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苏央做了昏昏沉沉的梦。
倒不是梦见可怕的鬼怪,只是过往的一幕幕断断续续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她同卫潇这几个月的日日夜夜。
他是那样如珍似宝地将她抱在怀里,甜入骨髓地一声声唤她央央,毫不犹豫地给她买下珠玉楼。
情浓之时,两人在马车、在榻上、在书桌上,绘制那避火图上的画面。
卫潇是那般荒唐胆大,什么礼法,什么规矩,全然毫不吝惜地抛掷脑后。
男人散了乌发,在她耳边放肆地说出一声声撩人宠溺的话语,半点不见过去的冷情冷性。
苏央脸热滚滚的,她蹙着眉头,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连发根都湿透了。
恰在此时,甜蜜的画面一转,画面变为一个雨夜。
轰的一声,雷声大作。
狭窄的斗室漆黑一片,只有耳边能听到清脆的落雨声,似珠落玉盘。
她逃跑的事情似乎被卫潇发现了,那素来冷肃克制的男人,似疯了一般捏着她的腕骨,将她狠狠压倒在床榻上。
水红的唇瓣被男人粗粝的手指轻轻摩挲,全身上下动弹不得。
央央,叫我什么?夫君,是夫君——很好。
苏央无处可躲,只能在慌乱中,任凭男人的指节一寸一寸收紧,舔舐着她柔软滚烫的耳垂,低哑暗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呢喃。
小骗子,还跑吗?不,不……她努力将意识从可怕的梦境中抽离,挣扎着醒过来。
姑娘,姑娘。
有人在唤她。
天蒙蒙亮,沉香担忧地守在床前,大约是听见她梦中的喊声才不放心过来叫醒的。
姑娘,您梦魇了吗?苏央迷蒙地睁开眼睛。
她一定是白日里强取豪夺的话本看多了,竟会做这般不着边际的梦。
这梦中的人,除了长着和卫潇一样的面孔,哪里跟卫潇有一点相似之处?卫潇便是知道她离开京城,至多是因为她戏弄了他而生气。
他那样忙碌,便是厌她,怕是几个月便忘记了。
可苏央心中终归的有点忐忑。
她开口问沉香:沉香,你这般心善,若是你碰见一个你过去讨厌的,却失了心智的可怜男子,应当也不会坐视不理照顾他的吧?先前几个月他哄着她,对他好,不过是因为她失了记忆,成了一个心智不成熟、需要人留心照顾的孩子,又因那话本的误会,过分缠人摆脱不开罢了。
换了任何一个人失忆,他都会那样做的。
沉香叹了一口气。
姑娘,你平日素来聪明,今日怎么犯傻了。
虽说做人不能落井下石,但便是孔圣人也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是奴婢讨厌的人失了心智,奴婢虽不会踩上一脚,但也只会带这样的人去官府或是慈济院。
苏央被说得耳热,她脑中有一个猜想,可却不敢去证实它。
那何种情况才会照顾这般失了心智的人。
那怕是对十分喜欢的人,才会不管不顾,事事躬亲地照顾。
而且,还得是极其喜欢的人。
喜欢?卫潇喜欢她?呵,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吗?苏央咬着唇,胡乱岔开话题:沉香你胡说什么,现……现在什么时辰了?刚过寅时。
今日特殊,那便早些起来罢。
这时间卫潇按道理已经出门上朝,只不过离她平日的起床时间还是略早了些。
若是出去,怕是会惹人怀疑。
苏央悄悄下了床,没有惊动门外的婢女。
淡青色的天畔抹了一层绛赤,金红色的太阳从天空的一角冒出来。
六月末,桃花已经谢了,倒是池塘中的荷叶绵延不绝,花骨朵儿隐隐有盛开的趋势,让人想起书上说过的濯清涟而不妖。
不过,她应当看不到荷花开放的那一天了。
天大亮的时候,苏央换了衣裳,让沉香叫小厨房送了早饭过来,如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用着。
沉香在苏央用饭的时候道:要带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奴婢也已同车马行的人谈妥,马车停在巧工绣坊拐角处的巷子里。
吃完饭我们便出发。
苏央出京,自然不可能用将军府的马车,而是沉香去车马行租了一辆新马车。
而巧工绣坊,亦是最不惹人生疑的地方。
沉香背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包袱,两人像往常一般出门。
行到卫潇院子门口的时候,苏央听到了一阵剑风。
男人身着一身宽松的白袍,远远便能看见袍下紧致威武的身材和结实的肌肉。
