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顾宗昀丝毫不惧周围大臣的异样目光, 抱拳继续道:圣上容禀,六公主此次贸然离开皇城,并非是因为逃婚, 而是孤身前往尚处在战乱之中的青城。
公主在偶然中得知青城危矣, 便抛下皇城所有前往解救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此等壮烈行径, 难道不是为了大黎百姓吗?依臣之见, 六公主如此为大黎社稷考虑, 圣上不该惩处六公主,反而应该嘉奖于她。
大殿之上, 窃窃私语声顿停, 大臣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宗昀, 面上表情各异。
林祁淡淡瞥了眼在大殿之中站得冠冕堂皇的顾宗昀, 又看了看前头并无甚反应的裴焱。
他摸了摸鼻子, 识相出列,道:圣上, 顾将军所言非需。
青城之战, 臣也在列, 亲眼目睹六公主为了青城百姓的安危出谋划策, 与臣等一同挑灯研究战局的模样。
臣也认为, 六公主此次在和亲的关口离开皇城, 虽有小错, 却是舍小保大,理应嘉奖。
话音刚落,又有拥护裴焱的大臣稀稀疏疏地附和。
非是他们不效忠于东宫太子, 而是这等牵强的说辞实在离谱, 他们没脸附和。
黎帝端坐在龙椅上, 深藏不漏的眼扫视一圈,见大殿之上乌泱泱跪着一大片人,神情精彩纷呈。
他稍稍抚额,赦免裴帘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裴帘是他最小的女儿,生性活泼,很是惹他喜爱。
千恩万宠地在身边养了十多年,突然有一日要为了大黎江山送去偏远的突厥去和亲,他心中其实是不乐意的。
可那有如何,他是储君,不可能做出因为不舍而弃江山大业于不顾的道理。
他知道裴帘不会屈服于这道和亲圣旨,果不其然,得知自己即将被送入突厥的消息,她这个小机灵鬼二话没说收拾包袱离开了皇宫。
她许是不知,自己从宫墙上翻出去的时候,他这个老父亲正站在高台上望着她。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捉回来,可他没有。
老来得女,他舍不得让自己宠爱了十多年的小女儿去那等野蛮苦寒的地方受苦,她不喜欢被命运摆布,她要离开,他都没有出手阻止。
如若不是他睁只眼闭只眼,裴帘恐怕已经坐在突厥的王帐中整日以泪洗面。
可如今,和亲对象换人,裴帘突然回京,整个京都上下看在眼里,都等着他如何处置这个弃大黎大局于不顾的六公主。
他即便心中再有不舍,再心疼这个女儿,也不能表现出分毫。
哪怕是方才,裴帘跪倒在大殿上时,他仍是没有想出法子能够将她的罪名免去。
黎帝在沉思中回神,将目光落到了跪在地上的顾宗昀与林祁身上,望着二人的目光霎时柔和了许多。
顿了顿,他对裴帘厉声道:和亲一事原本板上钉钉,可却因为你的突然离宫差点酿成大错,即便你有隐衷,即便你在青城立下了功劳,也难以消除之前的错处。
裴帘忙道:父皇,儿臣知错,儿臣思虑欠妥,以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态度还算诚恳,倒也不算无可救药。
黎帝语气稍稍放松,又问林祁,林爱卿方才说到六公主在青城与你们一起商议作战对策,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做了些什么?林祁闻言出列,余光瞧了瞧黎帝的神色,柔和宽容,就像是一位老父亲对女儿所做之事满含期待的模样,他心中稍稍安定,半真半假地将青城之事说了大概。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将裴帘在营帐中看话本的事,换成了与秦沣等人一同钻研兵书。
黎帝信以为真,大笑着拍着桌案,道:没想到小六真的长大了,也懂得为她老子分忧了。
说完,他才想起今日大殿之上,是要因为裴帘偷逃出宫一事作出惩处道。
他将神色收敛,恢复了一开始的严肃,却再也生不出怒气,道:可即便如此,六公主偷逃出宫,险些坏了和亲也是事实,重罚可免,惩处却不可逃。
六公主身为皇家女眷,因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即日起在自己的寝殿中思过一月。
众臣子略略呆愣半晌,立刻反应过来,匍匐附和道:圣上英明。
