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外,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回不是听雪,而是裴焱本人。
他的声音沉稳, 带着微微的低哑:秦玥, 开门。
秦玥后背紧紧靠着门,闻言, 肩膀忍不住瑟缩一下, 半晌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 自从林荫寺回来后,她就莫名不想见他。
想到自己乌发散乱的邋遢模样, 小姑娘倍感窒息, 逃避道:我……我困得很, 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可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她明显底气不足, 越说声音越小,也不知外面的裴焱有没有听清。
秦玥仔细侧耳去听外头的动静。
男人似乎停顿了片刻, 忽而道:睡可以, 先开门把午膳吃了。
秦玥挣扎:可我还没有洗漱, 也没有梳发, 殿下政务繁忙, 将早膳给听雪便是, 不敢浪费殿下时间。
孤今日无事, 开门。
空荡的寝室内,秦玥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何时这般好说话了?还有, 他真的如此空闲么?退无可退, 秦玥再也没有其他借口搪塞,只得垂头丧气地开了门。
裴焱先于听雪进入屋内,见小姑娘身上胡乱披了件外衫,满头乌发因为睡得不老实,被蹭得乱糟糟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转头吩咐听雪:先伺候秦姑娘洗漱梳发。
听雪应声:是。
……秦玥被侍女簇拥着净面漱口,后被摁在妆台前描妆,很是繁忙。
她向来在此道上要求极高,碍于今日有外人在场,只得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今日天色晴,眉粉不可用这般深沉的颜色,不够搭配。
左侧的腮红上得过了,瞧着和右边的有细微的差别呢。
欸,这香膏要来来回回晕开后薄涂三遍。
这钗环太过俗气,我不喜欢……侍女们素来知道她的性子,加上太子殿下在一侧亲自坐着,伺候得比往日更加殷勤尽心。
秦玥满意之余,又忐忑地通过铜镜偷瞄身后的男人,见他一直都在喝茶,并无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心中更加惊奇。
她还以为裴焱不会等下去……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秦玥终于妆点完毕,另入内室换上了芍药粉蝶金丝长裙。
女子袅袅婷婷,唇红齿白,光站在那儿,就让整个小室亮堂了许多。
裴焱瞧了她一眼,将想要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压下,修指点点金丝楠木桌面:坐。
哦。
秦玥让他等了这么久,很是心虚,乖巧坐下。
只是择位时,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
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听雪还很是贴心地关上了屋门。
晌午时分,只有东侧的小轩窗半开着,送进阵阵带着暖意的微风。
裴焱兀自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抬眸看她:这么怕孤?哪……哪有。
秦玥立刻否定,心内却腹诽他莫不是有读心术么,怎的连这个都知道。
裴焱笑了,修长的指尖点点身侧的位置:坐过来。
他的话很柔和,语气也没有半点凶的意思,可秦玥却莫名觉得压迫。
好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到兄长找来将她接回去,她就不用再看他脸色了。
秦玥捏捏拳头,很没骨气地站起身挪了过去。
堪堪入坐,身前的桌案上推过来一碟绿色的小点心,被做成了花瓣的模样,还有粉色的花朵在上头点缀,足见御厨的用心。
裴焱开口:听听雪说,你昨日用的也不多,今日更是睡到了这个点都未进食,成仙了?秦玥一噎,垂下脑袋小声:天气太热了,没甚胃口。
从前在秦府时,每到这个月份,她都用得极少,人也会消瘦下去。
兄长还未出征平定时,每日一早总是杀到她屋门口,将她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再监督着她吃东西。
只要她敢少吃一口,就罚她去院子里扎马步,扎到饿了为止。
她素来娇气,但很怕这位兄长,年复一年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只能强行将吃的塞进嘴巴里。
后来秦沣出征,父亲从来不主动管她的事,府里没有人能制住她,秦玥便乐得躲懒,能不吃就不吃。
今日裴焱行为,倒让她想起被兄长押着吃饭的那几年。
