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众人返回威家,齐岷找来威少平,让他先置办两口棺椁给皇帝、崔吉业二人入殓, 并强调不可走漏天子驾崩的消息。
威少平自是答应, 道:那要犯田兴壬呢?齐岷道:找一方木匣,装人头即可。
威少平想起昨天夜里所见的那张狰狞面孔, 胆寒发竖,便要走, 忽又想起什么。
齐岷看他一眼, 道:威大人若是有什么想问的, 便问吧。
威少平本便战战兢兢, 想起内心疑惑,更忐忑不安,压低声道:齐大人, 实不相瞒,万岁爷先前让下官提前在岛上伏兵一百, 并强调此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不知……大人可否晓?齐岷眼神微动,道:当然。
威少平松一口气,恍然道:莫非万岁爷早便发现此处有田兴壬出没的迹象, 所以才派下官在岛上伏兵?是。
齐岷略略一顿,道, 前天夜里, 我的人在城中发现了田兴壬的踪迹,为防万一, 我提醒万岁爷增派护驾人手, 并严加保密, 以防走漏风声。
说着,语气里稍有愧意:齐某和大人素无来往,要犯田兴壬既然敢出现在安东卫,齐某多少会怀疑他和大人有关联。
还望大人勿怪。
威少平百感交集,想起先前齐岷在园林花园里试探自己的那几句话,忙道:大人,我和田兴壬绝无关联!他出现在安东卫一事,我一无所知啊!齐岷眼神复杂,安抚道:大人放心,齐某会还大人清白。
威少平感激地作揖。
齐岷道:大人可还有什么疑惑?威少平摇头,再三谢过齐岷后,这才走了。
齐岷站在原地沉默稍许,转身离开。
齐岷径自前往皇帝生前居住的金玉堂,目光在堂里环视一圈后,走入里间,很快在书案后的橱柜抽屉里搜出赦免虞家及虞欢的那一封圣旨。
圣旨上明言经督查院彻查,虞承并没有参与燕王谋反一案,特准官复原职。
而燕王妃虞氏虽然是燕王原配,却在发现燕王谋反罪证后及时告发,同京城里应外合,此次能顺利抓获燕王,燕王妃功不可没,故赦其罪,并册封为康妃。
齐岷看完圣旨,沉默良久,收起来藏入怀里后,转身往外走。
及至外间,撞上进来的辛益。
有事?齐岷道。
辛益看一眼齐岷,汇报道:凌波阁里的侍从全都审讯过了,口供一致,都是说田兴壬假冒威少平面见万岁爷前,二楼并无异动,待他上楼后不久,便听见一声巨响,经查,乃是刺杀发生时屏风被撞倒的声音。
齐岷点头,道:匕首上的毒呢?是胭脂红。
辛益道,我刚派人搜查了他下榻的地方,查到了一瓶开封过的胭脂红。
此外,屋里还有一些用来易容的工具,以及威大人、威家小厮的画像。
齐岷道:所有罪证一并收齐,带回京城。
辛益应是,却没走。
齐岷掀眼:还有事儿?辛益一脸复杂,少顷道:头儿,你怀里藏的,是万岁爷的圣旨吗?齐岷眉峰微动,坦然道:是。
您和王妃,是不是……打算在一块了?有话直说。
辛益抿住嘴唇,回想昨夜至今发生的事,已然觉察出一些内情,比起震动,他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心疼和唏嘘。
如今万岁爷驾崩,头儿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回京以后,估计会被那帮朝臣弹劾护卫不周。
且……万岁爷来接王妃的事,已闹得满朝风雨,这些,头儿可想好要如何应对了?齐岷默然,知晓辛益的担忧。
如何向前朝后宫交代皇帝死讯是一回事,如何公开自己和虞欢的关系又是另一回事。
这两件事,稍有一件处理不慎,他和虞欢依旧难以修成正果。
齐岷道:我自有打算。
辛益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头儿下令秘不发丧,但万岁爷驾崩的消息迟早会传入京里。
