田兴壬借观海园禁地密室囚禁男童,对至少十二名无辜稚子是以宫刑,罪不容诛,无论知情与否,作为观海园的拥有者,程家家主都不可能置之度外,知州王大人敢这样偏袒,无外乎是仗着宫里的皇后刘氏是程家家主的外甥女罢了。

殊不知,刘氏又焉能干净?齐岷垂睫,压下眼底戾气,道:孩子们呢?提及那十二个无辜男童,辛益精神微振,道:接回府衙后,知州便派人发了告示,现在都由父母领回去了。

齐岷脸色稍霁,可压在心里的那一份沉重并不能得以排遣,人是已被父母接回家中,可是他们以后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的人生?那些伤痛、排挤、乃至于侮辱、磋磨,又岂是杀一个田兴壬可以弥补得了的?齐岷抿唇,便欲再问些关于观海园一案的细节,辛益忽道:头儿,还有一件事。

齐岷听他语气又恢复先前的低沉压抑,眉峰微动,看过来。

大雨袭街,车厢里阴蒙蒙的,辛益面色凝重,似在做这艰难的准备,良久才道:崔吉业来了。

咚一声,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水洼,车身剧烈颠簸,齐岷伸手扶住窗沿,手背青筋突起。

沉默半晌,齐岷开口,声音难辨情绪:万岁爷出宫了?辛益道:不知,不过既然崔吉业来了,万岁爷恐怕离登州不远。

从圣上登基起,崔吉业便一直侍奉左右,这么多年来,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什么时候来的?齐岷沉声。

两天前的夜里。

人在何处?现在下榻在驿馆,说是有圣旨要传给头儿。

车外雨声喧嚣,齐岷良久不语,大概是已猜出崔吉业这次的来意,心里突然也像登州的天一样,浸满深秋寒意。

*雨势收歇,两辆马车前后停在辛府大门外,齐岷下车时,看见石狮旁还停着一辆双辕马车。

辛益一眼认出来,低声道:头儿,是崔吉业的车。

那天崔吉业提醒辛益,接到齐岷、虞欢后及时派人知会,而他眼下根本不及派人,崔吉业便已抵达辛府,看来是早便派人在码头盯梢了。

齐岷面色无波,走上台阶,道:给春白传句话。

辛益抬头。

齐岷:让她家王妃回屋等我。

……辛益的脸色那叫一个复杂,略微后退两步,跟春白传完话后,迅速跟上齐岷。

辛家听闻崔吉业造访,那就一个诚惶诚恐,早便把人安排在会客厅里用茶等候,生怕有半点招待不周的地方。

齐岷一行径直抵达会客厅,甫一进门,便见下首坐着头戴皂冠、身着曳撒的崔吉业,手里拿着一盏茶盅,茶盖刚掀,杯里冒着袅袅热气。

见齐岷、辛益走来,崔吉业又把茶盖关上,放下茶盅起身。

齐大人龙马精神,看来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崔公公神通不小,连我受伤都知道?猜的,不然齐大人何至于现在才回城?齐岷看着崔吉业,不语。

后者一笑,做手势请齐岷入座上首: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齐大人此次为捉拿东厂余孽,委实辛苦,快请入座。

不必,齐岷单刀直入,听说公公要传旨,圣人旨意,不容耽误,传吧。

崔吉业唇角笑意微僵,却不多说,点头后,示意身侧的一名小内侍呈上圣旨。

一卷黄绫圣旨被崔吉业握住,齐岷垂下眼眸,撩袍跪下,辛益紧随其后,会客厅里很快跪满一地人影。

崔吉业打开圣旨,扬声宣读,辛益越听越心惊,听至最后,已是面沉如水,心情万分复杂。

万岁爷的这道圣旨里一共有两道旨意——其一,让齐岷留在登州彻查东厂一案;其二,由崔吉业代为护送虞欢回京。

宣读完后,崔吉业上前半步,看着底下一脸漠然的齐岷,微笑道:齐大人,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