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一来, 东宫别院内霎时活泛了不少。
秦玥接过灵儿殷勤剥好递过来的荔枝,尝了一口,忽不确定的问:灵儿, 你说兄长真的回京了?秦沣是她同母所出的兄长, 比她年长五岁,因幼年丧母, 秦沣便担起了教养之责。
平时秦玥很是怵这位凶巴巴的兄长, 对自己管头管脚不说, 还时时刻刻逼自己学武,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贵小姑娘, 吟诗作画还来不及, 学什么武啊。
是以, 秦沣几年前奉旨入南疆平定, 她担心之余心里还有几分自由了的松快。
可近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 让她忽然觉得秦沣的良苦用心。
孤身在东宫寄居,她越发想念秦沣这个兄长。
得知秦沣凯旋回京, 她心底的那点对未知的茫然消散不少, 又追问道:那, 那兄长知道我险些被迫和亲, 如今又下落不明的事吗?灵儿点点头:大公子入京便得知了此时, 正满天满地地寻人呢。
奴婢这几日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 今日见到姑娘才放下了心。
秦玥点头, 心里有些感动,别看秦沣平时对自己凶巴巴的,自己遇危时最担心的人也是他。
可, 灵儿此次来就不能再出去, 东宫中的人她又不放心, 该如何将自己的消息传给兄长?思及此,小姑娘单手托腮,望着外头百花争艳的景象,一时陷入了沉思。
正在此时,听雪被几个丫鬟簇拥着进入。
小丫鬟们叽叽喳喳,说着今日的见闻——听雪姐姐,殿下明日真的会去林荫寺吗?去寺中作甚?没想到殿下平时看着……其实也是位虔心礼佛之人?听雪笑笑,心道殿下此人最不信的便是神佛,去林荫寺是实在无法才……不过这些自然不能外传,她顺着小丫头的话道:殿下怎的就不能礼佛了?宗庙祈福,京都的世家大族不是都会入寺上香以求荫蔽后人吗?小丫鬟们恍然大悟,又叽叽喳喳聊起了宫内的趣闻。
殿下及冠之年尚未娶妻,听说皇后娘娘准备过几日再办宴会,想要把京都的世家贵女们都请进宫里掌掌眼。
有人诧异:皇后娘娘还没死心呢?谁说不是,不过说来也怪,殿下龙章凤姿,身份尊贵,多少贵女挤破了脑袋想嫁入东宫,难道就没有一位中意的?难道殿下他喜欢的并非女……打住。
听雪瞥了眼想歪了的小丫头,为免她引来杀身之祸,阻止道,殿下的事也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置喙的?脑袋不要了?小丫头自知失言,忙吐了吐舌头:瞧我这个没脑子的,多谢听雪姐姐提醒,再不敢说了。
谈话声渐渐远去,一旁依窗而坐的秦玥陷入沉思。
她忽而站起身,道:咱们出去一趟。
灵儿一愣:姑娘打算去哪儿?乾坤殿。
灵儿更加震惊,姑娘她……她去太子殿下的主殿作甚?——秦玥一路快步而行,身后灵儿跟得气喘吁吁。
临近乾坤殿,她的脚步反而变得缓慢,踌躇在门口迟迟没再迈出一步。
灵儿抚着胸口,匀过一口气,道:姑娘,怎的停下了?秦玥抿抿唇,犹豫了片刻,终究衣裙而入。
与对他害怕相比,她更希望能早日和兄长团聚获得自由。
裴焱今日得闲,小姑娘进内时,他正在里头观看上回顾宗昀与林祁留下的棋局。
顾宗昀善杀敌,却并不善谋略,两者厮杀,自然是林祁一方的白字占据上风。
可,黑子颓势也并不是不能挽回。
殿外一抹人影进入,裴焱手中的棋子顿住,略略抬眸望去。
秦玥一身湖蓝色长裙,乌发垂落在肩头,许是走得急,一张姣好的小脸红扑扑的,美艳中增添了几分娇憨。
男人手中微动,并未起身,亦未出声。
可那双凤眼中流露出来的深意,让鼓起勇气的秦玥一下子偃旗息鼓。
哦,记起来了,前几日自己在屋内偷看京都未婚男子的画像,被他抓了个正着。
裴焱这么看她,恐怕在心里,这事还没彻底过去……秦玥抠抠手心,也没开口。
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良久,只听棋盘上答的落下一颗黑子,男人沉沉的嗓音撞入耳膜:有事寻孤?秦玥连忙真诚点头,心里却腹诽,她兴冲冲来这里,自然是有要紧事,否则她才不要踏入这冷冰冰的地方。
裴焱视线依旧停留在棋盘上,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近来发生太多事,眼下尘埃落定,侥幸逃过一劫,秦玥睁眼说瞎话道,就想着能否去一趟林荫寺祈福,去一去身上的邪祟。
裴焱转眸看她,瞧小姑娘一脸忐忑,生怕遭到拒绝似的紧张。
他薄唇轻哂,倒没料到这小丫头消息这般灵通。
此次去林荫寺寻住持,的确也与秦玥有几分关系,可她身份特殊,此时不宜轻易露面,他没打算带她一同去。
且他向来不信鬼神,这回去林荫寺,不过是聊表安心。
他心底,是抱着无功而返的态度去的。
停顿半晌,裴焱往圈椅上一靠,目光掠过桌案上的残棋,道:陪孤下一局,若你能胜,孤便答应你。
闻言,秦玥心里浮上欣喜,下一刻又被担忧取代。