裴帘接了被罚禁闭的圣旨,踏出大殿的门时,还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从未预料到,自己犯下如此大错,竟然仅仅在寝殿中思过一个月就算完事了?也从未预想到,大黎的臣子,竟能将黑白颠倒、睁眼说瞎话修炼到这般如火纯青的地步。
简直比话本中描述的还要夸张惊人。
裴帘劫后余生般抚了抚胸口,确认这一切并不是做梦,悬在心头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下。
她正在大殿的入口处,里头的臣子们正在商议其他事宜,林祁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映在人群之中并不十分明显,可裴帘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不知怎的,她的脸微微发红,想起方才在大殿之上,林祁冒着被众臣子攻讦的风险替自己撒谎开脱,她心中就是一阵感动。
可随之而来的又是失落。
自从皇兄与林祁暗示之后,林祁见到她时虽然没有再躲,可举止疏离有度,无半点亲近之态,不管她怎么努力靠近,林祁就像是块千年大冰块,怎么也捂不热,化不了。
裴焱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哎,情情爱爱的话本看了这般多,她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像话本中写的那样,情路坎坷,孤苦可怜。
男欢女爱,真是最让人伤情。
……这边裴帘侥幸逃脱了罪责却难逃情场失意时,另一边的大殿之上,黎帝的早朝仍在继续。
总结了一番青城之战,早朝终于接近尾声。
在大殿上干站了两个时辰的臣子悄悄挪动了几下酸麻的腿,正准备转身退下,一直静默的太子忽然出列。
太子竟会出列禀事?那一定是大事!臣子们打起精神,竖起耳朵静听。
裴焱沉稳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
黎帝因宝贝女儿顺利逃脱罪责,且青城大胜而心情颇好,见太子出列,道:何事?儿臣认为,此次青城大战,需要嘉奖的还有一人。
话音刚落,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就连亲自参加此战的将领们也一头雾水。
明明青城之战该封赏的将士都得到了丰厚的奖赏,还会遗漏谁?裴焱看了眼秦沣,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他道:父皇,秦将军战功赫赫,为大黎开疆扩土立下汗马功劳,可秦将军的亲妹妹却在他为大黎四处征战时下落不明,儿臣命人暗中苦苦搜寻,在两日前寻到了秦姑娘的尸首。
此话一出,众人恍然。
即便这是秦府的家事,但他们都在心底生出了一种寒心之感。
试想,他们要是在外为朝廷厮杀,朝廷却连自己唯一的亲妹妹都护不住,怎能不让人寒心!他们要是秦沣,定会从此卸甲归田,不肯再为大黎卖命。
而现在,秦将军却忍着骨肉分离的伤痛,仍旧坚强地站在这朝堂之上,实乃非常人也!黎帝自然也察觉到了众人面上的微妙变化,他略略觉得尴尬,咳嗽了几声以试图缓和气氛,道:秦姑娘倒是可惜了。
他转而看向秦沣:除已有的封赏之外,秦将军可还有其他的心愿?若朕能够满足,定让你如愿。
秦沣迟疑了瞬,思量再三,终是出列,恭敬道:圣上,臣的确有一心愿。
黎帝态度稍缓,问:有何心愿,说来听听。
臣在青城时就已得知阿玥遭遇不幸的消息,但臣不敢表露出半点伤心,一切都是以青城战事为重。
秦沣说得缓慢,似在回忆不堪回首的痛苦,许是老天可怜臣,臣在一次偶然中遇到了位女子,不管是年纪,还是模样性情,都与臣的妹妹阿玥极其相似,为了慰藉,臣便认她为义妹,并时常唤她阿玥。
黎帝懂了,道:此事有何难?秦姑娘身故实乃意外的不幸,朕也深表惋惜。
但亡者已去,生者也不能过于伤怀。
既然老天都有意给秦爱卿留一个慰藉,朕又有何不可。
传朕的旨意,赐名此女子为秦玥,受一切秦氏称谓与庇佑,与仙逝的秦玥待遇无二。
想了想,黎帝仍然觉得不够,补充道:朕记得曾封过秦家女异姓公主的封号?既然如此,那就……父皇,儿臣还有一事求父皇。
裴焱忽冷声打断了黎帝的话。
黎帝停住嘴,很是诧异地看了眼自己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儿子,思忖着会是何事让他如此乱了分寸。
