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仍在絮话, 秦沣中气十足的嗓音时不时传出,带着些恼怒的教训。
偏被训的小姑娘很不服气,时不时要反驳几句。
虽只听到了声音, 裴焱却仍能想象得出秦玥涨红着小脸, 据理力争的娇憨模样。
男人一直站在离屋门不远的廊下,举目望着浅灰色的天空, 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颚, 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祁恰在此时踏入。
他方才正在宴席上, 只是并未参与诗会,听闻殿下抱着一名神秘女子匆匆离开小榭, 引起在宴的贵女们议论纷纷, 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
一问端阳, 人果然在东宫别院。
他摸摸鼻子, 上前招呼道:咳, 殿下,属下将您好找。
闻言, 裴焱缓缓将目光收回, 问:何事?林祁私下掌管京都暗卫, 为东宫行令一事并未公开, 明面上他只是位寻求东宫庇佑的富贵公子, 此时冒险来寻他, 必定有甚大事。
见林祁望望他身后紧闭的屋门, 裴焱了然,沉默地走到稍远的凉亭中。
凉亭四面开阔,只有四根雕花柱子鼎立, 只要有人靠近立刻就能察觉。
林祁心头微舒, 只装作点头哈腰奉承太子的模样, 折扇轻摇,口中却极块地说道:殿下这几年暗中查探的事有眉目了。
裴焱脸色一沉,凤眸凌厉之色乍现:与谁有关?灵妃。
灵妃……裴焱沉默半晌,忽而抬眸看向比之刚才更加昏沉的天空,眉心紧紧蹙起。
林祁跟随裴焱多年,见他如此反应,倒能窥见其内所想一二。
灵妃此人行事低调,早在圣上还是太子时就已经陪伴左右,只是她一直不得圣上欢心,圣上正式登基后也并未获宠,因她是当年东宫旧人,又素来循规蹈矩,便封了一宮妃位。
这样一个在宫中近乎透明的妃子,竟然与当年的事有关,很难让人理解。
裴焱唇角微扯,淡漠道:可查出什么证据?林祁如实道:还没有,前日寻到了当年彤妃娘娘的宫中旧人,那女官年纪已大说不出什么关键的证据,只一遍遍提起灵妃。
彤妃,是太子的生母。
当年彤妃生下殿下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对外只称是产后失血过多所致,只是裴焱不信,多年来一直自暗中调查,总算查出了许多蹊跷之处。
本以为害彤妃之人定与当年争宠有关,最大的嫌疑之一就是皇后。
不过暗中查了这么多年,并未查到任何与皇后有关的线索,反而牵扯出了灵妃。
而灵妃在后宫之中无权无势,却与之密切相关,实在诡异。
林祁总觉得其后还隐藏着什么,只待深查就能浮出水面。
他道:属下会继续彻查灵妃,只不过……裴焱看他一眼:你何时变得吞吞吐吐?林祁只得道:只不过灵妃出身安阳侯,其亲妹又是秦府秦大人的续弦,秦将军刚从南疆得了战功回来,秦姑娘又如今身在东宫之中,万一真查出与灵妃有关,势必会牵扯到秦将军与秦姑娘。
朝堂关系错综复杂,钟家能将嫡次女自降身份嫁给秦大人作续弦,存的是与秦府联盟的意思。
有了这层关系在,皇后娘娘在宫中对灵妃也会多加照拂,一旦灵妃出事,钟家一定会向秦府求助,到时候场面恐怕不太好看。
另外,殿下似乎对秦将军与秦姑娘多有照拂,若因此事影响了双方的关系,怕是不美。
裴焱不以为意:一个继室成得了什么气候,死了也就死了。
撇开秦家这位继母与秦家上下关系亲疏与否不谈,秦沣是聪明人,他不会因为一个继母对东宫倒戈相向。
更何况,如果他得知这些年钟氏女明里暗里多有难为秦玥,怕是上赶着要将继母的人头送到东宫。
林祁等的就是这句话,如此,他接下来办事可就方便多了。
他点头,当下不再多言,转身要走。
忽而,裴焱叫住他。
林祁止步,诧异地回身。
正事已经说完,他想不出殿下还有甚要吩咐,跟随这么多年,裴焱似乎从未在正事外提过废话。
顿了顿,裴焱从阴沉沉的天空中收回视线,嗓音沉沉:听说你弟弟与秦家兄妹交往颇多?林祁愣住,林宇?他这个弟弟从小跟在秦沣屁、股后面追,崇拜得跟什么似的。
如今又跟着去南疆历练了一番回来,更是对秦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殿下突然问起这个是为何?难道是怕林家与秦家结盟威胁殿下大业?这不对啊,他这个林府世子都在暗中为东宫卖命,殿下怎会担心这个?按林府的能耐,十个都不够殿下砍的。
裴焱并未理睬林祁变幻了几遍的神色,继续道:管好林宇,让他离秦玥远点。
林祁:……?未等林祁再问个清楚,别院屋内忽然啊有了动静。