她自幼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师承大家,整个京都城中的大家闺秀,若论棋艺,便没有比她更好的。
但……和这位高深莫测的太子殿下对弈,她莫名有些没底。
纠结了番,想要出宫联系兄长的欲望压过了担忧,她看了眼桌案上的棋局,黑子落败之势已成,白子明显占上风。
小姑娘得寸进尺道:那……谁为白谁为黑?随你。
我要白子!……时间缓慢流失,殿内静谧非常,只有棋盘上清脆的玉子触案的声音。
秦玥自诩棋艺高超,可真正与裴焱对弈时,才发觉自己的棋风太过柔和,根本无法招架对方凌厉的攻势。
棋如人,可以窥见下棋之人的本心一二。
裴焱虽执的是落于下乘的黑子,可他招招利落,如脱缰之马肆意驰骋,竟逼得白子节节败退。
秦玥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控,被迫频繁落子,进入对方的股掌算计之中。
勉强应付几回,她渐觉吃力。
裴焱不显山漏水地落下一子,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落子,抬眸便见小姑娘纤细的两指捻着一枚白子,一双杏眼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落下层层暗影。
他心中一动,莫名的一股暖意流荡在心间。
见小姑娘迟迟不落子,裴焱将手中的黑子落回匣中,问:怎么不下了?秦玥方才的侥幸兴奋,此刻已被失落替代。
没想到贵女中素有棋圣第一之称的她,竟也遇到了对手,且再下下去,输得会很难看。
输棋事小,因此不能去林荫寺该如何?她垮着一张小脸,耍赖道:这局开始时并非出自臣女之手,应当……应当不作数的。
裴焱好以整暇,等着她的下文:所以?殿下可否允我再试一局?……棋局推翻重来,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对弈。
室内静寂,秦玥回忆从前说学,使出全力对阵。
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白子颓势已成,再无转圜之地。
裴焱长指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某处,淡道:你输了。
话毕,他没看对面之人是何反应,起身欲离开。
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袍袖,紧紧的,力气不小。
秦玥本半跪着坐在软垫上,见裴焱要走,她忙直起腿,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扑在棋盘上。
她手中还拿着一枚白子,尚来不及放下,攥着男人如缎的宽袖用力扯了下。
裴焱低头看她,这个角度,正看见小姑娘乌黑的发顶,钗环叮当,很是诱人。
他嗓子发紧,哑着声:松手。
殿下,秦玥的声音小小的,她闭了闭眼,豁出去一般道,求……求你了。
裴焱没动。
秦玥一直没抬头,可头顶上的那道视线实在凌厉,且颇具威压,不同看也知那位阎王是如何冷淡地看着自己。
她咬着唇瓣,竭力让自己的声线不颤抖:我想去林荫寺,求你了殿下……最后那声殿下说得轻飘飘、软绵绵,将小女儿情态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其中的造作和刻意没瞒过裴焱的眼,可不知为何,小姑娘撒娇的话语一入耳,他整颗心顿疼,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事物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难受。
这种感觉很奇怪,夹杂着愧疚、疼痛、懊悔,还有浓烈的心疼。
他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似乎她提的所有的要求,他都急切地想要去满足,只为换她几分笑颜。
裴焱望着小姑娘柔嫩微粉的指尖攥住自己宽大的衣袖,道:下不为例。
——次日,裴焱一早便启程前往林荫寺。
为掩人耳目,此行秦玥并未带上灵儿,带着帷帽不敢摘下。
行了半日,林荫寺终于到了。
裴焱命寺中小僧人带着秦玥在小佛堂歇息,自己则独身前往住持所在的归隐堂。
他从未踏足过此地,今日一路所见,竟忽然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
将心头的疑惑压下,他随僧人引路往前。
引路僧人将人带至地点,转身恭敬道:住持已在内等候施主许久,请施主自行进入。
裴焱此行并未提前告知佛寺,也没有透露自己真实的身份,倒不知主持是如何得知今日他会来寻。
不过,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他更相信是误打误撞。
他略一颔首,面上仍淡淡: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