卫潇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衣袂翻飞,手中舞出凌厉漂亮的剑花,雪白的利刃重重地划过空气,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暴烈。
那舞剑美感和力度兼具,不是那种为了表演的花架子。
榕树上一片叶子落到剑锋,被剑锋从中间准确无比地从上到下劈开。
霎时间,苏央感到脖颈传来一丝凉意。
仿佛被劈开的不是叶子,而是她纤细的脖颈。
等等,卫潇今日竟没有上朝吗?沉香道:奴婢方才给您拿早饭的时候,便听见小厨房的人说了,将军派人去宫里告了假,今日不去上朝。
姑娘,将军不会发现什么了吧?应当不会吧。
苏央的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安,自她恢复记忆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卫潇难道这么快就能发现吗?她自认为昨日的演技虽不算十分精湛,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从进他卧房的门起,她最惹人生疑处不过是用来葵水糊弄卫潇脱身。
但卫潇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记得她葵水是哪一日来的吧?沉香见她犹豫:姑娘,咱们还走吗?走。
只是怀疑而已,又不确定。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她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
院中。
许二汇报道:夫人出门了。
卫潇站定。
长剑唰的一声落进剑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如同惊雷一般划过耳膜,那声音令许二后退了一部。
夫人去哪⑨SJ儿了。
往巧工绣坊去了。
奴才查到,夫人租的马车正停在巧工绣坊旁的街巷里,派去的人使了银子问了问,那马车是驶向城外的。
她带了什么走?夫人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包袱,里头一些银票、碎银和路引。
主子,您要派人把夫人拦回来吗?男人一双墨瞳深不见底。
他的衣裳被汗水浸透,汗珠从下颌滚落,落进结实有力的胸膛。
自然要拦回来的,但却不是派人。
夫人身边的平安符还在吗?您说什么?许二一头雾水,他不明白卫潇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刻问起一张平安符。
可直觉告诉他,这平安符大有深意。
若是在此刻问出这个问题,怕是会触到卫潇的雷区,抑或是暴露自己的愚蠢。
让人去苏央屋子里找找平安符还在不在。
奴立刻让人去找!不久,苏央房里的婢女来了一趟,许二转告婢女的话。
平安符还在夫人屋子的抽屉里,没有带走。
很好。
那平安符是苏央在大相国寺求的,两人身边各有一张,后来在扬州那平安符被毁,他便将自己的那张给了她,还同她约好要再往大相国寺走一趟,如今却被她轻轻巧巧丢下。
当真是一个无情的小骗子。
巧工绣坊。
那马车停在目力所及之处,只需几步便可到达了。
霎那间,苏央的眼睛瞪大了。
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正笑看着她。
苏央上前一步,勉力维持着镇定:夫君,你怎么会在这里?卫潇笑容坦然,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上了马:央央,要去哪里,还记得前几日为夫说的,要带央央去戏班子看新编的戏吗?这戏今日首演,半个时辰后便要开场了。
上一回去戏班子苏央嫌那书生小姐的爱情故事无聊,他便提出既然市面上有那样多她们的话本,不如以他和苏央的故事编上一出新戏。
这新戏,带着民间话本的热度可以在短时间内脍炙人口,又不失为一个爱情纪念。
如今倒有了旁的用途?夫君只是来接我去看戏的?苏央心神不宁地想着,并没有想起卫潇口中所说的新戏内容。
不然还能为了什么?若是知道她要离开,卫潇定是来当面质问她抑或是嘲讽她的,这般悠悠闲闲地来邀她去戏班子看戏。
应当是还没有发现的。
苏央忍痛把目光从马车挪回:那……那好吧。
今日显然不行,她只能另寻机会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