他望着裴焱,浑浊老练的双眸微微眯起,等待着下文。
裴焱本不想在今日点破自己的心意,奈何如果让黎帝继续说下去,秦玥便又要被册异姓公主。
他好不容易绕了一个大圈将小姑娘从异姓公主这个身份中跳出,绝没有重新入坑的道理。
他蓦地跪地,郑重道:儿臣孤身多年,今日终于寻到了自己心中的女子。
秦姑娘一颦一笑皆是儿臣心中所爱,儿臣想请父皇赐婚。
他话刚说完,身边就传来了几声抽气声。
原因无他,裴焱这么多年没有设立太子妃,这太子妃之位早就被各家眼红,为了让自己家族的女儿攀上东宫这根高枝,明里暗里的争斗抢夺更是没有停止过。
而现在,东宫太子妃之位竟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家假姑娘夺走,怎能不让他们震惊和诧异。
可即便是再震惊诧异,再难以接受,他们都心知肚明,只要裴焱心中愿意,此次婚事绝不会有任何阻碍。
裴焱此人手眼通天,权倾朝野,朝堂上下无人不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便没有做不到的。
果然,黎帝沉默了半晌,并未阻止,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声:皇儿终于有了心仪的女子,是瞧上了那女子的什么?——裴帘得了禁足的惩罚,规规矩矩地回到了自己所在凤仪宮的寝殿。
青城之行实在太空,她几乎将搜罗来的话本子全部看遍,眼下瞧这一屋子全被翻看过的旧话本,她发了愁。
整整一个月都没法出门,这可让她怎么打发时间啊!正哀叹时,外面有侍女禀报:六公主,屋外秦姑娘与陈姑娘求见。
这个时候还能这般无所顾忌来寻自己的,不是秦玥与陈怜雨还有谁?裴帘眼神亮了一瞬,赶紧命人将人请进来:快,快请他们进来!很快,秦玥与陈怜雨相互挽着手进入寝殿,笑盈盈地行礼:臣女见过六公主。
裴帘已经盘腿坐在榻上,正等着两位好姐妹上来。
见他们二人扭扭捏捏地还在行礼,忙道:哎呀,在我的寝殿里还行什么礼,快些上榻,我瓜果点心都命人准备好了。
秦玥与陈怜雨相视一笑,也不再拘礼,快速上了榻。
宫中的吃食都很美味,三个小姑娘吃吃闹闹了一会儿,话题又落回到了陈怜雨的婚事上。
裴帘双手捧着脸,话里话外都是羡慕:怜雨,你真幸福,顾将军有勇有谋,又直白地与你表白,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陈怜雨性子腼腆,被好友这般直白地提起婚事,脸上忍不住红了一大片,道:阿帘莫要说我了,我的婚事已定,那你们二人的呢?裴帘正被戳中了心事,一张粉润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我没你这般幸运,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
怎会?陈怜雨瞪大了双眸,你这般聪明可爱,京都上下哪个男子会不喜欢你?不怪陈怜雨真般想,她性子沉静难以合群,而裴帘则自爱任何场合都如鱼得水,且她从不拘小节,那些男女大防的条条框框亦从未放在心上,要不是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恐怕很多京都贵族子弟找来的媒婆痘药踏破裴帘的门槛。
这般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又怎会让男子不喜欢?裴帘却开心不起来,她摇头:怜雨,你就别安慰我了,他不喜欢就时不喜欢,不能勉强,话本上不是说了么,男欢女爱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你恰巧遇到了自己的缘分那是今生之幸,而我恰巧没有遇到,也怪不得任何人。
她叹了口气,大有看破红尘的沧桑感:算了,世事无常,情恨难料,我与他就这般错过吧。
见好友这般伤心,且伤心之中还夹杂着几分夸张的矫揉造作,陈怜雨转头疑惑地望着秦玥。