如今淑妃膝下养有一名皇子,皇后又身怀六甲,储君之争,必然要引起一番风波。
再者,田兴壬一案牵涉着程家,若是皇后因为这些恨上头儿,借头儿和王妃的事大做文章……头儿又该如何是好?齐岷淡然道:若她能诞下嫡子,皇位由嫡子继承;若她不能诞下嫡子,皇位由庶子继承。
无论是谁登基继位,她都是太后。
辛益哑然。
至于程家——齐岷眼神微利,严肃道,我会跟她谈。
辛益点头。
后悔了?齐岷忽然问。
辛益一愣后,皱眉道:我是担心头儿!烟波阁一案固然算是天衣无缝,可是朝局的利益相争、波云诡谲,又岂是能轻易应付的?辛益毅然道:头儿,有些事你虽然没说,但我能懂。
我辛益发誓,愿意跟头儿同舟共命,生死不负,要是回京以后遇上麻烦,还请头儿及时相告,不要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齐岷看着他,静默稍许后,道:怕我坑你?头儿!辛益委屈。
齐岷笑笑,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郑重道:多谢。
二人甫一走出金玉堂,便见前面走来一人,正是威少平。
齐大人,您先前的吩咐下官都办妥了,接下来又该如何?见齐岷、辛益二人过来,威少平忙迎上来问。
齐岷道:准备入京,如实汇报东厂要犯弑君一案。
威少平啊一声,跟着齐岷往外走,惶急道:那……那下官该如何是好?万岁爷在安东卫界内出的事,这要是追究下来,那下官岂不是……责任不用你担。
齐岷打断道,护驾不周,是我失职,你在朝堂前如实上报案情即可,一应后果,由我来担。
威少平如蒙大赦,感激道:多谢齐大人,多谢齐大人!……*虞欢坐在花园水榭里喂鱼,听见春白兴致冲冲地汇报打探来的消息。
齐大人已下令明日回京,奴婢问过了,从安东卫到京城,走水路的话,最快八日便能到!虞欢抛洒鱼食,看着水里争抢进食的鲤鱼,道:万岁爷的后事都处理妥当了?嗯,威大人刚派人给万岁爷、崔公公入殓,还命人砍了田兴壬的人头装进木匣里。
明日一早,他便会同咱们一块启程,入宫上报万岁爷遇刺一事。
先前被抓的侍从呢?案发后,齐岷以调查岛上有无田兴壬同伙为由,抓了一大批相关的侍从严加审讯。
差不多都放了,不过听说有两个承受不住锦衣卫的严刑,还没挨完审讯,人就没了。
齐岷行事向来周密,知晓田兴壬背地里效忠于皇帝的人或许并不止崔吉业一个,那所谓承受不住严刑的两人,多半便是和田兴壬相关,又或者是因难以取信齐岷而丧命的了。
虞欢看着碧波里成群拥挤的鱼群,无声一叹。
反戈上位的指挥使齐大人,果然是个行事狠戾之人哪。
噗一声,水里突然落下一块石子,惊得鱼群散开,涟漪圈圈,虞欢抬头,看见湖对面立着一人,轩眉朗目,身姿挺拔,正是那狠戾的指挥使齐岷。
虞欢脸上心虚地一热。
齐岷扔完石头,看来一眼,而后转身走进了花厅后的假山洞。
虞欢会意,把手里的鱼食交给春白,道:你来喂吧,我又要去私会了。
春白忙朝左右看:不用奴婢守着吗?虞欢朝水榭外走,又叹一声气:来吧。
暮色四合,花园里并无外人,虞欢绕着湖走半圈,抵达花厅后的假山洞里,没走几步,便看见了倚靠在石壁上的齐岷。
他仍是早上那一身官服,几缕浅金色的暮光打在身上,陡然增添几分落拓气质,虞欢想起先前调侃他的那一句吸人精元的狐狸,心神微动,走过去搂起他脖颈。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虞欢嗔道。
齐岷在她腰后一揽:快了。
虞欢似信非信。
想回京吗?齐岷忽然道。
虞欢一愣,很快明白什么,道:你不想我回去?若不回,有些事我或许可以处理得更快一些。
