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下了一整晚, 浓黑退去,日头再升起时,又是一番沾花惹雾的朝气景象。
秦玥躺在榻上, 尚在昏睡之中。
屋外, 有洒扫的婢女在清扫地上的落叶,因干的是体力活, 动作略有粗鲁, 闹出的动静也有些大。
芍药花团床帐中的人柳眉微微一蹙, 似有要醒来的趋势。
忽而,外头的动静一停, 洒扫婢女道:听雪姐姐怎的来这儿了?一道沉稳的年轻女子回:端阳大人命我从今日起照顾里头姑娘的衣食起居, 既然是上头吩咐下来的, 院中大家伙们合该都尽心伺候。
婢女连连点头, 没摁住心中好奇, 又问:姐姐可知里头躺着的姑娘是谁?生的模样真好,一看就是大家世族里养出来的矜贵小姐。
端阳大人有没有说……听雪看了眼身侧的婢女, 打断道:主子的事, 我们做下人的不好置喙, 也不能打听。
这里是东宫, 不是谁都有本事或者熬到出宫。
最后几个字, 她说得轻飘飘的, 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
殿下杀伐果决, 心思难猜,做下人的本就紧着脑袋干活,万一因自己好奇掉了脑袋, 那……婢女神色一凛, 面上都是畏惧, 方才的好奇心立刻消散无踪,低头道:听雪姐姐说的是,奴婢记下了。
闻言,听雪点头,加快脚步上前。
她是东宫里尚能说得上话的一等婢女,曾在暗卫营中呆过几年,后被挑选入东宫伺候。
要说是婢女,还不如是暗卫眼线来得贴切。
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就连近身伺候的下人都是清一色的男暗卫,她只是在东宫做些掌事的差事,且这几年也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在这儿住下的。
此番殿下命她贴身照顾里头这位,其实她也很好奇秦家那位姑娘是如何绝色撩人的女子,能引得像殿下这等冷清无心的人都能特殊对待。
她堂堂暗卫营出身的人,竟然真的被派遣到姑娘身边做婢女,真是屈才了些。
不过,既然殿下都下令命自己尽心伺候,她必得提起十二分精神。
屋内,秦玥已经悠悠转醒,正呆呆地望着大团花色纹路瞧。
她是被外头的谈话声吵醒的。
距离远,还隔着一扇门,外面的两人具体说了些甚她听不清楚,隐约只听到东宫、太子殿下几个字眼。
她呆住,昨夜黑沉雷雨中的一幕幕瞬间回归脑海,男人沉冷的声线一下一下撞在她的耳膜上,秦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她……她她竟然去找太子求救了!更诡异的是,太子竟然还真救下了自己,且提出了让她留在东宫,作出失踪的假象!她是如何回答得来着?秦玥敲敲自己仍旧有些昏沉的脑袋,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兀自沉思片刻,当下就断定在那般情境下,自己一定是立刻应下了这条件。
和和亲嫁给那个突厥老王相比,她宁愿抛开所有身份名位!秦玥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忍不住可惜,想想她秦府嫡长女的身份是那般贵重,她素来又爱惜羽毛,对外都是一派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的典范举止,更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称,就这么一夜之间全……全没了。
叹息几声,她陷入沉思——既然没了秦府嫡女的身份,那她现在是何身份留在这东宫内?总……总不会是婢女吧?秦玥抬起手,面无神色地盯着自己的十指瞧,纤细白、嫩,柔若无骨,精细养了十多年的手,日后难道要整天泡在冷水里搓衣裳?!回想起太子殿下整日凶巴巴、不苟言笑的模样,她深觉自己的猜测没错。
正在此时,屋门被打开,听雪端着水盆进入。
见到里头的人已经起来,她上前将水盆放在一旁的榻几上,弯腰欲扶她起来:姑娘,奴婢服侍您洗漱。
秦玥看一眼盥盆里的水,忍住没问是不是用新鲜的花露熏染过。
她素来娇贵,以前不管是在秦府还是在凤仪宫,所用之水,都要经过熏制染上淡淡的花香才能用,这水清澈是清澈,可断没有任何香气。
她此刻人在屋檐下,倒也不好意思这么讲究,由着婢女扶着她起身。
听雪细致地替她洁面,见她脸上似乎隐有抗拒,体贴道:姑娘莫怕,奴婢听雪,太子殿下吩咐奴婢从今日起伺候您的起居。
话毕,听雪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在秦玥脸上晃上了几回。
不得不说,即使素着面,秦家姑娘这张脸简直生得天上有地上无,天仙儿一般,怪不得太子殿下一反常态松口留人,即使她是女子,也已被这张娇柔明媚的小脸折服。
闻言,秦玥愣住,给她配了婢女?她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一半,仍试探道:那……我需要在东宫内做什么吗?比如打扫洗衣、浇花烧水云云……非亲非故住在东宫之中,总不能让她白吃白喝吧?这奴婢未听殿下吩咐过。