秦玥朝她笑笑,将裴帘压在手肘下的丝帕抽出来,小心地用帕子擦手,慢悠悠道:阿帘,你莫不是那些悲情话本看多了,连人都变得不正常起来?人家都还没明确表态喜欢还是不喜欢你,你就这般丧气地认为对方不喜欢?阿帘,你堂堂六公主的骄傲和威仪哪里去了?被狗吃了吗?秦玥向来说话一针见血,裴帘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睛:他对我这般冷冰冰,难道还是喜欢不成?这回轮到陈怜雨疑惑,她凑近裴帘仔细看着好友悲痛欲绝的神色,又去扯秦玥的衣袖,问:你们俩在说些什么呀?什么冷冰冰,什么没明确表态?阿帘喜欢的究竟是谁,这般不知好歹的么?秦玥神秘一笑,示意陈怜雨附耳过去。
陈怜雨乖乖照做,倾身过去听。
起初还不算甚,听着听着便瞪大了眸子,露出惊诧之色。
听到最后,她干脆直言问道:阿帘,你竟然喜欢林祁?那个京都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那是个整日里无所事事,喜欢流连花丛,躺在温柔乡里的纨绔子弟,阿帘怎会喜欢这种男子?!听到好友这般评价林祁,裴帘立刻反驳:他并非你们说的那样,也不是真的流连花丛。
我偷偷借皇兄的安慰我调查过,他有正经事在做,并非表面上的那样不堪。
陈怜雨还是不太相信,劝道:阿帘,你还是要考虑清楚,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裴帘知道陈怜雨是在关心她,垂头丧气地点了头,没有再言语。
林祁又不喜欢她,她一腔单相思又伤得了谁呢?秦玥随裴焱一同留在青城,起初也是对林祁印象不太好,但几次去裴焱营帐中寻人,都瞧见林祁匆匆从裴焱营帐中离开,且离开时神色严肃,没有半点纵情声乐,流连花丛的轻浮与纨绔。
从那时起,她便对林祁有了疑心。
一个真正流连花丛的男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其中定有隐情。
现在又听裴帘这般说,她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测,轻声道:阿帘,你若喜欢林祁,就大胆去问去追,切莫胆小怯懦,否则到头来草落别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裴帘被秦玥的这般说辞逗笑,似乎受到了鼓舞,点头道:知道了,我堂堂六公主,难道还会被这小小的挫折打败不成。
还有你呢,这一路都与皇兄打得火热,可是好事将近?秦玥没料到话头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微微有些羞涩,道:别提殿下,我与殿下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没有一撇,只要皇兄承诺迎娶你入门,即便是再难的事,也绝不会难倒他。
裴帘提起裴焱是又敬又怕,道,我还听说,皇兄承诺此生都只娶你一人呢,那岂不是三宫六院都要为了你空置了?阿玥真是好魄力,快教教我如何引心仪男子上钩。
我哪有!秦玥气急,作势要打她,我如此一个端庄贤淑的京都第一贵女,怎会如此不顾形象地要求殿下承诺这个?那皇兄为何会这般对秦将军承诺?我……我怎的知道!秦玥不想再说此事,嘀嘀咕咕道,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总之不是我要求的!陈怜雨在一旁听了许久,终于将其中的大概猜测了七八分,她很是细心,想到了秦玥从前被封为异姓公主,担忧道:阿玥,你的身份尴尬,若要跟殿下在一起,仍需解决异姓公主的身份。
秦玥这回倒没回避,笑笑道:我明白。
殿下说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裴帘见不得她这般扭捏的羞涩模样,忍不住拧了下好友的胳膊:快别肉麻了,你身边还坐着个情场失意的可怜人呢!你算哪门子失意,找打!哎,哎,松手,你踩到我头发了!寝殿内女子清脆娇俏的声音传遍,每一句都透着活力与欢悦。
……忽的,外头传来了金銮殿公公前来宣旨的声音。
三位小姑娘打闹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互相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甚至是些许微微的担忧。
阿帘刚刚被罚禁足,此时又有圣旨到达凤仪宮,会宣些什么?纵使心中担忧,圣旨还是要接。
三人立刻从榻上起身,整理好妆容衣裙到前厅听旨。
裴帘心中忐忑,不知父皇还会罚她些什么,战战兢兢地上前就要接,心中暗骂哪个不识相的臣子,竟敢在自己在凤仪宮禁足时落井下石。