齐岷目光不算严肃,但是话是很认真的,虞欢怔然,见他从怀里拿出一物,乃是圣旨。
虞欢接过来,打开一看,视线落在末尾,眉心深颦。
他已在圣旨里册封你为庄妃,你若和我一起回京,进宫后,恐有被留在后宫的可能。
虞欢若一并进宫,那领旨便是全盘领受,如今皇帝已殁,百官未必还会像先前那样激烈地阻拦她入宫,若是皇后心存不忿,硬要她留下为皇帝守寡,甚至是要她以庄妃的名义为皇帝殉葬,那事情可就更棘手了。
虞欢指尖发紧,道:我若不回京,会如何?齐岷道:我会说,已遵照圣旨还你自由身,而你无意入宫,已隐遁人世,至于去向,无人知晓。
虞欢眼圈发涩,道:那你呢?如实禀告东厂要犯弑君一案,再找皇后谈判。
齐岷微微沉吟,道,程家应该有人知晓田兴壬和万岁爷的关系,要想坐实凌波阁里的事,便必须确保程家不会替田兴壬翻案。
所以你要去和皇后谈条件?齐岷点头。
田兴壬弑君一案有威少平等人作证,翻案很难,程家为不受波及,应该不会主动跳出来掺和这摊浑水。
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万事周全,不留后患,齐岷必须见皇后一面,把该谈的问题谈拢。
程家提供观海园给田兴壬犯案的证据齐岷有,这些东西,是皇后想要的;而他要的很简单,就只一个虞欢。
虞欢看着齐岷的眼睛,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齐岷道:若我为一己之私放过程家,你可会瞧不起我?虞欢很快想起观海园里的事,如鲠在喉。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没有了。
虞欢难过,齐岷也有自责,见她如此,心里更低落下来,便欲安抚,虞欢忽然在他胸膛上画圈:明面上不能怎样,暗地里也不行吗?……齐岷一愣,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捉住她捣蛋的手,行。
不就是使阴招整一整帮凶,这点能耐,他还是有的。
威少平是无辜的,这次入京后,我会把所有责任担下来,届时可能会丢官。
齐岷拐回正题。
虞欢嗯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齐岷接着道:我平日并非花钱大手大脚之人,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底,便是丢官,也不至于餐风露宿。
虞欢道:请得起三个仆人吗?自然。
虞欢笑。
齐岷伸手捏了捏她脸颊,柔声道:等我,可以吗?虞欢道:可我不想留在这儿。
齐岷道:你想去哪儿,我派人送你去。
虞欢眼珠微动,道:要不,我先去找一所能看海的房子?齐岷欣然一笑:好。
虞欢再次抱住他,道:你是不是还有一件事情忘记想了?齐岷会意后,低笑:接你父亲出来那天,我会提的。
虞欢脸一红,笑靥深深,不再说话。
*假山洞外,夕阳更浓,暮风吹拂湖岸花丛,春白蹲在草坪上,托腮发呆。
鼻端忽有淡淡花香飘来,春白转头,见有人靠近,愣道:辛大人?辛益手里拿着一大朵芙蓉花,想藏已来不及,低咳一声后,硬着头皮走上来,道:我来的路上看见这朵花开得挺好的,又大又红……送给你。
春白接住,桃腮蓦然一热。
辛益自知齐岷、虞欢二人在后面的假山洞里,环视左右,见无人,挨着春白坐下来:我跟你一块守着,更安全些。
为何?若是旁人看见,可以说私会的是你我。
春白捧着那朵芙蓉花,脸上更热:……哦。
辛益手搭在膝盖上,握了下拳,开口:那个,昨天晚上万岁爷说的话……大人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春白立刻承诺。