小姑娘偷偷看一眼身侧的男人,极小声地嘀咕:又不是我兄长,管那么多……裴焱文武俱佳,耳力更是好,她的小抱怨一字不漏地进了男人的耳朵,他勾唇笑笑,端起一碗被晾凉的薄粥,用勺子舀起,递到她唇边:张嘴。
秦玥被吓了一跳,身体猛地往后一仰,险些跌倒。
裴焱展眉看她:怎么?秦玥不肯露怯,抿抿唇,伸手要去接过粥碗:我自己喝就好。
裴焱没坚持,将粥碗小心送到她手边,看着她吃。
清淡的小粥入口,还带着很淡的甜味,竟然出奇地好喝,秦玥小口小口地喝着,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碗。
身侧那道极有压迫感的视线一直都在,让她喝粥时有种怪异的感觉,秦玥放下粥碗,看一眼里头剩下一半的粥,再看一眼裴焱沉沉的眉眼:我吃饱了。
胃口这么小,一会儿不会饿吗?话虽如此说,裴焱并没有勉强,将小姑娘喝剩下的半碗粥端到唇边,几口饮尽。
秦玥在旁边看着,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他怎么喝她喝过的粥啊!她莫名脸颊发烫,瞥开脸不想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可又实在没忍住,用余光偷偷看他。
裴焱似乎觉得很好喝,将她喝剩下的粥都喝尽了,清俊的面容上露出很浅的笑意。
他从瓷盘中拈起一枚十分精致的荷叶酥放到秦玥面前的餐碟中,道:这点心很是清凉解暑,尝尝?秦玥的目光一直望着男人递过来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很是修长又白净,一点儿都不像杀人如麻的模样。
可她明明听说,这双手曾铁腕出征,手刃敌军将领不说,还将人残忍地吊在城门上活活晒成了人干……秦玥立刻就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忙抓起这枚荷叶酥咬了一口,囫囵说道:嗯,好……好吃。
两人一来一往,点心便都被吃了个遍。
见小姑娘吃得差不多饱了,裴焱勾唇,虽不知她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乖巧,但见到她吃了不少,心里很是畅快。
秦玥已没有一开始这么紧张,因吃得有些撑,她微微倾身去够远处的茶盏,一缕发丝从颊侧落下,一直蜿蜒垂在了肩侧。
对于妆容,秦玥一向要求很高绝不允许这等败笔,便腾出一手去挽那抹掉落的发丝。
可她触到的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
裴焱先她一步伸手,替她挽好垂落的发丝,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离开时,轻轻蹭到了小姑娘柔软细腻的脸颊,带着些余温,让他舍不得收回。
秦玥轰的小脸通红,再忍不住,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待离他已经很远,才停住脚,恼怒道:殿下平时就是这般对待其他女子的吗?我……我对太子妃之位无意,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女子。
她并不是那种想要借住在东宫为由,就想着近水楼台拿下太子妃之位。
裴焱一丝恼怒都无,深邃的凤眸里都是浓烈复杂的情绪,他不欲与她提起前世的任何事,从前是从前,都如尘嚣已经消散,现在的她尚保留着心底的无忧无虑,今生他要做的,就是要护她余生安稳,再不用如前世一般受任何掣肘,也无需为任何人牺牲任何。
他笑着望着她:孤知道,你不是孤的皇妹吗?他怎么还要提这茬!秦玥不想搭理,只好将手中的茶盏一推,回避道:我吃饱了,我先走了。
裴焱掌心捉住她柔滑的丝绸衣袖,将人拉回,甚至比刚才更近:今日上午,秦沣特地来了东宫一趟。
秦玥动作一顿,果然回过头,不安地看了眼男人,声音不自觉变小:然后呢。
兄长既然来了东宫,就是看到了她留在小佛堂里的纸条,只是不知裴焱是如何回答了。
若他执意否认她就在东宫内,兄长一介臣子也并不能做什么,总不能搜宮吧。
那可是皇家的地盘。
裴焱看她一张明媚小脸上神色转了好几回,猜到她小脑袋里在想什么,直接道:秦沣已经知道你在东宫,只是现在与突厥和亲一事还未尘埃落定,你如果被人瞧见行踪,势必会添出许多麻烦。
所以,这段时间,你兄长托孤好好照顾你。
秦玥瞪大杏眸看着他,似乎想从中看出些许说谎的痕迹,可是没有,男人的眸子一如既往深邃,半点欺瞒的蛛丝马迹都没有。
她心下稍安,继续问:那……何时才算尘埃落定呢?突厥覆灭。
突厥覆灭?!秦玥惊了,大黎才和突厥和亲,怎么会令其覆灭呢?从前她就耳闻大黎江南水患严重,圣上顾及不到北疆安定,这才决定用和亲安抚突厥。
如今裴焱说要覆灭突厥,这怎么可能呢!可裴焱是谁,那是在军中极具威望的战神,他说能覆灭,秦玥竟莫名觉得是真的。
未等她细想,男人已经起身,他从小姑娘身侧走过,没忍住捏了下她随意放在桌案上的小臂,道:好了,这段时间你安心呆在东宫,若想见你兄长。
他顿了顿,低眸将她的期盼览尽:若想见他,过几日东宫会摆下宴席,秦沣也在受邀之列,你带着帷帽与他相见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