等她缓过神,定要查出幕后的黑手,好好惩治其一番。
金銮殿公公却眉毛一扬,尖细的嗓音在空气中划过,在众人的心中划开一片涟漪:此道圣旨是圣上指给秦玥秦姑娘的。
秦玥震惊抬头,恭敬地上前跪下:臣女听旨。
那公公笑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高声宣旨道:秦氏之女秦玥,秀敏端庄,聪慧过人,朕心中甚喜,赐其锦绣绸缎百匹,玲珑钗镮百对,并择其为储君妇,不日完婚。
钦此。
跪伏在地上的人迟迟没有动静。
公公将圣旨递过去,眉开眼笑道:秦姑娘,还不快接旨?裴帘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跪得离秦玥也近,连忙用手肘去捅她,压低声音道:秦玥,别出神了,快接圣旨。
秦玥被撞得险些摔倒在地,这才勉强回过神,恭敬地双手接过圣旨,道:圣上万岁,臣女接旨。
秦姑娘请起,从此以后,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
公公命侍女将圣上封赏的锦缎钗镮一一送到秦玥面前,又说了几声吉祥话才离去。
等到众人散去,凤仪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秦玥仍旧在愣神。
她并非被这些赏赐高兴得花了眼,而是震惊,震惊裴焱竟这般快就向圣上请旨赐婚。
她……她都还没有准备好。
且,他不是说此事要慢慢来,徐徐图之么。
裴帘拿过好友手中的圣旨,反反复复看了几番,又将旨塞回了她的怀里,打趣道:好了,这下你真正成了我皇嫂了。
秦玥娇嗔地推了她把:瞎说什么呢,小心传入圣上那儿,治你不懂规矩之罪。
可话虽如此说,小姑娘的唇角还是翘起了些许,慢慢的,那弧度越来越深,越来越明显,最后竟真的扑哧笑出了声。
原来,被喜欢的人放在心上宠爱的感觉,竟是真般好。
——早朝结束后,秦沣得知秦玥在凤仪宮陪伴裴帘,便转道去接妹妹。
秦玥知道此时风口浪尖,自己不能惹事给兄长和殿下增添麻烦,便乖乖地跟着兄长离开了皇宫。
上了秦沣的马车,兄妹俩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先开口。
秦玥一向害怕这位兄长,见今日秦沣看着神色尚可、心情颇好的模样,小姑娘小声唤道:阿……阿兄。
秦沣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秦玥略显担忧的小脸出现在眼前,秦沣将心头涌起的柔软压下,勾了勾唇:怎么?阿兄知道……知道在凤仪宮发生的事吗?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
秦沣瞧他一眼,心中腹诽,圣上下旨直接去凤仪宮寻人的事,顷刻间传得沸沸扬扬,他当时正在朝堂上听着,且也算是推波助澜的幕后谋划人之一,倒还真不能闭上眼睛装不知道。
他故意冷淡地嗯了一声,点了头。
秦玥极快地捂唇笑了下,又装作一本正经道:那阿兄知道为何圣上会突然赐婚吗?她才回到京都,与殿下的事圣上定是不知情,那就是殿下他亲自求圣上……想到此处,小姑娘心中就像吃了蜜糖一般,甜甜的,连笑意都更深了些许。
秦沣看到妹妹明显一副已经陷入情海不能自拔的模样,心中暗恨她不争气,怎的就不能端着架子吊上一吊裴焱。
男人么,得不到的才会想尽办法地去拥有,付出得越多,在乎的就越深。
哪像秦玥这个臭丫头一样,裴焱稍微勾勾手指头,说几句温柔的话,就上赶着要嫁给人家。
他三言两语描述了番今日朝堂上圣上为何颁布圣旨赐婚的事,又泼冷水道:你别得意太早,他可是东宫太子,日后要是变了心,你连哭都没地方去哭的。
这不是还有阿兄么?秦玥厚着脸皮用双手抱住哥哥的手臂,整个人凑上去,撒娇道,阿兄这般疼爱我,我若是日后受了委屈,阿兄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秦沣冷哼几声,想起在青城时,他对裴焱说的那句若殿下辜负秦玥,就是与整个秦氏为敌,我秦沣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断不能容忍阿玥受半点委屈的话。
他用长指戳了戳趴在自己身侧人的脸颊:别黏黏糊糊的,端正坐回去。
我就不!要放在平时,秦玥定是已经离秦沣远远的,可她今日颇为死皮赖脸,就是靠在哥哥肩膀上不肯离开。