这次轮到辛益一愣,闷声道:为何?春白抿抿唇,解释道:万岁爷当众赐婚,大人肯定不能拒绝。
不过现在万岁爷人已经……而且昨天晚上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下旨,所以这件事情肯定不能作数。
大人不用放在心上,我也肯定不会……纠缠大人的。
辛益五味杂陈,脸黑下来,声音愈发不快:什么叫不能作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何况他还是天子?可是……你看不上我?辛益单刀直入。
春白一震,忙道:没有。
辛益虎眼凝视着她,神光烫人,春白眼睫乱扇,竟不敢再与他对视。
大人是堂堂锦衣卫千户,登州辛府的二少爷,我一个小小的奴婢,怎敢看不上?那就是看上了?不是,我……春白抬头,撞见辛益炙热的眼神,心里更慌乱。
春白突然往外挪。
?辛益皱眉,你做什么?春白瓮声道:男女毕竟授受不亲,大人还是跟我离远些好。
辛益更梗得难受,扭回头,开始拔地上的草。
……春白欲劝又止,低头看手里的花。
晚霞渐散,虞欢从假山洞里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古怪又和谐的一幕。
春白抱膝坐着,手里拿花,脸比花红。
辛益屈膝坐着,埋头拔草,一脸郁气。
辛大人。
虞欢忍不住喊。
辛益拔草的动作一顿,回头。
虞欢认真道:你跟威家的花园有仇吗?…………*次日,众人一早便抵达安东卫码头,赶着启程回京。
威少平看着登上另乘一艘船的虞欢、春白,意外道:齐大人,王妃不跟我们一块进京吗?齐岷道:万岁爷已下旨赦免虞氏,虞氏如今并非罪犯,想要去哪儿,是她的自由。
威少平恍然,内心多少有些震动。
目送威少平登船入舱后,齐岷叫来张峰,叮嘱道:把人护好。
这次分别,短则半月,长则半年,齐岷不可能放心让虞欢、春白二人漂泊在外,派了张峰随行保护。
头儿放心,有卑职在,王妃一定平安无恙。
齐岷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道:替我交给她。
张峰接过,颔首告辞。
虞欢登上福船,走至船尾,双手搭在栏杆上,看对面那一艘高阔的广船。
齐岷想是在忙,目前不见人影,虞欢托腮等着,听得春白道:小姐,齐大人这一趟大概要去多久呢?虞欢目光渺远,道:或者半月,或者半年吧。
春白微讶,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惘然。
那……我们又要去哪儿?去以后的家。
春白似懂非懂。
张峰从甲板那头走过来,行礼道:王妃。
虞欢回头,见他送来一物,是一方雕着花纹的锦盒。
这是大人给王妃的。
虞欢接过来,打开一看,竟见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虞欢噗嗤一笑,拿起那摞银票,正打算数一数,忽见底下藏着一物。
一块圆形的、不事雕琢的、缀着金色流苏的羊脂玉玉佩——乃是齐岷始终佩戴在身上的那一块家传信物。
虞欢胸口一热,拿出玉佩抚摸在指间,转头再往那艘广船看时,一人已立在栏杆后,海风吹着他萧肃的身形,一袭赭红飞鱼服矜贵肃穆,乌纱冠底下,眉眼深邃如海。
虞欢笑,拿起银票晃一晃,再拿起玉佩摇一摇,最后把两样宝贝藏回锦盒里,在漆金锁扣上印上一吻,放入怀里。
齐岷靠在栏杆前,看见后,挑唇一笑。
船已起航,一艘朝南,一艘往北,海水在二人中间隔开浩渺银汉,天光凝在海波里,是越来越远的分别,也是越来越近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