听雪笑回,姑娘安心住在东宫中,有甚事只管吩咐奴婢即可。
秦玥见她面容和善,举止有度,整个人看着并非一般婢女,又听她口中所说是太子殿下指派,她踌躇了会儿,试探道:这儿既是东宫,离……离圣上的御书房倒是……很近。
听雪会意,道:姑娘放心,殿下昨夜安顿好姑娘后,连夜去了御书房,皇后娘娘此时已安然回到凤仪宫歇息,和亲人选也已更换,对外只称姑娘雷雨夜不慎走失至今未回。
想起昨夜太子殿下一脸沉寒地将人一路抱回东宫偏院内的样子,她仍觉得诧异。
那是种难以遮掩的担忧和焦急,甚至能给人一种殿下无比在乎此女的错觉。
可跟随殿下这么多年,听雪从未见过殿下对谁如此在乎过,且,从前她并未听说殿下和这位秦家嫡长女有任何牵扯。
秦玥却在听到那句和亲人选也已更换沉了眉。
得知自己不用再嫁突厥自然欣喜,可她想起前几日裴帘在添香楼传信要与之见面的事。
那日两人本可以见面,可裴帘却匆匆离开,信上只说在楼内遇到了皇宫之人。
秦玥心头一跳,莫非阿帘口中的人是太子?这便能说得通了。
既如此,那阿帘是否逃脱?会不会这改变的和亲人选兜兜转转又变回了阿帘?顿时,秦玥陷入了难以解脱的矛盾——她不想自己和亲,可也不想让阿帘去怎么办……?可这事要问,显然只能问太子,就是不知太子何时才会见自己。
秦玥看了眼听雪,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提,又道:那……那我的小婢女灵儿至今何处?那丫头素来胆小,这会儿得知她失踪,指不定怎么哭鼻子呢。
听雪回过神:灵儿仍在凤仪宫内。
秦玥紧跟着问:我在东宫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可否将灵儿也一并接来?虽然知道此时她的行踪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一想到自己要在这冷冰冰的东宫住到不知什么时候,她就急切地盼望有个自己熟悉的人陪伴在身侧。
怕听雪多心,她描补道:灵儿从小伺候在我身侧,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若她能来,你也能省去许多精力。
听罢,听雪勉强一笑,没明说是殿下瞧不上灵儿咋咋唬唬的冒失性子,这才将自己调来伺候在这位秦大小姐左右。
若是灵儿靠谱,又怎会任由主子在雷雨夜不慎清醒地在皇宫内乱跑,还许久未能察觉?见秦玥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瞧,听雪只得道:此事奴婢做不了住,但奴婢会上报给殿下。
秦玥不说话了。
缘由无他,太子那副淡漠的样子,又怎会管调遣一个婢女的小事。
此时日头渐高,微热的晨风吹入雕花小窗,送入阵阵花香。
屋外又有脚步声起,听雪起身唤人进入,原来是婢女来送早膳。
婢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盘的早膳各种各样,且都精致非凡,很快便摆满了一桌。
秦玥坐在金丝描线的圆桌前,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筷子。
这般多……给她十个胃也吃不完啊。
难不成真的要让她吃完这顿在东宫内干体力活不成!然她并未多言,只静静执筷用膳,动作不疾不徐,心里头却一直在思忖着该如何才能得知现下被送去和亲的人是谁,另再打探打探自己住在东宫之中需得做些什么差事。
慢条斯理地用完膳,秦玥在院子里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在想心事。
屋外忽然有人来报:姑娘,太子殿下请您去主殿一趟。
主殿,即是太子的居处。
秦玥早料到昨夜过后,太子会单独见她一面,倒没猜到会这般快。
她收敛下心头的不安,应声道:请殿下稍等,我收拾一番立刻就去。
……东宫书房内,裴焱端坐案前看着折子,端阳挺直腰板不做声。
许久,主座上的男人终于抬头,问:崔氏嫡长女还在外头?端阳立刻道:回殿下,今日一清早崔姑娘就跪在外头了,眼泪汪汪的。
他摸摸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怎的她了。
昨晚殿下入御书房面见圣上,解决了和亲一事,顺便又将钟家连带慧妃的暗中的动作如实呈报,圣上雷霆震怒,连夜将慧妃打入冷宫,查抄崔家满门不日斩首。
崔家嫡长女不知道得哪位贵人相助,不仅提前从崔府逃出,竟还偷摸混入宫中,想要如秦姑娘一般来个东施效颦。
端阳偷看一眼面有愠怒的主子,没再多言。
裴焱将批好的折子往左侧一扔,不耐道:把她押入大理寺,和崔家人关一起。
顿了顿,他又道:多加一条扰乱皇城纲纪的罪。
端阳了然领命,正要退出去时,又听里头的人开口,嗓音冷冰冰的:秦玥呢?怎么还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