秦沣挣扎了会宣告失败,只得作罢。
他忽然反常地沉默下来,许久都没有说话。
秦玥还以为阿兄累得睡着了,抬起头看他时,秦沣也正在看她,眼中都是疼惜的神色。
秦玥不适应兄长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茫然道:阿兄,怎的这般看我?今日圣上下旨赐婚,按礼,我们要回秦氏老宅供祖。
秦沣道。
按大黎的规矩,世家大族受皇室封赏都要回族中供奉。
秦沣虽然带着妹妹离开秦氏住主宅搬去了将军府,可根还是在秦氏主宅。
今日回去是板上钉钉的事。
秦沣这些年都在外征战,真正住在主宅中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反而是秦玥,刚出襁褓就被留在了那里。
生母被害身亡,很快父亲再娶,她得到来自长辈的关切少得可怜。
小姑娘本就对这番遭遇颇为伤怀,又偏偏知道了杀害生母的凶手竟然是父亲宠爱了十多年的继室。
这是何等的煎熬与悲凉。
是以,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们兄妹二人再也没有私下见过秦窦——这个只存在于名义上的,并未给予半分怜爱的,只能称作名义上的父亲。
秦玥喜悦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小姑娘垂下脑袋,问:一定要去吗?如果可以,她不想再回去了,也不想再想起幼时的种种。
有关父亲与继室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感到耻辱与愤怒。
秦沣见妹妹神色变化,心中疼得一抽一抽,他将人带入了怀中,大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哄道:别怕,有兄长在。
……马车在宽阔的道路上前行,很快就在秦氏住宅区前停下。
继室被伏法,秦霜被迫远嫁,秦池亦受到牵连入了古寺,秦府中只剩下秦窦一人。
他是朝中油滑精明的政客,为政几十年从未吃过亏,但却在娶妻一事上栽了大跟头。
想当初,他与秦沣秦玥兄妹俩的生母也是……只是没想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悔恨是悔恨的,痛苦也是痛苦的,可那又如何,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择,怪不了别人。
秦窦下了朝后便回到了秦氏主宅,知晓圣旨过后,兄妹俩必定会回来,他心中带了点盼望,命下人将府中上上下下打扫了一番,一应陈设尽量与从前的一样。
见到兄妹俩一前一后下了马车,秦窦赶紧上前,带着些愧疚的讨好:回……回来了啊?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头发也已半百,看着很是卑微可怜。
秦玥却将身子往侧边避开,躲到了秦沣的身后。
秦沣挡在前头,不咸不淡地叫了声:秦大人。
秦窦立时笑容垮下来,呐呐自语几分,颤声道:阿沣,我知道你们心里怪我,怪我没好好照顾你母亲,怪我引狼入室。
这一切都是爹爹的不对,你们心中对我有怨情有可原,爹爹没别的求的,只求你们给爹爹一个改过弥补的机会。
秦沣不为所动,反问:秦大人风光几十年,如今继室伏法,其他子女远走他乡,身边只剩下我们兄妹二人,秦大人这才想起我们么?他不屑:秦大人将自己泛滥的情绪收一收,我们兄妹二人消受不起。
闻言,秦窦更加颓丧,他气息沉淡下去,自知这么多年的忽视对子女的伤害已成,不奢求他们会原谅自己,他转而道:我……我刚才让下人将屋子都收拾了一遍,跟从前你们小时候时的陈设一模一样,要不要去看看?这宅子秦玥住了十多年,到底有些感情。
秦沣不敢替妹妹做主,回身轻轻问后头的人:可要去看看?秦玥摇摇头,同样轻声回答哥哥:过去的都过去了,从前住的地方那也是从前,以后,我有新的地方可以住,哥哥的家才是我的家。
秦沣点头,转而冷淡地对秦窦道:秦大人都听见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再怎么复原也都是过去。
我劝秦将军也省些力气,莫要再做这种无用的事。
今日我们来,是来供祖,供完就走,绝不会多留一刻耽误秦大人的时间。
话毕,他不再去看秦窦的神色,将身后的秦玥拉到身前,护着人往前,再也没有任何停留。