秦沣一人踏步而出,在门外廊下站定,他负手在后,大剌剌朝二人凉亭的方向看去。
这架势,活像要吃人似的。
林祁闭上嘴,识相道:属下告退。
话毕,他脚底抹油,迅速离开。
目送林祁的身影在照壁后消失,秦沣方抬步走入凉亭。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坐下,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
一种无声的硝烟味弥漫,终是秦沣道:舍妹已经跟臣说明和亲一事,此次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对方是储君,又的确救秦玥于最危急之时,他即使对此人心存偏见,倒也不会不知好歹。
裴焱淡声:秦将军不必客气,你为大黎出生入死,孤自然也要护住你最亲的妹妹。
秦沣自然不信裴焱会如此好心,慧妃一倒,四皇子被贬到偏远之地,宫中唯一剩下可以争位的九皇子尚且年幼,经此变故,皇后及秦家再没了争夺的野心,裴焱在这个时候救下秦玥并暗中将和亲之人调换成自己的眼线,意图是什么他看得清清楚楚。
皇后想做什么,秦家想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他征战南疆所得的荣光也不是为了秦家,即使秦家如今又有重新站到东宫阵营的趋势,他也不会因此对东宫多加支持。
可,裴焱却救下了秦玥,救下了他这世间唯一在乎的血脉亲情……不得不说,裴焱的确很会玩弄权术拉拢人心。
想到此处,秦沣冷嗤,亏得秦玥这臭丫头还对裴焱一脸感恩戴德。
他道:殿下说得对,眼下朝局如此,我那傻妹妹的确不可露面。
这几日还恳请殿下对秦玥照拂一二,等殿下大业得成,臣便将她接回将军府。
秦沣此回在南疆立下战功,圣上特封了镇国将军,另赐了府邸给他。
他乐得和秦府划清界限,当然也不想秦玥再回到那个鬼地方。
裴焱的目光在那扇紧闭的屋门停留了瞬,似想到了什么,薄唇极快地弯了弯弧度。
笑意收敛,他神色如常地颔首:举手之劳,秦将军客气。
——东宫小宴本因张静敏的出丑减了众人兴致,又因太子殿下抱着一戴着帷帽的姑娘匆匆离开彻底崩碎。
有内侍上前,抱歉道:各位姑娘主子,太子殿下突然有军务在身,命小的们好生照顾着您们这些贵客,有甚事尽管吩咐。
突然有军务在身?可她们刚才明明看见太子殿下抱着个女子急匆匆离开了小榭!这叫有军务吗!骗谁呢!众人面面相觑,庭阁内气氛急转直下,在场贵女们平时多受礼仪教养,倒还端得住场面,只是都在对方脸上看出了惊诧与不甘。
前来报信的内侍早已退出庭阁,僵持了良久,终于有名年纪尚小的世家之女偷偷抱怨了句:此番东宫宴饮,邀我们前来不就是为了选太子妃么?这小榭里平白出现的女子是谁?贵女们身份高,心气自然也大,遭遇此番变数积攒着诸多怨气,见有人起了头,纷纷附和道:是呀,不是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么?怎的光明正大地抱着女子出来?这女子究竟是谁?神神秘秘的,还不用真面目示人,难不成是见不得光吗?我看太子殿下的神色,应当是对这女子宝贝的很呢。
既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应当是个拿不出正经身份的侍妾吧。
……议论声越来越多,都在猜测小榭中平白出现的女子是谁,但都毫无头绪。
秦池端坐在宴席中,并未凑前附和,她坐了会儿,谎称头疼胸闷,由着婢女扶自己到外头担心。
婢女扶着她行远,低声道:姑娘好魄力,本以为扳倒张静敏还需花些力气,没想到这就成了。
秦池面上并无任何喜色,摇头:这次并不是我出的手。
不是姑娘?婢女疑惑,难道还有其他贵女对太子妃之位势在必得,见张静敏风头正盛,忍不住先姑娘下手了?秦池方才一直在想这事,只是毫无头绪,她摇头:不知道,有人能胆大包天用此计,且算准时机恰等到殿下出现再逼她出丑,手段着实厉害。
姑娘接下来要如何?秦池捏了捏袖口,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咬咬牙,忽道:你猜,殿下真的在处理军务吗?这借口,骗骗三岁小孩也就罢了。
错过今日,再踏入东宫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想了想,她又道:你在这附近守着,我进前头去散散心。
婢女犹豫:可是姑娘,前头是殿下书房,不可随意踏入。
秦池狠狠瞪了她一眼: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