有些事,过去了就再也无法重演。
有些人,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就再也不能弥补如初。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扬了它,让它就这么消散在时间的银河里,慢慢地被所有人遗忘,直到再也不会有人再想起。
——一个月后。
秦玥靠在秦将军府的小榭内赏景,这几日都无事,裴帘被禁足,陈怜雨出嫁入顾府,三个好姐妹已经许久没有见面。
秦玥实在是无聊,只能拉着听雪与灵儿在将军府的后院里看看景。
就在她向湖里百无聊赖地扔下了第一百零一颗石子,小姑娘终于没忍住,坐直身子,脑袋往后,哀叹一声:好……无聊啊。
姑娘,要不,咱们出府玩玩?灵儿连忙殷勤上前,挤眉弄眼道,有听雪姐姐在旁边保护,不会有甚岔子的。
她看了眼兴奋的灵儿,知道这小丫头定是自己也在将军府呆得无聊,想要出去松快松快,才怂恿自己出门。
她倒是想出门,可裴焱这几日忙政事,她就算出去了也无法与他一起。
孤孤单单出门,既无殿下陪伴,又无好友可以聊天,有甚好出去的?想了想,她突然想起一事,问:今日是阿帘禁足的第几日了?似乎已经很久了。
灵儿记性不太好,算不清这些复杂的日子,掰着手指都美弄明白是几日。
秦玥就没将希望寄托在这不靠谱的小丫头身上,自己又不肯动脑子,便看向一旁的听雪。
听雪反应很快,略一沉吟,她道:姑娘,今日是六公主被禁足的最后一日。
秦玥的眸光立刻亮了一瞬,这是否就意味着阿帘可以出宫和她一同玩耍了?!正在此时,府中下人忽然将好几只大箱子往后院搬。
秦玥见状,疑惑地问道:灵儿,这是什么?阿兄买甚东西装点将军府了吗?灵儿平时最爱打听八卦,见主子问她,连忙上前与人寒暄询问。
很快,她兴冲冲地回来,激动道:府中下人说,这几抬箱子是殿下赏赐给将军的,说是将军前几日替殿下解决了一桩难事,殿下大喜,便下了赏赐。
秦玥奇怪:既然是赐给阿兄的,搬到我院子里作甚?大黎崇尚武,赐给武将的东西无外乎是一些名贵的刀剑护甲等等,这些东西不适合女子,给她又有何用?灵儿也是摇头:奴婢不知,将军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就叫德叔命下人将东西都搬到姑娘处了。
这样么?秦玥更加奇怪,瞧见越堆越多的箱子,她上前将其中一个打开。
在见到里面的东西时,她微微愣住,继而绽出一个笑容来。
箱子里头并非是什么刀剑铠甲,而是京都贵女们惯爱玩的一些小玩意儿。
这些箱子里的东西用料上乘,个个价值不菲,只是很难寻得。
能寻来这么多精致小玩意儿,定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等等,这些东西是谁赏赐给阿兄的来着?对,是殿下!秦玥脑袋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忍不住用团扇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呵呵笑了起来。
灵儿一头雾水:姑娘,您虽爱这些小玩意儿,但奴婢也没发觉您有多痴迷,怎的见到这几箱子东西就这般开心了?你小丫头懂什么?秦玥用团扇扇着风,好让脸上的热意降下去,她拿起一个九曲连环在手中把玩,眼前仿佛出现了裴焱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什么阿兄有功才这几箱东西赐给他,这分明是殿下借着阿兄的名义,将搜罗到了有趣好玩的小玩意儿送进将军府,送到她的手上!她放下九曲连环,又去拿荷叶莲花盒,可拿起了荷叶莲花盒,小姑娘的注意力又被其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吸引。
如此循环往复多次,她扬声唤人:来人,告诉阿兄,这些东西我很喜欢,这就都收下了。
若有下一回,还是来者不拒。
下人们应声,活动身手就要把箱子往里屋搬。
突然,秦玥出声止住了他们的动作:等等。
小姑娘打开半关的木箱盖子,将方才拿在手中的荷叶莲花盒挪出来。
那盒子四四方方,其上刻着莲花盒荷叶的样子。
她看了会儿,手指微动,吧嗒一声,卡扣掉落,露出盒子的内里。
只见那精致的花盒内,静静躺着一张纸,纸被折成了几折,上头隐隐约约映出几行小字,遒劲有力,霸气非凡。